川震话题-忘川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9 23:27:06
 
忘川
标签: 四川  地震  拆迁  http://runningnini.blog.sohu.com/124728593.html
 

                         1

    回家十多天了。

    一下子从形而上的思考中堕入了现实的繁琐、无聊和无能中。

    隔壁是城管的办公室。回家的第二天,镇政府的人、城管、警察去强行拆迁一户人家。一群人开着摩托和汽车,如狼似虎呼啸而去,十多分钟后即回来了。他们原是准备好和那户主人闹到中午的,结果家里没人,就直接用挖土机推倒了事。

    强行拆迁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指使黑势力打人的事情也并不少见。听亲戚讲,不久前还有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被打断肋骨。指使黑势力打伤了,政府又花钱给治。不要认为他们人道,因为他们早就扬言:打伤了给你治,你总要痛吧。况且,他们也因此不必掩饰自己:黑社会的人就是政府找的,你能怎样呢?老实点吧,对抗是没用的。

    失地农民生活的困难已经开始显示出来。才搬进小区一年多呢。赔偿土地房屋的几万块钱用了装修房子、买家具,所剩无几。水、电、气、物管、米、蔬菜……全都要钱。没有失地之前,种一亩地的粮食够一家人吃两年,养一群鸡可以自己生蛋,种两分地蔬菜足矣,现在,一切都要用钱买。而失去了稳定收入,钱,用一分少一分。

    这个过程中,很多人很多事我是亲眼见到的。穷,破烂的房子,想要一种清洁文明的生活,于是渴望着能够通过拆迁搬进小区,发一笔补偿的小财。于是,土地被以极低的价格收回了,占得早的一亩五六万,强行买了养老保险后只剩两三万,占得晚的一亩九万。房子,一个人给三十五平米,多余的折合人民币一平米三百五十元。房子周围的屋基地,不按土地,而按土地上生长的作物算,一棵树,十元,二十元,一棵竹子,一块,两块。一座坟给两百块钱的搬迁费。搬到哪里呢,有点钱的也许花几千块钱买一块坟地,没钱的,拿了钱把祖宗都丢掉算了。

    多数的人,因为被预约的黄金世界,欢天喜地地签了字;少数的几家就成了钉子户,忍受着来自各方的压力。一些老人不愿离开,赶着死在了搬迁之前。

    于是,县城旁边的土地,政府以低价征来,转手以高价卖给了开发商,于是,比农民安置小区好数倍的商业小区建起来了,在他们曾经耕作的土地上。

    我曾经鼓动一个人要坚持。因为他是几间店面。县城扩展之后,那里就会成为黄金商业区。可是,最终,还是以民房补偿了,一平米三百五十块。不久之后,新的商铺将建起来,恐怕就是一平米七八千都不止了。他说不是不想坚持,是怕,怕啊,只想过安稳的日子。

    中国的老百姓,真是最好的老百姓,只要给他们最基本的生存资料,他们都能生活下来。

    新农村建设是什么,他们不知道,他们相信政府许诺的未来的生活一定会比现在好。

    社会治安开始乱了。飞车抢劫甚至开始频频出现在乡村公路上。在过去,甚至一年前,静谧的成都平原上这是不可想象的呢。

     官贪、吏酷,甚至都不再掩饰了。老百姓说他们吃钱,他们理直气壮地说:我吃得到,怎么啦,你还吃不到呢!

                       2

    灾区依然让我悬心。

    地震中究竟死了多少学生,究竟有多少校舍是豆腐渣?

    别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们镇几乎没有受灾的情况下(我家自建的房子连一条裂隙都没有),镇上的中学成了危房。幸好震源离得远,不然,不知又会有多少无辜的孩子将会死在那里。建房子的包工头和我家很熟,我自小便认识。养了两个老婆,两个孩子,几处房产,现任老婆和他一人一台车。前年进了乡镇府,更阔了。他自家的房子,建得结实得像碉堡。镇中学成了危房,没有人追问责任。推倒了重来,就像麻将一样,容易得很呢。

   都江堰聚源中学,离我家只有十多里地,是聚源镇唯一垮塌得一塌糊涂的房子。地震第二天的新闻,说是18个班埋在下面,就算一个班50人,也该有900人。两天后的新闻说挖出了200多人。后来的新闻就没有了。最后报道的结果是,死了200多人。

    民间的说法,应该是三倍于这个数。

    聚源中学、都江堰中医院、新建小学,系同一个人承包,是都江堰倒塌最厉害死伤最多的建筑。包工头逃跑了。当初是谁在监管?究竟发生了什么?已经成为一个永远的谜了吗?

    姑妈从都江堰来看我,于是问起灾区的事情。地震肥了大小的官员,连村上的干部人人都买了车。有老百姓砸车,他们说,砸吧,砸坏了老子再买。他们说,就算现在不当了,老子的钱也够用一辈子了。一辈子真长呢。可要让他们不当了,可能他们还是会觉得钱贪得还太少吧?

    房屋重灾的一家补贴7000,中等的3000,轻灾的1000,钱没有发到老百姓手里,说是给开发商帮他们建房子了。问开发商,说没有拿钱。上百的人去政府闹,未果。某省领导来剪彩,于是他们用了最古典的方式——拦轿,跪在了豪华轿车的前面。第二天钱就发下去了。

     看新闻,灾区又是山洪、泥石流,板房被淹。当初不是说板房有多么坚固多么科学吗,为什么竟没有考虑到洪水和排水的问题呢?

    看澳亚卫视5月4日做的节目《星期日档案·说不出的真话》,一年过去了,死去孩子的创伤未曾平复,多半的家长已经不再坚持追问原因。遗忘,其实不止是主流媒体、和谐社会所需要的,也是他们要活下来不得不做的。谁能够长期背着痛苦和仇恨活着呢?这首先击垮的是自己。一面是得给自己寻找活下来的理由,另一面是来自政府的威逼利诱。能怎样呢?但我要对那坚持要寻找真相的父亲表达最高的敬意,他说他每次去孩子坟上都觉得没有脸面见孩子,因为在孩子心目中父亲是最大的,而他却没能为他讨回说法。一个十来岁的孩子,一遍遍地打扫着表姐的坟头,一遍遍地擦拭着表姐的遗像,因为表姐生前很爱清洁。他说,将来要当官,查出校舍倒塌的真相。这纯洁的孩子,或许将会活得比同龄人更正直也更痛苦,或许终有一天他也将选择遗忘。

                  3

    另一面,依然是庸惰的生活。麻将,始终是成都人生活的重心。有时觉得自己就像走在一个荒诞小说中。这里的人,一个个慵懒,肥胖,每天吃完午饭就打麻将,有的一天打三场,男人,女人,青年,中年,老年。一个月挣五百的,就打一块,挣一千的,就打五块,挣两千的就打十块二十……各自都能找到各自的位置。所以,这是一个和谐的国度,一个可供全国借鉴的和谐之地。在麻将的哗哗声中,一切国事家事天下事都消弭于无形。一天一天。新的生命胎教的音乐就是麻将之声,等到生出来,就有奶奶抱了在旁边看。识字的启蒙也是从麻将开始。

    艳羡财富与权力,憎恨不公,又觉得不公是理所当然的,谁让自己没一个当官的亲戚呢?恃强凌弱,其实也不仅仅是官员。今天看鲁迅《华盖集·通讯》中一段文字:“现在常有人骂议员,说他们收贿,无特操,趋炎附势,自私自利,但大多数的国民,岂非正是如此的么?这类的议员,其实确是国民的代表。”让我更生悲观。能做什么呢?告诉我,制度的改变是必要的,但是几十年中已经毁坏了的人心呢?

    没有必要的养老政策,于是老人只能靠着孩子,而孩子的赡养与否就只能看良心了。在所有道德都沦陷的情况下,孝也早就名存实亡了。生了病的父母,子女不愿医治,只有等死。其实医治又能怎样呢?农民小病忍着,大病等死,从来如此啊。

    地方台的新闻,充斥的是家长里短,偷人养汉,婆媳关系,一片道德谴责之声。视线被转移了。猎奇心、窥视欲满足的同时,更培养了对他人痛苦的冷漠与幸灾乐祸。盯着自己的邻居,别人的贫病、不幸成为自己的谈资和苟活的理由。

    当棍子没有抡到自己头上的时候,他们都是冷漠的旁观者,而当抡到自己头上的时候,也只有两个字:认命。

    上世纪三十年代,何其芳有诗《成都,让我把你摇醒》。八十来年过去了,一场大地震也没有将成都摇醒,反而更增添了生存的惰性。

    于是,更大的悲观与绝望。

    “天府之国”其实指的不是整个四川,而仅仅是成都平原这一块。因为有都江堰水利系统,所以两千年来旱涝保收。肥沃的黑土更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看一份资料,说“三年自然灾害”中,死去上千万人,其中四分之一就是四川人。这里何曾有过“自然灾害”!死人多还是少,全看当时“灾情”的上报情况了。问一些老人,当时几乎每家都有死人。我的外公,两个叔叔就是那时死的。死了,忍住哭声,将孩子捂在被子里面,为的是能多一份口粮,直到被举报才从床上抱出了僵硬的尸体。

    真是苦难的土地呢。历史上多次的大屠戮,被驱赶,抗战中牺牲最多的大后方……然而,忍耐的力量和生的坚强又常常让人油然生出一份敬意。所以,也是矛盾的。

    都江堰的经济已经恢复了。河边坐满了打麻将的人,餐饮非常兴旺,交通又开始拥堵起来。不再是震后一个月的孤城,甚至也不再是去年暑假的萧条样。房子能补的补好了,不能补的在建设当中。

     在这片堆积着尸体和布满伤痕的土地上,又开始生长笑声、希望、幸福以及新的腐败、眼泪和不幸。“去年你种在园里的尸体,开始发芽了吗?”我听到遥远的地方,艾略特在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