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讽:文化转型和修辞革命(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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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讽:文化转型和修辞革命(上)(2006-05-14 06:30:57)   分类:学术探索  反讽:文化转型和修辞革命(上)
2002年的春节联欢晚会,发生了某种耐人寻味的变化:一个叫做雪村的东北痞子形象,被纳入了国家的最高屏幕。雪村的表情和言语是高度痞子化的,但他却被组合进了国家话语的言说系统,从那里为近十亿民众表演“小品”,以便把预设的集体娱乐狂欢推向农历新年的高潮。这种利用痞子话语表述国家幸福语义的手法,标志着“反讽”对国家话语的戏剧性渗透,它迫使我们思考反讽在转型意识形态中的非凡意义。 1、话语的正谕体系   正谕话语,其完整的文本形态被称之为“正典”,起源于古老的祭司话语和宗教经典。它代表柏拉图式的起源、中心、内在意义或自治的主体等全部绝对概念,同时也代表着坚固的二值逻辑体系。作为国家主义话语的核心,正谕话语首先要求语义的单纯性与唯一性(没有歧义);其次是能指层和所指层的完全同一,不允许在它们之间之间发生错位与疏隔;第三,正谕的语法要求叙事只有一个中心和一个向度,此外再无其他中心;第四,它请求着表情严肃的政治-道德书写风格。这四项基本原则使国家主义话语具有威权主义行政话语(公文)的所有表征:严厉、专断、透明、无可置疑和无可辩驳,如此等等—— “人民大众开心之日,就是反革命份子难受之时。”
 “捣乱,失败,再捣乱,再失败,直至灭亡――这就是帝国主义和世界上一切反动派对待人民事业的逻辑。他们决不会违背这个逻辑。”
 “‘你们独裁!’可爱的先生们,你们讲对了,我们正是这样。中国人民在几十年中积累的一切经验,都叫我们实行人民民主专政,或曰人民民主独裁,总之是一样,就是剥夺反动派的发言权,只让人民有发言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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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样的语例在毛泽东选集中俯拾皆是。这种正典式的话语模式,几乎支配了文学和艺术的传统书写。在中国,新文化运动就是正谕话语的现代起源。这是由胡适、李大钊和陈独秀等人精心打造的话语范式,它一直支配着中国现代社会的言说和书写。1985年是一个分界线,标志着此前正谕话语的绝对统治。在文化领域,这几乎成了威权主义文艺的话语标志。毛夫人江青的“样板戏”,在象征和明喻的导引下展开红色叙事,宣叙威权主义的革命教义,成为正谕话语最坚定的样板之一。此外,人民日报和“红头文件”等等,都可被视作中国正谕话语在威权时代的行政范式。毫无疑问,正谕的语法就是国家主义的专利,它是权力的唯一表述方式,向人民要求着始终不渝的服从。
 由张承志、韩少功、张炜和王安忆等人在八十年代掀起的文学“道德理想主义”思潮,是正谕话语在文学领域的一种扩展。他们在作品中探讨着下列“严肃”问题:形而上学,生活伦理、灵魂得救、民族之根、以及精神文明建设等等。这是主流文学的精神向度和叙事原则,在它的背后,主流叙事的权力得到了必要的重申。
 中国的学术话语一方面来源于国家主义话语,另一方面又承袭了希腊式的经院主义思维。学术话语被钉在古典经院主义话语的十字架上,从那里眺望着世界的本质,企图像柏拉图和亚里斯多德那样,说出绝对理性和科学真理。耐人寻味的是,几乎所有的学院学术都把所谓“学理”作为学术沉思的平台,并且拒绝一切语义的歧义、疏离和分裂。这是学院理性的标准化作业的需要,毫无疑问,它在实施精确化操作的同时也丧失了话语的弹性与活力 。
 在正谕话语体系中走得最远的似乎是北岛,他率先在诗歌中运用了“反论”(Paradox)来展开意识形态批判。这种方式起源于正典《圣经》(“凡保全生命者将失去生命,凡为我失去生命者将保住生命”),而在北岛的笔下转换成了“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的句式。但北岛并不能就此摆脱毛语的影响。恰恰相反,这反论式话语正是毛泽东最精擅的武器――“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这个著名的论断与北岛的句式之间有着令人惊讶的相似点。在话语(而非精神)的层面上,北岛以及他所代表的“朦胧诗群”不是毛语的离异者,而是它最好的继承和转述者。 2、话语的反讽体系 与正谕话语相对的是就反讽话语。它成为阅读和写作的主体并且置于象征之上,意味着柏拉图的诸如起源、中心、内在意义或自治的主体等全部绝对性概念的终结,它解放了被象征所压抑的他者,并把主体从传统的意识形态的锁链中解放出来 。反讽(Irony)是对国家主义话语的解构和终结。在语言学的层面上观察反讽,我们会清晰地看到它与寓言 的差异。反讽以双重含义为特征,在某层面上的叙事却表达了另一层面的语义,与预期的有所违逆 。 正是反讽造成了话语内部的分裂和对抗。语句在被言说的过程中产生了一个意义的他者。这他者就是本始语句的敌人,解构其原初语义,并把它推向阐释的深渊。这与象征截然不同,象征是分层的,却没有发生破裂,它们互相阐释和响应,并且显示了鲜明的主从关系,其中一个是中心,而另一个是它忠实的附庸。
 尽管反讽不是流氓主义者的发明,也不是他们的唯一武器,但它终究成了流氓话语以及一切叛逆话语的核心。思想在言说的瞬间发生了破裂,这就是反叛的开端,它如此细微,令人难以察觉,却又酝酿着一场强大的精神动乱,它显示了语义能量转移和扩大的非凡效应。正如控制论创始者维纳所说,伦敦花园里的一只蝴蝶轻轻扇动它的翅膀,不久就会在纽约上空形成猛烈的风暴 。 语义的动乱   语义的焦虑就此产生了。歧义大量涌现,像迅速增殖的泡沫,簇拥在那些主导性语句的四周。任何正谕式的诠释都无法消除这场阐释学灾难。这种歧义是正谕式读解反讽式书写(言说)之间的差异形成的。八十年代开始的焦虑,在九十年代引发了更广阔的反响。正谕和反讽形成两大话语体系,它们的对峙与并存导致了持续的话语动乱。
 对鲁迅的读解所产生的分歧就是这种动乱的后果之一。早期的鲁迅是反讽的,他的《狂人日记》无疑是新文化运动期间的反讽文本的代表。《阿Q正传》也是如此,这个“Q”字本身就是一个耐人寻味的反讽,它以嘲笑的姿态对“0”(零)的语义进行了抵抗。但从《野草》开始,鲁迅却走向了象征主义,而象征是正谕话语体系的标志。鲁迅的晚年的书写甚至放弃了象征,只剩下讽刺性的正谕,他的“遗嘱”是完全是正谕式写作的结果,这使遗嘱丧失了反讽的力量,而沦为一个纯粹的仇恨政治学的模本 。
 正是这种语义变乱导致了习惯于正谕式书写和阅读的学术界(包括媒体)的严重混乱,阅读与批评的尺度突然消失了,批评家变得惊慌失措起来。但他们还是故作镇定地坚守着正谕话语的立场,并坚持在正谕语法的光照下查验文本的语义,以确定它们的真伪和对错。歧义是可耻的。 不仅如此,它还导致了政治语义学领域的恐慌。国家主义突然丧失了辨认的指标,令职能管理部门对作品的政治判定发生了严重困难。在七十年代到八十年代之间的很长一个时期,诗歌始终被视作最可疑的文本,它的书写者大都遭到了严密关注。但朦胧诗、尤其是后朦胧诗的出现,令这种诗歌的语义研判发生了技术障碍。韩东的《大雁塔》是这方面的一个例证: 有关大雁塔 我们又能知道什么 有很多人从远方赶来 为了爬上去 作一次英雄 也有的还来做第二次 或者更多 那些不发福的人们统统爬上去 做一做英雄 然后下来 走进这条街 转眼不见了 也有种的往下跳 在台阶上开一朵红花 那就真成了英雄 当代英雄 有关大雁塔我们又能知道些什么 我们爬上去 看看四周的风景 然后再下来  在这首诗歌中,出现了关于英雄的含蓄反讽。这是针对北岛式的新英雄主义的一种最初的背离。“英雄”的母题遭到了解构:英雄的成长不过是高塔爬行的结果。英雄的语义是反讽的,它背后的所指不是“英雄”的崇高品质,而是那些崇拜高塔的游客的庸常举止。大雁塔作为“精神性高度”的隐喻遭到了含蓄的嘲弄。诗歌的结尾是诗人的自我叙事:“我们爬上去,看看四周的风景,然后再下来”,瞻仰英雄的政治行为,悄然转换成一次普通旅游及其日常经验。
 那些在国家主义话语摇篮中成长起来的思想管理者,对充满歧义、多义和反讽的诗句感到巨大的困扰。他们经常拿着一个诗人的作品去询问另一个诗人:这是什么意思?但这种咨询通常是没有答案的,因为就连被问者也无法用国家主义话语做出阐释。所有的释读都只能在内心进行,因为后者的歧义和反讽的方向可能是无限的,并且完全逾越了口水的界线。司法话语的确定性和诗歌话语的多义性之间的冲突,导致了一个意外的结果,那就是迫使思想管理者放弃了从诗句中搜寻异端语义的努力。这种程序的修改拯救了诗人的前途。
 所有经历过八十年代文化洗礼的人都会记得,正是从那个时刻开始,中国文坛盛行起了米兰.昆德拉的命题:“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这个长篇小说的标题蕴含着机智的反讽:它言说着“轻”,却又“重”得令人“不能承受”。这个著名的句子像标签一样被张贴在八十年代流氓诗歌的前额上,并且渗透到了小说、戏剧、美术、电影电视等各种样式之中。它企图对威权主义国家的知识份子的精神感受做出总体性描述。毫无疑问,没有任何一种叙事比这反讽更有力地隐喻了时代的意识形态痛苦。昆德拉痛苦和中国痛苦被深切地缠绕到了一起,散发着混乱而又迷人的气息。(作者:朱大可,原载《花城》2005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