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花的荣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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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花的荣誉

“来源:老山兰”


    昨天深夜,配属十二连某部工兵班长龙伟带两名战士,在尖刀排前面排雷,开辟通向老山右翼某高地的进攻道路。
  当排雷接近敌前沿阵地右侧副2号高地时,两名战士不幸触雷倒下,龙伟也负了轻伤,他不顾自己的伤痛,背着重伤员吴大洪往下送。才走了几步,他双脚又同时触雷,再一次负伤倒地。他艰难爬到坎边,坚决地对隐蔽在坎下的连长甘贵华说:“连长,前面是雷场,一颗一颗地排已来不及了,我用身体去滚,如果触雷牺牲就算了,如果没有雷你们就跟上来。”说罢,慢慢向高地爬去。到高地后,他面向祖国,象是和战友告别,随即就往高地反斜面滚去。地雷随着他的滚动炸了,通路在他的身下延伸,滚了近20公尺,一蓬杂草挡住了他,他第三次负伤昏迷。
  龙伟舍身滚雷的壮举极大地鼓舞了士气,
  同志们无不为他的英雄行为感动,全连一鼓作气,猛冲猛打,攻占了某高地。
  这是1984年4月29日,著名的老山战斗的第二天,从老山右侧猛硐地区边防某部前线指挥所传来的消息。
枪声未停,硝烟未散,满目焦土,碧血遍野,需要有强烈的感召力的榜样来鼓舞士气。
  当天,边防某部龚政委急匆匆闯进政治处,激动地说:“我们部队出英雄了!”随即指示立刻整理龙伟的事迹,电报分区。
  文山军分区政委见到电报后,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挥笔批了两行字:
  请常委传阅。
  请政治部派人尽快整理出详细材料,核准,尽快上报!
  尽快!尽快!是呀,谁不愿本部队出现叫得响的英雄呢?出一个英雄多不易,那不仅是英雄个人的荣誉,也是部队集体的骄傲啊!可以写军史,可以作为本部队永久的楷模!
  政治部当即派出最得力的张干事会同边防某部政治处的同志,星夜赶赴战区整理材料。
  龙伟所在的工化连指导员王汉魁激动得结结巴巴地补充:“上战场前,龙伟代表全班向连队表示,要当英雄,不当狗熊。就是用身体滚,也要为部队开辟通路。完成任务。”停停又说:“龙伟有深厚的思想基础,英雄当之无愧!”
  连长甘贵华对细节作了说明:“当时,龙伟在坎上,我带部队隐蔽在坎下,他把冲锋枪一支支递给我,提出了滚雷的要求,在场的战士都很感动,我不同意他,说已向上级申请加强工兵力量,他说,怕来不及了,我双手还可以,先排着再说吧,说完他转达身去了,接着就滚了雷。”
  材料就这样非常顺当的整理出来了。没有哪一级、哪一个人有异议。“活着的滚雷英雄”张干事非常兴奋,在整理材料的同时,一篇有份量的新闻也写出来了。下一步就是找龙伟本人核实了。不过,这只是走走过场的事。
  生活中,人个人出了名,获得了某种荣誉,人们往往就要追根。于是那逝去了的,哪怕是极细碎的往事,都变成了亲切的回忆。
  前沿工兵排长王光元。
  1982年元旦刚过,我们工兵排来了10个活蹦乱跳的新兵。
  新兵来的那天,我买来烟糖,开了个欢迎会,排里12个老兵,3个待安的残废军人和新兵相互认识,融洽感情。然而事与愿违,欢迎会开得很砸锅。
  老兵们有说有笑,自报家门。
  新兵们不言不语,看着伤员发呆。
  这是谢世民,我的前任,炸断左腿,二等甲级残废。
  这是张世荣,副班长,炸断右腿左手,一等残废。
  这是小李子,伤得最轻,左手掌齐齐炸飞,二等乙级残废。
  3个人,4条腿,4只手,给予新兵的,会是什么刺激呢?
  我当然介绍过,他们都是本排的战功荣立者,都是为保卫祖国而光荣负伤的。但这好象没有触发新兵们那根高贵的神经,他们默默地看着伤员,想着什么,是产生了对战争的恐怖还是在思索今后的路?
  沉默使兴致极高的老兵们难堪。终于,老兵李德伍忍不住了,他肝精火旺地吼道:“怎么,你们怕啦?要干工兵,就得有这个准备,随时都可能当失足青年。要不然,趁早压床板,耍死皮,要求调走,提前退伍。回家跑买卖,发大财,别来吃军粮。”
  李德伍这一吼,其他老也不冷不热的甩出话来:算啦,当火头军去吧,寻儿最安全,
  嗦,越怕,老子越把他往雷场上带。
  我赶紧劝阻,新兵嘛,始终是新兵。
  我没想到新兵开始反击了。
  一个长得圆头脑,虎眉眼的新兵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说:“你们凭哪样,看不起人。”
  李德伍站起来,:“哦,你怕被看不起,那你敢不敢过来,摸摸这断腿,断手,”说着,将张世荣扶起,掀起那空荡荡的裤腿,衣袖,露出那肉红色的光秃秃的残断处。
  新兵先是愣了,倏然,他一下扑上去抱住张世荣,呜地哭起来了。“老同志,你放心,我死也死在工兵排。”
  男子汉,有种,叫什么?
  龙伟!新兵大声应道。
  正是这种震撼人心的见面,翻开了龙伟军旅生活浓墨重彩的首页……
  工化连连长李志勇:
  新兵训练开始不久,龙伟接连收到两封电报:奶奶病故。母亲病危。
  对一个才离开家的新兵,痛苦可想而知。我都想破例让他回家看看,可他摇摇头:“我训练好就对得起老人了。”3个月后,他拿了训练第一名的成绩。
  因为是第一名,他免试进入省军区教导队工兵集训班。学习4个月,他回来交给我一张“学员鉴定表”:
  应参训时间:118天。
  实参训时间:118天
  各科考试成绩……
  10科总评:90.分。
  全优!
  现任工兵排长卢志维:
  1983年9月,我们全排到扣林山执行任务,也不怕叫敌人听见了,总数1万。布完雷一统计,他一人布雷1800雷,其他都在七八百上下。因此,评比时,他被一致同意报请三等功。
  醒了,终于醒了,仿佛要补偿两年多的军旅生活的疲劳似的,整整三天,他就这样昏沉沉地躺着。现在,他睁开了那双黑亮的眼睛。从黑暗中回到光明,从九泉回到了人间。
  病房静悄悄。他打量着这陌生的地方:洁白的窗户,洁白的床,柜,洁白的被子,蚊帐,还有邻床传来的几声轻轻的呻吟。他悟出来了,这是医院,于是,他下意识的想到了他的伤。他艰难地翻动身子。这才觉得周身疼痛。无意中,他摸了摸左腿,唔!还在,赶紧摸右腿,他简直有点儿激动了,怎么也还在。“失足青年”,哈哈,去你的吧,只要手脚还在我就要喊运气万岁。只是,这两条腿怎么不听使唤,挪不动,掐不痛。问问到底伤得怎样,医生,护士呢!
  右大腿内侧有一块弹片脸部多处被飞石硬土打伤,两只脚掌又红又肿,腿部麻木,头部被震昏……
  确认主要伤情,科主任毫不犹豫地写下:“双足冲击伤”几个字。这小兵命大,运气好!这一点,后来几乎连队所有的工兵都一致公认。前任工兵排长王兴元甚至觉得有点不可思议。还专门在他触雷的地方看过,发现踩着的两颗雷里面的火药已经潮湿,雷体锈蚀。只是上面的引爆管爆炸,而没有引爆雷体。
  “龙伟同志,这是你的事迹材料”就在他醒来不久,神速的张干事就赶来了。“你要不方便看,我念给你听。”
  起先,他没听清张干事说什么,以为他找错了,后来,张干事几经解释,这是请你核实事迹材料,他才认真起来。还略带几分心慌地说“干事同志,我没有什么事迹呀,”
  “你太谦虚了!”张干事笑了笑:你的事变很感人,部队准备大力宣传你,还要给你授称号——活着的滚雷英雄。你看看吧。
  他接过材料,上眼就看见了标题——滚雷英雄龙伟的事迹。
  他的脸立即飞上了红云,双眼光闪闪,久久凝望着那与自己的名字相连的使人热血奔涌的字眼。
  英雄,披红挂彩、鲜花美酒、到北京观礼,进人民大会堂,亲切接见,频频举杯;拍电影,上电视,令千万人嘱目,使无数姑娘倾心;入党提干,农转非,激动的报告会,丰富的馈憎品;火车、软卧、轮船、包箱;能上大学深造,可回家乡荣耀,各咱好处纷至沓来,无数利益接踵而至。
  的确,他深知社会是如何崇拜英雄,给予英雄的是何等眩目的礼遇,在他年轻的生命川流中,英雄的光圈早已投下迷人的色彩。他曾把一家画报的封面从阅览室里悄悄剪下,作为心爱的珍藏。那是一幅彩照,一群男女学生众星捧月般簇拥一位战斗英雄——他们心目中的太阳,也是他心中的太阳,不论是在家乡那贫困的农舍,还是连队那火热的兵营,他带着那帧照片,寄托了多少痴情,多少幢憬,多少幻想。
  而今,幻想变成了现实!
  军分区政委——这在他看来是相当高级的首长们——派人来向他宣布这个现实。
  英雄的桂冠将属于他!
  他将使无数的人们瞩目!
  面对这从天而降的福音、突然而至的幸运,他显得异样的激动,也显得异常的好奇:怎么会一觉醒来就变成了英雄,一觉醒来,人的身份、地位、价值整个的都会变样?
  他禁不住翻开那烫手的材料,那飘荡在字里行间的硝烟味,又把他带回到那一夜:第一爆破组金德荣副班长那奄奄待毙的身体,老战士吴大洪双目失明,炸断左腿的呻吟,一起浮现在他眼前。他们都是我带进雷场,朝夕相处,亲密无间的战友啊……
  他冷静了,沉默了,沉默得使人发窘。
  “怎么,材料不准确?失实?”张干事被这不应有的气氛所困惑。他采访过多少人物,大都春风笑脸,只恨话少,叫审稿也是笑笑:“张干事,你真会写。”而象你这样的表情这种情绪的,极少。
  他能说什么呢?材料写得很好,那种思想的提炼,事迹的描述,用词的精当准确,不是他能评价的。就事迹而言,他可用“基本符合事实”,这种模棱两可的词来回答张干事;或者,什么也别说,在材料上签上“已阅”的字样,署上名就可以了;再不,他点点头,表示已经审阅同意,张干事也不会介意。这不过是走走过场的事。
  但是,他既不说话,也不挥笔,那头也似乎有千钧重。是啊,两年多的军旅生活,他懂得了战士的品格应该是忠诚的;火线上的几番生死战斗,他明白了共产党的称号应当是无瑕的。
  他忘不了前任班长,1976年入伍高大块头的山东老兵冯杰发。他觉得,那是一个真正的战士、一名真正的党员。龙伟第一次闯雷区、蹚雷场,就是他带去的。那几在偏马山搞敷防,龙伟刚学习回来就参加实战,不免有些心慌。龙伟任第一爆破组长,理应走在最前面。可冯班长总是抢在他前,开头他还认了,后来胆壮了,便和班长争,冯班长熊了他:“这是规矩,我不死不伤。就得在前!”完成任务后,报战果。搞评比。班长的竟比他少,原来班长把和他一起排雷全算在他身上。他因此而得了嘉奖。他不服,要让给班长,班长竟大发其火:“这是规矩,我是班长,是党员”!
  而今,在诱人的英雄称号面前,他将做出什么样的选择呢?
  他用严肃的眼光看着满怀期待的张干事,说:“我是向甘连长请求过的滚雷,他没同意,我也就没打算滚。后来我爬上副2号高地,想站起来扔炸药包开辟道路,却不料腿不听使唤,脚一滑就滚下去了,因此,我不是滚雷英雄。”稍顷,他显得有点激动:“还有,在副2号地雷区,我们3人才排了5颗地雷。我只排了2颗,其余3颗是小金和小吴排的,材料上都算在我头上,这不公平。他俩……”说着,他竟呜咽起来,好象受了莫大的委屈。
  张干事有点发窘:“是,是,地雷数字我一定更正。可这滚雷的事,我是经过摊牌核实的,你要慎重考虑,不要感情用事!”
  “我自己做的事我清楚。”
  “连队那么多指战员的意见不能随便推翻!”
  “那是他们误解了,我不能以错当错”
  “唉——你呀!”张干事急了:“龙伟同志,我看过你的档案,你家在农村,家庭又是社员,你当上英雄,对你,对你们家,都有决定意义”。
  愕然——张干事比你想得实际,想得彻底,想得长远。
  追?一切都还来得及。
  他愣愣的呆呆的、木木的,仿佛这一切都没有发生,也仿佛这一切已经了结。一个泡影,一场虚幻,一片梦云,匆匆来又匆匆去,使人来不及思索,不及品味。
  半晌他那又圆又黑的眸子里,才流落出两滴清澈而又明净的泪珠。
  他无法再不静了。
  是的,他向往过离开云南石屏县高高的哀牢山上他布衣村那贫穷的农舍,飞向工矿、闹市,拿工资,吃商品粮;他盼望过能从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艰辛的山村生活中走出来,象现代青年那样,有称心的工作,有所爱的事业,还有丰富多彩的业余生活,和那青梅马的未婚妻张桂琴一道,筑一个幸福的小巢;他也诅咒过那背着十字架,忍辱负重的日子,立誓要作一个堂堂正正的人,让社会承认并且尊重他。然而他知道,这一切,他都是十分难以得到的。大山的泥土养育了他纯朴的性格,艰辛的山村赋予了他对生活的热爱和执著的情感,屈辱的昌子砥砺了他坚强的意志和正在的人格。他绝不会耍哪怕一个小小的手段,为自己向社会索取一点什么利益。他寄予希望的,是通过自己的奉献,得到社会合理的报偿。可是许多时候,许多机会,都因他的家庭出身而遭冷遇。
  1979年初,边境交兵,家乡要组织民工支前,19岁的他也毅然报了名。可等啊等,老不见通知,他着急了跑去打听。人家翻开报名册问:“你叫什么名字?”
  “龙伟!”
  “家庭出身?”
  他犹豫了一瞬,却脱口而出:“富农。”
  他明知不妙,但觉得应该那样回答,那样就不会心跳,不会脸红,奶奶是这样给他说的。
  1971年夏天,他要上小学了。奶奶提了一篮鸡蛋,带他去赶街,要给他换书包文具盒。从他布衣到茴水到宝秀,炎阳下,山道上,投下他们祖孙精瘦而又蹒跚的身影。公路上,有个路卡,臂戴红袖章的正在盘查。前面,一个汉子问背着烤烟叶的老倌:
  “赶街去吗?
  “是罗。”
  “什么成分?”
  “贫农哩。”
  轮到他们了,汉子瞅了一眼鸡:
  “赶街去吗?”
  “富农。”奶奶答。
  汉子烟头一甩:“哼,富农婆,交10个鸡蛋!”
  他惊异的眼睛看着奶奶很平静。
  一路,他默默无语,气那汉子,也气奶奶。
  快到街子了,前面又是路,又是红袖章。
  一个女人微笑着:“老奶,来赶街啊?”
  奶奶点点头。
  “啥成份啊?”
  “富农。”
  女人的脸立即晴转阴:“富农婆,交10个鸡蛋!”
  他愤怒地睁大眼,奶奶很平静。
  过了卡子,他越想越气,冲着奶奶发火:
  “富农,富农,你不会说贫农!谁也不认识你,看你把鸡蛋交完了,拿什么换书包?”
  奶奶静静地看着他发火,昏黄的眼里充满慈祥,皱纹密布的脸上,流溢着一种他那时无法理解、但却使他感到无法抗拒的表情。他渐渐平息了。
  “孩子,你可以恨奶奶,奶奶是富农,可也是个人,是人就要象人一样活着,不能靠说谎过日子。奶奶那样回答,心不跳,脸不红。”
  那一天,他幼小的心灵在飓风的摇撼中,播下了一粒种子。
  终于,他恢复了平静:
  “干事同志,请你转告组织,我不能当英雄。如果接受了不属于我的荣誉,往后我只能靠说谎过日子,连笑都笑不出起来。”
  “怎么是说假话?”不知张干事是激动了还是生气了。他涨红脸,蹭地站起,播着手中一张卷着的报纸:“你呀,你呀,你这算什么?别人把方的吹成圆的,把小的说成大的把少报成多的,骗取名誉地位,捞取个人好处,甚至谎报军情,虚报战果,这样的事才叫虚作!你这算什么?你看才来的《解放军报》,头条是“成都军区干部部长以权谋私为儿子骗取干部职务”的消息。他儿子被三医大开除党籍、退学处理,可他的部长爸爸和两名副部长竟然合谋为这小子编取了干部职务。这编得够水平了吧?这儿还有一条,说某师一些连队为了在后勤工作中捞奖状,争彩头,把养了多年的肥猪留下不杀,专门那来应付上级检查。类似这样的事就太多了,你在哪儿都不得见得到!可你这是事实俱在,根本不存在讲假话的事,你还要否认,我真不明白!”
  张干事一气说完,期待着他能从中受到启发,更变刚才的话,或是哪怕表示想想说再考虑考虑再回答都行。
  然而他却不再沉默了,他轻轻地说:“张干事,谢谢你的好意!我怎么做只能怎么说,这样我才问心无愧。”
  再没有余地了。
  这回是张干事沉默,他万万没想到结局这样,他只感到灵魂在猛烈地震颤。
  龙伟没当成英雄。伤愈后,他从医院回到连队。几个曾在雷场上生死相依的老战友立刻把他围住,你一言我一语地骂开了:
  “他妈的,龙伟,你真是世界傻兵之最!”
  “别人没有的还要编出来,你滚了雷还要谦虚。我说你这种兵呀,只配去修地球。”
  “你不想想,你当了英雄,别说可以捞到好处,咱弟兄的脸上也有光彩呀!”
  说完骂罢,战友们硬把龙伟拉到小酒店,倾尽所有:
  “来,为你活着回来——”
  “为有你这样的弟兄——”
  “为你敢说真话——”
  “干杯!”
  指导员王汉魁看了报,知道一切都无可挽回了,作为一名党的基层政治工作者,他深感龙伟精神的可贵,党和军队都亟需这种精神,来猛烈地刺激那些弄虚作假已到了麻痹程度的神经。他为自己的连队,为他作为支部书记领导的这支为数不多党员队伍里,出现龙伟这个不能授勋的英雄感到由衷的自豪。但是,作为一个军人,一个与龙伟朝夕相处的兄长,他即为连队军史上失去了光彩的一笔感到遗憾,又为龙伟失去当英雄的机会感到深深的惋惜。他知道,这对于龙伟意味着什么。他甚至有点埋怨龙伟,干吗那样认真那样死心眼,失去了一个千载难逢的、可能完全改变自己命运的机会。他想,待龙伟从医院回来,他将告诉他,凡是授了英雄称号的都提了干部,参加了英模报告团,进京观光,接受检阅;而你,老老实实呆在这儿吧,到时候,该退伍就退伍,该回乡就回乡……
  可当龙伟从医院康复回来向他报到时,这个昔日能说会道的政工干部竟语无伦次,不知道是批评、表扬还是安慰好。慌乱中,他一把拉过跟妻子来队探亲的儿子,竟然激动地叫道:“儿子,过来,这就是我给你说的龙伟叔叔,你长大要象他一样!”
  这是王指导员作为一个父亲最真切的希望。
  面对战友的恶语和善意,理解和宽慰,龙伟的眼睛湿润了,他觉得一种精神,感情一种崇高的情愫在心中荡漾。
  1985年新老兵复补教育就要开始了。龙伟是超期服役一年的老兵,要么提干,要么复员回乡。虽然连队为龙伟的提干问题多方努力,但终成泡影。部队有规定:除了战斗英雄,一般不在战士中间直接提干。龙伟不是战斗英雄。他心里明白,自己在部队的时间将不长了。从内心讲,他非常希望跨入青年军官的行列,在军营里,在工兵这个专业建功立业。当然,也可以解决个人的问题,实现自己的并不太高的愿望。但是,唉——怎么让自己的军旅生活划上句号呢?象有的老兵那样,该玩就玩,该吃就吃,当几天“自由战士”,到退伍了,铺盖一卷滚蛋?不行,那是糟贱自己,让别人瞧不起,好象为了穿四个兜,连脊梁都挺不起来了。想想,自己是怎样当的兵、入的党,没有党,能有我的今天吗?龙伟呀龙伟,别忘了你还是一名战士!战士人生价值是奉献是牺牲,是对祖国的责任对人民的忠诚,而决不是要索取什么报酬。老山顶上哪怕铺满金砖,你也不会为了去捡而蹚地雷;英雄称号哪怕价值连城,你也不会为了得到他没了战士的本色立身的人格……
  这时,连队接到一项紧急任务:工兵排派3个人随侦察队到边境活动,明天一早出发。
  工兵们知道,和侦察兵出去,是将脑袋别在裤腰是的事。
  当天晚上,龙伟民收捡好个人物品,捆成一包,写上地址,然后,敲开指导员的王汉魁的门,平静地说:“指导员,让我在离开连队前,最后打一仗吧!”
  还能说什么呢,还需要说什么呢?王汉魁只觉得鼻子发酸,眼角潮润,他默默地注视着龙伟,为本连有这样一个忠诚的战士,一个在人欲横流中有着伟大人格的战士而深深地感动。
  龙伟回到家乡——云南石屏县宝秀区茴水乡一个座落在高山上的村寨他布衣。
  当兵4年了,尽管故乡的山故乡的水在龙伟的眼里,仍是那般清秀和美丽,尽管那木板房飘荡的袅袅炊烟,那鸡鸣狗吠的喧哗,那古老的春米磨面的咚咚声,仍是是那么熟悉和亲切,但是,一当进入这块生于斯,长于斯的土地上那古老的生活,龙伟常常感到陌生和悲凉。
  再没有嘹亮悦耳,催人振奋的起床号声,代之而起的是有气无力的报晓声,再没有整齐的报数声和整齐的步伐,要到日头升起, 村里才看得见懒洋洋的人群,再没有雄壮的队列歌曲,引人的政治学习,开不完的军人大会,支部大会,眼前是分散的,自然的,自耕自食的小农经济社会。
  这种散淡的,平庸的,日复一日千篇一律的生活,这种缺乏组织,没有力度,没有激情没有英雄主义精神的生活,对于刚从前线那充满尚武、牺牲、冒险、高度统一,严密指挥,有死的悲壮,生的欢欣,胜利伴着激动,失败随着苦恼,比运气,比战果,喜怒哀乐溢于言表,悲欢离合顷刻发生的战地生活中归来的龙伟,生活的反差太大了。
  对于龙伟退伍还乡,他布衣的500多口人,并没有哪怕一点儿热烈的浪花,就象那满山的小鸟,有一只偶然飞出几年,又悄悄地回来一样,丝毫不引起人们的注目。
  父亲淡淡地说了句:“你回来了”似乎儿子不是到前线打仗,而是去远方云游
  母亲倒泪汪地:“你回来,我这心里的石头也落地了。”
  几个亲戚来看了看,还好,脚手好好在着,我就说打仗不是都死人伤人啵
  家里刚添了一只小水牛,灰灰的,稀拉拉的毛。龙伟按部队形成的生物钟,每天早早起来磨豆浆喂它,中牛牵到河边洗澡,晚上为它铺上散发着清香的草。
  妈妈见儿子成天和小牛相伴,话那么少,心里着了急。她知道,儿子在部队受了教育,懂了事理,憋在这山里受屈了。应该出去工作,可她也知道,对于农村来说,这是比登天还难的事。她想安慰儿子:死了心吧,你爹不是从部队复员就在这儿当农民吗?人也不一样过来了,家里不缺吃穿,钱紧点,多搞些副业就会宽裕起来,人到哪山唱那调,总是要过日子的,无奈几次话到嘴边,又溜了回去。
  终于有一天,当妈妈的发现一件最能叫儿子高兴的事。乡里邮差来送信,远远的,儿子就跑过去:“有龙伟的信吗?”
  “有,两封哩。”
  “哪儿来的?”
  “喏,三角章,部队来的。”
  “谢谢你!敬礼!”龙伟一蹦三跳。
  那些天,老妈妈看见儿子没事就拿着信读,她不明白,那纸上到底写了什么,怎么这么让儿子着迷。一辈子守大山的老妈妈啊,你怎么明白,儿子那颗年轻的心,渴望与外面联系,希望自己不被遗忘。
  总归是当娘的。虽不明白,但却知道那小小的纸套里,藏着儿子的欢乐和希望,于是,老妈妈常常在乡邮员来的时间,早早地守在村口。等待着从邮差手中接过儿子的信,然后跑着叫着:伟儿,你的信!有时,没有信,老妈妈就叨叨着怨怨的,似乎是自己在盼信,又似乎是邮差把信给卡了。连邮递员都好生奇怪。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没有色彩的日子象山泉一样,流来又流走。
  龙伟似乎被世界忘了。本来嘛!人们关心的是出了名的英雄,眼睛盯着的是鲜花和荣誉,龙伟只是个普通而平凡的退伍战士,谁会记得普通和平凡呢?
  菜花黄了,麦子熟了,一天,区里的民政助理龙四海上山来,捎给龙伟一句话:“县里整党,县委书记杨华青邀请你去给党员作报告”
  龙助理淡淡地说完走了。
  龙伟先是怔怔地,继而感到鼻子发酸,随后两行热泪从眼里钻出来。他跌跌撞撞,跑了出家门,跑出庭院,跑上小道,跑到屋后的山坡上,重重的扑向盛开着的淡红色的z缅石榴树杆,呜呜地痛哭起来,这不是悲伤的泪,这是在悲凉和孤寂中感到被关注、被理解的激动:“党没有忘记我,”龙伟想:尽管说真话有时会失掉很多,但那失掉的本来就不属于我,而我得到的,却永远不会失去。要我讲,就讲这些。

苗山夜战

来自马崩民兵哨所的报告


            
  夜,静极了,月亮被浓云遮掩着,地上朦朦胧胧,一片灰暗。黛色的苗山,起伏连绵,以它形体的巨大,给人以粗犷劲健之感。马崩,这座威严的石山,在峰峦叠起的群岭中挺然屹立,显示出不容侵犯的庄严雄姿,石山的中下段,一间石头平房,是我民兵哨所。房屋右侧藤萝遍布、荆棘丛生,左侧则是一片包谷地。夜深了,飒飒的风把地里的包谷吹得摇摇晃晃,发出沙沙的响声。这是公元一九八四年九月十二日午夜,执勤的苗族民兵侯兴和端着枪,从石头房左翼的白蜡树丛中,警惕地扫视着各个角落。
  零点之后。月亮完全隐没了,天气阴沉下来,细雨霏霏,凉风瑟瑟。突然,包谷地里响起“唰啦唰啦”的声音。侯兴和侧耳细听,包谷棵里发出的声音大了起来,“会不会是偷包谷的?”侯兴和思忖着,随即就把这设想推翻了,“不会!决不会。包谷哪里没有,怎么偏到这进而来偷?”侯兴和顺手揩了一把凝聚在睫手上的水珠。把眼睛睁得更大了。
  “汪汪汪汪!”大灰狗突然大叫起来。这狗平时不乱叫,一叫准有人。侯兴和发现正前方二十多米处的包谷棵摇晃了几下。“敌人!”他赶忙放轻脚步,快速跑进屋里,推醒哨长李永华,悄悄说:“发现有敌人啦!狗大声叫,玉麦杆乱摇,又有声音……”
  “继续观察!”李永华命令道。在侯兴和路出去的同时,李永华叫喊起了熟睡的民兵:“大家快起来,有敌人,准备战斗!”
  “哗啦”“哗啦”……一阵阵枪机滑动的钢铁碰撞声。
  “大家别慌,要沉着!”哨长坚定的男中音,“一组到厨房,二、三组在正房,各个枪眼一齐射击,狠狠—打!”
  房背后直通山上阵地的洞门没关,敌人进去就不好办。老民兵顾政荣和另外三个民兵没等哨长吩咐,就朝洞口跑去。
  敌人乘哨兵侯兴和进房报告的时候,已潜入洞边,因地形不熟没敢贸然进洞。
  四个民兵刚到洞口,“叭!”敌人枪响了。跑在前面的顾政荣感觉耳根“扑”的一下,眼前直冒金星。敌人离得很近。后面的民兵刚要还击,敌人又扔来松发手雷,“轰”!三人顿时负伤倒地。
  潜伏在包谷地里的越军见进洞不成,便以强大的火力向哨所射击。
  单兵火箭筒呼啸着掠过房顶,撞击在巨大的岩壁上。碎石横飞,响声回荡。
  民兵们利用石头墙上的射击孔,一起往外猛射。他们朝亮处打,朝发光的地方打。越军打枪和发射火箭弹的地方,一股股火舌划破静谧的夜空。
  战斗在激烈进行。
  哨兵侯兴和隐身在石缝里,借助藤网和草棵的掩护。寻找目标向敌人射击,他从房里出来,感觉气氛异常紧张。在原来的位置比较危险,就悄悄摸到左前包谷地上方的石缝里,这里距敌人很近,而且是居高临下。由于位置很隐蔽,敌人没有发现他。而他也难看清包谷棵里的敌人。他端枪朝着有响动和火光乱喷的地方猛射。这时他看清了在他下面十几米处,一伙敌人已经安装好四枚定向地雷,正把导线正负极往电源上接。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侯兴和连忙摔出手榴弹,一声巨响,敌人被炸得血肉横飞,没死的拔腿就跑。趁敌混乱,侯兴和又是一阵连发猛射。
  枪声继续响着,各处越军一起开火了。敌人的主力在正面1号阵地作为佯攻,其余的敌人偷偷地从侧面4号阵地接近哨所左侧的工事。
  顾正荣在洞口被击中的同时,民兵们一起往包谷地里射击,由于占了先手,打乱了敌人布置,敌人企图先用定向地雷炸毁房子,然后用各种火器同时射击。但是,在他们的准备尚未就绪之时,听到枪声就乱了手脚。慌乱的越军做贼心虚,发射的火箭弹也没能命中目标……从左侧偷袭的越军特工,暗中摸上战壕,立脚未稳,听到民兵大声打电话,吓得一个个从岩石山倒栽下去……
  枪声一阵紧似一阵。
  敌单兵火箭弹在周围爆炸,房前一株很粗的芭蕉树被炸得丝丝绺绺;石墙和铁栏杆被击中,发出阵阵尖厉的钢响,大灰狗吓得不知逃到何方,厩中大白马嘶叫着,蹄甲把厩底大青石刨得“呱呱”直响。“轰轰”几声,一堵岩石被火箭弹抖落下来。敌人以为命中目标,一阵狂叫。
  “敌人数倍于我,持续下去,万一房子被炸垮怎么办?”李永华分析着战局。虽说民兵们打得英勇顽强,但 里是在敌强我弱,敌暗我明的不利的情况下,这些家伙隐藏在各个角落,要把他们消灭是极困难的。况且,民兵们的主要火力是从射击孔往外打,不便瞄准,敌人移动将更难命中。
  “报告哨长,”二组组长、沉着老练的民兵李会华说:“我打电话吓唬一下敌人!”
  “可以!”
  李会华一把抓起话筒竭尽全力大喊:
  “喂喂!武装部!敌人偷袭哨所。赶快增援!联系附近的解放军和民兵,派大部队增援!”
  越军对这一带地形不熟,到处石旮旯,晚上极难走,拦拦拌拌,磕磕碰碰,他们惧怕走漏风声,遇到伏兵两面受阻,希望快速撤出战斗,听到民兵大声打电话,吓破了胆,拖着尸体,一窝蜂怆惶逃窜了。
  在洞口的顾政荣耳侧被枪击中,接着的一声爆响,一块松发手雷的弹片把他腰间手榴弹的木柄削去了一大块。片刻之后,顾政荣脑子清醒了些,脸上好象有点湿,他用手一摸,血!“人在阵地在,一寸土地也不能丢!”他向身旁负了伤的三个民兵说。他们强妒忌着剧痛阻击敌人,把洞口守得牢牢的。
  战斗从开始到结束,历时近一个钟头。参加战斗的民兵中,有五人是刚上哨所的新兵。
  打扫战场的时候,在越军扔下的定向地雷旁边,发现起爆用的三对电池——中国蒙自电池厂造的三九牌干电池。民兵们掂着沾了泥土的电池,脸上绽出胜利的笑容:“越南特工队真坏,化装成老百姓,到我们中国来买电池,买去又用来炸我们,结果没炸成,被打得连滚带爬,恨不得有三只脚。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