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日的“图——154”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9 02:06:45

 

前面的话

像我这种狗嘴吐不出象牙的人,最近对写博客的态度是:被自杀。

沉默是一种可耻,而被沉默更是一种卑鄙。在淫威之下,只好翻检旧作,笑看历史一再以不同的嘴脸重演,然后流泪,然后心悸,然后梗死……

近日国内的一家民营航空公司在争取在飞机上设站票。有些媒体称此举是一种“娱乐精神”的另类表达。我在十年前则刚好体验过,并写过感受。在此愿免费提供给春秋航空——站着在天空旅行不但是可行的,而且还可能是终身难忘的。

 

 

承诺重于泰山,答应七岁的小崽子坐趟飞机。经论证,乘民航比军航多花900元。反正都是在天上飞。购到军航后,在“空指”(可能是空军指挥部的简称。在拉萨西郊八一农场附近)售票处门口等去贡嘎机场的班车。一少校过来,问我来西藏何为,告之“玩”。便索要附票的手续费的收据。惧节外生枝且又无处报销,便呈150元面额收据。此军官一圈问下来,便“问”到近千元的收据。到隔壁小卖部买烟。店主乃江苏盐城人,和老乡边聊边等车。近一个小时,光“玉溪”烟(每包35元)售出6包。皆尉官。我每月的收入也只有八百元。这些下级军官的每日烟的消费就是我的两天收入。我很不解,便问。答曰:“这里都是这样。”大约是部队家属的缘故,只能说到这里了。

 

晚,和一少尉、一中尉同宿一室。贡嘎机场门口的卡拉OK鬼哭狼嚎。儿子想到明天要坐飞机,兴奋到夜里一点都无法安睡。和同室开聊。少尉是为接人来机场的,他替驻藏某旅的副旅长开车。心直口快。仅收录他的两句经典:“一,在西藏的团长皆被人称为‘团百万’。二,中校以上的官从来不接受尉官的礼物。不知道以为廉洁,其实是犯不着为蝇头之利失身份。”我相信他说的。拉萨街上最多的车是“沙漠王”,多半挂军牌,每台车80万人民币左右。我问:“你开的什么车?”“在城里皇冠3.0”。出城‘沙漠王’。”“专车?”“当然”。

 

次日早8点,到民航候机厅右侧的军航候机室门口等机。购票时告知九点半起飞。到了十点,仍被堵在门外。儿子看到民航飞机此起彼伏,忙的不亦乐乎,就一遍又一遍地问我:怎么还不来啊,几点了?我都快为他把表看勚了,索性把表交给他。不懂世故的孩子,看着小小的候机室已是人头攒动。问我:“那些解放军叔叔不都是在里面吗?我们怎么不进去啊,爸爸,我都快急死了。”我无法回答。那是人家的地盘。门外站着的不都是为了省几个钱的百姓吗?当然,包括那些肩上没有横条或者横条太细的人。于是我说:“外面也有解放军叔叔呀!”孩子是机灵鬼,终于搞明白了,“那是小兵”。

 

十点半,“芝麻”终于开门了。经过安检门后,我拽着儿子刚想往里走,一女武警拦住我。跟美国警匪片中的警察一摸一样的麻利。我尚在懵懂中,已浑身上下被拍摸遍了。我坐在行李上,让儿子坐在我腿上(靠墙的位子早已被大盖帽或跟大盖帽有关的人坐满了)。回过神来想:安检门没失效啊,为何平民都要摸一下呢?如果要劫军航飞机,最有可能成功的正是那些无须检票便可入内的人啊。他们拥有携带武器的合法权力啊!再进一步想,这不是侵犯人权吗?这不是另一种性骚扰吗?(回到南京后,我将此诘告之朋友。朋友笑我:“你这个快四十的人了,别得了便宜卖乖。我想被她们摸还没机会。”我苦笑:“你经历过就知道。她们的职业眼光告诉你,你只是一个可能藏有武器的活体罢了。”朋友想了想:“那倒也是”)

 

通往停机坪的门开了。几百号人都涌往这个比普通人家门大不了多少的门。为了飞机上仅有靠在舱边的几十个座位。

 

我多想让儿子能够在天上看看祖国的大好河山啊。这可是一堂生动的爱国主义教育课啊!今天没戏了,钱闹的。我背着包,双手拎着袋,让儿子紧紧抓住我的皮带,拼命往门相反的方向挤。我意识到,如果被人流卷进窄门——纪德之门,会出人命的。待我出门,人群正四散着朝远处的飞机跑去。那情景又让我想起一部越南片,美军撤出越南时,和美军有瓜葛的越南人涌向机场的镜头。简直是同一个导演。

 

人流被堵在图—154屁股旁。只见一辆奥迪正缓缓地从飞机的腔里往陆地上泻。此公务车享受着不是很多豪华“奔驰”“凯迪拉克”能享受的待遇。资本大还是权力大,搞不清。我旁边的几个女高中生鸫鸟一般。A:“我说没有座位,你还说不可能?不要说安全带了。”B:“不可思议。Oh my god!”C:“我们哪是在中国啊!尼泊尔都不像这样。”看到她们每人手中都有一到两个酷似鱼篓的凳子,我知道她们是从尼泊尔旅游回来。我说:“还是你们有远见,所以都带来了凳子。”她们哈哈大笑。

 

奥迪车被人的目光冲走了。机舱里空得有点饥饿感。舱门落不了地,有两条跳板支地。谁也甭想上去。年青的军人站在舱门边喊:“统统排队,否则别上!”蚁们归拢成蛇阵。唯有先前进候机室的那二三十个人从容散落在阵外。“把票拿出来,别挤!”年青的军人在下第二条命令。旁边一空军少校向散落在人群招招手,散客很绅士地走向舱门。少校上拉,跳板旁士兵相携,如蟹挪过跳板。人群有些骚动。有人喊:“让我们排队,他们怎么先上?”“我们也上!”蛇开始向前试探,被喝令:“谁也不准动,这是军机。你们!”这回是少校威严的吼声:“你们!”他指着有些不知所措的部下。“给我管好!”坪上的士兵像注了鸡血,疾步上前推搡人群,并伴以凶煞声。

 

人群停止骚动开始喧哗。福克纳有《喧哗和骚动》一书,还有《押沙龙,押沙龙》一书。

 

“这跟国民党的兵有什么两样!”

 

……

 

我真的不愿实录下去。我知道我国的意识形态领域有几个雷区,其中,军队话题“头发丝雷”阵。

 

还是我身旁的这几个高中生有水平。叽叽喳喳一阵外语后,竟齐声唱起了一首听起来伤感的英文歌。她们有意的低沉的假嗓音有几分滑稽但又显得凝重。我忍不住在她们唱完一段后问:这是什么歌?其中一个告诉我,美国西部民谣:黄丝带……

 

就像狮们饱餐后留下的余骨。舱内还有少数位子。人群早已按捺不住,而士兵们也默契地退回一旁。秃鹫鬣狗各显神通。我携儿上去,安顿好行李,将儿安坐其上,自己只有立锥之地了。可怜吾儿,飞机正在爬高,他已在行李上睡着了,像一只被丢进开水的无助的虾蜷曲着…

我素有晕机晕车的毛病。兀立在舱中,空气早已是人气(人有好气吗?)四周无任何可扶可抓之物,因心里翻江倒海,全身到处都在“管涌”(抗洪新闻学的学问)。我视牙关为最后一道防线。我作贱自己不吐,决非爱惜飞机卫生。不,这飞机从来就不配“卫生”二字,而是实在没地方可吐。我手里拿着方便袋。不能吐,头上脸上的汗我无法控制,呕出来就不是秽物了,而是仅有的尊严,大约我两腮肌肉跳动的频率被邻座的一个陆军士兵接收到了。他拉拉我的裤子,拍拍身旁的一个旅行箱。我赶紧落座,舒缓了几下气,才敢对他说“谢谢”两字。从旅行袋中掏出姜片,含在嘴中。发动机的轰鸣,淹没整个空间。我的两眼开始悠悠地“欣赏”苏制图—154货机舱。头顶有两道轨,轨上有很多类似气泵拖着的软弹簧带,像是跳伞用的,又像是行吊。偌大机舱只有6只(?)比狗洞大一些的圆窗。我们这些坐在舱底或行李箱上的哺乳动物正好处在舱边座位的高级哺乳动物的俯视包围圈中。这些高级哺乳动物有些在假寐(良知睁开惺忪的眼?),有些在交谈(以话语抵消无耻?),有些则用眼来剥异性的衣,一层,又一层……

 

儿子被飞机颠簸醒了。“爸爸,飞机在天上吗?”“是。”“怎么像汽车一样颠?”“遇上气流了。”“会不会掉下去呀?”“不会。”“电视不是经常放飞机失事吗?”“不会的。你的头被喇嘛老爷爷摸过,他会保佑你的。”

 

飞机平稳起来,儿子换了一个姿势,趴在行李上,睁着眼在想什么。天知道他在想什么。我没问他只是惊悸他想的本身。孩子一沉思,上帝必痛哭。没有天,只有天牢,飞行的天牢。苏制的天牢。苏维埃的天牢。

 

我的余光告诉我:座位上的一个少妇一直在注意听我与儿子的对话。这时飞机的轰鸣已减弱。她的身边是她的儿子,最多上初中。可能因老毛子“盘子”大的缘故,座位设计的比较大,而且座位与座位几乎连在一起。依这母子所占的面积,让出一块容我儿子的地盘绰绰有余。更何况母子间还有一个柔软的真皮旅行袋,用来当扶手。

 

果然,母子开始对话——四川话。

 

母:“我们俩让一点给那个小朋友坐一会儿,行吗?”

 

儿:“哪儿有地方啊?”

 

母:“我把袋子放在腿上。”

 

儿:“妈,少管这些闲事。不要‘心太软’哦”撒娇地推推妈,一笑。

 

少妇不再吱声。

 

倘若我没有在四川呆过,我不会多懂一地方方言,便无从多识这份残忍。而这份残忍竟来自“祖国的未来,国家接班人”在听完这段对话后,我有如此“恶毒”的念头:既然满机装载着“伪币”或“伪币制造者”,那么流通世间的还是伪币。还不如掉下去算了。但旋即想到儿子,又在心中告诉自己:算了吧,还是降落的好。

飞机降落在成都军用机场。上天有眼。坐在开往市区的车上,一排排残破的战斗机划伤我的眼帘,前路尘土飞扬,一派胜利大逃亡景象。直到武侯祠,空气有些清爽。城市又要暂容一大一小两个贫民。喧嚣的城市,到处一片死寂……

 

 

19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