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太平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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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城南大街上,叫人烦心的喧嚣随着夜深渐渐消逝,汽车放开胆子飞驰而过。从宽宽的门缝里看得见对门茶馆:几个婆娘正拾掇家伙; “雪里迷” 茶馆唯一的男性,头发胡子像雪一样白;眼睛总也睁不开,五十来岁人了皮肉还像才出壳的红雏,一辈子打单身,这会儿弯腰弓背地上着门板。
“菜花;我说过几大箩筐话,五六个夜黑,口干舌焦。咋还打不动你的心!”门里,老秦头蹲在小凳上,白晰的脸盘仰起老高,可怜巴巴地痴望着对面的老太大。深眼窝里,大眼不停眨巴,显出一种小精明,似乎要流泪。看起来要比
六七十岁年轻许多,还有着小青年的一种憨态。
老太太泥佛一样塑在床沿上,木呆呆地盯着两手里的针线活。
“菜花一一”:热切的喊声,使她浑身一颤。
见她正眼看来,老秦头把她的视线引向他劈好垛齐、一人来高的柴堆,他担得满溜溜的水缸,他带来的大色小包点心。
“唉——”老太太悠悠地叹出一口气,怔怔地看着桌上小镜里嵌着的一张发黄的“全家福”像片。
老秦头蹦下小凳,直起身:“怕啥!儿女们长大成人,咱的任务完成。过去的人哩,咱记在心里就是。咱登记。正大光明。办完事,咱上太平顶。那儿,清静无比。邻居只一个老汉,多少年他都死咬住‘九十’岁,没纳过一天皇粮。
三十来年只下山过一趟看儿女,一上汽车就扒在车底板上,又晕又吐,叫人抬下车。护林站的人都不赖……”
“老了老了,咋走这条路?……”脸上皱纹没动。
“哎呀!咱怕啥!”眼睛陡地放光,走近去,试试探探伸出手。
“哎哟!死鬼,瞅人!”菜花头一次笑笑地骂老秦头。
南大街一下于引人注目。对门茶馆里热闹异常。婆娘们神秘地宣讲,油光乌青的嘴唇片子不停翻动。老秦头和菜花一出门,她们就都闭了嘴,瞪着眼珠,象看两个怪物。连小孩儿上学路过门前也偏着头打量。
结婚那个喜日子,一个儿女亲戚也不来,好凄惶呀!老太大想哭,老秦头却逗笑: “我就喜欢清静自在,在太平顶惯了,不想退休也有这原因。”
夜里,黑屋子里总觉得窥视着千百双眼睛。好不容易睡去……一声惊叫。
“啪。”灯光驱走幢幢暗影。
“啊,啊,”菜花直喘气。
“梦见啥啦?”老秦头够意思,会体贴人,爬起来倒了一杯热水。
停了一会,她才余悸未消地告诉他:“我梦见,那个死鬼,还有茶馆……”
“哼!那几个娘们,‘大洋驴’,‘野牡丹’,嘁,谁不知她们的好事!正经人都不买那茶水,咋喝咋觉着一股子骚味。今下午,我看见,雪里迷’叫她们往里面拉。‘雪里迷’急得尖喉咙乱叫,告饶。婆娘们浪笑着把他架进去。过一会儿,‘大洋驴,跑出来大笑着叫嚷2‘白的!白的! ’弄得街上人瞪着眼,莫名奇妙。嘻。听说,副县长也不地道,光找大闺女耍。还听说‘大洋驴’吹牛:‘要是我年青时候,县长也争着骑哩!’嗨,人世嘛,啥没有?最怕的是,咱自己把自己关在屋里住监。别怕,咱有地方去,上太平顶!”

在深深的伏牛山的一眼毛孔里,在高高的太平顶的下巴颏底,窝着一个小小的护林站。八九间房屋,青瓦,红砖,白墙。站在山脚下仰望,恍惚一点世外桃源的影像儿哩。若是攀上太平顶,方圆百十里大山就全在脚下了。几乎
直立的山坡上盘挂着羊肠小路。两个老人,撅着屁股,吃力爬坡。
老头身后坠着鼓囊囊的挎包,右肩扛一捆葱,哼哼呀呀,接不上气地唱着“山沟里,空气好,实在新、鲜……”隐约觉得,就像演戏一样,群山都在伴唱哩。
白雾缩进幽涧。郁郁松林送采“呵呵”的松涛。路边小花像儿童的眼睛一般俏皮嘻笑,明明灭灭。忽地,箭一般射过一只无事自惊的小免儿,唬得菜花尖叫。花花绿绿、三三两两的野鸡就象家鸡一样,在不远处的空地上悠闲自在地啄食。
突然间,野鸡嘎嘎叫着逃飞开去。一阵大笑中闪出几条大汉。
“留下买路钱来!”
“新娘子做压寨夫人!”
老秦头连忙安慰倒退二步的老太大: “别慌别怕。嘿,自家人。”扭过脸,“妈的,惊坏你们姑奶奶谁掏药费!”
几个人忙上前,说是等了好几天,远远望见,奔下来接,已埋伏了一会儿。
老游嬉笑:“哟,新娘子,新衣裳,新手表!”
小邢知识青年出身,指着山上:“看,‘山顶洞人’站在窑洞口迎接哩!”
菜花心跳不能自抑,趁势坐在草疙瘩上:。“老秦啊,咋还不快拿烟糖!”
“哎呀,对对!看我兴头极了。嘿嘿。”
各叼一支烟,腮邦被糖块鼓起,抢过葱捆和挎包,前呼后拥地往上爬。
老游,四十年纪,黑蛋皮脸,凸蛤蟆眼,总露着雷公嘴里两排白牙笑,其中一颗牙镶了黄黄的金子。他受了富农父亲的连累,自己也说长得丑,至今光棍一条。都知道他有相好的在马家沟,只等瘫痪丈夫一死就结婚,工资都化在她家了。老游人模鬼样地捧着葱捆,凑在嘴上,做出吹竹笙的模样: “嘟嘟哇,嘟嘟哇,娶回一个老大妈……呜哇呜哇呜呜哇……”
小邢,脸蛋不算俏,秘密联络点竟有好几处。他背着挎包,两手做出抬轿的样子,左跳跳,右晃晃。只有老黄,党员,护林站负责人,不做怪样,光咧开嘴笑。小邢说他是送亲的大舅子,他一把拧住小邢的耳朵。小邢杀猪似地叫饶。
还是菜花替他求情,他才算逃过这一关。
满山笑声。
晚饭,大伙不让老秦头拾张。小邢吃饭中间说明儿上柳沟买只羊回来杀吃,化算。老游一听,直朝老黄眨眼.夜黑,老秦头掏出挎包里一瓶“二锅头”。使出平生本事整治了几盘菜。忽见老游和小邢鬼鬼祟祟摸进厨房。雷公嘴合不拢地笑。“老秦;就说这是你带来的,啊!”小邢亮出身后一只—软绵绵搭拉着冠子的母鸡。鸡眼皮竟搭蒙了一下。
老秦惊得要叫,被老游伸出巴掌把声音吓缩回肚里,连说:“鬼儿子呀!明儿老古董又该咒天骂地了!”
“没事,他弄不清有几只。哈,咱给他背过柴禾。他也吃不了,还是儿女们来抓。我掏鸡窝,老游去陪老头子。”
“嘿。老头子灵醒着哩,急起身。我赶紧说:“ 怕是狐子吧!’呵呵呵……”一只手掌护在嘴边。
菜炒好八盘,蘑菇汤,小蒜苗,木耳炒鸡肉……全是山珍。老黄看看鸡肉,又疑惑地瞅瞅人脸。小邢若无其事。老游一贯嬉皮笑脸。老黄抓不住把柄,又好酒,没有穷追。大伙按城市方式隆重祝愿新婚夫妇偕老百年。哈哈大笑一通,吃喝起来。
菜花光笑,硬是被劝了三盅酒,脸上泛起红晕,嫌四盏 玻璃罩子煤油灯照人,隐在老秦的影儿里。老秦晕乎乎的,一张嘴不停运动。
“嗨!差点忘了!”老游一拍后脑勺,大惊小怪, “新郎倌介绍恋爱经过。”
小邢应声附合。老黄只笑。
老秦头嘿嘿地笑,大大方方:“我听说她有二十年好名声。有意碰见她出门,——我在街上走了几个来回——,到底看清她的眉眼。先托人进攻,听说她没一口回绝,我就打上门去。”
直闹到下一点。老黄刚出门小解,又跑回来,变脸变色,小声说:“快,快去看!啥家伙?”老秦摆出男人架式,硬要她看看稀罕。菜花颤颤地随着大伙走出去,站在土坎上。
漆黑的夜。土坎下,只有四五米远,草丛唿啦唿啦响。那物儿从容不迫地走去。响声相距五六十米时,小邢吼了一声,老黄紧忙阻挡他。那物儿停下来。一只眼直瞪着这边,有乒乓球大,蓝荧荧地透亮,像蒙了蓝透明纸的手电筒。大家都吃一惊,静静地站着。过了一会儿,那物儿竟自走去。
“老豹子吧!怪不得今晚狼不嗥了。”老黄说。
“老豹子也来庆贺咱哩。”老秦说,“菜花。你代表咱俩敬它一盅。”
“它想闹房哩,哈!”老游说。
“格格,”菜花笑,忙掩了口。
“豹子不吃人。你不惹它,它也不咬你。”
“老黄鼓吹‘生物斗争熄灭论’了!”小邢嚷。
“真的嘛!我去年回家,见两匹豹子在前边走。只那一条路。咋办?我不怕,远远跟着。走了一段,豹子一闪不见了。后来看见,豹千压低身子在草沟里爬。”
“咦——豹子你也不怕!老黄隔不上三天,见不着老婆就憋不住。”
“你妈的!我能像你们!”
“哈哈……”
……乌黑的小屋,面柜里老鼠吱吱了几声。再不是独个儿翻来覆去,睁大眼珠,听着呦呦鹿鸣,望着忽闪闪灯焰……人活着究竟有啥味道?难道为了别人嘴里好听就当和尚不成?娘守半辈子寡,后来病死,死了也就死了,谁记得!
娘不做活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四邻都是看监的。
“嘻嘻。”窗外隐隐响声。
老秦头支着耳朵听:“猫头鹰?”
“像是人。”菜花说。
老秦头吼叫:“妈的!谁?”
的响声。远处传来压抑的笑声:“秦哥!菜花姐……” “哈哈”……
老秦头哭笑不得:”妈的2没出息1”
“你不是说这儿太平!”
“咋不太平!嘿,他们不过逗逗乐儿。”
第二天一早,四下里山峰黑乎乎的,小鸟儿却已吱吱喳喳,浓浓的雾笼在十来步远的院里。老秦再三下决心,终于,起床做饭去。菜花不听劝,硬是穿好衣裳。他往锅里添水:她往火里加柴。他一会儿走到她跟前轻贱一下。 她便格格笑,同时警觉地厨房门外。他哼戏曲。她骂:“死鬼!光叫人笑话咱!”他说:“咋样?比城里自在多了吧!”她偏说:“没电影没戏。”他佯气:“我不是电影、戏!”
他担起水捅,她非要跟去不可。俩人穿过白乳一样的浓雾,挑回两桶映着一天霞彩、几山绿叶的泉水。
只见老游他们站在台阶上刷牙洗脸,挤眉弄眼。
吃过饭,老游他们各自掂着一根棍要去巡山,一去一整天。临行,老游正儿八经的样儿,眼睛显得大了点,眼圈乌青、肿胀,白牙露得也不多,说: “老哥嫂,你们好好玩吧!大城市公园没咱这景致!”
“那用你说!”老秦头不领情,但讨好似地笑。

在莽莽苍苍、万古不灭的伏牛山的躯干上,在恬静的太平顶的胸怀里,不管有没有人欣赏都呈现出这样的画面:绿生生的草木,五颜六色的花朵,金黄明亮的阳光,乳白飘逸的晨雾,婉转鸣唱的鸟儿……“咕答——咕答”,母野鸡不知在哪儿叫唤。一只花翎野鸡扑啦啦扇动翅膀,划出一道彩虹。蝶翅翩翩,乍合乍离,你追我赶。对对鸟儿轻吟慢唱,千呼万唤。小松鼠,长尾巴一闪一闪……也许这些小生灵的祖先几十万年前就生活在这儿。
远处,黑洞洞一眼窑口,拱出一个柱杖的身影。“山顶洞人”站在那儿,枯木朽株一样,白一团黄一绺的长发蓬松飘拂。也许他也曾把这儿变成如此这般两个人的世界?也许他一直怀恋他的爱人而不肯下山到儿女那儿去?他大概不愿打扰这两个比他年轻一倍的老人,缩回到永远也无人探究出奥秘的窑洞中去了。
老秦头和菜花的身影,一会儿映在小路口的蓝空中,一会儿掩入鲜活的绿荫里……
“老游多没出息,站在山顶上看咱哩!”
“人嘛!你没听出老游笑里的凄惶?”老秦宽洪洒脱。突然,仰脸朝天,象叫驴一样长啸起来,“噢……”
这喊山人的腔口把菜花吓了一跳。没恼,只是傻笑。
“……噢”,四周沉寂已久的山也在回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