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倾城:秋意闹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7 22:17:25
                                      秋意闹 
     

  我第一次从武汉赴京,他去接站就迟到了。那时认识日子还短,各自妾身未明,这一迟,让人不免多心。我当下不说什么,倒是他,俯首帖耳、摧眉折腰、满脸赔笑、一路小跑着解释:“西客站修得太不合理了,标记不明,进口出口不清……都怪陈希同。”


  第二次他仍迟,振振有词说是我错:“你说十点半前后到,我十点四十到,还是在这个‘前后’的范围嘛,谁想到火车十点十五到。”我正在强盗装新妇阶段,一言不发,只手底下,狠狠——掐他拧他揪他。


  再往后便懒得叫他接送,出车站直接招个的士,车掠过黎明北京旷漠的街,大风吹得地上干净无尘,是归心似箭,南雁北飞。他家的钥匙我早有了一套,却不肯用,在楼道里捶门大叫:“开门开门,猪头开门。”他慌慌张张穿内衣裤就哆哆嗦嗦过来开门,只来得及戴上眼镜,嗔我:“邻居呀。”可是眼镜底下的小眼睛,笑得都没了。


  他的家人同事同学都说他极守时,到我这里换作迟到成癖,也许因为太知道我大吼大叱下埋伏了原谅。


  去年十一我大姐一家来北京玩,我严重警告他:“如果……有人会死。”结果T38到站十几分钟,接到他气急败坏的电话:“堵车。我被堵在两个路口之外了。”等他姗姗来迟,是入冬才来赏桂,好花由它自谢,我没大嘴巴子抽他,就算我温良恭俭让,革命就是请客吃饭了,倒是大姐体谅:“算了,不能怪他。”


  最近几次上京,都是大江溯轻舟,女子将有行,随身七个行李八个袋,千叮万嘱他得上站台,千与万,在这里是实数不是虚指。然后我在车厢里等呀等,直到列车员来赶我,说火车马上要回程了;又在站台上等呀等,满城烈烈阳光照我一头油汗……只差没直接打一张票回武汉了。


  等见着他,暴骂,他在我字里行间偶尔插一句嘴,如精彩的长篇连续剧插播广告,恨煞人。他说不知道站台票在哪里买,他还说在复杂的通道里迷路,他说连问三四个人都不知道停在哪个站台……他错了,可是他何止没有愧,简直理都在他那边。我益发劈头盖脸痛斥,他嗯嗯嗯点头,车忽经过长安街,瞥见街心绿化带有树,挂满圆果,小皮球大小,想来北京不该是橘。我一时忘了怒气,问:“是什么?”


  他扫一眼道:“柿。”


  红灯前我们停下,看真了,新黄初绿累累垂着,真是秋色百般好。我真没见过长在树上的柿子,世景的新鲜比小儿女吵闹大得多,只急着问:“能吃吗……”


  这一次,他已经熟悉西客站的方位,我把到站时间说得分秒清楚,北京没有堵车,他顺利买到站台票——可是,我的火车晚点了。原来让他等,比等他,更焦灼。


  行李多,两人连拖带拽弄到出租车停靠处,我舒展一下被勒痛的手心,说:“这会儿就看出私家车的好了。”


  他犹豫一下,蔫不答答地说:“我前天买了,捷达王。”


  十几万的事,我回武汉一星期,他不声不响就给操办了?这般先斩后奏,我没法不勃然大怒:“你这是什么意思?”拖着行李艰难挪步,一边喘一边严辞厉色。工作人员挨个问:“是一起的吗?”到我们,一看我的横眉冷对,即挥手放行。


  坐在车上还一路说一路说,唇焦口燥,他只一直笑眯眯地,不辩不驳也不委屈,眉眼里全是喜气,那一种“我老婆在说话,我老婆在跟我说话”的天然欢喜。我忽地说不下去,咳一声,他说:“秋燥,咱们回家买点梨吃,你先少说几句吧。”


  我叹一声:“我骂你多少回了。”


  “就是呀,我屡教不改。”


  “算了,以后不说你了。”我多少有点垂头丧气。


  “别介呀。这样挺好的,你要不说我了,我还不习惯呢。”我扑哧一声笑爆了。


  我渐渐明白,照顾他,是我的本分,对他发脾气,也是。神说,要爱你们的邻人,那爱无关痛痒,反是对极要命极贴身的亲人,难免生怨,而怨怼就是温情。爱他,才对他苛刻,挑头剔尾,我的凶巴巴是无理也服人;而也是一样的爱,令他微微弓下背来,微笑倾听,我的恶言相向也都是纶音,其实不是他错,他也用不着诚惶诚恐。


  不床头打架,如何床尾和?爱情或者可以一尘不染,婚姻却不能,这么伧俗、庸常、烟火气,像情景喜剧,却一饭一丝都是山河之重。


  而此是十月,枫叶红,槭叶也好,分明看见长安街上的柿,也渐渐酡红烂醉,还有柚、乌桕叶……都来凑红的热闹,不肯退让,故此层林尽染秋意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