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坏景观，这楼该炸不该炸？(南方周末 2002-6-13)

破坏景观，这楼该炸不该炸？【纵深】
最近4个月来，南京市区一栋在建的30多层高楼因破坏自然人文景观而遭到市民的强烈不满。保留它还是炸了它？这已经成为市民的议论焦点。
从今年1月开始至2月20日，几十名江苏省人大代表和省政协委员向南京市政府先后递交了四份议案（提案），措辞虽各有不同，但目的一致：要求立即停建并拆除江苏省电信公司位于市区鼓楼广场在建的多媒体大楼（以下简称“新电信大楼”）。
这些提案被媒体公开后，被南京市民称为“炸楼提案”而广为传播。此楼是如何诞生的？又将如何收场？记者近日赶到南京进行调查。
“初建像水塔，盖高像炮楼”
近年来，南京市在规划上一直实施一个深受市民拥戴的“显山露水”计划，即让自然的山水在市区里显露出来，体现一个文化古都的风貌。
其中最让市民高兴的是，在市区鼓楼一带，政府投入数亿巨资，建成了一个开阔平坦、没有高楼阻碍视线的市民广场，人们在广场上欣赏风景、打羽毛球、带孩子戏耍，不少市民甚至不辞劳苦从城市的另一头坐车到此。
为了在周边营造“大钟亭－鼓楼－北极阁”的自然人文景观走廊，政府作出了最大的努力，附近居民作出了巨大牺牲：为了让北极阁与周边的绿山显现出来，周围仅高6层的10多幢居民楼被炸毁拆除，居民离开了这个“黄金居住区”，而政府仅为安置他们就花费了近2亿元人民币。
为了避免对鼓楼地区环境造成破坏，南京市政府否决了鼓楼高架桥计划（因为高度为45米，可能遮挡视线），而改成鼓楼隧道，为此造价提高了3倍，投资高达2.6亿元人民币。
这一切都是为了降低鼓楼地区的可视天际线。但这一切努力在一幢新建的高楼面前一下子失去了意义。
市民惊奇地发现，就在被拆居民楼的对面，一座三十多层的水泥钢筋大楼在市民广场上开始修建，这就是江苏省电信公司所有的30多层“多媒体大楼”。
一个拆迁居民气愤地说：“我们这些居民楼作出了牺牲，为自然景观让路，这是为了城市公共利益，心甘情愿，但电信的大楼凭什么反而还要建在这里？”
这个被老百姓评为“初建像水塔，盖高后像炮楼”的建筑招致当地居民的猛烈批评，多数人认为它破坏了鼓楼市民广场的视野，在大面积的平地显得极为突兀，而且与周围的景观极不协调，直接阻碍了鼓楼至北极阁的景观线。
江苏省的建筑大师杨廷宝等专家认为，南京历来以“鼓楼、钟楼和北极阁可以互望”为极难得的人文自然景观线，10年前已经犯错了，老电信大楼（13层）修建后遮掉了钟楼，曾经被要求拆除，但出于节约等原因未果。
专家们感叹，想不到一个错误隔10年后再次重犯，而且都是同一家单位。
此楼何以“惟我独尊”？
民议汹涌，江苏省各级人大代表和政协委员多方听取了来自市民的意见。
为了做好议案，江苏省人大法工委副主任刘克希前往南京市规划局和江苏省建设厅调查，并冒雨前往多媒体大楼实地勘查。
刘克希皱紧眉头，对记者说：“他们的确有钱有势力，他们的钱主要来自电信资费，属于转型期的巨额利润，想不到却用来破坏城市公共资源。”
他认为这个提案将成为民众利益和电信公司相制衡的突破口。
与此同时，多名江苏省政协委员也在考虑提案提出后可能的对策与解决方案，甚至开始积极寻找可以替换的土块。
2月20日，在江苏省的人大和政协会议上，20多名代表委员先后提交措辞严厉的议案和提案。
省市人大代表与政协委员就同一问题提出同样要求的4个议案（提案）在江苏省尚属首例，而且代表们与委员们相互之间在事先未曾沟通过，这种罕见的不约而同充分显示：这些提案和议案是充分显示民意的。
江苏省政协八届委员会五次会议上，曾以主办邓斌案闻名的省政协主席曹克明（原江苏省纪委书记）将此定为2号提案，以此显示省政协重视的程度。
该提案中写道：“很多专家学者、干部群众和外地来宾对鼓楼广场中间正在建造的电信楼极为关注，认为这一建筑外观设计极其难看，特别又建在广场中心，严重影响鼓楼广场、北极阁自然风貌。大家强烈要求立即停建拆除，否则将继太平门的御花园贵宾楼、台城南边和平大厦、太平门北边市级机关办公楼、五台山高楼之后，成为南京城建史上又一新的败笔。”
“恳请南京市委、市政府要从城市建设大局和子孙后代的利益着想，坚决拆除此楼，不要再造成永远的历史遗憾。”
“为杜绝今后此类事件的发生，建议市政府今后将重要的建筑或标志性构筑物拟建位置进行公示，听取社会各界意见。如果得到专家、社会公认，则不至于再有‘历史遗憾’发生。”
提案由省建委原副主任龚金良主提，专家型官员的文字沉着痛快。
在此之前，南京市人大代表曾提出过两份议案，内容是：“电信楼与鼓楼北极阁景观极度不协调，是少数人搞起来的，不符合我市整体规划，……南京市政府应学习武汉市政府（炸掉2亿元的汉阳区违章建筑），炸掉鼓楼新电信大楼与和平大楼，维护城市规划严肃性。“此议案由人大代表程王景提出。
据知情人透露，人大代表还充分考虑了策略性，本来议案中有“追究有关责任人的责任等”，但担心当事人怕追究责任而互相保护，反倒可能导致炸楼不能进行，代表们反复考虑，还是删去这一条。
石沉大海的提案
江苏省政协副主席顾浩被指定为2号提案的督办人。3月20日，省政协有关人员向江苏省人民政府办公厅和南京市人民政府办公厅交付提案。当时两级政府的有关部门与他们协商达成一个共识：“无论此楼拆不拆都应先停下来，先进行论证，等论证过后再建。”
不料提案转到南京市规划局后，如石沉大海，在两个月内没有任何回音。
在这两个月中，新电信大楼水泥框架停工数日后突然日夜开工，迅速从20层疯长到30层，当地媒体记者去采访工地时得知，连民工都已经知道“有人在曝光这个楼”。
2002年1月南京市人大发出议案时，新电信大楼才盖到7至8层，在2月24日当地媒体披露此事时盖到十多层，但在“两会”期间，此楼不但不停工，反而加快了速度。
“木已成舟，造成既成事实让工程撤不了，有些人想让败笔立于不败之地。”采访中多位政协委员向记者愤怒地说。
省政协提案办公室的一位同志对记者说：“像这样两个月内对省政协重要提案置之不理的事情在江苏还是第一次碰到。”
舌战
再三督促之下，5月17日，南京市规划局、江苏省电信管理局终于按法定程序与部分江苏省政协委员开了第一次通气会。
与会者向记者透露，当时面对众多与会者，南京市规划局的一个总工曾说过：“这个楼我从鼓楼一个方向看，的确不好，的确影响视觉走廊，是个败笔……”但这些话等记者找到这位总工的时候，他又一口否认了，并说要服从有关部门的说法。
与会者回忆，当时规划局方称，此楼建设手续是完备的，鼓楼区域未有限高规定。楼的确偏高，有点丑，但只要在立面上做一些改动，“穿上西装”，现在要拆除经济损失过大。考虑在一至五楼开茶庄增加扶梯，扩大大楼对市民开放程度。
江苏省电信管理局网管处许处长称，这里管线密布，如果换地方成本更大，而且为了发射需要，只有建这么高。他强调南京作为中国八大通讯枢纽之一，必须满足5年内的电信需求，安徽等地发射塔要架在28层上。
但政协委员们对对方的答复并不满意。
陈德霖委员是南京市市政设计院总工，他对当年鼓楼规划建设很熟悉，他说：“他们关于限高的解释是强辞夺理，在鼓楼地区历来都有不成文的限高要求，历来政府是很重视这个地区高度问题的，例如江苏电视台原来的高楼计划因限高问题和资金问题而被南京市政府否决了。鼓楼原来要修的高架桥因设计高45米也被否决，不得不花更大成本改成隧道。因此所谓‘高度无限制’站不住脚。”
南京市人大代表程王景正好是无线电方面的专家，他驳斥了所谓“发射需要”的说法，提出可以在一到二公里范围内把管线接出去，技术难度并不大，至于发射完全可以利用不远处江苏电信已建好的38层综合楼。
这次沟通会没有取得任何成果。为了尽快解决这一问题，江苏省政协主席曹克明提出一个方案，置换出一块河西土地专用于电信造楼并且无层高限制，但被江苏省电信公司拒绝。
在接到市规划局的电话答复后，省人大法工委副主任刘克希当时就说：“这些人糊弄我们这些专家可不行。”
一位南京市人大代表向记者透露了新电信大楼的来历：当时为修建市民广场，南京市政建设部门就拆了江苏电信公司的一座小三层楼和一个花园，作为土地置换，当时有关领导就承诺电信公司“以后可以建个楼”。
这位人大代表气愤地说：“当时电信公司小三层楼的土地是政府无偿划拨的，市政建设需要也应该无条件出让。没想到他们就借这么点由头，急吼吼地把小三层楼换成了30多层的楼，谁都知道鼓楼寸土寸金。”
炸与不炸费思量
此事至此陷入僵局。
绝大多数人大代表和政协委员并没有退让的意思，有的政协委员明确表示对提案处理不满意。
但南京市规划局和江苏省电信公司部分人认为，此楼一旦拆除，损失过大，不如让后人去解决。
刘克希称：南京是有文化传统的山水园林城市，当时鸡鸣寺附近要建科技会堂10层高建筑，时任江苏省副省长的建筑大师杨廷宝在会上用拐杖跺地，怒斥说：“我们江苏没有人了吗？我们南京没有人了吗？”
最后科技会堂盖成了3层。
杨廷宝对鼓楼地区也提出过限高的建议。现在为了鼓楼周边地区拆房显山露水，改造北极阁，政府不惜用最好的拆迁补偿条件，总费达2亿元，而现在的新电信楼只是水泥框架，还未布线，总值只有3000万元，不会超过5000万元，资金完全不成比例。为3000万元因小失大，值不值？
当然也有反对炸楼的意见，一位参与讨论的专家说：建筑界的长官意识不少，也有不少的工程出了问题，但我们要动辄言炸吗？人家工程是符合程序的，我们是否应当用反程序的方式纠正一件符合程序的事？
即使要炸也要上报国务院，因为那毕竟属于国家资产。“这位不愿透露姓名的专家认为：“在法国和瑞士也有建筑败笔，但仍是保存在那儿的多，我们一定要认真权衡，何况此楼没有把北极阁完全挡住。炸掉是浪费。”
而程王景代表认为，“炸掉当然是浪费，但不炸绝不是节约，把这么一个置民意于不顾的楼放在那里，与其让子孙骂我们再炸掉，不如我们自己炸掉。”
新任南京副市长戴永宁在河西地区建设会上也指出，河西地区绝不会出现像新电信大楼这样的败笔。宁愿副市长不当，也不能出现败笔。
无论谁写条子，我要对得起百姓。他的讲话引起强烈反响。
提出议案和提案的部分人大代表、政协委员认为：“可以让南京市民公决是否炸掉此楼。”
甚至有不少市民向市有关部门提出：“楼应当炸，我们市民宁愿集资承担炸楼的损失，也不能留给后代。”
省政协委员朱国承认为：“不论炸与不炸，都应当立个碑，谁规划，谁设计，谁批准的，以示后人。”
记者日前前往江苏省电信公司与南京市规划局要求采访，但被拒绝。
作者: 记者翟明磊 来源:南方周末 时间: 2002-06-13 14:59: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