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白古体诗散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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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白古体诗散论

顾 随

  世之论李杜者每曰太白复古,工部开今:大白之古乃越六朝而上之,虽古实亦新。太白《古风》似古并不古,没什么了不得。才气有余,思想不足。中国诗向来不重思想,故多抒情诗。且吾国人对人生入的甚浅,而思想必基于人生;无论出世入世,其出发点总是人生。入世者如《论语》,“为学”与“为政”相骈,为己为人,欲改变人生;出世者则若庄、列,亦因见人生痛苦,欲脱离之。吾国诗人亦未尝不自人生出发,只入的不深,感的不切,说的的不明。太白诗思想既不深,感情亦不甚亲切。如其“处世若大梦,胡为劳其生。”(《春日醉起言志》)一首,即思想不深,情感不切,可为其坏的一方面代表。汉、魏诗如古诗十九首、曹氏父子诗,思想虽浅而情感尚切。

  太白诗号称有“高致”。王静安说:“诗人对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有高致。”(《人间词话》)身临其境者难有高致,以其有得失之念在。如弈棋然。太白唯其入人生不深,故能有高致。然静安“出乎其外”一语,吾以为又可有二解释。一者为与此事全不相干,如皮衣拥炉而赏雪:此高不足道;二者若能著薄衣行雪中而尚能“出乎其外”,方为真正高致。情感切而得失之念不盛,故无怨天尤人之语。人要能在困苦中并不摆脱而更能出乎其外,古今诗人仅渊明一人做到。老杜便为困苦牵扯了。陶始为“入乎其中”,后能“出乎其外”,如其《饮酒》第十六:“弊庐交悲风(交,四面受风也),黄草没前庭。被褐守长夜,晨鸡不肯鸣。此写穷而不怨尤。寒酸表现为气象态度;怨尤乃心地也。一样写寒苦,陶与孟东野绝不同。孟诗《答友人赠炭》:“……驱却坐上千重寒,烧出炉中一片春。吹霞弄日光不定,暖得曲身成直身。”亲切而无高致。陶入于其中故亲切,出乎其外故有高致。

  太白则全然不入而为摆脱。故虽复古而不能至古,仅字面上复古而已。其《古风》五十九首中好的皆为能代表太白自己作风的,而非能合乎汉魏作风的。如其《古风》第一首“我志在删述”,“删”,指孔子删诗书定礼乐,“述”指孔子述而不作;又曰“绝笔于获麟”,太白不明其意所在,乃说大话而已。孔子有中心思想,太白无有,凭什么亦“绝笔于获麟”?杜诗“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窃比稷与契”(《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亦说大话。但自此亦可看出李杜二人之不同:李但言文学,杜志在为政。太白的高致是跳出、摆脱,不能入而复出,若能入污泥而不染方为真高尚,太白做不到。

  太白诗表现高致,有时用幻想。而吾国人幻想亦不高。中国人多不能抓住人生核心;诗人缺乏此种抓住人生核心的态度。勉强说杜工部尚有此精神,他人皆有福能享,有罪不敢受,不能看见整个人生。人生是一,此一亦二,二生于一。欲了解一,须兼容二,摆脱一则不成二,亦不可成一矣。

  对人生须深入咀嚼始能深,否则须有幻想:中国幻想不发达。千古以来仅一屈子,连宋玉都木成,汉人简直老实近于愚,何能学《骚》?后之诗人亦做不到,但流连诗酒风花,不高不下何足贵?而此种诗车载斗量。屈子之后,诗人有近似《离骚》而富于幻想者,不得不推太白。

  盛唐李白有幻想而又与屈原不同。屈之幻想本乎自己亲切情感,人谓之爱国诗人,非只口头提倡,乃真切需要,如饥之于食。此幻想本乎此真切不得已之情感(思想),有根。李白幻想并无根,只有美,唯美。屈原诗无论其如何唯美,仍为人生的艺术,太白则但为唯美,为艺术而艺术,为作诗而作诗。为人生的艺术有根,根在人生。

  太白有高致与陶不同,太白有幻想与屈不同,故其诗亦不能复古到汉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