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访“男人村”

吴治平《中国乡村妇女生活调查》一书连载：   

    06年春节过后，我到H村采访时，意外地发现这个村是女人外出打工多，而男人却大都留守在家。该村党支部书记兼村主任是我在前几年采访村两委会换届选举时认识的老朋友，他告诉我：据村里初步统计，全村共有2560人，外出打工的有860多人，其中长期在外省打工的就有560多人，在他们中间，已结婚出去打工的妇女有130多人，而男的不到100人，没结婚的年轻伢们，女伢出去打工的有170多人，男伢只有140人左右。而他所住的湾里人均只有0.6亩地，全湾80%的妇女劳动力都出去打工了。

    我问村书记：很多村都是男的在外打工，女的留守在家，为何你村是女人出去打工的多呢？村支书说：因为我们村的地形都是梯田，不能机械化耕田收割，必须靠人力耕作，犁田耙地挑草头女人弄不动，女的出去也好找到工作，所以有些家庭就选择男人留守在家了。

    这个奇异的现象引起我的强烈兴趣，我戏称之为“男人村”，于是我在村支书带领下开始走家串户去拜访那些“留守男人”。

    45岁李汉明中等个，很健谈。他介绍说：“我妻子叫爱英，今年43岁，我们结婚时家里很穷，穿的衣服没有不打补丁的，后来家里添了三个小伢，可只有2.5亩田，生活实在是太穷了，买什么东西都是赊帐，没有办法，女人1992年就开始出去打工，至今已有13年了，她是村里最先出去打工的女人。那时候，她第一次出远门，我送她去火车站上车，当时她将整钱装在内衣口袋里，零钱就放在外衣口袋里。谁知一上车零钱就被盗了。我站在车窗外，只见她眼泪直流，当时我想到一个大男人，让女人出去打工，心里很难受，不敢再看她流泪，就转身跑回来了。女人出去也不容易，那时候广东对流动人口管的很紧，没暂住证或手续不全，被查出来后就关人，要家里人带钱去赎人。女人刚开始没找到熟人，没有落脚地，也没有流动人口证和暂住证，在一个镇上只好白天找工作，晚上就躲到小镇后面的山上，女人出去时已28岁，又老又黑又瘦，好不容易才在一家手袋厂找到一份清洁工工作，可她吃得苦，扫地一个多月，就被老板看中，叫她给老板家做饭，一个月有500元工钱，她觉得给人家做饭达不到自己的理想，就跳槽到一家服装厂，先是做车工，后来打版，再后来就在品管部管质量，这样一直做了十多年，直到现在。

    “女人走后，三个伢都留在家里，我是又当爹又当妈。做饭洗衣服带孩子，过去这都是女人的事，这些全让我摊上了。刚开始我学着做饭，忙的手脚忙乱，要头几年在柴灶里做饭，不像现在用煤气灶和电饭煲，我早上多炒点菜，电饭煲的插座不取，把菜放在电饭煲里温着，到中午和晚上再吃。我最怕洗衣服，三个伢小，每天中午吃了饭，我赶快洗衣服，形势逼着，不得不洗，过路的人从门外看见我一个大男人洗衣服，都笑话我说，哪有男人洗衣服的？伢们一生病，男人在家就更没法子了。老婆要我出去，可我没技术，只有下苦力，一天工作十几个小时，我也受不了那个约束。女人在外面搞习惯了，回来种田也不适应，今年我叫她不出去，说外面生活苦，吃的有盐无油，劝她在家蓄养一下身体，我出去打工，她说，你出去打工，我还是要走，我在家种不了田，已习惯了外面的打工生活。

    问及他们夫妻生活，李汉明说：“我们夫妻分居十几年了，老婆在厂里一年不批假，只到过年的时候才能回来一次。女人在外，男的在屋里最难熬的是晚上，说个大丑话，每天晚上睡不着觉，躺在床上看电视，看到12点将就睡着，老婆下班后打电话回来又吵醒了，有时候在电话里听到老婆的声音就生气，女人听到我生气，她在电话那头也生气，说不了几句就把电话挂了。可一放下电话，我又后悔，想到老婆在外也辛苦，这么晚还在加班，我在家虽然苦点，心却安些，所以又打电话过去向老婆赔不是。光我一个月的电话费就百把元，夫妻俩一年电话费就几千元，现在农村没有人写信了，邮递员送报没有信送，大家都是打电话、发信息。人就是很怪，老婆没回来时日日夜夜挂念，等回来了，又看这也不行，看那也不顺眼，两人在一起就争吵，两人分久了，好象有些事情无法沟通，男女夫妻生活一年到头没有，哪有不生分的呢？有的家庭，不就是因为分居太久，家庭不和闹离婚的吗？可男人有泪不轻弹，我有苦只是闷在自己心里，白天出门在外还是讲笑话，但是只要看到别人成双成对地在屋里心里就不舒坦。现在社会开放了，有的男人在外面找小姐，也有留在家里的男人耐不住寂寞孤独在家找女人，我是绝对不做这种事的，那样就太对不起在外面辛辛苦苦为家里挣钱的老婆了，但分的太久，确实是个问题。”

    叶强夫妻两口原来都在外面打工。小伢出世后，女人就在家照看孩子，可他女人从学校出来后就到外面打工去了，对农活一窍不通，在家也不能种田，等小伢满周岁后，女的就又出去了。

    叶强说：“我在家种田的收入一年开销下来，还能节余2000多元，而女人打工的钱就可净落，这样一年算下来，就有上万元的收入，算家庭经济帐，女的打工比我出去打工划算，我在家里苦一点值得。只是我俩都年轻，长期分居都不习惯，我最怕晚上接电话，女人在电话那边经常哭，主要是想小伢，我也总感觉到是欠媳妇的，一个大男人，让媳妇在外打工挣钱，心里总不是滋味。女人也想我出去，想把伢甩到她妈照料，可她妈不接受，因为她妈还要照看弟媳的2个伢。若我们两人一起出去打工，把小伢带出去，但上班时间长，上班前把小伢送到学校，下班后没有人接小伢，也没有人照料小伢，女人不会种田，我只好留守家里，我最苦恼的是小伢的教育，伢不好教。我每天早起先弄大伢吃，把大伢送到学校后，再回来弄小伢吃的，然后下田干活，中午回来做饭洗衣服，每天忙的不可开交。

    “晚上，留守男人们在屋里睡不着觉，孤独，就互相打电话，约到一起打麻将、打扑克‘斗地主’，遇到留在家里的女人就向她们说好话，请她们和我们一起打麻将。男人最难熬的是夜晚，白天忙，人在不停地做事，虽然很累，但时间好打发点，到了夜晚时间就不好打发，越没心操，人越睡不着，夜晚越睡人越新鲜，除了小伢，就一个大男人守着一栋房子，一到晚要几孤独有几孤独，男人独守空房的滋味不好受。

    “过去，哪一家如果是女的出去赚钱，湾里人会说男人没用，男人走出去脸上无光，人们对女的打工，男的留守看不惯，认为是不正当的赚钱。现在女人出去打工的多了，湾里人的观点改变了些，好在农村不像城里人那样互不串门人情淡薄，农村人吃饭，端着碗往门口一站，人们就会聚在一起，村的人都很好客，吃饭不论，娱乐时，走到哪家就吃在哪家。”

    我问他：“女的在外打工，与家里男人有没有离婚的？”

    他说：“分居时间长了会发生变化，女的不要男的，男的不要女的，与屋里人离婚的人有，但是极少数，比例也就百分之零点几吧。”

    我问：“你所在的湾有没有离婚的？”

    他说：“没有，我们湾里人喜欢相互比，就是比生产，比家庭收入，表面上虽然都不谈家里收入，但内心里在暗中比，如果觉的自己家里收入比人家少，总觉得面子过不去”

    我问：“你想过没有，怎么改变这个状况？”

    他说：“现在是打工时代，趁现在能抓钱时还是尽量抓点钱，解除以后的后顾之忧，望只望儿女大后夫妻再团聚。”

    我到留守男人杨顺义的家时，他拎着篮子正准备出去买菜，见到我，连忙放下篮子坐下来和我拉家常。

他说：“我今年38岁，家有两个女儿，一个14岁，一个12岁，都在上初中。妻子今年39岁，比我大一岁。妻子在家不能犁田打耙，农忙就要请人，我们夫妇两人都出去打过工，我出去打工，找的工作都是下苦力，工资还低，干了好几个地方没搞到工钱，老板拖欠工资。她的能耐比我大，出去第一趟就搞了500元，女的在外节约，女人在广东电子厂的生产流水线上，干的都是手上的活，到现在还没出现拖欠工资的。

    “我在家里种了3亩多田，我的收入管家里生活和日常开支，女人的打工收入管两个孩子的学费。家里也没安电话，要打电话就到隔壁哥哥家里打，我打电话不方便，每周六下午5点至6点都是女人从那边打过来，想说点私房话也不方便。

    “现在农村真是改朝换代了，过去是媳妇怕婆婆，现在是婆婆怕媳妇；过去是女的洗衣服，现在是男的洗衣服。男人最难过的是洗衣关，都是逼成这样的，男人带伢最艰难：伢们回来要做点好菜她们吃，只是女儿大了，有些话当爹的不好对她们说，爷爷奶奶又年龄大了，总是叹息孩子，怕孩子冻着、饿着，不要伢做家务事，只要她们玩，把孩子惯的成龙上天，伢们不能自立，所以伢们在家读书，没有爸妈照顾是不行的，我当家庭妇男，一切都是为了伢的学习。”

    我问他想不想媳妇？他说：“肯定想媳妇呀，电话是一星期一次，女的打电话就伤心，男的伤心事在电话里头不与女人说，总是拣好话说，家里有事要瞒着女人，怕女人在远处心情不好，做事不专心，所以总是报喜不报忧，不好的事也要说好。每天晚上我就坐在床上看电视，一直坐着看到睡着，不看电视就想媳妇，可想也没有用，想也想不着。”

    我问他：“你媳妇回来的多不多？”

    他说：“媳妇一年到头只能过年回来一次，有的时候还是隔年头回来，因为过年车费涨价，贵，媳妇舍不得。”

    我问：“这么长时间夫妻不见面，你就不想过夫妻生活吗？”

    他说：“搞那事要心情好，我现在压力大，累。我只盼伢有出息，能考上大学，老了夫妻再团聚。”

    我问：“你们这些留在家里的男人，心理状况如何？”

    他说：“留守男人们大多心理上蛮自卑，平时男人们在一块玩时，就相互发牢骚：‘妈耶，现在真是世道变了，男的跟不上女的了，女的在外面打工比我的收入还高。’女的打工归来，有的男人连洗脚水都给媳妇端来，男的说：女的在外打工吃亏吃苦，回来就是要好好照顾一下她。”

    在村里，留守男人们谈起自己的女人，一个个都说：女的对家里贡献大了，说话就能算数，要是女的没贡献，男人就看不起。我不由感叹道：这真是应验了女人只有创造价值，女人自己才有价值这句话！

    打工潮的兴起，既给打工家庭增加了收入，也开阔了眼界，还把城市文明引入了农村，推动了城乡一体化进程，其积极意义不可低估，可打工带来的另一大难题是：夫妻长期两地分居问题如何解决？夫妻不能长期不过性生活呀？农村传统的婚姻生态正在受到前所未有的颠覆和挑战，使请网友出出告招：怎样才能尽快解决打工家庭的夫妻分居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