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双龙传》卷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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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高朋满座红拂女速度之高,身法之美,无不在寇仲意料之外。
最头痛是她手上的红拂与曼妙的身法配合得天衣无缝,使寇仲根本无从闪躲,而後退只是让对方得以展开有若长江大河般奔腾而至的凌厉攻势。
一时拂影大盛,旋风般把寇仲卷进狂涛骇浪似的强大攻势中。
而无心恋战的寇仲此时连井中月都来不及掣出,只能靠双手应付这红衣美女排空而至的凌厉硬攻。
更糟是她的红拂可刚可柔,拂随意转,长达叁尺的拂丝被她控制得像长有眼睛,更赛如灵蛇般专钻敌手的空档。连尘拂把手都能刺穴戳脉,无所不用其极,非常凌厉。
甫开始便是一场以快攻快的近身拚搏,使对手连喘一口气的时间都没有。
寇仲则完全陷进捱打的劣局中,只能见招破招,苦待反击的时机。
“霍”!
拂丝在寇仲的左臂扫了一记,登时衣袖粉碎,现出十多道血痕。这还是寇仲知机,在对手这狠辣的一拂戳上胸口之前,凭旋身横移才堪堪避过要害。
为了抵挡对方不时配以像奇兵突击般的凌厉脚法,终於被红拂女水银泻地式的拂招觑得可乘之机。
十多丝火辣辣的劲气侵体而入。
寇仲知道若任由这形势持续发展下去,自己最终只有伏小巷的结局。
忙猛提一口真气,不但化去对方入侵的气劲,还聚运全身功力,一掌劈出。在这生死关头,寇仲把来自《长生诀》与和氏璧的功力发挥致尽。
红拂女虽稳占上风,可是寇仲这看似平平无奇的一招,却使她有无从挡卸的感觉。
寇仲这一掌实际上是由一连串动作组合而成,通过无数惑敌的变化後,才抵达最终的方位,教她完全无法掌握这突发的掌势。
而所有动作均妙若天成,合成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而且以全身配合,令人感到他把全身的功力和整体心神都投进这一掌之内。
最要命是她本想回拂乘胜扫打他的脸门,可是因寇仲这切在空档间的一掌,却把她进攻的路线完全封死。
她无可奈何下只能变招迎敌,改而沉腕下戳,以虚实幻变手法相迎。
虚的是摆出挺拂扫往小腹气穴的姿态;实则是拂丝上扬,扫打对方右手腕脉。
寇仲哈哈一笑,掌势不变,却倏地斜移前标,掌尖变成刺往这美女线条优美的粉颈,劲气嗤嗤。
红拂女那想得到寇仲有此反守为攻的应变奇招,虽不服气,但却知已被对方看破了自己的拂法,娇叱一声,收回尘拂,底下闪电的踢出五脚。
寇仲直到此刻才找到反击的机会,一声长笑,一个倒翻到了红拂女头顶上,双掌下按,不半点痕迹便避过了此妹能使他自愧不如的脚法,避强攻弱。
螺旋劲带出的狂,像一股龙卷风暴般把红拂女笼罩其下。
红拂女冷哼一声,尘拂扬起,同时抽打寇仲正迎头下压的双掌掌心处。
“蓬”!
劲气交击。
红拂女娇躯剧震时,寇仲已在人笑声中,腾空而去,叫道:“嫂子果然厉害,小弟自愧不如,惟有逃命去也。”
横空而去,消没不见。
红拂女气得猛一跺脚,偏又知道追之不及。
可是给他叫了声嫂子,便想到他一直没有拔刀,心中对他的恶感不由消减了几分。
这才明白夫君李靖为何如此重视与他们两人的兄弟情义。
***拓跋玉拍马趋前,来到徐子陵马侧,苦笑道:“徐兄和寇兄实是在下抵达中原後最看重的人物,豪爽而有情义,本意一心结交,岂知最後却闹至如此地步,教人惋惜。”
徐子陵暗里松一口气,他本以为对方会动手,但听他口气显无此意。
点头道:“人生总难事事称心遂意。不过纵使彼此立场不同,但我徐子陵仍当拓跋兄是朋友,答应过的事更不会反悔。”
拓跋玉当然知他指的是借《长生诀》一事,欣然道:“我从没想过徐兄会悔约,因为你根本不是那种人。”
接着压低声音道:“我说出来你或许不会相信,突利可汗其实对你们非常欣赏,只不过碍於有跋锋寒这小子夹在其中,以致难以论交。现在跋锋寒已去,人家该可以坐下来谈谈了。”
徐子陵先是愕然,旋即想到突厥的意欲是中原愈乱愈好。而寇仲明显是一个乱源和破坏均势的高手,登时明白突利示好的另有用心。
岔开话题道:“拓跋兄的消息真灵通,我们刚送走锋寒兄,你们便衔尾追上来了。”
拓跋玉冷哼道:“若连这点能耐都没有,怎样回去向师尊交待。”
接着叹道:“真教人难以相信,每次再见到这小子,他的功力都精进一层,现在连曲傲都败在他手上。我只想问一句,他是否也在与曲傲一战中受了严重内伤呢?唉!我实在不该作此询问。”
徐子陵对这阴阳怪气的突厥年轻高手更生好感,苦笑道:“教我怎样答你呢?”
拓跋玉精神大振道:“你已告诉我答案了。坦白说,若他没有受伤,我们纵使追上他亦难以拿他怎样,现在则似可尽尽心力。”
徐子陵尚未有机会回话,那边的淳于薇不耐烦地挥着马鞭娇呼道:“师兄啊!轮到人家说话了吗?”
***寇仲从屋顶跃下横巷,转往天街,左臂中尘拂处虽止了血,但整条左臂仍是阵阵麻痛,伤口则是一片火辣。
对红拂女那使得出神入化的尘拂,实是犹有馀悸。
救他小命的是悟自傅君瑜的“奕剑术”。
在红拂女那使他眼花撩乱的拂法下,他根本连挡格亦非常吃力,更遑论预估其出手的後与路线。
可是当他中拂的刹那,她的拂法反出现一丝令他重振旗鼓的空隙,抢回少许主动之势。
那是一闪即逝的时机,却给他准确地把握,并尽其全力运掌一击,这不但扭转了形势,更因掌回主动,故能施出奕剑术的手法。
那确等如下棋,使出一令对方不能不应的妙,从而拿到对手的“应子”。
对奕剑法的认识,他又深进一层。
此时他随着人流走过天津桥,来到董家酒楼的院门前,正要入去,後面有人叫道:“寇兄请留步!”
***淳于薇俏脸微红的道:“自昨晚开始,我就有点喜欢你了。”
在马背上凝神细听的徐子陵吓了一跳道:“甚麽?”
幸好拓跋玉已回到远在五丈外的突厥骑士阵中,否则给他听到才叫尴尬。
此女煞有介事的要和自己说话,那想得到说的是这种话。
淳于薇对他的反应显然不大满意,嘟长小嘴道:“有甚麽稀奇的,人家最欢喜精灵透顶的男人,不用像呆头鸟般被人左哄右骗。只因你不似寇仲般摆出个狡狡猾猾之相,所以人家才没曾注意你而已。”
接着“嘻”的露出雪白整齐的可爱贝齿,眼中射出迷醉神色,柔声道:“那知道原来你的狡猾是藏在肚里面的,使得我们只能眼睁睁的瞧着你们从容溜掉。”
徐子陵既啼笑皆非,又大感头痛,苦笑道:“我只是为求生存而想办法脱身吧了!怎可以用狡猾来形容我,你不欢喜寇仲了吗?”
淳于薇横他一眼道:“两个我都欢喜,唉!人家要走了,你不向人说两句亲热话儿吗?
你会否到突厥来找人家呢?“
徐子陵狼狈答道:“照我看你是找错对象。若我真够狡猾,现在就懂得该怎样哄你。可惜我却是招架不来。你有没有甚麽话儿要我转告寇仲的。追人急如救火,姑娘似不应为我这呆头鸟延误时机。”
淳于薇不但不大发娇嗔,反喜孜孜的雀跃道:“这番话说得真好。有本事的男人都爱不把女人放在眼内。迟些人家将会回来找你们。唉!事实上跋小子也不错,他若没有杀大师兄,那该有多好呢!”
徐子陵大生好感,这天真多情的小姑娘最可爱的地方是率直坦白,热中追求人生美好的一面。
淳于薇甜甜一笑,又特别压低声音道:“告诉寇仲要小心突利,他是个既奸又狡的阴谋家。师尊一向都不欢喜他。于薇要走了!嘻!很少样貌好看的男人能像你和寇仲般还那麽有英雄气概的。”
徐子陵正担心会迟到,闻言如获皇恩大赦般,道声珍重,拍马去了。
***寇仲回头瞧去,赫然是突利和一众突厥高手,正甩蹬下马。
突利让手下牵马,像老朋友般来到寇仲身旁,微笑道:“寇兄若只是自己一个,不如一起吃顿便饭,我约好世民兄在此见面的。”
寇仲与他并肩朝酒楼的台阶走去,故作欣然道:“可汗的好意心领了。先不说我确是有约在身;由於昨晚我才和世民兄闹翻,现在同台吃饭说不定会影响他的胃口,哈!以後总有机曾的。”
心中暗自奇怪,怎麽算突利跟他也是敌非友,为何竟会如此和颜悦色。以突利这种心高气傲、自持身份的突厥王族,肯如此低声下气,想来必有所图。
突利停下步来,低声问道:“跋锋寒是否走了?”
寇仲随他立定,讶道:“可汗到洛阳没多少天?耳目却这般灵通。”
一众突厥高手环立四周,摆出阻挡旁人走到两人置身处的阵势,累得要入酒楼的客人都须多绕几步路,显得颇为霸道。
突利笑道:“实不相瞒,像洛阳这种天下重镇,怎可没有我们的耳目。何况寇兄叁人故作表扬,公然策马出关。假若我们仍茫然不知,还用来中原混吗?”
寇仲微笑道:“可汗既能看穿我们故意张扬其事,当知跋兄是另有妙法,不怕被人跟了!”
突利双目杀机一现即逝,从容道:“跋锋寒可以避过任何人,却绝避不开芭黛儿。一来因她熟知跋锋寒的所有技俩,其次是她恩师赵德言国师曾传她天下无双的追术,故跋锋寒的如意算盘是肯定打不响。”
寇仲笑道:“即使能追上又怎样呢?”
突利然笑道:“我们这麽说下去,定要再次针锋相对。坦白说,我对寇兄的行事作风非常欣赏,希望大家能化敌为友。至乎看看彼此有否合作的可能性,那对双方均有利无害。”
寇仲淡然应道:“可汗这麽看得起小弟,实令我受宠若惊。日後有机会尽可把酒详谈,想想有甚麽能令双方皆可获利的大计。”
突利欣然道:“寇兄果是识时务与形势的人,将来必大有可为。时机成熟时,我自会专诚拜访。”
寇仲乘机告辞登楼。但心中仍在盘算和揣测突利可圈可点的“时机成熟”这句话。
***徐子陵随在一群约有七、八骑大汉之後进入董家酒楼宽敞的外院,入门後才看清楚其中一人赫然是李世民,却不见李靖或红拂女。此时避无可避,惟有希望李世民看不到他。
岂知李世民一行人似乎人人同时生出警觉,都朝他瞧来。
徐子陵硬着头皮道:“竟然这麽巧,世民兄亦是到这里来。”
李世民露出一个略带惊喜的笑容,趋上来道:“正要找子陵兄详谈,想不到在这里遇上。”
他的手下人人脸含笑意,没有半丝剑拔弩张的味儿。但徐子陵却感到他们的目光在找寻自己的破绽和弱点,无有遗漏。
李世民欣然道:“让小弟为子陵兄引见,这位是尉迟敬德兄,不但精通兵法,且擅使长矛钢鞭,名震江淮。”
年约二十五、六的尉迟敬德踏前一步,拱手为礼。
乍看下此人的体格既不高大也不魁梧,故而并不十分引人注目。可是却能予徐子陵入目即深刻难忘的感觉,原因是他稳立如山的气度,自带一股杀气腾腾的迫人气势,显示出非凡的功力和气质。而且信心十足,乃是能於千军万马中视敌人如无物的猛将。
他的脸容有种拙厚重的味道,但双目精灵闪烁,使人知他绝非可以轻易相欺的人物。
徐子陵打量他时,他亦还以注目礼,微笑道:“相信很快便可以向徐兄讨教来自《长生诀》的超凡绝技了!”
徐子陵当然明白他说话背後的含意,微笑不语。
另一人踏前一步自我介绍道:“在下庞玉,见过徐兄。”
徐子陵顿时眼前一亮。
此人长得高大漂亮,更难得是体型匀称,没有任何可被挑剔之处。且风采明朗,给人举止文雅,擅於词令但又不会多作废言的印象。
这两人都是李世民天策府的中坚人物,更是他和寇仲的劲敌。
立在庞玉後侧是个表面看来文质彬彬的儒服书生,白哲清秀的脸上常挂着一丝似是胸有成竹的笑意,说起话来则慢条斯理的,一副好整以暇的神态。
当李世民介绍这人就是长孙无忌时,徐子陵记起此人和尉迟敬德都是寇仲特别提过的人,不由心中暗懔。
尉迟敬德不怒自威的霸气、庞玉的英挺潇和长孙无忌的深不可测,均使他生出警惕之心。
接着其馀叁人分别是罗士信、史万宝和刘德威,均是达至精气内蕴的高手。只是这六名手下,已可略窥李世民惊人的实力。
介绍过後,李世民亲热地挽着徐子陵的臂弯趋往一旁,低声道:“昨晚小弟与李靖先生竟夜详谈::”听到李靖之名,徐子陵立时按捺下住,截断他道:“人各有志,不能相强,世民兄莫要看寇仲平时一副玩世不恭的神态,事实上却极有主见,立定的决心绝不会因别人而动摇的。”
李世民放开他的手弯,然笑道:“如此小弟可省回很多说话。将来如有得罪之处,子陵兄勿要见怪,小弟亦是逼不得已。”
深深望了徐子陵充满感情的一眼後,断然挥手,含笑领着一众天策府的高手自行入楼去了。
徐子陵暗叹一口气,知道他已错过了最後一个与李世民修好的机会。
自这刻开始,李世民将会成为他们最可怕的大敌。
第二章 董家酒楼
长着一把美髯的“银龙”宋鲁风采如昔,而与他形影不离的柳菁也出落得更迷人,像颗随时可滴出醉人汁液的蜜桃。
宋鲁订的厢房位於董家酒楼顶层的南端,与南翼其他厢房以一个小厅分隔开来,益显出宋阀在洛阳的声望和地位。
通道由五、六个宋阀的年轻高手把守,他们见到寇仲,神态恭敬不在话下,骨子里亦透出心悦诚服的崇慕意味。
事实上寇仲和徐子陵从无名小卒闯出名堂,成了天下有数的英雄人物,早是武林年轻一辈的欣目标,比之那些含着银匙出世的门阀子弟,更使人觉得难能可贵。
寇仲不摆半点架子,有礼而亲切地和把门的宋家高手打过招呼,在他们引领下进入厢房。
原可摆设十桌酒席的南厢只在临窗摆着一席,窗外就是横过洛阳南北,舟船往来不绝的洛河,若坐在靠窗的椅子,探头下望便是有洛阳第一桥之称的天津桥。
寇仲跨过门槛时,一名五十来岁,胖嘟嘟,满身珠光宝气,似个大商贾模样的男子,正立在宋鲁身旁喁喁细语。
柳菁则小鸟依人般在另一边半挨在宋鲁身上,侧耳细听两人说话,间中发出银铃般的娇笑声。
宋玉致背门而坐,秀发以乎经过悉心梳理,宫髻云鬟,自有一种高贵秀丽的动人韵味。
柳菁瞥见寇仲,美目亮了起来,娇笑道:“小仲来哩!竟长得这麽高大。”
宋鲁目光落在寇仲身上,站起来呵呵笑道:“士别叁日,刮目相看,想不到我宋鲁一向自负目光过人,亦对两位看走眼。”
那一身俗气的大胖子眉开眼笑的施礼道:“寇爷肯赏面光临,乃我董家酒楼荣幸。”
这麽一说,寇仲才知此人是董家酒楼的老板。
宋玉致纹风不动,也没有回头瞧他或与他打招呼。
宋鲁离座迎上寇仲,伸手握起他两手,双目电芒烁闪,同时透出深刻的情怀,叹道:“自当年一别,随即得闻君的噩耗,人生无常,令人难以排遣。幸好你两人终不负君的期望,想她在天之灵,定感安慰。”
被他勾起心事,寇仲就像变回当日在船上那不懂事的孩子,一对虎目红起来,只懂抓住宋鲁温热柔软的手,却不懂说话。
坐着的柳菁微嗔道:“今天只准说高兴的话,小仲快罚你鲁叔一。”
那董老板拉开在宋鲁座位旁的椅子,笑道:“仲爷坐下先喝口热茶再说,徐爷不是和你一道来吗?”
宋鲁想起未为两人引见,搂着寇仲肩头朝座位走去,道:“董方是董家酒楼的大老板,在洛阳无人不识,也是我宋鲁叁十多年的老朋友,都是自己人,不用客气。”
寇仲连忙施礼,道:“小陵他随後便来。”
坐好後,柳菁笑道:“董老不是想练站功吧?为何不肯坐下。”
双方显是非常亲热,董老板笑道:“为了赚两顿饭糊口,我是天生的辛苦命。今天不知刮的甚麽风,叁个厢厅都给不能不打个招呼的贵客订了。唉!夫人该知道我坐下来便再不愿起身的。”
众人听他语带自嘲,说得有趣,都笑起来。连紧绷着俏脸的宋玉致亦绽出一丝笑容,但仍不肯迎上寇仲向她灼灼而视的目光。
寇仲笑道:“董老板真风趣,只不知李世民那小子订的是那一个厢厅呢?”
宋鲁显是知悉他和李世民关系转劣,沉声道:“你刚才没撞见他吗?”
寇仲淡然道:“我撞到的是突利,李小子约了他在这里共进午膳。”
董方有点尴尬的道:“秦王本想订这个厅子的,因可俯瞰天津桥一带的美景,但我早预留给鲁兄,当然不能答应他。”
柳菁摆出一个娇媚可人的猜估神态道:“那他该是移师西厅,那处也可看到部份天津桥和朝西苑方向流去的洛河景致。”
董方叹道:“西厅也给人抢先一步订了,所以秦王只能屈就东厅,尚幸那里虽看不到天津桥,仍有洛河东段的景色可供观赏。”
宋鲁呵呵笑道:“谁人如此有面子?照我所知,董老板是为了怕来自各地的贵人临时订不到最高层的厢厅,宁可空着也不愿随便给人预订了呢。”
今趟连宋玉致都露出注意的神色。
寇仲别头瞧往窗外,洛河两岸的壮丽景观尽收眼底。耳内传来董方的说话声道:“鲁兄确是小弟肚内的蛔,我一向抱着广交天下英雄豪杰的心意,故那一方都不想开罪。”
柳菁发出一阵银铃般的笑声道:“那麽谁做皇帝,我们的董老板都可大做生意了。”
董方和宋鲁呵呵大笑时,宋玉致微嗔道:“董叔尚未交待究竟谁要了西厅哩!”
董方答道:“订的人是我们洛阳首富荣凤祥大老板,他要招呼的客人是「知世郎」王薄和来自吐谷浑的王子伏骞,你说我敢否要他们换厅子呢?”
寇仲闻言,一震回过头来道:“今趟有好戏看了。”
***徐子陵在一名知客的殷勤带领下,拾级登楼。
那知客介绍道:“宋爷订的南厅在顶楼的四厅十二房中首屈一指,名闻全市。”
徐子陵正要敷衍两句,後面有人俏唤他的名字,愕然转头,赫然是久违了的美人儿师傅云玉真。
徐子陵忙支走知客,待巧笑倩兮的云玉真来到身旁,欣然笑道:“又会这麽巧的?”
云玉真探出玉手挽着他臂弯,亲切地道:“你是愈长愈俊,寇仲却是愈大愈坏。
你两人若可作点交换就好了!寇仲有没有告诉你曾见到为师呢?“
此时已踏足顶层,云玉真领着他来到西厅外一个厢房门前旁,停步凑在他耳边低声道:“师傅有个重要的消息告诉你:王薄已与宇文化及秘密结盟,现在更全力拉拢伏骞,希望能借助吐谷浑这新兴的力量来打天下。”
徐子陵本因云玉真太过份的热情而剑眉紧锁,尤其是给她如兰的呵气直钻进耳鼓内,既富挑逗性又得怪难受的。不过听得最後两句时,登时浑忘一切,虎目神光闪闪道:“果有此事?”
云玉真香若有意无意,又似情不自禁的在他耳珠揩了一记,柔情似水的道:“师傅就算要骗任何人,都舍不得骗子陵你。不过伏骞此人城府极深,今趟到中原来主要是了解形势,绝不曾轻率地靠往任何一方的。”
徐子陵忍不住把头挪开少许。在不足叁寸的近距离瞧着云玉真的俏脸道:“师傅你不是刚抵洛阳吗?究竟是从何处得知这麽多秘密讯息?”
云玉真正要答话,一把柔和悦耳的男声从厢房内透门传出来道:“玉真!你与谁在说话?还不快来。”
徐子陵立即认出是“多情公子”侯希白的声音,云玉真的俏脸飞红,尴尬应道:“来了!”
接着迅快地在徐子陵猝不及防下香了他脸颊一口,说道:“迟些再来找你们。”
一言罢推门进房。
徐子陵呆了半晌,才朝南厅走去。
***待董方去了招呼其他贵宾,南厅只剩下四入时,寇仲道:“对荣凤祥这个人,鲁叔有多少认识呢?”
宋玉致终於正眼瞧往寇仲,冷然自若的道:“荣凤祥本身来历神秘,虽从没有人见过他出手,但亦没有人不认为他武功高强。兼之他为人圆滑,故在黑白两道都很吃得开。你以乎很在意他呢?”
柳菁横了寇仲一眼娇声责道:“小仲你究竟在甚麽方面开罪了致致,累得我们都要捱受她的冷言冷语。”
宋玉致嗔道:“菁姨!”
宋鲁呵呵笑道:“女儿家爱使性子闹玩儿,如此才见情趣。是了!荣凤祥跟今天是否有好戏看,两者为何会扯上关系?”
寇仲先向嘟长嘴儿、鼓着香腮的宋玉致笑嘻嘻的作揖赔罪,见她仍故意不瞧自己,才朝宋鲁和对他大力匡助的柳菁道:“荣凤祥这家伙该和李小子有点关系,今次在此宴请伏骞和王薄亦非像表面般简单。只看李小子订的厅厢的时间紧接在荣凤祥之後,便不难看出李世民和突利两个小子都是冲着伏骞、王薄而来。”
柳菁“噗哧”娇笑道:“小仲仍是童心未泯,甚麽小家伙大小子的,想笑死人家吗!”
宋鲁点头道:“这麽说,李世民和突利的目标该是伏骞,此人在中原尚未有根基,所以倘能折辱他一番,他便只有黯然而退的结局。”
此时徐子陵进来了,宋鲁欣然把他迎进席位,坐在宋玉致和柳菁之间,与寇仲对席而坐。
柳菁有点爱不释眼的打量徐子陵,媚态横生的道:“小陵的样子变得比小仲更厉害,清秀中透出挺拔不群的英雄气概,谁家女子能不为你倾心呢?”
徐子陵对她骚媚入骨的神态涌起熟悉和亲切的温馨感觉,更勾起对傅君逝者如梦的伤情回忆!想起沧海桑田,人事更替,当年聚首长江巨舟上的一幕,便像是刚发生不久的事,不由应道:“菁姨亦是美艳更胜从前呢。”
柳菁被哄得眉花眼笑时,宋鲁欣然道:“这种动听逗人的话,竟是从小陵之口说出来,真教人难以相信。可知乃是有感而发。”
宋玉致盯了寇仲一眼,似在表示若说话的人是寇仲,就全不可信了。
寇仲以苦笑回报宋玉致像曾说话的眼睛,问徐子陵道:“你滚到那里去了?竟敢迟到。”
徐子陵若无其事的耸肩道:“有甚麽地方好去,只不过是到净念禅院打了个转,跟师妃暄说了几句话儿,哈!为甚麽要那样瞪着我?”
事实上其他叁人的瞳孔都随着他的说话不住扩大,一脸难以置信的神色。
寇仲失声道:“你是否把事情全招了出来呢?”
徐子陵潇地摊手道:“丑妇终须见翁姑,把事情拖着於你我有甚麽好处?”
寇仲大惑不解,仔细打量他道:“你现在是否表面看来虽似好人一个,其实却是受了严重内伤,随时会倒地暴毙?”
宋鲁和柳菁起哄大笑,宋玉致亦玉容解冻,垂首偷笑,那种不份被逗笑了的娇憨神态,出现在这倔强骄傲的豪阀贵女脸上,尤为动人。
柳菁笑骂道:“去你的,这麽不吉利的话也可说出来。”
徐子陵忍俊下住,气道:“所以常说你是以小人之心去度人家君子之腹,方外人岂会动辄讲打喊杀。那纯是王薄从中弄鬼,刚才我碰到云帮主,证实王薄真的靠拢了我们的大仇人宇文化及,故::”寇仲对王薄的事不露丝毫兴趣,截断他道:“师妃暄有甚麽话说?有没有恐吓你?”
徐子陵失笑道:“你这小人之心的习惯何时才能改掉?人家修的是禅法,专讲因果机缘,岂同我们这两个俗人般有仇必报。唉!真恨不得可立即去把宇文化及的臭头割下来送酒。”
宋鲁道:“恩怨分明有甚麽不好?佛门也有除妖降魔的说法。宇文化及这种人若当上皇帝,为害处会不下於杨广。是了!了空怎会那麽轻易让你见到师妃暄的?”徐子陵道:“我本也以为见不到师妃暄,已准备离开,谁知师妃暄却亲身来会。”
柳菁讶道:“难道她看上你了?”
寇仲拍台道:“这正是我要说的话。”
徐子陵苦笑道:“这想法只能是自作多情,师妃暄是个带发修行的方外人,关心的惟有是万民的福祉。”
宋玉致不解道:“但她仍没理由肯放过你的?是否你把和氏璧还了给她呢?”
寇仲乘机瞧着她道:“和氏璧已给我们当饭般吃了,何来宝璧还给她?”
宋玉致终和他四目交投,没好气地道:“没有一句是正经的,不跟你说。”
寇仲呼冤道:“我寇仲若有一字虚言,罚我这一世也得不到叁小姐的青睐,不信可问你认为老实可靠的陵小子。”
宋玉致立时霞烧玉颊,气得差点赏寇仲一记大耳光。
宋鲁打圆场道:“小陵不妨来说说这是甚麽一回事。”
徐子陵扼要地解释一遍,此时正酒菜罗列,众人停止说话。
待夥计去後,宋鲁叹道:“异宝果然是异宝,竟会有此情况出现,教人意想难及。”
柳菁慕的道:“你两个幸运的小子。”
寇仲殷勤地为各人添酒,到宋玉致时,这美女按着酒,冷然道:“今天我不喝酒。”
寇仲碰了一鼻子灰,正想改替她斟茶时,宋玉致另一手提起茶,有点苦忍着笑的道:“我自己来,不用劳烦你的贵手。”
寇仲知她只是“虚有其表”,大乐含笑坐回椅子里,还故作轻松的挨到椅背伸了个如释重负的懒腰。
宋玉致只能“回复原状”,不再理他。
宋鲁分析道:“名传千古的和氏璧既已报销,而你们又是阴癸派的大敌,那师妃暄放开此事,乃明智之举。”
寇仲问道:“现时南方形势如何呢?”
柳菁蹙起黛眉道:“你还敢问我们?把南方搞得天翻地覆後,你两个便一走了之,留下个烂摊子要人家去收拾。”
宋鲁插入道:“幸好这烂摊子对我们有利无害。不过美中不足处是沈法兴和杜伏威都因林士宏被削弱实力之後而坐大,直接威胁到我们岭南宋家和巴陵帮的联盟。”
寇仲兴趣盎然的道:“老萧近况又是如何呢?”
宋鲁苦笑道:“这是另一件头痛的事。自铁骑会烟消云散後,他便全力经略南方,土地幅员大增,兵力增至四十万,现时对我们虽仍是客客气气,但谁都不知他明天会否变卦。”
寇仲冷哼道:“争霸天下,始终要看能否控制关外这片土地。我竹花帮的兄弟又如何?”
宋鲁想了想才道:“此事致致会比较清楚一点。”
宋玉致白他一眼道:“你真是关心你的兄弟,还是怕竹花帮从你的手心又飞走呢?”
寇仲笑嘻嘻道:“若我仍是在扬州和小陵玩石子泥沙的年代,关心的当然只会是朋友。
不过现在人长大了,自然要为自己的事业和将来想,而朋友则是事业一个构成的主要部份,这麽说够坦白了吗?“
宋玉致深深看了他两眼,有点无奈地道:“你的儿时玩伴桂锡良已成了竹花帮新帮主邵令周的快婿,手掌实权,满意了吧!”
寇仲和徐子陵对视一眼,同觉愕然。
柳菁笑道:“还不多谢致致,她在此事上为你用了很多力气哩!”
寇仲尚未有机会说话,顶层不知何处传来“轰隆”的一声巨响,接着是伏骞的长笑声道:“如此功夫,竟敢在本人面前班门弄斧,确是可笑之极。”
寇仲大喜道:“好戏终於上演了。我们究竟该留在这里吃东西,还是去凑热闹呢?”
话尚未完,柳菁首先离座而起,嗔道:“还用多想吗?”
第叁章 名楼风云
董家酒楼有楼梯分於东南角和西北角贯通底下叁层,而通往顶层的楼梯却设在正中的位置,须经过第叁层的走道始可由此登上四楼。
梯井围以雕花木栏干,四周是个广阔达叁丈的空间,连接起通往各厅房的廊道,感觉上既有气势亦见通爽。
当寇仲等从南廊拥到梯井时,四条廊道外均挤满人,李世民、突利和一众手下打横排开在北廊之外,人人虎视眈眈正卓立於栏干旁负手俯视梯井下层尽处的伏骞。
邢漠飞、王薄和一众吐谷浑高手则散布在伏骞身後丈许处,都是脸露冷笑,颇有剑拔弩张的味儿,针对的应是李世民和突利的一方。
东廊处看热闹的人群中,寇仲等认得的有“多情公子”侯希白和云玉真,其他的该只是适逢其会的客人。
寇仲等循伏骞目光下望,可见一人正伏身在两层中间的阶台上,动也不动,生死未卜,观其服饰,该是随突利而来的突厥高手。
寇仲凑到宋玉致小耳旁低声道:“好致致,那个是否荣凤祥呢?”
宋玉致秀眉轻蹙,似是有点受不住他带点刻意的亲热,但却没有挪开,皆因另一边已紧靠柳菁,微一点头,算是回答。
寇仲指的是立在王薄身旁一个保养得很好的中年男子,脸瘦身高长得颇像王薄,但神情严肃,一副难得露出笑容的样子,却能予人冷静自若的感觉。
他的目光锐利,鼻子高挺而直,嘴巴在比例上大了少许,额角高隆,确有大老板的格局。
此时所有人的目光全集中到伏骞身上,此君却无丝毫不自在的神态,嘴角露出一丝难以觉察的蔑视神色,冷然道:“突利你若要动手,何须遣手下先来送死?”
李世民踏前一步,淡淡道:“胜败乃兵家常事,请问伏兄慕铁雄生死如何?其他一切可迟一步再说。”
伏骞讶然朝李世民瞧去,眼中掠过惊异警惕的神色,皱眉道:“阁下何人?为何要代突利发言?”
突利冷哼道:“伏骞你连威震天下的秦王李世民都有眼不识泰山,却仍到中原来淌这混水,小弟也要为你抹一把冷汗。”
众人虽仍未清楚伏骞为何会在此与“悍狮”慕铁雄打斗,但看突利现在的语态,均猜到是突利遗慕铁雄故意挑拨生事,而惨遭“教训”。
至於突利为何如此不智,则除当事者外其他人都大惑不解。
伏骞发出一阵长笑,道:“久闻秦王之名,今日在此得见,果是人中之龙,伏骞有礼了。”
他无论谈笑举止,均有种睥睨天下的豪雄气概,慑人之极。
最难得是他满脸髯,相格粗豪,仍能令人感到他思虑精到细密,没有犷汉粗心疏忽的缺点。
李世民含笑回礼,泱泱大度地谦虚答道:“伏兄过奖,世民愧不敢当,假若伏兄不反对,世民要派人去看视慕将军的情况。”
伏骞哂然笑道:“不必多此一举。慕兄躺一会便可自行起身。世民兄勿要怪小弟对这些下人狠施辣手,非是如此,亦难以把各位引出来。”
接着环目一扫,当眼光来到寇仲等人处时,竟微笑颔首为礼,神态从容不迫,极有风度。
王薄於此时插入道:“请容王某说句公道话,慕将军拦路之举,已属无礼,还公然辱及王子及族人,王子出手,亦合乎情理。”
突利点头道:“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所谓合乎情理,大抵如是。但王老当知中原现时形势,实没有甚麽情理可言,伏王子既敢率众东来,自然知道此非是游山玩水的好时机。”
董方此时不知从那处钻出来,道:“各位有话好说,能否给老朽一点薄面!”
他话尚未已,荣凤祥介入道:“董老板可知此事非只一般江湖争斗,贵楼有任何损失,一概由荣某人负责。”
此人说起话来霸气十足,不留半点予人辩说的馀地。
董方乃圆滑之极的人,那还敢多言干涉,求助的瞥了宋鲁一眼,口上却道:“有荣老板的一句话便够。就算把敝楼拆了,我董方也可重建另一座。”
他的语气卑中显亢,显是不满荣凤祥大石压死蟹的气势。
宋鲁排众而出,寇仲、徐子陵、宋玉致和柳菁自然紧随其後,登时惹起一阵混乱。待宋鲁来到南廊人堆的最外围处,这位宋阀的元老高手发出一阵含蕴内劲的震耳长笑,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到他身上。
宋鲁这才抱拳道:“在下岭南宋鲁,有些许愚见,望为各位接纳。”
先不说他刚才凭笑声显露的深厚功力,又或他“银龙”宋鲁的威望,只是有寇仲和徐子陵这两颗像彗星般崛起於武林的新贵陪侍在侧,已使他的话掷地有声,教人不敢忽视。
伏骞的目光扫过他们,落在宋玉致身上时候地亮起清晰无比的赞赏神色,最後才回到宋鲁处,欣然道:“宋老誉满天下,乃真正侠义中人,伏某当然要听命。”
当他的目光凝定在宋玉致如花玉容上时,在她旁的寇仲感到她外表虽然没有甚麽,但心跳脉膊都生出加速的反应,心中不由泛起苦涩的味儿。知道宋玉致对这来自吐谷浑的皇族高手,非是能毫不在意。
宋鲁双目电芒烁闪,扫过李世民、突利等人後,转到荣凤祥处,微笑道:“荣老板请勿见怪,我们这些惯走江湖的人,自爱畅意恩仇,只求痛快。但董老板曾为这楼子下过一番心血,若在这里动手始终有煮鹤焚琴,大杀风景之感,我们何不移师楼下广场,再作计较?”
只听他这番说话,便知他并不卖荣凤祥的面子,但又教对方难以反驳。
荣凤祥出奇地没有动气,只淡淡道:“宋兄教训得好。小弟怎会有意见呢?”
寇仲和徐子陵却是心中暗懔,此人能屈能伸,说话大方得体,确是个人物。
伏骞欣然笑道:“在那处动手也没有问题,就算在这里,伏某也可保证能不损片木块瓦,但对手的情况如何,就非我可控制。”
众人一阵起哄,这等若伏骞自我限制了出手的方式。
一声长笑,来自李世民的阵营中,只见英伟挺拔的庞玉大步走出,微笑道:“伏王子此言,惹得庞玉心难熬,忍不住要领教高明。不若我们订下规则,谁若失手损毁任何物件,便算输了如何?”
若庞玉是来自突利的一方,众人绝不会有丝毫奇怪。皆因突厥近年声势日盛,实行对四邻侵略的扩张国策,故一向与吐谷浑结有深仇。
但出言着竟是李世民天策府的一级高手,便使人知道事情非是一般争执那麽简单,而是牵涉到争霸天下的大业。
吐谷浑一方高手立时跃跃欲试,欲替伏骞出战,却给伏骞打手势阻止,铜铃般的巨目透出笑意,朝李世民道:“若庞兄一时失手,败给在下,秦王是否亲自下场?”
旁观者立时止哄,变得鸦雀无声,看李世民如何应付伏骞的挑战。
李世民双目寒芒闪闪,锐利如刀刃的眼神与伏骞毫不相让的对视了令人心弦紧扯的片晌後,哑然失笑道:“王子果是豪气迫人,既是如此,不若小弟和王子先玩一场,免得给旁人说我李世民使的是车轮战术。”
连寇仲也对李世民的胆包风度深为倾倒。
这才是真正的英雄好汉。
要知从没有人见过伏骞出手,不过只看他敢挑战曲傲,“悍狮”慕铁雄则仍躺在梯阶之间,便知此人非是好惹。李世民敢亲身犯险,与这高深莫测的伏骞交手,岂是懦夫敢为的事。
旁观者采声四起,显都为李世民心折。
善玩言语手段的突利竟没有插嘴,一派坐山观虎斗的暧昧神态。
李世民一方的尉迟敬德等人,却没有露出丝毫不安之色,似是对李世民信心十足。
伏骞颔首赞许,负手从容道:“秦王不必有此顾虑,本人自创的「伏养气功」,专讲潜藏生息之法,一人十人都不会有多大分别,若与庞兄一战侥幸胜出,反有热身作用,占便宜的实是小弟而非世民兄。”
这番说话出口,立时惹来一阵哗然。
表面听是谦虚非常,骨子里却是傲气凌人,隐有不可一世的豪气。
庞玉哈哈一笑,踏前叁步,离伏骞只有丈许距离,施礼道:“王子既有此豪语,请恕庞玉大胆冒犯,请王子赐教。”
这天策府的高手长得如玉树临风,锋芒四射,予人好感。
李世民笑道:“既是如此,世民自乐得在旁欣赏!”
大局已定,伏骞与庞玉一战势在必行。
突利此时长笑道:“如确有机缘,下一场秦王可否让给我这对王子心仪已久的仰慕者?”
此登时为手下被辱的突利挽回所有颜面。
谁都想不到董家酒楼顶层的梯井处,突然间会成各方领袖争霸决胜的场所。
假若伏骞或突利任何一方败北,势将声势大挫,动辄还有难以全身而退的惨淡收场。
就在李世民和伏骞尚未作出反应的一刻,寇仲大笑道:“真有意思,既是为此,王子可否把与秦王的一场比拚让予小弟呢?”
徐子陵心中剧震,知道寇仲下了决心,绝不让李世民生离此地。
而李世民亦很难拒绝寇仲的挑战。
李世民方面的高手人人脸色微变,目光齐集中到寇仲身上,显是对他甚为忌惮。
宋玉致亦芳心颤震,正是寇仲这天不怕地不怕的英雄气概,令她对他既爱且恨,六神无主。
由刺杀“青蛟”任少名开始,直至在老虎头上动土的盗取和氏璧,他表现的便是这种无畏的精神。
“咦”!
一把女子的声音从下面传上来,接着有人道:“慕将军给何人以先天气劲封闭六脉,躺在这里呢?”
事实上在下层亦围满了观着,只是没有人敢接近梯阶,此女於这要紧时刻走到慕铁雄旁,又出言截住李世民对寇仲的回应,无不深合兵法之道;不但使李世民对寇仲的挑战有缓冲之机,也削弱了寇仲的气势。
众人不由拥前数步,往下瞧去,刚好见到一位气质独特的美女,伸脚轻踢了伏身阶台的慕铁雄一记。
慕铁雄应脚剧颤呻吟,茫然坐起。
伏骞双目奇光连闪,脸上掠过难以掩饰的讶异神情,问道:“姑娘能看破在下手法,确是非凡,可否赐示芳名。”
美女仰起悄脸,右掌则迅快无匹地在慕铁雄背上连拍十多掌,後者两眼倏地回复神采,并闭目运功。
众人均心生惊异,才知刚才此女一脚并没有全解慕铁雄被封的经穴,只能令他坐起半身,但已尽收先声夺人的效应。
兼之她现在目注上方,右手却如有目助般准确命中慕铁雄後背要穴,只是这一手更教人折服。
美女一点不让地与高高在上的伏骞对视,冷然自若道:“妾身的过去已死,变成无名无姓的人,王子称呼妾身作红拂女又或李夫人,均悉从尊意。”
未待伏骞答话,紧接娇叱道:“寇仲你我刚才一战尚未竟全功,你凭甚麽向秦王挑战?”
寇仲望向李世民苦笑道:“小弟服了,就收回刚才的说话,嫂子也请放小子一马吧。”
他说话的内容语调均似示弱之极,但却没有人认为他是怕了红拂女。连不知情者也猜到他是由於某些原因而不想与这美女动手。
徐子陵心中暗叹,亦只有他最明白寇仲的心情,尽管他们有恨李靖的理由,但兄弟情义始终难以一把抹去,怎能对他的娇妻痛下杀手。而对着红拂女这种高手,想手下留情可跟自尽没有多大分别。
伏骞摇头叹道:“女中豪杰,令人敬佩,李夫人请上!”
红拂女脸容静如止水的拾级而上,到她归回李世民一夥时,伏骞脱掉外袍,露出慑人的雄伟躯干,长笑道:“不知庞兄用的是甚麽兵器。”
庞玉淡然道:“兵器乃不祥之物,不宜在此地施用,何不让我们玩两手拳脚,王子意下如何?”
此子不愧名震关中的人物,话里暗藏锋刃,抢制先机,操握主动。
伏骞微笑道:“祥与不祥,只在一念之间,庞兄既有此雅兴,那伏某人另有一个提议。”
众人只觉奇峰突出,均静心聆听。
寇仲凑到宋玉致小耳旁道:“上战伐心,下战伐力,好致致有否为此人动心呢?”
“哎!”
宋玉致一肘重重撞在寇仲胁下,没有睬他。
伏骞的目光应声射到两人处,露出莞神色,寇仲则报以苦笑。
庞玉的眼神却没有片刻离开伏骞,沉声道:“王子请赐示。”
众人忙侧耳恭听。
第四章 一拳扬威
伏骞在万众期待下,好整以暇的道:“我们何不以栏干作战场,谁被逼下栏干来,便作负论。”
众人一阵哗然,旋又屏息静气,看庞玉如何回答。
庞玉却是心内暗笑。
他本身虽擅於使剑,但在拳脚上却下过一番苦功,创出“太虚错手”,将剑招融进其内,与使剑没有甚麽分别,所以才有刚才的提议。
这作“凹”字形的木栏干是用上等楠木制成,总长度约有五丈,宽达半尺,栏身虽缕雕花饰,但却非常坚实,纵使不谙武功的人,只要手足灵活,在栏上亦可走动自如,对他们这种精於平衡的高手,与站在平地没有多大分别。唯一是限制了他们活动的围,让彼此能更准确把握对方的挪移。
庞玉的“太虚错手”远近俱宜,假若能预测对方变数,威力之大,将更是惊人,所以他对伏骞的提议欢迎还来不及,那会拒绝。
此人极富智计,深悉兵不厌诈之道,表面却故意微露犹豫神色,才皱眉道:“此法确可保不致因一时失手损毁东西,在下只好舍命陪君子。”
伏骞露出一丝漫不经心的笑意,道:“庞兄请!”
话刚尽时两人同时腾起,稳然落在栏干上。
旁观着多人发出采声,因两人身法均快如电闪,最难得是不见半点提气作势的形迹。更使人惊异处是他们并非先跃往栏干子的上空,再降下去,而是斜冲掠上,然後像钉子般钉在栏干上,不见丝毫晃动。
只是这收发由心,要停便停的身法,便非是一般江湖好手所能企及。
寇仲早预估伏骞身负绝学,故毫不奇怪,但庞玉厉害至此,却非他所能料及,不由忆起李靖的警告。
此际庞玉单足柱立栏上,左腿翘起贴在右腿後,摆出金鸡独立的姿式,却比别人双足立地更稳固安全。尤其是他的立点是一边栏端至尽处,於稳中又见其险,形成一种非常特别的气势。
伏骞则定若泰山般然卓立於栏干的中段,两脚微分数寸,由於栏干离地约有五尺的高度,在靠外的四面梯井都是深下去的空间衬托下,他便仿如立在崇山之颠,雄伟的体型,更使人有高山仰止的奇异感。
他面向庞玉,从容笑道:“小弟到中原後,尚是首次正式与人交手,不过我例不作主攻,所以庞兄不须因小弟是客而多礼,庞兄请!”
他言谈举止虽是谦彬有礼,但自有一股凌人气度,压得人有透不过气来的感觉,更益显高深莫测,便人心生畏慑。
庞玉心中暗笑,要知高手过招有若下棋,先手极为重要,如若功力相若,谁抢得先手主动,往往成为决定胜败的因素。
若在平地上,纵使失先手,也可藉退避闪躲来部署反攻,但若活动被局限在这长不过五丈阔不过半尺的曲形栏干上,而又不准触地,那麽先手一失,几乎肯定有败无胜。
旁观者中登时发出一阵嗡嗡议论声,暗评伏骞不智。
寇仲又凑到宋玉致的晶莹如玉的小耳旁,低声道:“若争天下也是轮流在栏干动手,小陵必可坐上皇帝小儿的宝座。”
宋玉致心底同意,若论在窄小的围内作近身搏击,真没多少人是徐子陵的手脚。
她却挪开少许,才狠盯寇仲道:“你是否故意吹气进人家的耳朵里?”
寇仲老脸微红,幸好此时庞玉一声“冒犯”,登时气劲作响,宋玉致再不理他,让这小子逃过此窘。
庞玉像在脚底装上轮轴般,以一泻千里之势,滑过丈许的栏干,来到伏骞的左侧,两手撮指成剑,左劈右刺,攻向伏骞,登时劲气狂涌,声势骇人。
场内立时生出一种惨冽的气氛,庞玉用的虽是赤手,竟能使人生出剑刺的感觉。
徐子陵偷空观察邢漠飞等一众吐谷浑的高手,见到他们全神观战,但却没有人露出紧张或不安的神色,似对主子信心十足。禁不住心中微凛。
以庞玉目下表现的功力,即使换了自己在伏骞的位置,亦要应付得非常吃力。
就在此时,场上再生变化。
庞玉竟纵身跃起,像鹰隼般凌空下扑,两手撮指为剑的招式原封不动,只变得改攻向伏骞的脸门。
现在连盲子都知道庞玉是要速战速决,务要迫使伏骞在数招内离开栏干。
伏骞哈哈一笑,到敌招临头,才往後仰身,其仰幅之人,就像他忽然变成了一把弯弓,而右拳则以劲箭般往正面斜上方的庞玉射去。
全场人立时生出灼热烦躁的可怕感觉,更骇人是感觉不到丝毫拳风劲气,便似人人忽然聋了,且皮肤亦失去知觉,又或如在噩梦里,骤见电闪,却总听不到雷声。
伏骞这无声无息的一拳,比之甚麽拳劲掌风更使人心生寒意。
无人不看得目瞪口呆,出乎料外。
李世民、突利等人同时现出惊异神色。
身在局中的庞玉更是苦不堪言,若在平地之上,他尚可在接招後退往远处,但此刻只能退往栏干上其中一点。
所谓行家一出手,立知有没有。
伏骞这种能收敛风声的拳劲,庞玉连想都未曾想过。
拳风并非真的没有,而是集束成柱,只集中到自己身上。
他似在一个别人感不到摸不的风暴中,逆风而下,难受至极点。
至此才知中计。
伏骞此种高度集中的功法,显属先天真气的一种,实有无可抗御之势。
掌锋先後刺中伏骞的右拳。
在旁人眼中,还以为是庞玉故意变招封刺对手这惊天动地的一拳,只有庞玉和像徐子陵、李世民、红拂女那般级数的高手才看出伏骞这简单的一拳,竟能封死庞玉掌剑攻势的所有变化。
庞玉便像给万斤大石轰中两手,全身如遭雷殛,差点便要给冲得直弹上天,若撞破瓦顶,这笔“砸破东西”的糊涂账恐怕谁都不知道该入庞玉的账,还是归伏骞的数。
庞玉临危不乱,猛提一口真气,逆改下射为腾冲之势,此时伏骞的拳头倏地扩大,直迫脸门。
原来他的雄躯像弹簧般从弯变直,故拳势加速,从封挡变成反击。
庞玉心叫不妙,忙两手交叠成剪,险险架着对方铁拳。
“蓬”!
气劲交击之音,像闷雷般响澈整个空间,震得人人耳鼓生鸣,连正调气养息的慕铁雄也忍不住睁眼从下方梯间翘首仰望。
庞玉整个人像被狂风拂叶般吹起,直至中梁处伸脚一点,才再疾射向仍在栏上稳立如山的伏骞。
虽说伏骞所提的条件只是不准触地,而没说不可碰及梁柱或瓦顶,但人人都感到庞玉该以输论。
不过却没有人敢小觑庞玉。
伏骞一拳之威,便震慑全场,显示出足可向宁道奇那般级数高手挑战的惊人实力。庞玉能硬挡他此一拳而毫无损伤,亦是难能可卖。
李世民大喝道:“住手!”
伏骞哈哈一笑道:“领教了!”
竟拳化为掌,作出相迎之状。
灼热翳闷的压迫感刹间去得无影无,人人都有回复轻松的感觉。
庞玉亦是提得起放得下的英雄人物,立即化去攻势,改为与伏骞来个握手为礼,并借其力一起飘落楼板。
李世民叹道:“佩服佩服,此仗是我方败了,王子有没有兴趣和在下玩一场呢?”众人虽知他这个秦王神勇盖世,纵横战阵所向无敌,却从未见过他以武林人士的身份方式跟人动手过招。
此刻他在见过伏骞显示出来深不可测的奇功後,仍敢搦战,登时都要对他作出新估计。
徐子陵和寇仲则脸脸相觑,同时心想换了自己是李世民,怕亦会犹豫该否动手。
伏骞放开庞玉的手,让他返回本阵,正要说话,突利已大步踏出,双目神光迸射,注在伏骞身上,肃容道:“难怪王子近年能声名鹊起,尤胜乃父,果非幸至。
世民兄这一场不如让给兄弟好吗?“
全场静至落针可闻,静待伏骞的抉择。
这来自吐谷浑豪迈过人的高手仰天长笑道:“痛快!痛快!我伏骞这些年来正为对手难求而引憾,忽然间竟遇到这麽多好对像,确是难得。但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此处实非宜於放手格斗的战场,两位可另有提议?”
这番话直有不可一世之概,但自他口中道出,却没有人感到他是恃势凌人,又或气高张;反有理所当然,坦白率真的味儿。
王薄乾咳一声,待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後,微笑道:“来日方长,不若我们先行各自回去喝酒,迟些时再作计较如何?”
若论在江湖上的辈份身份,连杜伏威、李子通等都曾是他手下的王薄,在此实是无人能及,他这麽提议,谁都要卖点面子给他,否则就可能先要应付他被誉为天下无双的鞭法。
荣凤祥附和道:“明晚就是老夫寿宴之时,届时再作较量如何?”
李世民欣然道:“两位前辈的话,谁敢不从。”
他的仪风度,总是那麽恰到得体,教人心折。
当众人都以为事情至此会告一段落时,有人柔声道:“晚辈用的也是鞭,难得有此机会,希望王老能指点一二如何。”
诸人循声瞧去,原来是李世民天策府的高手尉迟敬德。
他说得虽然客气,但谁都知与正式搦战没有分别。
在天策府的高手里,论声名尉迟敬德更在庞玉之上,与长孙无忌齐名。
若尉迟敬德更胜庞玉,那谁都不敢怀疑他挑战鞭王的资格。
王薄眼中杀机一闪即逝,换上微笑道:“长江後浪推前浪,王某和尉迟小弟终有再见机会的。”
哈哈一笑,拂袖回厅房去也。
伏骞亦忙施礼告退,他的手下自追随其後。
李世民的目光从伏骞的厚背移到寇仲和徐子陵处,颔首浅笑後,再向宋鲁等告退,才偕突利返厅房。
寇仲和李世民目光交战时,宋玉致却感到有对能令她心生异样的目光正对自己灼灼而视,转眼瞧去,不由芳心微颤,心想世间竟有如此俊秀潇洒的男子,比之徐子陵的飘逸出尘亦毫不逊色。然後才发觉到他身旁的云玉真,忙向她微笑招呼。
侯希白还以为宋玉致对他的刘桢平视作出正面回应,立以微笑回报。
宋鲁此时转身举步,宋玉致知对方误会,可是这种事怎可纠正解释,只好啼笑皆非又芳心忐忑的随乃叔去了。
***寇仲和徐子陵一卧一坐,在洛堤的青草岸树荫下享受午後懒洋洋的平和气氛。
这处不但成了他们约好碰头的地点,更是思索、聊天的好地方。
後方虽有路人经过,但因远隔垂柳,宛若两个不同的世界。
前方洛水舟船频繁,右方遥处跨河的天津桥则车马行人不绝,亦有河水不犯井水的安宁感觉。
漫天阳光下,对岸房舍的人字瓦顶熠熠生辉,造成人工与天然合力营造的灿烂肌理。
当盘膝安坐的徐子陵以为寇仲睡了过去时,这小子突然叹道:“老跋走得太早哩!若给他见到髯小子那一拳,保证他会抢在李突两小子前挑战,世间竟有这样的武功,妖女和师仙姑怕都不那麽容易赢得他。”
徐子陵莞尔道:“甚麽师仙姑,说得她像七老八十的样子。”
寇仲“哈”的笑道:“这麽快便抢着为她说话,可见你这小子情根深种,难以自拔,乌呼哀哉,哈!”
徐子陵没好气地不答他。
寇仲见师老无功,不能惹起徐子陵的反应,只好改变话题道:“你何不躺下来眼儿,我们这几晚加起来都睡不够两个时辰,做人真是辛苦。”
徐子陵却掏出鲁妙子赠他的天星学兴趣盎然地翻阅着,咕哝道:“你这小子在宋叁小姐处碰足钉子,於是满腔怨气睡不,却来扰我的清静。若再胡言乱语便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各自修行。”
寇仲连忙投降。但不到片刻又忍不住道:“你看的是甚麽东西?说来听听行不行?”
徐子陵气道:“我在看测定一年长短的方法,你会想听吗?”
寇仲愕然道:“这也可以测量的吗?是否在唬我?”
徐子陵叹道:“这就叫前人智慧留下的瑰宝,若要我此时去想,恐怕想一万年都想不到。但现在我只需看叁页纸,便清楚明白。”
寇仲忙坐起来,精神大振道:“教训得好,以後我都要勤力点儿。究竟是怎样测定的。”
徐子陵以心悦诚服的语气道:“就是靠一根插在地上的直立子,名之为土圭,当正午太阳投到这子时,我们的祖先便作出量度。”
寇仲一呆道:“这有甚麽稀奇?”
徐子陵有感而发道:“大道至简至易,愈平凡的事物,其中自有愈不平凡之处,只是我们因习惯而忽略了。原来太阳正午的位置没有一日是相同的,当太阳走到最北而位置最高时,影最短,便是夏至;当太阳移至南方最低点时,影最长,冬至是也。前人就是从影长短的变化周期中,测到一年是叁百六十五又四分之一日,明白了没有。”
寇仲抓头道:“哗!古人真厉害,白老夫子都要靠边站。”
又躺回堤坡上,掏出鲁妙子的手抄本,用神观看。
徐子陵放下书本,凝视一艘驶过的风帆,脑海中幻出宋师道陪着沉睡的美女傅君瑜扬帆北返高丽的情景,叹道:“你是否定要作宋阀的女婿呢?”
寇仲用书本子覆盖脸上,苦笑道:“致致使得我既感罪过,又意趣阑珊,不用你说我也想放弃了。何况现在就算没有宋阀的支持,我也有信心闯出天下来,先决条件是必须起出宝藏。”
徐子陵点头道:“你以後最好不要再惹玉致,我实在不忍心见到她为你而伤心的日子。”
寇仲道:“你说的话我怎敢不听。不过我对她并非如你想像的全无感觉和诚意,有时真想把她搂进怀里悉心呵护,只不过她不肯合作吧了!”
徐子陵失笑道:“不要笑死我了!那个美女你不想搂到怀里亲热一番的。”
寇仲又坐起来道:“不要再提这些令人苦恼的事好吗,告诉我,伏骞来中原究竟为的是甚麽?”
徐子陵皱眉道:“你自己不会猜吗?”
寇仲央求道:“这种事还是你在行些,你每能想到我想不到的窍要。”
徐子陵露出思索的神情,沉声道:“他到中原是要观察形势,看看有甚麽人可供他利用,再看该选那种手段,来达致他的目的。”
寇仲拍腿叹道:“这叫英雄所见,定必相同。这小子野心极大,只要觉得我汉人有机可乘,势将大举入侵,以扩张领土。假若无机可趁,便与未来的真命天子修好,攀上交情,以对付突厥和铁勒人,这实是个非同小可的超卓人物。”
两人默默坐了半晌,寇仲道:“我约了宋金刚,你要否一道去见个面。”
今回轮到徐子陵躺回堤坡去,闭目道:“我要睡觉了!回来时唤醒我吧!”
寇仲拿他没法,只好自行去了。
第五章 诡幻多变
寇仲解开缚在树旁的马儿後,策骑赶赴宋金刚的约曾。
街上景况依然,但他已有点意兴阑珊的感觉。
王世充终是成不了大器的人,只可做个地方性的霸主,而不像李密、李世民之辈,乃争天下的人物。比之杜伏威,他亦远未能及。自己虽算无遗策,但始终因他的窝囊难以畅展抱负。
李密现在有千百个理由须来攻打洛阳,但以他的忍功,只要知道王世充仍能控制大局,他就不肯犯险。
否则纵使战胜,李世民大军由关西掩来时,便是为李密敲响丧钟的一刻。故李密宁愿让王世充多风光一会,好为他挡着李世民,而手下大军将尽量争取休养生息的时间,并补充军员,好恢复元气。
难道对付李密的大计就这麽功亏一篑?那种得而复失的感觉,就等若明知手中的牌可稳赢时,对手却忽然掷牌不赌般令人遗憾。
洛阳现时的形势每刻都在变化中,谁都不知下一刻会发生甚麽幻变。
铁勒人的撤退,独孤霸的被杀,会令独孤阀产生甚麽新部署呢?忽然间寇仲脑际灵光一闪,豁然而悟。
以沈落雁对李密的忠心耿耿,绝不会因私怨而杀死独孤霸。
只看独孤霸亲自到铁勒人的巢穴,便知独孤霸纵非在独孤阀内的亲铁勒派,至少也该是负责穿针引线的接头人。
沈落雁杀他,正是要破坏独孤阀和铁勒人的关系。
跋锋寒迫走曲傲,实是帮了李密一个大忙。
假设能让独孤阀的人知道杀独孤霸的真凶是谁,会有怎麽样的後果?思索至此。
旋又大感颓然,心知独孤阀绝不会信他的话。
马儿此时来到天津桥的最高处,往下踱去。
街上虽满是行人车马,但寇仲却感到无比的孤独,就像彼此生活在不同的世界里。
他的思潮转到李世民身上去。
他的实力确是出乎意料之外的强大,天策府的高手无不是智勇双全之辈,随便点几个出来都要叫人吃不完兜着走。
现在跋锋寒走了,他两人实力大减,虽解决了师妃暄的问题,但却补出个令他同样头痛的李世民,使他觉得随时会有杀身之祸。
在这种情况下,应否立即撤走,趁李世民未返关中之前,起出「杨公宝库」。
抵洛阳後,他还是初次心萌退意。
想到这里,猛一咬牙,掉转马头,下决心先往皇城设法找虚行之,连宋金刚的约会都置诸脑後。
***“徐子陵!”
徐子陵把秘本起,纳入怀里,头也不回的冷冷道:“今趟又要怎样害我们呢?”
沈落雁来到他旁,盈盈坐下,叹气道:“苍天为何如此作弄人,将你和我安排在敌对的立场上?”
她一身素白,消瘦了的玉容於清丽中带着某种难以形容的楚楚动人的风韵。
徐子陵忽地怒气全消。
她说得对,际此天下大乱之际,不同立场的人拚智斗力,无所不用其极,等若在赌桌上的人每个都竭尽全力想把所有钱都赢到自己袋里去。这有甚麽可怪别人的。
沈落雁淡淡道:“走吧!王世充气数已尽,迟点你们连走都走不了。”
徐子陵仍回味着刚才从鲁妙子的钜着中得到的天文知识,心中一片宁和,思虑清明。从容道:“告诉我,我怎样才可分辨你的提议是恶意还是善意?”
沈落雁幽幽道:“让我告诉你一件事,独孤霸的身已被发现,从他身上的伤痕,几可肯定是你和跋锋寒下手的。”
徐子陵微一愕然,旋即醒悟过来,苦笑道:“好一条嫁祸的妙计!”
沈落雁对他没有勃然震怒大感奇怪,好半晌才垂首低声道:“每趟要害你时,我心中的痛苦实不足为外人道,你明白吗?你还是走吧!”
徐子陵大感不妥,偏又不知问题出在甚麽地方。
沈落雁若非有把握在这场东都之争中有必胜的把握,是不会以这种语调神态和自己说话的。
他直觉感到她是经过内心的一番挣扎,才来劝自己离开,还透露了绝不该让他知道的阴谋。
独孤阀若不顾一切为独孤霸报仇,又在他们全无准备下,他和寇仲的小命确是危如卵。
沈落雁抬头美目深注的瞧着他道:“要说的话已说了!连不该说的都说出来,大丈夫能屈能伸。子陵保重!”
最後一句声细如蚊蚋,说罢沈落雁便似要逃命的走了。
徐子陵霍地站起,深吸一口气。
他现在唯一该做的事,就是找到寇仲,看看应如何应付盛怒下的独孤阀。
***寇仲正思量着如何可以不惹人注意的找到虚行之,宋蒙秋在後面叫着他道:“寇兄弟,尚书大人正要找你。”
寇仲在尚书府入门的台阶上停下,转身施礼道:“宋将军这两天定是很忙,否则我怎会有像很久没见过宋将军的感觉?”
宋蒙秋来到他旁,挽着他的手朝内走去,入门後才停下来道:“这些日子我们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所以连尚书大人都要找些东西来松弛一下。”
寇仲从开始便对这人没有好印像,总觉得他圆滑虚伪,口不对心。不过为了找虚行之,心想从他入手怎都好过直接问王世充,不得不先敷衍道:“我真想不到有甚麽事情可令我们这些没一觉好睡的人能忘忧无虑。”
宋蒙秋故作神秘的凑在他耳边道:“当然是女人,还得是最标致的美人儿,声色艺俱全,美得能令人连老爹姓甚麽都忘掉。”
寇仲差点忘掉虚行之,大奇道:“谁家美人儿有这种魅力和威力。”
宋蒙秋欣然道:“当然是有天下第一名妓之称的尚秀芳,除了她谁还配称声、色、艺俱全呢?”
寇仲忖道原来是她。
伏骞第一次约战曲傲於曼清院时,王薄本请了她来当众献艺的,却给他和徐子陵、跋锋寒叁人破坏了。而他们亦因要带走上官龙,致和她缘悭一面,对她是否有过表演都弄不清楚,想想都觉得好笑。
宋蒙秋得意道:“王大人知她明晚唱完荣凤祥那台戏後便要入关中,所以千方百计把她请来,还摆了两桌酒席,所以嘱我们找你去趁热闹。”
寇仲摸着肚子道:“现在是甚麽时候,我刚刚饮饱食醉,想塞多半个包子都无能为力。”
宋蒙秋那知他是想趁王世充不暇分身之际去找虚行之,哑然失笑道:“寇兄弟是否在说笑,醉翁之意,岂在酒菜?尚美人出名爱睡午觉,所以若要约她,只能在未时之後,来吧!”
寇仲陪他走了两步,停下来道:“我要先去方便一下。免得入席後看得精采之时却欲离难离就不妙之极了。哈!”
宋蒙秋只好点头道:“那待会见吧!”
寇仲暗叫天助我也,脱身而去。
***徐子陵来到马儿旁,一边怜爱地抚弄马儿的颈子,一边思索该如何手去找寇仲。
要找寇仲,首先要弄清楚宋金刚现下在洛阳的落脚地点,此事惟有联络青蛇帮的任恩,在洛阳他总比自己有办法。
正要飞身上马,有人迅快接近。
徐子陵别头望去,只见一个作仆役打扮的年青瘦小子,从远处迎面走过来,眉清目秀的,颇为眼熟,却一时省不起曾在那里见过。
那青年露出一个友善的笑容,待来到他身旁才道:“徐爷不认得彤彤了吗?那天徐爷和刘帅见面时,人家还给你斟茶哩!”
徐子陵这才记起是与刘黑闼重逢後在他落脚处见到的清秀女子彤彤,她现在改穿男装,所以一时想不起来,否则以他过目不忘的记忆力,怎会忘记。
论艳色,她当然及不上沈落雁、宋玉致那种有倾国之色的美女,但胜在单纯秀丽,爽朗可人,令人感到易於亲近。另有一股独特气质。
微笑道:“你的装扮术是否诸葛德威兄亲传?一点没有女扮男装的破绽。我还记得刘大哥赞你的飞刀了得呢。”
彤彤一对明秀的美目亮了起来,欣然道:“想不到徐爷这麽没有架子,初见你时,人家还有点怕你哩!”
徐子陵一呆道:“我有甚麽可怕的。”
彤彤兴奋地道:“不是真的怕,只是觉得徐爷是那种不爱说话,永远都要和别人保持一段距离那副样子的人。你知啦!徐爷的名气又那麽大。”
徐子陵见她神态天真,给勾起童心,笑道:“那只是我装出来唬小女孩的。”
接着皱眉道:“你没有随刘大哥北返吗?这样留你下来太危险了。”
彤彤此时才彷佛记起甚麽以的,环目一扫,道:“此处太露形迹,徐爷可否随彤彤到别处说话?”
徐子陵一来有点不忍心拒绝这清秀的美女,二来心想说不定可从她处探得宋金刚的住处,点头道:“没有问题,不过我有要事须处理,所以不能花太多时间惫彤彤雀跃道:”只一会使成。马儿可留在这里,我们自有人为你看管。“
听她这麽说,徐子陵立知她并非一个人留在洛阳,欣然随她去了。
***寇仲来到尚书府设宴的正厅入门处,心中暗叹,才跨门内进。
门卫肃然致敬。
刚才他东闯西撞,差点问遍所遇见的人,最後才从一位俏婢口中得知虚行之亦是有份参加这迟来午宴的座上客。
换了从前,他必会因虚行之益受王世充重视而欣悦,现在因心中已打响退堂鼓,这情况只能平添烦恼。
就算有方法通知虚行之他作好的决定,两人同时或先後借故离席均是不很妥当的。
厅内果是筵开两席,此时差点坐满人,并列於厅堂南端。
在这华丽大厅东侧处,十多位乐师模样的男女肃坐恭候,显是为尚秀芳伴奏的班子。
加上侍候的婢仆,全厅虽接近五十人,但大多数人都是严守安静,纵席间有人谈笑,也小心翼翼,有种官式应酬的味儿。
寇仲的来临,立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居於主席的王世充哈哈笑道:“寇先生请到这里来!”
寇仲似乎尚是首次给人称作先生,立时浑身翌起鸡皮。在诈作和各人打招呼时,目光迅速与位於另一席的虚行之传递了个不知他能否明白的讯息,才朝王世充的一席走去。
坐在主席的八成是熟人,只有两名男子是不认识的,却不见尚秀芳,也没有董淑妮。
王世充吩咐下人拉开与他隔着一张空椅子的座位,打趣道:「还以为你会错过这个盛会,见你这麽有缘,就赐你坐这凤座旁的龙位,近水楼台,打後就要看你的造化!“
除了玲珑娇外,席上所有男人都发出暧昧的笑声,连欧阳希夷都不例外。
王世充此举可说给足寇仲面子。不过因他屡建奇功,又是客卿身份,兼之近来在洛阳声威大振,谁都不会认为王世充这安排不妥当。
寇仲甫坐下便故意埋怨道:“看来王公仍非那麽够朋友,若王公肯在今早告诉我约得尚小姐,那即使独孤峰家老少拦在皇城入口,我也要打进来哩!”
他的说话登时惹起一阵哄笑,打破先前严肃的气氛。
王世充不知如何心情极佳,故意叹气道:“小仲你有所不知了,秀芳姑娘是直至个许时辰前才通知我肯来赴宴,你说我今早能通知你甚麽呢?”
众人附和的笑声下,坐在寇仲对面的王玄应欣然道:“爹现在的面子比天还大,本来秀芳小姐今趟到东都来是只肯唱两台的,其他一概拒绝。今次破例,肯定会招来很多人的羡慕哩!”
寇仲这才知道尚秀芳的架子这麽大,不由也生出要一睹芳容的好奇心。
王世充听了儿子的奉承老怀大慰,道:“顾着说话,差点忘了给寇先生引见。”
在他介绍下,原来那两人分别为显洲总管田瓒和管州总管杨庆,乃王世充驻守洛阳外围城的得力手下。
这两人当然不会专为听曲而来,可见王世充正不断招回手下,作出部署。
席上其他人还有王玄恕、王弘烈、王行本、玲珑娇、杨公卿和郎奉。加上未到的尚秀芳,刚好是十二人。
却不见可风道长和张镇周。
前者大概不愿出席这种声色场合,而後者则可能离开东都,往某处负责某一军事行动。
另一席是较次级的官员和像虚行之那类幕僚,寇仲对其中数人曾点头打过招呼。
坐在寇仲旁的欧阳希夷见王世充与旁座的杨公卿密语,凑近少许道:“仲小兄该怎样谢我?”
寇仲一呆道:“前辈为小子做了甚麽好事呢?”
欧阳希夷笑道:“你的座位是老夫特别让出来给你的,你说该否谢我?”
寇仲心中一阵感激,这前辈高手对自己实在呵护备至,连忙道谢。
乐队忽地弦管并奏,悠扬的乐韵,绕梁回。
尚秀芳终於来了。
***徐子陵和彤彤穿过外,重回当日与刘黑闼聚晤的房子。
坐下後,彤彤奉上香茗,坐在他旁道:“独孤霸是否徐爷下手的呢?”
徐子陵苦笑道:“我本想般他,但下手的却是另有其人,但现在怎都脱不了关系。”
彤彤若无其事道:“独孤霸臭名远播,他的死讯只会大快人心。但此事最奇怪处,就是不觉独孤峰似有甚麽显着行动,令我反更为徐爷担心。”
徐子陵心中不妥当的感觉更强烈了。
究竟是甚麽理由,可使火爆暴躁如尤楚红着控捺得住?若看不透敌人的部署,他和寇仲可能要一败涂地。
沉声道:“他们是甚麽时候发现独孤霸身的?”
彤彤答道:“该是昨天叁更时份,他的体被巡更的人发现,吊在天津桥。”
徐子陵心中一震,沈落雁这嫁祸之法确是非常毒辣,任谁都会想到是他们故意悬於此,好报复较早前在桥上被围攻的仇怨。
彤彤续道:“有谓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徐爷和寇爷最好先发制人,否则必会吃亏。”
徐子陵苦笑道:“我正要找寇仲商量此事,你知否宋金刚落脚的地点?”
彤彤点头,并爽快说出地点。
徐子陵讶道:“你的消息倒灵通。”
彤彤喜孜孜的道:“这正是我们留在此处的任务。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消息须知会徐爷,照我们猜测,王世充的阵营中该有一个与独孤峰暗中勾结的内奸。”
徐子陵愕然道:“何有此言?”
彤彤肃容道:“这是从一些蛛丝马迹推测出来的。坦白说,宫城内也有我们的眼线,例如杨侗的大臣元文都一向贪生怕死,可是即管王世充枕重兵於皇城,他仍是照样风花雪月,谈话间不但显得毫无忌惮,还曾说过晓得王世充的整盘计划。”
顿了顿续道:“只看独孤阀要不择手段地对付寇爷,便知独孤峰清楚是寇爷为王世充运筹帷幄了!”
徐子陵终於色变。
若事实如此,那不但他和寇仲陷身险境,连翟娇等人也随时有杀身大祸,甚至可牵连到宋鲁和宋玉致等人。
徐子陵倏地立起,断然道:“我要立即去找寇仲。”
第六章 绝世名妓
当尚秀芳像从梦境中的深邃幽谷来到凡间的仙子般出现於众人眼前时,整个大厅之内,不论男女,目光都不能从这颠倒众生的名妓稍稍离开。
她令寇仲同时想到师妃暄和。
尚秀芳既能令人想起前者清雅如仙的天生丽质;同时亦拥有後者那种迷迷蒙蒙的神秘美,合而形成另一种毫不逊色於她两人的特异风姿。
最使人倾倒的除了她那修长匀称的身段,仪态万千的举止神情外,更动人的是她那对能勾魂摄魄的翦水双瞳,其含情脉脉配合着角略带羞涩的盈盈浅笑,确是没有男人能抵挡得住的。
寇仲瞧得差点连此行的目的都忘了。
此时乐音忽变,一身素黄罗衣,浅绿披肩的尚秀芳,就那麽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载歌载舞起来。
寇仲此时才看清楚她玉脸没施半点脂粉,可是眉目如昼,比之任何浓妆艳抹都要好看上千百倍。更不知她是否刚从浴池走出来,没有任何簪饰就那麽随意挽在头上的秀发,仍隐见水光,纯净美洁得令人心醉。
只听她唱道:“珠泪纷纷湿绮罗,少年公子负恩多。当初姊妹分明道,莫把真心过与他。仔细思量着,淡薄知闻解好麽。”
她唱腔透出一种放任、慵懒而暗透凄幽的味儿,别有一番无人能及的清绮情味,声腔技巧均没半点可供挑剔的瑕疵,配合动人的表情,谁能不为之动容。
“洞房深,空悄悄,虚抱身心生寂廖。待来时,须祈求,休恋狂花年少。
淡匀妆,周旋少,只为五陵正渺渺。胸上雪,从君咬,恐犯千金买笑。“
歌声把在场诸人引进了一个音乐的奇异境域里,她那婉转诱人的嗓音,透过不同的唱功腔调,呈现出某种丰富多姿,又令人难以捉摸的深越味道,低回处伤情感怀,彷如澎湃的海潮般把所有人心灵的大地全淹至没顶。
但最使寇仲不能自己的,仍是她那种“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不经意地流露出来放任自然的美态。
一曲既终。
乐声倏止。
隔了好半晌後,全场才发出如雷掌声,不自觉地纷致颂赞欢辞。
王世充赞叹道:“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那得几回闻。不知小姐此曲是出自何人手笔。”
尚秀芳轻垂螓首,显露出如天鹅般优美的修长粉项,柔声答道:“尚书大人请勿见笑,此曲乃妾身所创。”
王世充欣然道:“我早便猜到,只是要由小姐亲口证实吧!果是名不虚传,尚小姐请入席。”
除玲珑娇和欧阳希夷外,众男土纷纷离席少许,待这天生丽质,才艺双全的绝色佳丽坐好後,始敢重新入席坐下,以示尊敬。
给她坐在伸手可及的旁席,寇仲也不由心跳加速。
此时所有人的目光全集中到她身上,可是却没有人敢露出色迷迷的样子,一来是被她高贵的气质所慑,更怕是被她看不起;那就永远失去讨她欢心的机会。
王世充首先介绍她与各人认识,轮到寇仲时,尚秀芳美目滴溜溜的在他脸上打了个转,娇笑道:“尚书大人不用介绍哩!那晚秀芳还为寇公子担心了好一阵子。
幸好他终大展神威,把奸邪活擒而去。“
她不但口齿伶俐,嘴角生风,且深懂讨人欢喜之道,捧赞得亲切而不痕迹,不愧走遍大江南北的名妓。
寇仲在近处观之,更觉她像朵盛放的鲜花,幽香袭人。而最动人是她的风姿,无论是甜美的声线,抑扬顿挫的语调,至乎眉梢眼角的细致表情,都有种醉人的风情,使人意乱神迷。
旁边的欧阳希夷忽然发出一声低沉得只有寇仲才听到的叹息。
寇仲登时清醒过来,连带记起此行的目的,随口应道:“若早知小姐的歌声比天籁更好听,那晚定要先听饱小姐的仙曲才动手。哈!”
尚秀芳见寇仲眼中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心中大讶。
她今年虽只芳华二十一,可是自十叁岁便满师出来卖艺,甚麽男人未见过?尤其像寇仲那年纪的男子,鲜有见到她而不神魂颠倒的。
这时王玄应为了表现识见,竟跟尚秀芳讨论起当时流行的燕乐来。寇仲乘机凑往欧阳希夷细声问道:“前辈因何事叹息呢?”
欧阳希夷眼中射出伤感神色,低回道:“太相以了!太相以了!”
***徐子陵以脚代马快奔抵目的地时,宋金刚那座房舍有位威武的大汉刚推门而出,两人打个照脸,同时大喜。
此君赫然是云玉真的副手卜天志。
徐子陵忙道:“原来是卜副帮主,寇仲是否在里面?”
卜天志皱眉道:“寇爷并没有依约前来,我正想找他。”
徐子陵的心直沉下去,暗忖难道他出了事?卜天志低声道:“徐爷,我们可否找个地方说两句话。”
徐子陵见他神情严肃,虽心切寇仲的安危,只好点头道:“卜兄唤我作子陵便可以,万勿再称作甚麽徐爷的。”
卜天志欣然道:“子陵虽已名满天下,可是情性态度仍和以前全无分别,只是这点便没有多少人及得上。”
徐子陵把寇仲的事暂抛一旁,心想他自有能力应付危险。与卜天志并肩朝里坊出口的方向走去,淡淡道:“名是虚名,有甚麽可凭恃的。卜兄不是和云帮主一道的吗?”
卜天志默然片晌,才摇头道:“帮主要陪心上人,怎有暇分身,只命我在宋金刚处等候寇爷,看看结果如何。”
徐子陵讶然瞥他一眼,道:“听卜兄的语气,似乎对云帮主心存不满。”
卜天志沉声道:“子陵和寇爷都是我卜天志心中佩服和信任的人,所以也不想瞒你们。
我对云玉真的不满,已非今日始,帮中有这意念的更非只是我一个人。“
徐子陵为之愕然无语。
卜天志指着对街一间小酒道:“不若我们到里面稍坐再说。”
***尚秀芳随口答王应玄道:“所谓潮流,就是以新为美,以奇为佳。胡乐本身未必胜过我们中土源远流长的音乐,但却可供我们借镜。如天竺、龟兹、疏勒、安国、高丽、高昌和康国的音乐都各有特色异采,尤以龟兹乐境界最高。在北朝齐、周时传入,便出现不少把胡乐变化改编成带有浓厚外族色彩的佳作。”
她以内行人的身份说出在行的话,登时惹起一阵由衷赞美之声。
玲珑娇乃龟兹人,见尚秀芳对自己的音乐评价甚高,大生好感。
可是尚秀芳的心神却暗系在寇仲身上,他和欧阳希夷却是席上两个没有用神在她身上的人。
欧阳希夷已是饱历沧桑,年龄近百的老人,对她无动於中毫不为奇;而看来像风流种子的寇仲对她视若无睹,她却既不服气也生出对他的好奇心。
寇仲此时正感受着欧阳希夷那浓得化不开的伤怀情绪,思忖着这令人尊敬的前辈高手,正因尚秀芳某一酷肖旧情人的特质和神态,致勾起满腔伤心往事。同时也记起石青璇传自乃娘碧秀心的动人箫曲,比之尚秀芳的曲艺亦毫不逊色。
就在此时,尚秀芳甜美的声音传来道:“寇公子对胡乐有甚麽看法?”
这个问题换了要徐子陵来答,必是坦白地自认无知。可是寇仲惯了胡诌,顺口答道:“当然是很好哩!”
王玄应见尚秀芳主动逗寇仲说话,妒念大作,追问道:“好在那里呢?”
寇仲登时语塞。眼角瞥见尚秀芳正期待地瞧着自己,心中叫槽,只好继续胡说道:“音乐和舞蹈,都是心中感受的抒发。只要想想边疆外广阔的草原、沙漠和雪山,遍地的牛羊鹿马,塞外民族驰马追逐的豪迈气氛,便知从这种种不同环境发展出来的乐舞,必是非常精采。”
接着还怕王玄应继续迫害他,忙扯到正杏目异彩涟涟瞧着她的玲珑娇处,笑嘻嘻道:“娇小姐究竟是那里人,照我看娇小姐便像是个乐舞的第一流高手。”
先前说那番话时,他是想着“托身白刃里,杀人红尘中”尚武游侠的跋锋寒和他对塞外的描述来说的,不由也勾起几分别绪离情。
尚秀芳却听得芳心微颤,点头道:“寇公子这番话极有见地,秀芳尚是初次听到有人会从这麽广阔的角度去评说胡乐。”
王玄应却差点给气死了,心中不由对寇仲生出既恨且妒的意念。
王世充笑道:“寇先生总能令人惊异,请问各位,谁想得到他对胡乐认识如此之深呢?”
寇仲暗叫惭愧时,玲珑娇轻轻道:“奴家是龟兹人,对乐舞只是九流低手,以後不要再乱说了!”
她的说话表面虽带有责怪之意。但实际上对寇仲的态度已有颇大的转变,至少肯告诉他自己是那一国的人。
尚秀芳娇笑道:“原来娇小姐是龟兹人,真想不到哩!幸好秀芳没有班门弄斧,否则定要惹姐姐发噱。”
欧阳希夷从深刻痛苦的回忆挣扎出来,接口向玲珑娇道:“听说贵国有种吹管乐器叫筚篥,以木或竹制成,上有九个按指孔,管口处插有芦哨,音色嘹凄怨,在草原上吹奏更如泣如诉,顿挫抑扬,圆转不断。不知娇小姐懂否吹奏?”
寇仲暗忖这才叫懂得胡乐。
玲珑娇不知想起甚麽心事,以要回答,旋又摇头道:“晚辈不懂。”
杨公卿乃老江湖,只看玲珑娇的神情,便知别有内情,非是真不懂得。
岔开话题问尚秀芳道:“近百年来,自外域传入的乐器,不知凡几,除夷老刚才所说的外,广为流传者尚有琵琶、五弦、笙篌、笛、胡茄、角、羯鼓等,秀芳大家认为比之我们的琴、瑟、笙、钟、方响、拍板分别在甚麽地方呢?”
寇仲心想幸好问的是尚秀芳,若要自己去答,便立即当场出丑。
尚秀芳谦虚道:“秀芳怎当得大家之称,杨大将军太客气了。大抵一种乐器的产生,均在某一程度反映该民族的生活习惯和特性。西域各民族大都过着逐水草而居的游牧生活,因而影响到乐器的形制。首先要携带方便,故形体较小;其次是由於多在荒野旷地吹奏,故响亮清越,音可远传。比之我国形体大而不便、变化较少的乐具,便显得特别新鲜活泼和狂野。”
包括寇仲在内,众人瞿然动容。
此女识见高超,实非一般名妓可以比拟。
寇仲此时正绞尽脑汁,想找出与虚行之一道离开又不启王世充疑窦的妙计,尚秀芳觑得众人对乐器各抒己见,议论纷弦的空档子,凑近寇仲低声道:“寇公子是否心有所属,正惦念着别位女子呢?”
这种有点近似打情骂俏的话,对尚秀芳这惯於与各式男人打交道应酬的名妓,实是平常不过的事。但落在寇仲耳内,却有高度的挑逗意味。
坦白说,尚秀芳的风情万种,确是寇仲平生首遇,对他有庞大的诱惑力。不过由於他现在心神全集中在如何速离洛阳的事上,又给她勾起对李秀宁的思忆,想到两女名字中间都嵌有一个“秀”字,给逗得灼热起来的心又冷却下去,答道!案是正想着小姐你哩!“
尚秀芳兴趣盎然的道:“妾身有甚麽好想的?”
芳心暗笑原来你和其他好色的男人并没有分别。
寇仲笑嘻嘻道:“人不是挺奇怪吗?小姐来此之前,我们还是陌不相识,现在却成了可以交谈的朋友,还可逐渐认识对方,哈!以下我可不知该怎麽说了。”
尚秀芳默然不语,显是因他的话惹起感触。
寇仲忽然在众目睽睽下凑到她耳旁道:“我要走了!但小姐的曲艺声色,我寇仲此生都不会忘记。”
接着寇仲长身而起,施礼告退。
王世充讶道:“寇先生有甚麽天大重要的急事呢?”
尚秀芳则垂下头去,隐隐捕捉到寇仲离去之意,非只是离开宴会场所那麽简单,心中竟浮起对她来说罕有为男人而生出的惆怅情绪。
寇仲向王世充打个暧昧的眼色,道:“王公忘了吗?我约了人哩!”
王世充只好充作明白。
寇仲再敷衍各人几句,转往另一席打个招呼,乘机到虚行之背後,熟络地搭上他的肩头,暗曲尾指写了个“走”字,虚行之登时会意,立起道!案让在下代主人送寇先生一程吧!“
***卜天志浅尝一口後,把酒放下,压低声音道:“近年来,我们帮中兄弟大部份人都对云帮主很多作为非常不满,其中一项就是做了巴陵帮的走狗。”
徐子陵不解道:“贵帮不是一向靠出卖情报赚取金钱吗?但巴陵帮本身便拥有天下间最完善庞大的情报网,何处用得你们呢?”
卜天志道:“他是看上我们日益壮大的船队,且在长江沿岸所有城镇均有立足据点,自海沙帮式微,大江会和水龙帮又声势下挫,我们的势力正默默拓展,萧铣怎敢轻视。”
徐子陵仍是不解,问道:“现在天下大小帮会,无不依附各方势力,萧铣的梁国目下隐为南方第一大势力,声势尚在宋阀之上,为何卜兄对依附他们这麽反感?”卜天志冷笑道:“我才不信萧铣是可成大器的人。若说玩弄阴谋手段,确没有多少人比得上他这个伪君子。
甚麽都不说,只看他因惧怕杜伏威而不作北图,便知他大业难成。“
接着叹道:“这还不是最主要的原因。”
徐子陵连忙追问,他关心的当然是素素。
卜天志颓然道:“谁愿意和人口贩子同流合污呢?”
徐子陵色变道:“他们仍有干贩卖妇女的勾当吗?”
卜天志冷哼道:“现在当然不会明着来做,可是由於这会带来他们数之不尽的好处,以萧铣那麽实际势利的人,怎肯轻易放弃。”
顿了顿续道:“起始时,云玉真向我们保证与巴陵帮的合作只是权宜之计,岂知她和香玉山有一手後,便::”徐子陵失声道:“甚麽?”
卜天志忙道:“那是香玉山娶素素姑娘前的事了!後来他们有否往来,我便不太清楚。”
徐子陵的脸色有那麽难看就变得那麽难看。恨不得能胁生双翼,飞返南方看看素素的情况。
卜天志脸上阴霾密布,叹道:“帮主不知为何自认识了独孤策这小子後,便变得非常厉害,若不是我们看在她有大功於本帮,早把她废了。现在她整天周旋在各式男人之间,武功退步不在话下,连帮务都懒於料理,这样下去怎麽行。”
这就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自己何尝不是因素素的事心烦意乱,六神无主,偏又无法有所作为。徐子陵苦笑道:“你们有甚麽打算?”
卜天志道:“在这乱世之中,谁不希望闯出一番功业来。众兄弟曾多次商议,均认为寇爷和子陵你们最令我们心悦诚服,所以想请你两人领导我们。”
徐子陵吓了一跳,道:“那云帮主岂非要恨我们入骨,卜兄有否和寇仲说过?”
卜天志正容道:“这是全体兄弟的意思,那到她来左右。我已约了寇爷待会见面,但怕他贵人事忙忘记了,所以特在宋金刚处等他。这宋金刚智勇双全,名震北疆。但连他都对寇爷和子陵你推崇备至,更坚定我们的信心,两位切勿推却。”
徐子陵苦笑道:“此事最好先由卜兄和寇仲从长计议,我们和贵帮主始终曾有过一段情谊。而我则对名利争斗看得很淡,寇仲才是你们要求的人选。”
卜天志笑道:“我们那会不知子陵你的性情,但无论如何,你都会站在寇爷这一方的,对吗?”
徐子陵苦笑不语。
卜天志沉声道:“你实不必为云玉真操心,倘若不是她和萧环两人怂恿香玉山,香玉山亦未必会追求令姐。”
徐子陵蓦地暴喝道:“甚麽?”
那坐在一角的打瞌睡的唯一夥计给吓得扎醒过来,幸好此时内没有其他客人,否则会更令人侧目。
卜天志叹道:“当时我们都很看不过眼。就算要笼络两位爷门,也不须用这种害了人家姑娘终生幸福的手段吧!”
徐子陵双目射出前所未有的森寒杀机,一字一字地缓缓道:“若香玉山有半点薄待素姐,我会教他死无葬身之地。”
第七章 长桥说禅
两人尚未走出府门,寇仲已扼要地把必须立即离开洛阳的理由说出来。
虚行之扯着他来到无人的偏厅处,从容道:“寇爷万不可於此时离开,否则将无望争天下。”
寇仲苦笑道:“我岂是临阵退缩的人,只不过明知不可为而为,只会白白把我们叁条小命一起送掉。”
虚行之思索片刻,沉声道:“现在形势相当奇怪,表面上我们似是占尽上风。但看敌人的动静,却是好整以暇,成竹在胸,独孤峰和杨侗,凭甚麽能面对我们优势的军力仍是有恃无恐?”
寇仲一震道:“你说得对,若只凭刺杀,成败尚是未知之数,难道李密的大军已以奇兵姿态秘密潜至,正准备里应外合,杀进城来。”
虚行之笑道:“若是如此,杨侗和独孤峰就是大笨蛋,前门驱虎,後门进狼了。”
寇仲苦思道:“那他们究竟在玩甚麽把戏呢?”
虚行之双目闪耀着智慧的光芒,低声道:“所谓推己及人,我们之所以心生惧意,皆因对敌人异乎寻常的情况摸不清看不透。反过来说,敌人之所以能若有所恃,该是对我们的虚实智珠在握,了如指掌,以致不怕我们。”
寇仲色变道:“你是否指我们中藏有内奸,你提醒过王世充没有呢?”
虚行之摇头道:“这只是凭空猜测,兼之我又是初来甫到,妒忌者众,怎敢在没有证据前鲁莽说出来。”
寇仲有点六神无主的道:“现在该怎办才好?”
虚行之不答反问道:“晃公错来此已多天,为何尚毫无动静呢?”
寇仲皱眉道:“当然是等待时机。”
虚行之摇头道:“不能掌握主动,岂是智者如沈落雁之所为?这更证实了我的猜测,就是敌人已知悉我们明晚的诱敌之计,故准备将计就计,趁机击杀王世充,那时我们就真的完蛋了。”
寇仲深吸一口气道:“我明白!假设明晚我们仍找不到那内奸,就要王世充取消赴宴一事,然後全力攻打皇宫,回复以前与李密对峙的局面;而我们这才施施然离开,以後就看王世充自己的造化了。”
接着一震道:“糟了!翟娇的事岂非已被内奸知晓?”
虚行之从容道:“寇爷放心,沈落雁绝不会於行刺王世充未成事前,先打草惊蛇,所以只要寇爷明晚之前有所布置,将可保他们无事。”
寇仲断然道:“我要立即找青蛇帮的人帮手,通知翟娇。你则快回去,否则会令人怀疑。”
虚行之低声道:“寇爷小心。”
语後匆匆回厅寇仲则离府策骑出城。
***徐子陵转入天街,颇有人海茫茫,何处寻觅寇仲的颓丧感觉。
素素和香玉山的事已铸成大错,现在连儿子也生了,无论他和寇仲是如何厉害,亦已回天乏力。
他对云玉真一向没有好印象,现在更是深恶痛绝,心生卑视。
水性杨花的女人始终是水性杨花,不会改变。
他和寇仲从未做过对不起她的事,可是她却屡以最卑劣的阴谋来算计他们,还累及无辜的素素。
归根究底,仍该从李靖的负情算起。
不知不觉间,来到天津桥顶。
徐子陵凭栏俯视洛河,对身後熙来攘往的车马人流,浑然不理。
他是否该立即折返巴陵,看看素素的状况,可是深心处却又害怕回去,矛盾得想仰天大叫,以渲抑郁悲痛。
为何世上总有那麽多恩将仇报的人,无论对香玉山或云玉真,他们都是有施恩而无结怨的。
这叫我不犯人,人却犯我。所以寇仲要主动出击去争霸天下,亦非全无道理。现在摆明是强权便是一切,根本没有道德理性可存身之地。
就在此时,身旁忽然多了个人出来,与他一起朝洛河看望,柔声道:“徐兄为何愁思难解,一脸悲愤神情呢?”
只从她仙体散发出的芳香气息,便知是雅淡如仙的师妃暄。这绝世美女仍作男装打扮,说不尽的俊秀儒雅。
徐子陵没有别过来瞧她,苦笑道:“我现在明白为何有人要出家了,因为众生皆苦,一旦给卷进这人世内,便纠缠不清,只能至死方休。惟有斩断世情,才可四大皆空。不过小弟现在已是泥足深陷,欲罢不能。”
师妃暄玉容不见半丝波动,淡淡道:“徐兄肯听妃暄说个故事吗?”
徐子陵默然无语。
师妃暄油然道:“寒山惟白云,寂寂绝埃尘。草座山家有,孤灯明月轮。石床临碧沼,鹿虎每为邻。自幽居乐,长为世外人。”
她柔美如天籁的声音,以一种带有音乐般的动人语调,於这闹之中娓娓诵来,实具有无与伦比的感染力。
诗文不住惹起徐子陵的联想,似乎寒山白云,孤灯明月,都因出自她的香而有了新的意义,展现出俗世里而超乎俗世的意象境界、那感觉美得令人屏息。
两人的目光虽没有接触,但因同是凝注着下方流动不休的河水,又藉之微妙地联结起来。
此时太阳渐下,馀晖染红了城西方的空际。
徐子陵沉吟道:“这不像一个故事!”
师妃暄嘴角逸出一丝笑意,淡淡道:“这只是故事的前奏,亦只是想培养徐兄听故事的情绪气氛。否则对牛弹琴,枉自浪费言词。”
徐子陵忽然岔往别处道:“是否真有来生果报这回事?”
师妃暄答道:“徐兄既非计较功利的人,何须像世俗人般要看紧这种事?”
徐子陵一震朝她瞧去,奇道:“你好像对我很清楚呢!”
师妃暄没有答他,也没有以美目迎接他的眼神,只秀眸深注地凝视着下方的流水。
她侧脸的轮廓美得令人呼吸顿止,彷若天地灵秀,尽萃於她脸庞完美的线条上。
徐子陵尽管愁肠百结,但心神仍不由被她深深吸引,像在战火漫天的悲惨世界中寻找到避开乱世的桃花源。
师妃暄似是一点不介意被他在不足两尺的近距离欣赏,玉容静如止水,轻轻道:“有人问和尚道:「和尚修道,还用功否!」和尚答道;「用功。」又问:「如何用功?”和尚答:「饥来吃饭,困来即眠。」於是问者大奇道;「一切总如是,同是用功否?」和尚答道:「当然不同,他们吃饭时不肯吃饭,百种思索,千般计较,所以不同也」。“
接着澄明深遂的眼神迎上他的目光,柔声道:“这故事有趣吗?”
徐子陵深深瞧着她,感受着她一尘不染的平静心境,点头道:“小姐的故事深含至理,不过首要条件却需把自身从众人的凄苦中完全抽离,始能达到这类无欲无求的情况,进而探讨人生存在的问题。这也是极端解放和自由的境界,类似庄周老子的自然无为,本来无事的追求。可是除非能像小姐般割断世情,否则怎能无情呢?”
师妃暄秀目闪过讶异神色,旋又回复平静,轻柔地道:“徐兄果然是具有大智慧的人,难怪可掌握《长生诀》的窍要,又破解开和氏璧深埋千古的秘密。徐兄刚才的问题,只在不明白本身的真识真性,本来具足的至道。徐兄想听另一个故事吗?”
徐子陵苦笑道:“我现在根本没有听故事的心情,不过小姐的故事实在太动听了,使我也变得难以自拔,只好身不由主的洗耳恭听。”
师妃暄移开目光,重投在下方的流水中。瞧着一艘小舟,载着男女老幼一家大小,在夕照的彩霞下逐渐远去。
徐子陵亦循她目光观望,波动的心情缓缓平复。
身後原是频繁的交通人流渐趋稀疏,喧哗稍减。
天津桥乃游人到洛阳必访之地,故两人并肩凭栏,乃常见不过的事情,不会惹人注目。
徐子陵此时才想到师妃暄今日方见过自己,现在又忽现仙,其中必有自己不明白的深意。
师妃暄的声音传入耳内道:“有位道家的仙长,开炉练丹,万事俱备,独欠一个守炉的道僮。”
徐子陵讶道:“我还以为小姐说的会是另一个佛门的故事。”
师妃暄微笑道:“佛门道家有甚麽分别?正如你和我,都只是人吧了!”
徐子陵不解道:“人是每个都不同的,否则为何你叫师妃暄,而我则唤徐子陵?”师妃暄从容不迫的答道:“即心即佛,也非心非佛。既不是心,不是佛,也非是物。人就是人,自我只是障翳和阻碍,所以才会吃饭不知吃饭哩!”
徐子陵直至今天才是初次接触禅道高人,无论了空又或师妃暄的说话,表面虽浅白易明,但内中总深藏令人难解的玄机,只好谦虚地道:“我要仔细想想才行,小姐请继续那故事,我不会再打岔的了!”
***寇仲把马儿寄在董家酒楼的马厩後,始展开脚程,朝青蛇帮设在码头的总坛走去。
他因怕被人跟,致发现他和任恩的关系,故甫离大街,便展开脚法,忽然奔掠於横巷,忽而串房过屋,又以种种反追法肯定没有人吊在身後时,才全速朝目的地驰去。
在斜阳的眷顾下,连绵的房舍与绿树繁花互为衬托,而随处可见的庙顶塔刹,则争写天上之奇姿。可惜寇仲视而不见,只在盘算如何教翟娇等避过杀身大祸。
寇仲舍正门而从屋顶翻下去,尚未地已脸色剧变。
***师妃暄不徐不疾地娓娓说道:“终於有人来应徵作守炉的道僮,那道长说:「你若能由现在开始不作一言,便可作我的道僮。肯尝试吗?」那人坚定地点头,接着天旋地转,堕进无数世轮回之中,但不论富贵贫贱,王侯将相,贩夫走卒,他都能坚持不语,每趟由生至死,都是不作一言的哑巴。”
徐子陵听得眉头大皱,这故事有着仙道玄奇怪诞的色彩,却不知与刚才的话题,有甚麽关连。
师妃暄续道:“最後他在某世变成一妇,嫁夫生子,岂知儿子出世後尚未弥月,贼人来了。”
徐子陵给引起好奇心,愕然道:“那怎办才好?”
师妃暄道:“贼人在她眼前杀她丈夫,又把她污辱,她仍能坚持不作声,到最後贼人要把婴孩也般掉,她终於忘记了轮迥的目的,狂叫阻止。”
徐子陵虎躯剧震,明白过来。
师妃暄淡淡道:“於是他从轮迥中醒转过来,发觉自己仍立在丹房之中,一切都没有改变,只多了一脸热泪。仙长叹道:「罢了!你仍是舍割不下母子之情。」”接着轻轻道:“寇仲来了!妃暄别矣了。”
***寇仲和徐子陵坐在洛堤土坡处,位置与今早大致相同,但心情却有天渊之别。
寇仲出奇地沉着冷静,低声道:“行凶者肯定只有一人,但青蛇帮总坛内二十五人却无一幸免,可见其行事的快、狠、准,至少接近那个级数。但肯定不是阴癸派的人干的。”
徐子陵心中狂涌起为青蛇帮帮主任恩和其手下复仇的炽热情绪,语气却是非常平静,淡淡道:“凭甚麽你能那麽肯定?”
寇仲狠狠道:“因为从各人的死相和伤势,都不像是天魔功所为。任恩等表面毫无伤痕,但五脏俱碎,显是一种刚中含柔、霸道至极的劈空拳掌之劲。”
徐子陵倒吸一口凉气道:“任恩等人的武功虽不算高明,可是若要我在没有人逃出屋外前尽杀坛内之人,恐怕亦办不到。所以此人武功当在我们之上。这样的高手在江湖上当屈指可数,究竟会是谁呢?”
这时夜幕刚垂,华灯初上,那繁盛升平的气氛,与他们灰黯无光的心情相比,似带着浓重冷嘲的味儿。
寇仲颓然道:“坦白说,我当时真想大哭一场,以渲心中的悲苦和痛楚。但却知万万不可如此,还要更坚定地去应付反击。我现在满脑子是他们横坛内的凄惨景象,你可否给我分析一下。”
徐子陵的心情当然不会比他好,可能还更沉重,深吸一口气,道:“首先是对方如何知道我们和青蛇帮的关系?毁掉青蛇帮对他又有何好处?且此人为何要单独出手?只要想通其中一点,便可推测出是那一方的人干的。”
寇仲叹道:“最大嫌疑的仍是阴癸派,但我总觉得非是他们干的。”
徐子陵点头道:“该不会是阴癸派,行凶者若和洛阳其中一个地方帮会有联系,应很容易查出青蛇帮这两日来为我们奔走出力。而阴癸派失去洛阳帮後,等若断去所有眼线。所以最有可能的便是独孤阀,但细想却又有点不对。”
接着把沈落雁将独孤霸之死嫁祸给他们一事说出来。
寇仲虽恨得牙废的,仍断然摇头道:“独孤阀成竹在胸,绝不会小下忍而乱大谋,因为过了明晚,他们便可为所欲为,难道这麽一天半晚都等不了吗?”
顺便把疑有内奸的事告诉徐子陵。
徐子陵亦把彤彤供给的情报和盘托出,却暂时隐瞒了云玉真出卖素素的事,以免再困扰寇仲,也没提起师妃暄曾找他说话。
两人苦思半晌,仍是茫无头绪之际,寇仲苦恼道:“怎办才好呢?我本想找任恩遣人送个信给翟娇,教她小心李密,现在谁能助我?”
徐子陵剧震道:“我猜到是谁下的毒手了。”
寇仲一呆道:“这跟送信给翟娇有甚麽关联?”
徐子陵双目闪过浓烈的杀机,沉声道:“告诉我,除了你外,谁还知道翟娇到了那里去?”
寇仲道:“这麽重要的事,我怎会轻易告诉任何人?”
徐子陵点头道:“好了!告诉我,假若你全不知道内奸的事,现在见到任恩和二十多名手下惨被屠杀,会有怎样的反应?”
寇仲开始有点明白,恨得咬牙切齿道:“此计果是毒辣,我当然会提醒所有明里暗里曾助过我的人要提高警惕。因为此人若连任恩与我们的秘密关系都了如指掌,翟娇恐也不能幸免。”
徐子陵拍腿叹道:“这正是关键之处,而顺理成章地,你很有可能请王世充为你派人联络翟娇,那势将出她藏身的地点。告诉我,谁人会如此处心积虑去杀翟娇呢?”
寇仲呆了半晌,才大骂道:“沈落雁那婆娘实是猪狗不如,否则怎会那麽巧她到这里来向你警告,而那边却已死了人。出手的定是晃公错那般千刀的死老鬼。去了翟娇这心腹之患,她的老板以後便可高枕无忧了。”
旋又皱眉道:“你这推测该十有九准。不过我若根本下去知会翟娇,沈落雁岂非只会打草惊蛇?”
徐子陵苦笑道:“不要自己骗自己了!我们定因过份关心翟娇的安危,怎都会设法示警。沈落雁太明白我们哩。”
接着冷然道:“若我们能将计就计,定可把元凶引出来。”
寇仲摇头道:“王世充才是沈落雁的头号目标。但我却可故布疑阵,使她完全摸错翟娇藏身的处所。”
徐子陵点头道:“你可应用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之计。明的由王世充去办,暗的则请卜天志弄妥当。”
寇仲失声道:“我全忘了卜天志的约会。咦!你怎会忽然提起他而非云玉真。这女人我始终不大信任她。”
徐子陵扯着他站起来道:“边走边说吧!你现在去找王世充,并请他代办任帮主等人的後事。而我则联络卜天志,现在不用你说服我,我也会竭尽全力对付李密。”
寇仲低声道:“若找不出内奸,此仗就算你肯助我,亦必败无疑。”
徐子陵默然片晌,道:“那你和我一道去见卜天志,然後再见王世充吧!”
第八章 将计就计
两人与卜天志商议妥当後,卜天志先离开,而两人则留在酒肆内。
内只有叁台客人,但由於都在猜拳或行酒令,输了的还擘大喉咙大叫大嚷,甚至高歌一曲,吵得屋梁都颤震起来。
这种喧哗的环境,反给他们商议秘密提供了掩护。
寇仲沉吟道:“卜天志和一众巨鲲帮兄弟这麽看得起小弟,想随我寇仲打天下,本是求之不得的美事,只是心中总觉得对不起美人儿师傅。”
徐子陵冷哼道:“你怕我会反对才这麽说而已!放心好了,此事我绝不会阻止你的。”
寇仲一震道:“究竟是甚麽回事?这并不像你陵少的风格。”
徐子陵叹道:“早前卜天志告诉我很多事,包括素姐的婚姻,实是香玉山、萧环和云玉真深谋远虑下的布置,目的是为了我们的「杨公宝库」。”
寇仲失声道:“甚麽?”
徐子陵苦笑道:“我们实在太天真了,很容易便相信别人的话。现在大错已成,累得素姐把终生幸福断送在奸邪之手。”
寇仲霍地立起,掠往门去。
徐子陵大吃一惊,放下酒资,全速追出。
寇仲背着他呆立路旁,街上虽人来人往,他雄伟的身型却显得无比的孤独。
徐子陵移到他旁,赫然发觉寇仲满脸泪珠,从虎目滚滚流下,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他也是心中恻然,想起师妃暄说的仙长炼丹的故事,硬咽道:“不要哭了!”
英雄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自傅君香消玉殒後,素素使成了他们唯一的亲人。在某一程度上代替了傅君。无论他们如何成为叱天下的风云人物,在素素跟前都会变回那对没有机心的大男孩。其中深切真挚的感情,外人是难以明白的。
寇仲以衣袖拭泪,沉声道:“我要把云玉真杀掉,谁都不能阻止我。”
徐子陵胸口剧烈地起伏,摇头道:“此岂是智者所为,现在我们等若有人质落在香玉山手上,必须投鼠忌器,谋定後动。否则素姐的遭遇将更不堪。”
寇仲双目忽晴忽暗,好一会後软弱地道:“小陵!你教我该怎办好呢?我现在不但恨他们,也恨自己。若不是我们要和香玉山那小奸贼合力对付宇文化及,素姐就不会这麽的被人害了。”
徐子陵道:“现在我们先要应付眼前的危机,然後去把「杨公宝库」起出来,诸事妥当後,我将返巴陵,把素姐母子带走。而你则专志於你争天下的大业。”
寇仲一呆道:“我怎放得心下,萧铣是老狐狸,香玉山则是小狐狸,兼之那是他们的势力围,我::”徐子陵苦笑道:“就算你领着千军万马去找他们,又有甚麽作用。此事我自有计算,有信心可办得妥贴稳当。”
寇仲颓然道:“此刻我有种万念俱灰的感觉,真想放弃一切,然後::”徐子陵截断他道:“不要胡思乱想了!首先是任恩帮主之仇,我们不能不报。其次是翟娇正等待你的好消息。而你双龙帮的一众兄弟,亦在关中等候你去起出「杨公宝库」。此外还有其他人呢?这种事开始了便欲罢不能。现时唯一该做的事,就是振奋起来,为己为人勇敢迎敌,再无他途。”
寇仲急速地喘了几口气,好半晌才平复了点,道:“那现在我们是否该去见王世充?”
徐子陵抓着他的臂弯沿街缓行,低声道:“若你把内奸的事通知王世充,他会有甚麽反应呢?”
寇仲清醒过来,动容道:“想来确是甚麽好处都没有,首先他将不肯以身犯险,然後怀疑身旁每一个人,等若平白向敌人露出形迹。”
徐子陵道:“谁人晓得翟娇的事?”
寇仲道:“能参与王世充机密的人,除了他的儿子和两个皇亲国戚外,亲信手下则有张镇周、杨公卿、郎奉和宋蒙秋四人。另外还有几位贴身保护他的名家高手。照我看,宋蒙秋最靠不住。”
徐子陵道:“你不欢喜他是一件事,他会否背叛王世充则是另一回事。撇开将来的发展不说,现时的形势显是王世充较强,宋蒙秋若勾结外人来砸自己的饭碗,对他有何好处?独孤峰和杨侗难道真会重用一名叛将吗?”
寇仲登时语塞,尴尬道:“我此刻心如鹿撞,六神无主,还是你比较清醒点。”
徐子陵露出哭笑难分的表情,骂道:“亏你在这种情况下,仍要逗我开心,「心如鹿撞」一般是描述女子对心仪男仕心动的情景。那能用得到在你身上。告诉我,那些名家高手是何方神圣。”
寇仲道:“吃饭的当然有一大批,但可与闻秘密的就只欧阳希夷,可风道人,还有一个叫「铁」陈长林的小子和来自以乐舞名闻天下的龟兹美人儿玲珑娇。此女一向对我不太友善,故反不似是内奸;欧阳希夷更无问题,而可风道人则对我爱护有加,咦!”
两人同时四目交投。
因为若照寇仲的推理,对他特别友善的人反更有可能是内奸。
寇仲旋又摇头道:“我们怕是疑心生暗鬼吧?这人看来仙风道骨,且是方外之人,视名利钱财如粪土,怎会是叛徒?反是那陈长林血气方刚,沈落雁或独孤凤只要略施色诱,他在爬秀榻前恐怕连祖宗出卖了亦毫不在乎哩!”
徐子陵哂道:“若论仙风道骨,可风是否及得上辟尘?”
寇仲一震道:“当然尚差一截。不知辟尘练的是甚麽邪功,邪得来竟像仙人下凡的出尘模样。”
徐子陵道:“郎奉或宋蒙秋若投靠敌人,王世充恐怕连城门口都进不了,所以可肯定他们都没有问题。反是张镇周和杨公卿长期镇守外地,说不定因见李密势大,投向他也很合道理。”
寇仲忽然反手拉着徐子陵,转入一道横巷去,低声道:“可风真有可能是奸细。
昨晚我们被人在天津桥围攻时,他正是力主支援的人。而绝非奸细的欧阳希夷则大力反对。“
徐子陵苦笑道:“问题是我们不能据此作实。他究竟是个甚麽家伙?为何王世充那麽信任他。”
寇仲道:“他好像是来自洛阳附近某一道派的人。欧阳希夷还说这个道派的人罕有插手江湖的事,今趟王世充是有天大的面子。所以我看他该不会是奸细。不若集中注意力在陈长林那小子身上,看他会否忍不住去和沈落雁幽会。”
徐子陵忽地剧震道:“他是否来自邙山翠云峰之巅的老君观?”
寇仲目瞪口呆道:“你怎麽会知道?”
徐子陵断然道:“我们立即去见王世充。可以肯定内奸就是可风妖道。时间无多,我们边行边说。”
***密室内,王世充听罢色变道:“竟有此事?老君庙的主持避尘仙长乃我多年的朋友,可风怎会害我?”
今回轮到寇仲和徐子陵同时色变,失声叫道:“辟尘?”
王世充愕然道:“有甚麽不妥?”
寇仲道:“避尘的真名是辟尘;乃阴癸派外另一邪派的教主,至於怎样邪法我便不清楚。但了空既亲口告诉小陵老君庙为奸人所把持,而我们又知辟尘的底细。
可风是奸细一事,将再无任何疑问。别忘了昨晚他是一力主战的人呢。“
王世充显是心绪大乱,问道:“了空怎会平白无端的向子陵透露这消息的?”
徐子陵逐把今早往见师妃暄的经过道出。当然瞒起和氏璧曾被他们取到手这一秘密。
王世充终被说服,道:“现在该怎麽办?”
寇仲兴奋起来,道:“此事现在只可你知、我知和小陵知。然後我们才可巧施计中之计,保证今趟沈落雁要阴沟里翻船,吃个大亏。”
***两人踏出尚书府门时,心情已大是不同,至少眼前目标明确,让他们有了奋斗的方向。
侍卫牵来马儿。
两人正要上马,可风的声音在背後响起道:“两位小兄请留步。”
寇仲转身施礼道:“道长是否有甚麽急事?此刻我正赶着送敝友出城。”
可风来至两人身前,微笑道:“这位定是寇小兄的好拍档子陵小兄了。贫道只是过来打个招呼吧!”
接着漫不经意的道:“徐小兄要往那里去?”
徐子陵装作无心下冲口而出道:“是要到淮阳去。”
寇仲脸色立时变得很不自然,煞有介事的压低声音道:“此事连王公都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道长请帮个忙,千万不可露出去。”
可风肃容道:“究竟是甚麽事这般严重,徐小兄需立即出城,有没有什麽需贫道帮手之处?”
徐子陵摆出说漏了口的尴尬神情,嗫嚅道:“因这事牵涉到一些朋友的安危,道长只要严守秘密,我们便感激不尽。”
可风皱眉道:“那徐小兄明天岂非不能参与我们的行动?”
寇仲苦笑道:“这件事来得非常突然,小陵却是不得不立即赶往那地方。”
可风点头道:“如此贫道再不敢浪费徐小兄的时间,至紧要事事小心,贵友必能逢凶化吉的。”
两人策骑离开皇城,朝东门急驰而去,到城门时递上由王世充亲发的令牌,加上守城的兵头又认得寇仲,立即放行。
出城後两人装模作样的在山野间赶了近十里路,才在一处山头歇下来休息,让马儿可松一口气。
两人在丘顶远眺半晌後,寇仲道:“该没有人敢衔尾跟来吧?”
徐子陵迎着清凉的夜风深吸一口气,没好气道:“敌人自会以飞鸽传书一类方法,通知淮阳的同党,张开罗网待我前去。当我和翟娇见面时,他们将以雷霆万钧之势,一举把我们解决,以绝後患。何须这麽辛苦来跟我们呢?”
寇仲抓头道:“我的脑筋仍是不太清醒,唉!想起素姐我便想痛哭一场了。”
徐子陵冷然道:“你哭过了,以後都不要再哭。现在我们唯一该做的事,就是坚强地面对所有已发生的不幸事,并竭尽全力去应付眼前的危机。可风该已被我们骗倒。接着就轮到沈落雁,然後是李密。时间差不多哩!你最好赶快回城,免令人怀疑。”
寇仲道:“你可小心点!”
徐子陵点头道:“你也是!”
***门开,把门的宋阀好手愕然道:“原来是寇爷,请问是要找七叔还是叁小姐?”
寇仲跨过院门,道:“叁小姐若然未睡,我是想请她出来说两句话。”
那人领他朝主宅走去,另有其他人过来替他牵马,当然还有人飞报内院的宋玉致,无不是神态恭敬得以能为他服务为荣。
到大厅坐下时,那领路叫宋杰的年轻人亲自奉上香茗,歉然道:“婢子都躲到後院休息,谁猜得到寇爷会忽然大驾光临呢?”
寇仲暗忖宋阀不愧南方首屈一指的大家族,随便一个看门的小头领,非但武功不错,且说话应对得体。微笑道:“那里那里?宋兄无须客气才是。”
接过香茗,叩了一口後,道:“宋兄何不坐下聊聊?”
宋杰微笑道:“这不合规矩,寇爷请随便下问。幸好寇爷要见的是叁小姐,因为七叔仍赴宴未返。”
寇仲再叩一口热茶,动容道:“甚麽茶这麽香的?”
宋玉致的声音传来答道:“这是西湖的龙井茶,若能以当地的虎跑泉水冲泡,更是香清味洌,生津止渴,号为双绝。”
寇仲朝她瞧去,登时眼前一亮。
她穿的是以真丝织成纯白色的素衣棠,领、胸、袖、脚等部位都恰到好处地配以梅花彩绣。花形清丽,色泽悦目,虚实对比,层次分明。加上衣质柔软飘逸,轻盈软滑,穿在这美女身上,真是有那麽动人就那麽动人。
宋杰连忙告退。
宋玉致没有半丝表情地在他对面靠窗的椅子坐下,彼此隔了整个厅子近两丈半的远距离。
寇仲叹道:“实不相瞒,刚才我见到叁小姐,差点立即要开小差逃亡。因为我给叁小姐像天上明月的艳光照射下,忽然生出自惭形秽的强烈感觉。”
宋玉致没好气地道:“你就最懂哄人,最擅讲些口不对心的话。现在是甚麽时候哩?”
寇仲笑嘻嘻道:“这正是我想问的话,现在是甚麽时候呢?叁小姐为何尚未就寝。”
宋玉致显然拿他没法,气道:“不跟你胡扯,再不说出你深夜来此所为何事,我便不理你了。”
寇仲一本正经的道:“我来此是希望能借宿一宵。”
宋玉致杏目圆睁的失声道:“甚麽?”
寇仲翘起二郎腿,摆出流氓无赖的样儿,好整以暇的道:“今晚剩下小弟孤家寡人一个,又没有小陵和我睡在街头时轮流守夜。我想睡个好觉,唯有来求叁小姐收留。唉!温柔乡是英雄冢,天涯何处是吾家?”
听到他最後两句不伦不类的胡言乱语,虽明知这小子顺便调侃自己,宋玉致仍忍俊不住,只好苦忍着笑道:“快给我滚。找王世充收留你这流浪汉吧!”
寇仲长身而起,伸个懒腰道:“叁小姐的闺房在那里?若没地方过夜,只好将就点借叁小姐的香闺一用,哈!叁小姐的香闺该是特别香喷喷的。”
就那麽朝内进走去。
宋玉致吓了一大跳,又气又嗔的追上去,伸指便点往他背脊要穴。
这一指含“恨”出手,果是不同凡招。
岂知寇仲应指便倒。
宋玉致那想得到他不闪不避,连忙抢前扶着。
寇仲瘫痪了似的倒进她香怀内,还发出浓浊的鼻鼾声。
宋玉致才知道中了奸人之计。
第九章 霸刀岳山
天阴。
城门才启,徐子陵戴上面具,换过蓝色长袍,立即摇身变成盗取和氏璧时那副模样,凭正式的通行证,缓步入城。
他并没有故意佝偻起高拔的身躯,带点蓬散的苍苍白发,配上清矍而威严的脸容,他这老人予人的形像颇为引人注目。
他腰上还挂有长刀,一副仆仆风尘的老江湖形相。
因离开与寇仲约好见面的时间仍有两个时辰之久。逐随意在城内,不知不觉间,又走上熟悉的天津桥。
桥上人车渐多,徐子陵想起昨夜在此听师妃暄说故事的情景,心中涌起既动人而又略带惆怅的难言滋味。
她为何会忽然离开静修的禅院前来找他呢?又或者她是在办其他事时忽然碰上自己。总言之她的行事每每出人意表,暗含玄机,教人难以测度。
步下天津桥,心神转到跋锋寒处。
这位曾与他同生共死的超卓突厥剑手,并非像他外表摆出来般无情,至少他便对芭黛儿心存疚意,须千方百计避而不见。
就在此时,他看到两个熟人。
而天上乌云疾走,暴雨将至。
***雨点在屋檐窗际,由稀转密,瞬眼间房子外整个天地都充满淅沥的雨声,彷如大自然的妙手奏起最曼妙的乐章。
拥着香洁的被正作元龙高卧的寇仲,先想起露宿荒野的徐子陵,接着是尚秀芳令人百听不厌的动人歌声,然後是倚在宋玉致怀内那温柔得可使人溶化的醉心感受,鼻孔里似仍充盈着她如兰的体香。
这对自己又爱又恨的美人儿出乎意料之外地没有把他摔往地上,竟还把他抱起“掷”到长椅处,才命手下将他抬进这客房来,真教他受宠若惊。
若说自己对她没有好感和爱意,便是自己骗自己的,至少有她在旁时,他从不感到寂寞,时间溜走的速度也快了很多。
自竟陵战败後,他从未试过睡得这麽香甜的滋味。
外面的雨声,尤使他感到房内的安全和写意。
李秀宁的印象忽地模糊起来,代之是宋玉致喜嗔交集的动人风姿。
足音响起。
“砰”的一声,房门洞开。
接着是关上窗子的声音。
寇仲不用看也嗅出来者是宋玉致,心中讶然。这种该由婢仆做侍奉漱洗的事,何用劳烦她叁小姐的一对娇贵玉手。
这个意念仍在脑海中盘旋,宋玉致来到帐外,娇喝道:“睡够了吗?还不滚起来!”
寇仲伸个懒腰,把手探出帐外,道:“叁小姐拉我起来好吗?”
“啪”!
宋玉致狠狠朝他摊开的手掌重重赏了一记,气道:“你若再胡闹,我便把你掷到门外去。”
寇仲雪雪呼痛的坐了起来,抱怨道:“轻点打不行吗?”
宋玉致气得背转娇躯,怒道:“无赖!”
寇仲把双脚探出帐外,离床而起,刚好站在她粉背後,笑嘻嘻道:“叁小姐昨夜仗义收留的大恩大德,我寇仲差点便永志不忘。”
宋玉致一呆道:“什麽差点?”
寇仲凑到她香肩上的小耳旁,柔声道:“若叁小姐肯以自己的香闺招待我,那就真的永志不忘。”
宋玉致移前一步,转身挥掌。
“啪”!
寇仲脸上立时呈现五道血痕,瞬又散去。
宋玉致愕然道:“你为何不避?”
寇仲捧脸涎笑道:“我令叁小姐这麽气恼,理该受罚的。”
宋玉致眼中射出复杂的神色,叹道:“寇仲你究竟是怎样的人呢?”
寇仲颓然坐倒床沿处,素素的事涌上心头,眼中射出沉痛的神色,低声道:“叁小姐除非是心甘情愿嫁我,否则我绝不会逼你。”
宋玉致玉容平静下来,缓缓移往靠园的窗旁,轻轻道:“既是如此,你以後就不要再在玉致眼前出现好了。”
寇仲一呆道:“叁小姐若有此意,我寇仲定必遵从。唉!想不到竟是我自作多情,真个好笑!”
宋玉致旋风般转过身来,狠狠盯着他道:“你心里根本没有我,还说甚麽自作多情,再说我便杀了你。”
寇仲愕然道:“我心里怎会没有你?昨晚我还梦见在叁小姐的香闺内和叁小姐,嘿!那真是个令小弟毕生难忘的美梦。”
宋玉致俏脸飞红,差点便要拔出佩剑,失去了平静的跺足大嗔道:“狗口长不出象牙的大无赖,占人家的便宜还占得不够吗?”
寇仲一本正经的点头道:“昨晚确是占了叁小姐颇大的便宜,那是人世间最香甜的美事。”
宋玉致拿他没法,生气的坐倒在窗旁的椅子上,一时说不出话来。
寇仲赤脚来到她椅旁,单膝跪地,两手抓着椅柄,仰头打量这正鼓起香腮的美女,柔声道:“我敢向着苍天打报告,寇仲心里绝对有宋玉致。”
宋玉致迎上他的目光,哂道:“当然有啦!因为我是你去争天下的其中一块踏脚石嘛。”
寇仲摇头道:“起始时我确是带点功利之心。但到昨晚,我才发觉自己难以自拔的想着玉致你。”
昨晚他回城後,因任恩等被惨杀和听到素素的不幸而致苦痛难堪,不知如何竟忽地很想见宋玉致,故才登门找她。
宋玉致玉容出奇地静若无波止水,徐徐道:“寇仲你须谨记大丈夫言出如山,你刚才答应了以後再不会来烦玉致,现在怎能反悔?我不理你是真心还是假意,总之我的心无法把你容纳,言尽於此,你走吧!”
寇仲的心像给万斤大铁重击一下,疼痛得差些翻倒地上。
忽然间,他清楚知道由於自己起始时摆出的不当姿态,已深深触怒了宋玉致,令她无法再接受自己。
她肯定对他寇仲有深切爱意,但恨意亦是同样深切。
现在已是错恨难返。
他除了脸色转白外,表面的神态并没有显露出内心的感受。
他长身而起,深深瞧了她一眼後,颓然道:“玉致珍重!”
就那麽赤足的回到风雨漫天的户外去。
***徐子陵打着刚买的伞子,蹑在郑淑明和白清儿两女的身後。
郑淑明乃长江联的女当家,由於丈夫死在跋锋寒手上,於竟陵外率联盟旗下的清江派、苍梧派、江南会、明阳帮、田东派等组成的联军,围攻跋锋寒,却给自己和寇仲凑巧碰上,破坏其事。後来郑淑明含恨之下和钱独关、恶僧、艳尼等联手,在城内伏击他们。待两人脱身突围之後,便撇下了郑淑明。想不到她此时会到洛阳来。
这新寡文君美艳如昔,与白清儿共撑一伞,言笑晏晏的,在天街的胭脂水粉流连出入,似乎浑忘了丧夫之痛。
徐子陵横竖来无事,更希望能由白清儿身上得到点阴癸派的线索,逐随她们走了一个街口。
在滂沱大雨掩护下,跟起来也易於隐蔽形迹。
就在此时,有人来至他身旁,低声道:“这位老丈,可否借一步说话。”
徐子陵可以肯定从未听过这人的声音,没有朝来人瞧去,沙哑着嗓子冷笑道:“老夫没有兴趣和任何人说话,给我滚开。”
那人怒哼道:“这叫敬酒不喝喝罚酒,让郑某人看你有多大道行。”
指风袭至。
徐子陵移形换位,只一闪身便到了另一位置,跟施袭者隔了两堆共七、八个其他躲在屋檐下避雨的人。
那人咦了一声,显因徐子陵的高明而大感意外。
徐子陵猜到对方应是“河南狂士”郑石如,心知肚明自己跟两女的事已被发觉,逐打着伞子快步转入一条横巷去。
地上的低洼处此时积满雨水,雨点仍不住下,屋檐地上水花激溅,各具奇姿异态,织出这伟大城的雨景。
郑石如在後方追上来,狂喝道:“止步!”
徐子陵手按刀柄立定,冷冷道:“老夫已有数十年没动刀子杀人,你最好不要迫老夫破戒。”
郑石如沉声道:“老丈高姓大名?”
徐子陵不屑地哂道:“你明知老夫不会说出姓名,仍要出口相问,岂非多馀之极。”
戴上这个连发的假面具,徐子陵便感到代入了另一个身份中,变成个非常霸道冷酷的老者。
郑石如哈哈笑道:“不用你说出来,我郑石如也猜出你的身份,四十年前名震陕北的「霸刀」岳山,何时变得如此藏头露尾了?”
徐子陵心中好笑,有机曾定要查查这“霸刀”岳山是甚麽人,闷哼一声,朝前续行。
郑石如竟不敢追来,只叫道:“岳老师今趟出山,当是要一雪前耻,但现在时势已变,个人之力实难展抱负,岳老师请叁思,石如稍後再拜会。”
徐子陵头也不回的走了一段路,肯定没有人跟後,才闪到一角,换上“刀疤大侠”的面具。
心想这“霸刀”岳山必曾是威震一方的高手,後因某种挫折,故归隐不出达数十年之久。只看以郑石如这级数的一流高手,仍对他心存畏敬,又大力招揽,便知其武功非同小可。
但这时已无暇多想,匆匆往会寇仲。
***寇仲湿淋淋的跨过福成绸缎庄的防水闸,踏进这洛阳最着名店子广阔的前进大堂时,老板李福成正向郑淑明和白清儿推介手上的货式道:“这是正宗的鲁锦,特别在织造前须预先染色,故色泽多而鲜艳,图案变化万端。由打棉、捻布芯、纺线、染色、上浆、络线、经纱、穿综、上机织布、整理,到最後的严格检验,所有工序一丝不苟。我现在手上这幅唤作万人迷,若:咦!”
到这刻,他才发觉白清儿和郑淑明的两对美目望到了别处去。
事实上店内的五名夥计和其他叁组客人的目光正全集中在寇仲,和从他身上泻滴而下沾湿了大片地板的水渍上。
寇仲似丝毫不知自己成了众矢之的。而若非他体型标悍,兼背负长刀,早便给人轰出门外。
他一边从怀里掏出以防水绢包好的秘本、钱袋等物,边嚷道:“我不要女人穿的万人迷,只要一套现成的男装,另加一对马靴,这里若没有就给我到别处弄回来,我当照付双倍价钱。唉!真难受!”
郑淑明美目射出森寒的杀机,声如冰雪的从玉齿缝处吐出来轻叱道:“寇仲是你!”
“寇仲”两字甫出,李福成和众夥计立时露出敬畏之色。
李福成随手抛下给他赞得天上有地下无的鲁锦,躬身道:“原来是寇爷,失敬失敬,尚书大人是福成的老朋友,请到里面坐下先喝口热茶,一切自会为寇爷办得妥妥贴贴。”
寇仲暗忖洛阳不但是天下交通总汇,还是消息传递得最快的大都会,欣然道:“待我先和老朋友交待两句,老板要不要为我量度尺寸,小弟比较欢喜较松身的衣,哈!”
李福成像忘记了两女似的,连忙接过夥计递来的软尺,又不顾寇仲湿透的身子,便在他身前忙碌起来。
寇仲向正对他怒目而视的郑淑明眨眨眼睛,笑道:“小弟并非跋锋寒,那样瞪着我干吗?淑女和君子同级,所以君子动口时,淑女也不可动手。迟些我订桌酒席向女当家赔罪好吗?”
白清儿“噗哧”娇笑,挽着郑淑明的臂弯道!案姐姐不要睬他,我们到别处玩儿,眼不见为净。“
寇仲怎肯放过她,微笑道:“彼此彼此,别忘了通知妖女,早晚我定会旧恨新仇一并跟她算账。”
白清儿嘟起红彤彤的美丽小嘴,若无其事的道:“我根本不知你在说甚麽,我们走。”
郑淑明却疑惑的道:“甚麽妖女?”
话尚未完,已被白清儿拉得朝街外走去。
寇仲高呼道:“除了阴癸派的妖女外,那里还有妖女呢?哈!唉!”
想起宋玉致,他笑的心情立时消失。
***徐子陵的疤脸大侠撑着伞子在街上徐徐漫步。
脱掉外袍後变成一身劲装疾服,再没有先前“霸刀”岳山的影子。
即管没有郑石如的事发生,他也准备好改装换脸,好令进城的老人家彻底消失,不留任何可供人追寻的痕迹。
行人道与车马道间的渠道变成两条小溪河,加上从两旁瓦顶屋檐像帘幕般倾泻而下的雨水,似生力军般不断注往街上,颇有冲奔之势。幸好洛阳的去水系统发挥功能,否则势成泽国。
地上雨花处处,远近视野模糊,街上人车稀疏,徐子陵不由生出天地间独我一人的奇异感觉。
假若师妃暄正陪他在此豪雨中漫步,听她娓娓动人的故事,嗅着她身体传来的芳香,会是怎样的一番感受。
他记起了这淡雅如仙的美女从桥栏处凝视洛水的侧面,表情是如此地专注,似完全感觉不到他瞥视的目光,只沉醉在某一神奇的思维空间里,与他像活在两个不同的天地间。
师妃暄出人意表的相会,不但令他难忘,且是令他寻味无穷。
他从来没有体验过像师妃暄予他的震撼和感受,犹如一股无名的力量把他带进一个从未曾踏足,但又是直至这刻也难以相信其确实发生了梦幻般的境界去。
这令人倾倒的美女,她内心深处究竟是怎样的一番情况。
假若他徐子陵以强而有力的双臂把她拥入怀内,她那对纯美得不食人间烟火的深邃美眸,会生出怎样的变化呢?徐子陵嘴角飘出一丝苦笑。
自修练《长生诀》後,他对男女之情日渐淡泊。过去亦从来没有这种渴望,但不知是否这场突来的豪雨,却使他生出这使人黯然神伤的驰想。
说到底她终是方外之人,且修为甚深,追求的是崇高的理想而非是男女情欲,任何对她的痴心妄想到头来只是镜花水月,空留残怨。
徐子陵深吸一口气,万念化作一念,一念转作无念。
所有恼人的思想立时一去成空,心平气和的朝目的地走去。
第十章 会师中原
宋金刚把寇仲迎入厅内,笑道:“寇兄肯来已是信人,其他的事何须解释?”
寇仲坐下接过宋金刚手下奉上的香茗,望往窗外,若有所思的道:“雨停哩!”
宋金刚挨在椅背处,与他一起把目光投往窗外,点头道:“洛阳以前只有夏季才见这种雨势,今趟是来早了!”
寇仲把茶放在两人间的几子上,像警醒过来般注视宋金刚道:“宋兄究竟想与小弟在那方面合作呢?”
宋金刚却是漫不经意地道:“我想你去救李子通。”
话毕才别过头来瞧对方反应。
寇仲愕然道:“你不是真要我去行刺杜伏威吧?”
心忖若答案乃“是”的话,只有断然拒绝。他若真要杀杜伏威,必须是在千军万马对垒中明刀明枪去干,而非采暗算的手段。对杜伏威,他绝无半丝恶感,反真有一点类似儿子对父亲的孺慕和敬意。
宋金刚从容笑道:“这只是下下之策,且难以办到。我只想请寇兄去为李子通守稳江都,另二方面则攻打竟陵,逼杜伏威退兵,那沈法兴便难有作为。而同一时间,萧铣亦会渡过长江作出姿态,使杜伏威不敢妄动。”
寇仲这才明白为何云玉真会替宋金刚穿针引线。
宋金刚确是雄才大略的人,在密谋攻打李阀的同时,丝毫不忽略天下的军事形势。
假若李密与王世充两败俱伤,杜伏威北进失败,而宋金刚又能攻下太原,那刘武周的势力便可轻易伸至黄河南北这关键的区域,成为最强大的霸主。
寇仲皱眉道:“但这事对我有甚麽好处呢?”
宋金刚道:“只有保住李子通,杜伏威才会因受牵制而不敢进攻飞马牧场和受其保护的两个大城,那时只要寇兄攻下竟陵和襄阳,我们便可在洛阳会师,到时是敌是友,又或平分天下,成其两朝之局,可再从长计议。”
寇仲哑然失笑道:“从长来计议是敌是友,小弟尚是初次得闻。且宋兄以乎太过推崇小弟了!李子通亦未必肯听我的话。”
宋金刚淡然道:“寇兄既能说服王世充这老狐狸,区区一个李子通算得甚麽。更何况敝主与李子通关系一向不错,你又有只凭残军坚守竟陵十天的辉煌纪录,而李子通现正身处绝境,那轮得他去从容考虑。”
寇仲苦笑道:“宋兄可能是继苏秦张仪後最好的说客。不过这等烦事我定要和我兄弟商量一下才成,你可否多等几天?”
宋金刚道:“我现在要立即离开,但会留下联络之人,只要寇兄点头,便曾为你们安排一切。”
寇仲与他研究了联络的方法,又谈过有关江都的情况後,才告辞离开。
***城西宣风坊一座靠通津渠而建的小巧楼院内,徐子陵独坐厅内,等候寇仲。
这是王世充提供予他们的秘巢,用以避人耳目。
此时寇仲来了,颓然在他左方椅子坐下,一反常态的没有像平时般口若悬河地说个不休。
徐子陵淡淡道:“发生甚麽事?”
寇仲意气消沉的道:“我和玉致正式分手了,再没有挽回的希望。”
徐子陵奇道:“怎会弄成这样子?凭你仲少叁寸不烂之舌,白可成黑,鹿可为马,有甚麽是不能挽回的。”
寇仲叹道:“还说是兄弟,我现在这麽惨,仍要耍我。唉!我的问题是这时才真的对她生出爱意,所以不烂之舌也无用武之地。”
徐子陵愕然道:“你不是在说笑吧。”
寇仲失声道:“说笑?”
旋又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直勾勾地瞧着刚买来穿上的新靴子道:“我答应了不再在她面前出现後,苦恼得就那麽赤足走在风雨中。那时整个人虚乏无力,呼吸不畅,眼前模糊,心就像铁匠的大锤子砸在铁砧上一样砰砰地响,越来越重,雷鸣般轰得脑子发胀,差点走火入魔。”
徐子陵难以置信地呆瞪着他好一会才道:“你忘了李秀宁吗?”
寇仲凄然道:“今早起床时,我真的忘了她,心中只有宋玉致。唉!今趟比那次失恋更惨,整个人好像浸溺在海水深处,压得心口闷翳痛楚。”
徐子陵道:“让我去和叁小姐说说吧?”
寇仲断然道:“万万不可,是我兄弟的就让它过去。我寇仲要争天下,何须靠姻亲的关系?哼!但愿玉致她没有我仍可以得到幸福。”
徐子陵苦笑道:“不要以为她没有你就不能有幸福。这样也好,否则我们怎对得起宋师道。”
寇仲怒道:“你仍不信我对叁小姐是真心的吗?”
徐子陵伸手过来抓着他肩头,摇晃两下,叹道:“你可以忘记李秀宁,自亦可以忘记宋玉致,留点精神干别的事吧!”
寇仲默然片刻,感受着徐子陵对他的安慰和关怀,点头道:“我正有要事须和你商量。”
***徐子陵听罢沉声道:“萧铣终於要北上了!”
寇仲亦一震道:“有道理!而且这是一石叁鸟之计,萧铣和香玉山都不愧是阴谋家。”
徐子陵叹道:“亏他们想得出来。可见刘武周要会师的非是你这没有资格的小子,而是萧铣。当他们会师关外,便可先陷洛阳,再攻打关中。两个老小子一个偏南,另一个偏北,只有如此合作,才有机会平分天下。”
寇仲早便想过这问题。
要知寇仲现在无将无兵,飞马牧场更非他的下属。刘武周这种雄霸一方,又有突厥作後援的霸主怎会看得起他,充其量寇仲在他眼里只是一只非常有用的棋子。
由於萧铣等人对他有较深认识,所以这奸计必是萧铣等精心构思出来的。
假若他中计,并运用影响力令飞马牧场和竟陵城旧部全力攻打竟陵,那时萧铣便可乘虚而入,攻下飞马牧场和附近的两座大城。最厉害是商秀等纵使明知巴陵军渡江北来,仍误以为只是联合军事行动的一部份。到成为无援孤军时,除了投降外便再无其他选择。
那时萧铣将取得长江以北大片土地,而杜伏威则在江都泥足深陷,坐看萧铣蚕食他西面的领土。
此时萧铣可挥军北上洛阳,完成与刘武周会师的美梦。
寇仲道:“小陵你教教我该怎麽办?”
徐子陵狠狠道:“由於有素姐在萧铣手上,我们现在是投鼠忌器。且无论任何军事行动,必有其确定目标。但我们却是既不能公然和萧铣反目,又要保存飞马牧场,且更不可让老爹得逞,有这麽多矛盾牵制和难以并全的情况纠缠在一起,你说我该怎样教你?”
寇仲的眼睛亮了起来,道:“上兵伐谋,只要我们能保住江都,又不使老爹太伤元气,而商美人则是装模作样佯攻竟陵,暗则对付萧铣,当可解决眼前的危机。”
旋又苦恼道:“但有甚麽法子可既保全江都,又不太伤老爹的实力,这根本是没有可能办到的。”
徐子陵道:“总有办法的,但须到江都掌握形势後,才能随机应变,现在不若先想想今晚的事情好了。”
寇仲默然片晌,望向徐子陵的疤脸,笑道:“马车早恭候多时,请问疤脸将军我们该起程了吗?”
***当寇仲和徐子陵随着王世充等人抵达荣府门外时,也为其热闹的情景吓了一跳。
荣凤祥这洛阳首富的府第,建於城东北一座小丘之上,占地极广,规模宏大。一眼瞧去,林木间房舍星罗棋布,气象万千。
就在入门处的广场正中,搭架起庞大的鳌山,高结彩栅,遍悬奇巧花灯,不下万盏之多,辉煌炫目,照得内外明如白昼。
到贺的宾客车马不绝,四处挤满锦衣绣裳的仕女,在鞭炮震耳,硝烟弥漫中,喧笑玩闹,尤胜过年的气氛。
府内处处张灯结彩,婢仆全体出动,招呼来客。
王世充的车队亦是阵容鼎盛,近百名精选出来的卫士,护着八辆马车,徐徐进入荣府。
徐子陵、寇仲和欧阳希夷共乘一车,後者看到两人好奇地挤向车窗外望,微笑道:“老夫少年时也像你们般爱凑热闹,现在对热闹场所则是避之为吉。”
徐子陵改戴另一面具,变成个相貌平凡的汉子,毫不起眼。此时心中一动,问道:“前辈有听过「霸刀」岳山此人吗?”
寇仲奇道:“这人只听名字便霸道非常,你在那里遇上他呢?”
欧阳希夷是王世充外唯一知悉徐子陵身份的人,为了可尽力为他掩饰身份。闻言露出紧张的神色,道:“徐小弟是否真的遇上他?”
徐子陵道:“晚辈只是听人提起他的名字,所以生出好奇心吧!”
欧阳希夷明显地松了一口气,道:“原来如此。岳山乃我们那一辈横行一时的邪派高手,心狠手辣,杀人如麻,当时声威尤在祝玉妍之上。後来被「天刀」宋缺所败,才失去影。宋缺当时只有二十多岁,就是此役奠立了他天下第一刀法大家的声威。”
此时马车停下,欧阳希夷似乎不大想谈论这人,催他们下车。
寇仲才钻出车厢,香气立即袭鼻而至,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翠儿迎上来道:“欢迎欢迎,寇公子大驾光临,实为荣府的光荣。”
寇仲愕然道:“曼清院今天不用营业吗?为何翠儿你竟到了这里来作迎宾。”
翠儿挨过来亲热地挽着他手臂,媚笑道:“荣大老板有命,休息一天也不行吗?何况所有贵客都到了这里来,我们曼清院的姑娘只好也改到这里来了!那麽简单的事,聪明的寇公子还故意要问奴家。”
寇仲一边享受着她酥胸的挤碰,一边留意四方的动静。
停车处显然是早经安排的地点,故没有其他的马车。王世充等纷纷下车,由荣凤祥亲自招呼。
欧阳希夷和徐子陵下车後便移到王世充附近,与包括内奸可风在内的其他高手和将士负起保护之责。
郎奉、宋蒙秋和杨公卿叁人均没有出席这盛会,前两人是负责城防和监视杨侗方面的动静,而杨公卿则统率驻在皇城的军队。
至於董淑妮,由於与荣姣姣的关系,午前时份已到了荣府凑热闹。
此时荣凤祥和王世充正互相酬酢,翠儿凑到寇仲耳边嗔怨道:“公子累得奴家很惨!该怎样赔偿呢?”
有些宾客无意间往这边走来,都给王世充的近卫客气和有礼的劝阻回转头。
寇仲正瞧着可风往徐子陵移去,显是想摸摸这突然出现的陌生人的底子,随口应道:“我做过甚麽害苦翠儿的事情呢?”
翠儿几乎是咬着他耳朵道:“昨晚明明说好让清菊、清莲和清萍来陪你们的嘛,你又私自溜走,人家差点要给怨死了。”
翠儿的软语纠缠,四周的鞭炮声和喧闹声,辉煌炫目的灯火,王世充与荣凤祥的寒暄,可风对徐子陵的探问,如临大敌的近卫更提醒他即将会来临的刺杀,所有这种种正在进行着的事像小溪汇聚成河般涌进寇仲的意识里,令他生出极端奇异的感觉。
那便像在一个永远不会醒过来的梦境中,吵闹的顶点反令人只看到动作而听不到声音。
且不知是否由於多天的期待,眼前一切有种似曾经历过诡异得令人毛发悚然的感觉。
一切都放缓放慢,当他瞧着可风靠近徐子陵,以他一贯慈和长者的姿态开口之际,他竟可清楚把握到两人对答时两的嗡动至乎身体肌肉所有最细微的变化动作。
接着是欧阳希夷为徐子陵解围,然後王世充和荣凤祥在婢仆和近卫簇拥下,并肩朝大门走去,宾客纷纷让路。
翠儿的声音似从万水千山的遥远处传来,萦绕回旋耳内。
“你说哩!该怎样赔偿人家!”
步过身旁的龟兹美女玲珑娇狠狠盯他一眼,对他投以隐含嗔怪的目光。
寇仲倏地回复过来,敷衍道:“过两天小弟空些时,便到曼清院来赔偿你们好了。”
心中却是无比的震。
经过多日来的连番恶斗锻练,他终於在武技上作出突破,踏足更上一层楼的境界。
接着便从翠儿热情如火的纠缠下轻柔地脱身出来,追在王玄应和王玄恕两人身後,进入鼓乐喧天的大堂去。
***荣凤祥不负洛阳首富之名,只是由叁进组成的主宅便尽显奢华富贵的能事。
前堂不仅面积大,空间高,装饰华丽,其气势更比得上宫内的殿宇。中央六根沥粉蟋龙金柱直上屋顶,天花布满纹雕,中央的藻井是二龙争珠立体浮雕。其他家具、挂饰均非常讲究。
此时堂内摆设了近二十桌酒席,又聚了百多名宾客,仍没有予人挤迫的感觉。
随王世充进来的近卫只有八个人,其他都留在门外。纵是如此,加上寇仲等人,这一行仍是声势浩大实力雄厚。
一个是洛阳掌权的政客,一个是首富兼寿星公,所过处自是颂祝之声阵阵响起。
在王世充和荣凤祥的领头下,他们没有停留的穿堂越廊,直抵只接待最重要贵宾的後堂。
与前堂同样宽敞的空间,只设十席,其中四席居中,六席平均靠边分布两旁,突显出堂中四席的尊贵位置。
能被安排到内堂的宾客若非是洛阳最有头脸的人物,就是像李世民、突利那类身份尊贵的外来客人,不够斤两的只能在其他两堂参宴。
寇仲环目一扫,首先入目的是装扮得像彩雀般眩人眼目的董淑妮,正与另一姿色与她难分轩轻却别具一格的美丽少女,在一群七、八个贵介公子簇拥下言笑甚欢。
此女当然是与董淑妮并称“洛阳双艳”的荣姣姣,确是天生丽质,美貌诱人。顾盼间双目艳光流转,夺魄勾魂,以是脉脉含情,又若含羞答答。举止更是娇巧伶俐,仪态万千。比董淑妮要高出少许,亭亭玉立,冰肌雪肤,谁能不神为之夺。
董淑妮只瞥了他们一眼,便撅撅小嘴,摆出不屑神态,再不看他们。像由於寇仲的缘故,连王世充都恼在一块儿。
反是荣姣姣的妙目在寇仲身上打了几个转,才抿嘴浅笑,垂下螓首,使寇仲的心跳亦为她动人的神态加速了少许。
入门处的左方有一队十八人的女妓,均头梳低螺髻,窄袖上衣,束衣裙,披巾,分叁排站立演奏。
从箜篌、琵琶、横笛、腰鼓、贝等传送出回响全场的欢乐悠扬音韵。
在席间的空地处聚着十多组人,认识的有突利、李世民、王薄、伏骞等和他们的手下亲信。
宋鲁也来了,正与王薄和七、八个人在谈笑。却不见宋玉致,不知是否为了避开寇仲,故不来参宴。
步入後堂,众卫首先散往一旁,只由欧阳希夷、可风、陈长林和徐子陵陪在王世充之侧,在荣凤祥引领下与众宾客逐一招呼。
不知有意还是无心,寇仲在瞧着王玄应两兄弟挤到董淑妮、荣姣姣那组人趁热闹时,身边只剩下玲珑娇一人。
玲珑娇目注徐子陵潇的背影,沉声道:“此人是个一等一的高手,夷公从何处把他请出来的。为何事前完全没听提起?”
寇仲为了迁就她娇巧玲珑的身段,俯头凑在她耳边道:“他是我的兄弟徐子陵乔扮的,这是一厉害的棋子,迟些姑娘自会明白。”
或者是因寇仲的坦白和毫不隐瞒,使玲珑娇出奇地没有挪开,反迎住他的目光道:“这麽重要的事,为何要瞒着我们?”
寇仲一边在近距离饱餐秀色,一边道:“因为我们怀疑尚书大人身边中有人是内鬼,姑娘明白吗?”
玲珑娇露出震动的神色,然後垂下头轻轻道:“你敢肯定我不是内奸吗?”
寇仲柔声道:“当然肯定,姑娘秀外慧中,旷达豪迈,是那种绝不会干卑鄙勾当的人。”
玲珑娇俏脸微红,以蚊蚋般的低声道:“我开始有点喜欢你哩!假若你能少去点曼清院,我曾对你更有好感。”
言罢横他一眼,才朝王世充走去。
第十一章 荣府寿宴
徐子陵跟陈长林隔远站开,只留意王世充四周的变化。他虽然没可能改变高度,但头上却刻意地扎上红色的武士巾,身上的武士服亦使他看来臃肿些。除非是有心人,否则该看不出破绽,尤其是各方均以为他早离城去了。
不过要待到李世民和突利过来和王世充应对时,他才能放下心来,因为连随在李世民身旁的李靖亦只看了他一眼便没再留意他。
他没有注意他们在说甚麽,更不担心沈落雁会於此时发动攻击。郎奉负责在所有通往荣府道路上设置关卡哨站,若敌人大举来攻,只会遭到迎头痛击。
由於可风的情报,沈落雁定会将计就计,於王世充返回皇城的途中才进行刺杀,所以在宴会场地时反是最安全的。
聊不上几句後,这群掌握万民生死的政治军事家和钜富,便叁句不离本行地谈起货币的问题,可见此实有关天下民生经济的首要之务。
只听有人道:“现在人人私铸,以代替旧朝五铢钱,但新币质劣,逐形成米、布等日用品价格大涨,令人束手无策。”
王世充道:“若是出自官炉的钱币,品质上绝没有问题;问题是出在民间的私炉钱上,这些劣钱连钱上的字样都模糊不清,简直只得一个轮廓。”
李世民旁的长孙无忌叹道:“官炉钱却产生另外的问题,自汉以来,金银铜铁铅汞等矿产,已渐归官营。但旧朝为了保证有足够的铢钱流通市面,同时更要保持质素,故必须大量开矿。杨广便曾在武陵等十二个县内开辟二十多个金场,役民达六十万,死伤无数,却只采得五十多两黄金,废地百里。采矿之官,变成戕民之贼,未见其利,先见其害。”
徐子陵听得眉头大皱,他可以肯定寇仲从未想过这方面的事,只有像王世充、李世民这类长期管政治民的人才会思索到这方面的问题。这长孙无忌不负智士之名,说出来的话发人深省。
他同时留意到突利亦非常用心聆听,脑际灵光一闪,顿时体会到突厥人为何只通过由他控制下的中士人来进行侵略,因为要治理这麽广阔的一片土地,实非以游牧起家的民族所能胜任。所以突厥人一方面掠夺中原的财物子女,另一方面则支持有作为的义军。
李世民插入道:“现在的所谓新币,不外是把旧朝的五铢钱熔掉改铸;而民间的劣币,则是於在熔掉的五铢钱内加上其他铁质杂物,於是一文钱可化为几文钱,在有利可图下,更禁之不绝。唯一解决的方法,就是天下重归一统,通过一个强大有力的中央,杜绝此风。像现今的情况,谁都一筹莫展。”
徐子陵听得心中佩服,若非寇仲是自己兄弟,在任他拣选一人的情况下,怕亦只有选择李世民作为未来治理万民的君主。
这想法使他感到很不舒服。
李寇两人无论谁胜谁负,另一方都只有被杀命运,此事该如何了局?***寇仲还想调侃这一向对他冷若冰霜的龟兹美女几句,岂知她已翩然去了。伏骞、邢漠飞和两名吐谷浑美女则朝他迎来,却不知玲珑娇的离开是否为了避开他们。
在伏骞引见下,才知两女较高的芳名莉安,另一叫花娜。都是充满异国风情,更带点中土美女罕有的野性和大胆,瞧寇仲时比他看她们的眼光更要肆无忌惮。
尤其是花娜,波浪形的栗色秀发就那麽自然写意的披在肩上,粉红色的香,棕色的美眸,眼角朝上斜倾,配着高隆的颧骨,如丝细眉,温软而富弹性的肌肤,加上眉宇间诱人的风情,愈看便愈有味道,实不逊色於沈落雁、宋玉致那级数的美女。
寇仲不知两女和伏骞究竟是甚麽关系,避开了两女充满挑逗性的目光,向伏骞笑道:“今晚以乎不宜动手呢!”
伏骞目扫全场,最後凝定在李世民、突利、王世充、荣凤祥那组人处,随口应道:“要动手甚麽地方都可以动手,荣老板该亦不会介意。不过我尚是初次参加你们汉人的盛宴,不想破坏现在那和平热闹的气氛。”
寇仲感到他这漫不经意的几句话,似乎另有暗示,语含玄机,笑道:“所以若在擂台之上,又或战火连绵之地,王子就可大展所长了。对吗?”
伏骞微微一笑,岔开道:“李世民旁那个正瞧着你的人是何方神圣?”
寇仲一看苦笑道:“这人叫李靖,乃红拂女的夫婿。”
伏骞点头道:“此人确是非凡,难怪可入红拂女的慧眼,红拂女为何没有来呢?”花娜娇笑道:“王子何「勃」直「则」问他呢?奴家猜他要过来了!”
她的语音不纯,“不”骸案健惫两字说成「勃」和「则」,但却别有种逗人的味儿。
李靖果然缓缓朝他们走来,步履稳定有力,自有一股逼人而来之势。
伏骞赞叹道:“此人可作将相之才。”
寇仲愕然道:“王子只凭看看便知道吗?那李世民又如何?”
伏骞淡淡道:“我最擅观人於微之术。他见我们在谈论他,不但没有丝毫不安之状,反主动来会,兼且步伐间信心十足,可知乃是果敢有为之士,非是平凡之辈。”
邢漠飞插入道:“李世民肯重用的人,该不会差到那里去。”
此时李靖来到五人前,施礼道:“李靖见过伏骞王子。”
接着望向寇仲道:“可否借一步说几句话?”
伏骞哈哈笑道:“李兄可否先答本人一个问题呢?”
李靖目不斜视的迎上伏骞锐如利箭的眼神,从容道:“王子请赐问。”
伏骞仰天长笑,登时吸引了大堂内所有人的注意,才朗声道:“贵主若幸得天下,会否似杨广的好大喜功,向西域炫耀示威,扩展国土?”
厅内立时肃静,连侍候众客的婢仆都停止走动,只馀乐音悠悠,可见这几句话的镇慑力。
寇仲暗叫厉害,即使突利、王世充也要侧耳恭聆,看看李靖如何回答。
这问题本该由李世民亲自回答最妥当。但问题是李世民并非太子,若抢着回答,就摆明他要与乃兄李建成争夺皇位的继承权。
而且这更牵涉到李世民的抱负,李靖答与不答,都同样不妥当,若言词闪缩的话,只会令伏骞瞧不起他。
伏骞终出招试探。
李靖从容一笑道:“不论谁得天下,也该明白汉胡之别,是在於地域习惯风土之殊,其情实一也。人主者只患德泽不加,而不必猜忌异类;盖德泽洽,则四夷可使成一家,猜忌多,骨肉也不免为仇雠。伏王子以为然否?”
这番话连消带打,众人都听得由衷赞许。
伏骞再发出一阵笑声,连叫了叁声“好”,才压下声音向李寇两人欣然道!案两位请自便!“
***寇仲与李靖绕过酒席,从侧门离厅,来到靠厅而的游廊石栏处。
今早的大雨虽停了,但天气仍未好转,星月无光。栏外是个堆有假石山的鱼池,池旁遍植牡丹花,却因大雨而残落,花瓣浮在池面,随水飘。
李靖沉声道:“小陵昨夜出城到了那里去?”
寇仲很想讽刺他是否派了人十二个时辰的监视着城门出入口,但念起终曾做过兄弟,按下性子道:“他因急事去了找朋友。”
李靖叹了一口气道:“唉!为何竟会弄至如此难以收拾的地步?”
寇仲凝望池内游鱼,淡淡道:“说得好!昨天我便差点给嫂子的红拂扫得连小命都送掉。”
李靖一震朗他瞧来道:“甚麽?”
寇仲耸肩道:“没有甚麽?我也不会怪她,这叫爱夫情切吗?”
李靖无语良久,好一会才有点难以启齿的道:“你们何时会返回南方?”
寇仲露出一个苦涩辛酸的表情,只要想起不幸的素姐,他便感觉到所有的成就,均是虚浮不实,没有任何可足炫耀之处,满腹无奈无处诉的道:“你不要再理素姐的事好吗?现在我们连怪责你的力气都消失了。”
李靖色变道:“究竟发生甚麽事?你今晚总有点萎靡不振的颓唐神态。”
寇仲思前想後,差点要大哭一场,一咬牙挥手便去。
李靖探手抓着他的臂膀,喝道:“究竟发生了甚麽事?”
寇仲呜咽道:“素姐一生人最大的错事,就是认识了我们叁个人,够了吗?”
甩脱他的掌握,跄踉入厅。
***寇仲刚冲进厅内,迎面撞上一人,对方一把扯着他道:“正要找你!”
寇仲此刻那有心情陪人说话,没好气的道:“侯兄有何贵干?”
赫然是“多情公子”侯希白。
追到身後的李靖见他和人说话,叹了一口气,怅然走开。
其他宾客开始入席,只馀下李世民、王世充等几组人仍在谈笑聊。
荣凤祥则和伏骞寒暄,一片欢腾热闹的气氛。
云玉真也来了,与宋鲁和柳菁喁喁细语,不知在说甚麽。新增的宾客尚有白清儿、郑淑明和郑石如。
乐队暂停演奏,鞭炮声、劝酒和说笑的戏谑声,少年男女嬉玩的喧叫,不断从前两堂和後园里传来,比起来内堂的气氛便严肃多了。
侯希白把寇仲扯到一角,低声问道:“子陵兄呢?他为何不来凑热闹?我昨天见过妃暄,她说已解决了和氏璧的事。”
寇仲道:“小陵他有事不能来,你究竟有甚麽事?”
侯希白的俊目朝已入席并排而坐的董淑妮、荣姣姣瞥了一眼。那一席是设在中央四主席之一,差不多坐满人,包括王玄应、王玄恕两兄弟在内,全是年轻一辈,人人抢着向两女大献殷勤。但两女的目光却不时朝寇仲和侯希白飘来,显示对他们很有兴趣。
侯希白道:“锋寒兄和子陵兄有向你提过我曾跟阴癸派妖女的事吗?,”寇仲这才省起徐子陵曾向他说过,勉强振起精神,道:“怎麽样?究竟是谁?”
侯希白凑近些许道:“就是那穿云南蜡染的绝世美人儿。全场只得她一人穿这种衣服,显是非常爱出风头。”
寇仲从来不大留意女孩子穿甚麽衣服,只凭直觉感到她是否好看。皱眉道:“你是对女孩子的专家,我却是一窍不通,不说那麽深奥行吗?”
侯希白哑然失笑道:“我不方便指点她出来,因为全场的年轻女子都在对我们虎视眈眈。腊染的特色就是在浸染的过程中因腊角裂,被染料沿裂隙渗入,逐成千差万化的冰炸纹,变化自然,毫无定式,色调素雅而变化万千。”
寇仲这才发觉董淑妮的彩衣正是那个样儿,一震道:“你不是说那衣作蓝红间色的刁蛮女吧?”
侯希白喜道:“寇兄果是一点便明,正是此女,绝对错不了,她是谁?”
寇仲倒吸一口凉气道:“竟非荣姣姣而是她,真令人意想不到,不过她的轻身功夫确非常好,只是不知她亦深谙武技而已。”
侯希白催道:“她是谁?”
寇仲苦笑道:“她就是王世充的外甥女,但应不会是阴癸派的妖女。”
心忖我还和她有过一段香火缘。此女的高明处是自认轻功了得,而武功平常,而他们则从未怀疑过她的话,因为她实在没有说谎的理由。
侯希白愕然道:“你敢肯定吗?”
寇仲道:“若她真是阴癸派的妖女,我和小陵早完蛋哩!还怎能和你在此说话。”
荣凤祥的笑声打断了各人的谈话,接着他情意殷勤的招呼众宾客入席。
第十二章 鞭道争雄
碍於他目下扮演的角式,徐子陵只能坐往靠边的东叁席之一去,幸好不是与李靖同台,否则便很易露出马脚。
他和陈长林分坐於玲珑娇左右两旁,对面是邢漠飞和那两位眼睛像会说话的吐谷浑美女,其他经自我介绍後都是坐於主席者的子女或亲信等。
能与荣凤祥同席者当然都是有份量的人,包括李世民、突利、王薄、宋鲁、柳菁、伏骞、欧阳希夷,可风道人和另叁位洛阳有头有脸的人物,却不见荣凤祥的夫人。
寇仲被安排与云玉真、侯希白同席,幸好他和云玉真间隔着郑石如,不便说话,否则他说不定曾藏不住心中怒火,与她席前反目。
白清儿和郑淑明坐在他对面,本是仇人见面,份外眼红。但出奇地郑淑明像当他不存在般,只和白清儿浅谈轻笑。
当各人坐好後,寇仲才发觉右旁的席位空了出来,问侍候的小婢,小婢只说是依管家的吩咐,其他一概不知,令他摸不头脑。
郑石如和他敷衍两句後,便向侯希白和云玉真搭讪,没再理他,而他亦乐得耳根清净,游目四顾。
此时荣凤祥长身而起,欣然举道:“今天是荣某人五十贱降的日子,难得各位贵宾大驾光临,其中更不乏远自千里而来的好友,令荣某人备受荣宠,谨借一水酒,聊表敬谢各位的心意。”
众人纷纷起立回敬,气氛登时热烈起来,恭维与斗酒之声不绝於耳。
好一会後众人才坐回原位。
荣凤祥神秘一笑道:“在菜肴上桌前,荣某人先送给各位贵宾一点惊喜,有请尚秀芳小姐。”
众人一齐哗然叫好声中,乐队起劲地吹奏起来,厅内洋溢着一片欢乐的气氛。
侯希白更是目射奇光,聚精会神的等待这名妓出场献艺。
尚秀芳甫一登场,登时令董淑妮、荣姣姣、云玉真这等美女也失去点颜色。
若论容光艳态,众女是各有特色,颇难判别高下,可是尚秀芳那种别具一格的风韵仪态,却把诸女比了下去。
她显然比较擅长哀怨缠绵的小调,所以今次演唱欢乐的贺寿歌曲,虽仍是非常出色动听,寇仲总觉得稍逊於昨天在尚书府中的表演。
不过自她开腔後,大厅中几乎人人听得如痴如醉,徐子陵和寇仲却是例外的两个。
他们两人现在的心情,都对欢悦的调子感到抗拒。
徐子陵乘机从容观察四桌主席中一众人等的反应,神情最投入的是侯希白,差点便要闻歌起舞的样儿。李世民和伏骞虽全神聆听,却仍是神态从容冷静。其他人则形神不一,但都为尚秀芳简直如天簌仙音的曲艺与优美妙曼的舞姿而动容,突利更是目射奇光,似恨不得骨嘟一声把这活色生香的红伶一口吞掉。
尚秀芳那对勾魂摄魄的剪水双瞳,配合着身段表情滴溜溜的转动,不住朝席上扫去,弄得把持力稍弱的年青一辈更是神魂颠倒。一曲既罢,立时掌声如雷,采声震耳。
馀音仍是萦耳不去之际,荣凤祥亲自离座迎迓,把尚秀芳送至寇仲身旁的空位去,在一众男士起立欢迎下,荣凤祥向寇仲打了个暧昧的眼色,笑道:“寇兄弟给老夫好好招呼芳小姐。”
这麽一说,席上各人均知尚秀芳坐於寇仲之侧,非是随意的安排。
介绍过後,尚秀芳坐下,荣凤祥这才离开。郑石如尚未坐稳便视寇仲如无物般向尚秀芳不停口地赞美她的色艺。
侯希白虽含笑瞧着尚秀芳,却丝毫没有急色之态,风度极佳。
此席不知是否蓄意的安排,占了大半均为女宾,只有寇仲、郑石如、侯希白和另两个洛阳权贵世家的公子哥儿得叨陪末席。
菜肴此时不断端上,而由前、中两堂进来敬酒的人群则川流不息,把宴会的气氛推上高峰。
荣凤祥酒量极佳,来者不拒,只间中要席上诸人代喝,代喝得最多的一个当然是他身旁的王世充。
徐子陵把所有情景都看在眼内,暗忖荣凤祥不知有意还是无心,竟有点像要灌醉王世充的样子。不过王世充功力深厚,又是老江湖,自该有他的分寸。
正思索时,玲珑娇凑近他道:“你刚才为何对尚秀芳的演唱漫不经心呢?是嫌她唱得不好,还是不爱好乐曲?”
徐子陵呆了一呆,始知她一直在留心自己,有点尴尬的道:“我只是比较爱听情调幽怨的调子。”
心中不由忆起石青璇感人至深的箫声。
玲珑娇悠然神往的道:“昆仑山南月欲斜,牧人向月吹胡茄。胡茄羌笛,声最悲切,有机会公子定要一听。”
那边的尚秀芳也终找到和寇仲说话的机会,低声道:“妾身住在曼清院,假若明天有空,可否找点时间来见见妾身呢?後天秀芳便要到关中去了!”
寇仲想不到她如此大瞻,微一点头,算是答应。
然後发觉郑淑明、白清儿和云玉真都紧盯着他们。只好希望因人多喧闹,使叁女听不到尚秀芳对他的邀约,那种唯恐人知的心理连他自己都不大明白。
就在此时,门官高唱道:“禁卫统领右武侯大将军独孤峰到!”
众皆愕然。
***一身官服的独孤峰在四名内侍臣的簇拥下,昂然进入大厅,高声道:“独孤峰奉皇泰主钦命,特来为荣老板贺寿,并代皇泰主赐赠玉树。”
对王世充他却视如不见,眼中似是只得荣凤祥一人。
在此颁赐时刻,李世民等外人均依例纷纷避往一旁,而所有被杨侗管治的臣下,包括荣凤祥在内,无不下跪迎接由杨侗恩赐的礼物。只馀王世充和一众从人,不知如何是好。
要知名义上,王世充仍是奉杨侗为主,甚至兵逼皇宫,也只是号称要擒拿元文都和卢达两个“奸臣”,而非公然谋反。
际此与李密对抗的紧急存亡之秋,假若他公开表明真正的立场,势将名不正言不顺,说不定会失去部份洛阳军民的支持,有害无利。
若要废杨侗,必须先有部署,待时机成熟始可付诸实行,而现在无论如何盘算,都要受此一辱。
想到这里,王世充长身而起,跪伏荣凤祥之旁。
王玄应和王玄恕等只好照办。
寇仲等是客卿身份,故只须避席,也不会令人侧目。
独孤峰大为得意,高呼道:“诸位平身!”
王世充一肚气的站起来。
寇仲和徐子陵则心叫厉害,沈落雁是看准了他们“示敌以弱”之计,才以这种手段,挫折他们的士气和锐气。
独孤峰从内侍手中接过锦盒,送到再跪倒接礼的荣凤祥手上,仪式这才告毕。
荣凤祥手捧锦盒,笑道:“独孤大人务要留下喝水酒。”
独孤峰顾盼自豪的哈哈笑道:“小弟有皇命在身,不宜久留,各位请了!”
不待王世充有任何还击机会,就那麽傲岸走了。荣凤祥慌忙相送。
众人再度入座後,王薄忽然发出一阵笑声,向李世民道:“贵属尉迟仁兄不是想和老夫玩两手吗?何不趁此机会让老夫领教一下。”
大厅内喧声立止。
谁都想不到王薄会主动挑战,显是以尉迟敬德对他的“不敬”非常介怀。
李世民尚未答话,坐於旁席的尉迟敬德霍地立起,抱拳道:“王公请不吝指点後学!”
说罢大步走至主席与大堂间的空广处,神态威猛至极。
众人对他的豪勇均肃然起敬,要知王薄声名之盛,尤在李密、杜伏威等人之上,手中“定世鞭”,更被誉为天下第一鞭,故只是尉迟敬德不畏强敌的胆量,已是非同等。
王薄微微一笑,从容离座,朝尉迟敬德走去,欣然道:“今天乃荣兄人喜的日子,所以我们的比试只是助兴性质,点倒即止,尉迟仁兄以为如何?”
这番话从他口中悠然道出,益发衬托出他的大家风和尊崇的身份。
尉迟敬德施礼道:“请前辈手下留情。”
他的答话更是得体。谁都知他只是礼貌上的客气话,并非真的怕被对方所伤。但却能对王薄生出很大的心理压力,明示你胜原是应当,输了势将声名扫地。
寇仲特别留意李世民的神情,只见他仍保持一贯的冷静,没有丝毫紧张的情状,不由心中暗懔。
尉迟敬德之所以敢先挑起战端,当然要李世民点头才成,而他为何如此针对王薄,其中必有深意。
尉迟敬德虎目如炬,迫视着在十步许外立定的王薄,喝道:“得罪了!”
往左腰一抹,长鞭在手。
王薄的目光落在他鞭上,淡淡道:“此鞭何名?”
尉迟敬德执着绕了数圈的鞭子的右手往上扬起,鞭子像变魔术似的倏地蹬得笔直,斜上直达王薄头顶上,朗声道:“此鞭名归藏,长两丈叁尺,前辈请不吝赐教。”
他并没有抖回鞭子,轻轻松松地像持着一根两丈多长的黝黑铁棍,教人无法相信那本是一条长鞭,只是这份持恒的内力,已令在座不乏宗师级高手的旁观者刮目相看。
在灯火照射下,映得鞭身满布吸盘以的突出小圆点,诡异莫名。
王薄哈哈笑道:“好鞭!”
接着突然迅移,宛如流水行云般迫近对手,右手中指疾点,攻向尉迟敬德大露的空门,竟没掣出仗之成名的定世鞭。
变化蓦生。
本是斜挺半空的归藏鞭忽地变成在尉迟敬德顶上盘旋数匝的鞭圈,然後移往胸前,一圈接一圈的往王薄攻来的中指迎去,神乎其技至极点。
众人早猜到他鞭法高明,否则怎敢应王薄之挑战,但仍想不到他那手鞭法如此出神入化,简直到了随心所之的大家境界。
寇仲忍不住和正朝他瞧来的徐子陵交换个眼色,都看出对方心内的惊异。难怪李靖要劝他们走了。
王薄脸上现出凝重之色,原来他发出的指风,刺进尉迟敬德第一个迎来的鞭圈时,竟给鞭圈生出的劲气削减近半,到透入第四个圈子时,指风已消失得无影无。
以他的老练深沉,也不由骇然而惊,试探到对方功底之深,已到了能与自己抗衡的地步。纵稍有不如,亦所差非远。
这是完全出乎他料外的事。
王薄大喝一声,脚踏奇步,倏忽间闪到对手右侧,右手猛缩,同时袖内飞出一截白色的影子,以波浪似的怪异路线,点向尉迟敬德的右颈侧,迅若灵蛇,且像可随时改变方向,含蕴着诡毒奇幻,莫可抗御的霸道威势。
一时劲气侵迫,寒意大作。
这扬名数十年的鞭王,终於亮出他仗之成名的定世鞭。
厅内爆起一阵如雷采声。
此确是出人意表,以尉迟敬德之能,亦因这前辈高手的步法、手法和惊人的先天劲气结合而成的凌厉反攻,一时间找不到硬架之法。连忙侧身一闪,归藏鞭尖梢像长了眼睛般,先往下潜,触地时再斜标而上,点往王薄小腹处,竟是以攻对攻的狠辣招数。
两人交手不过两招,但众人都有看得透不过气来的感觉。
王薄冷笑一声,定世鞭灵蛇般缩回袖内,左手撮指成刀,又狠又准和疾快无伦的下劈在对方攻来的鞭梢处。
气劲交击,发出如雷的一下闷响。
尉迟敬德浑身一震,往後退小半步,双目威四射,长鞭化作万千鞭影,像骤雨狂风般向王薄罩去,务要强占攻势,威猛无俦,一点没有因功力稍逊而被挫。
寇仲等无不看得点头称许,只有进攻,才可克制王薄那种神出鬼没,教人防不胜防的鞭法。
王薄哈哈一笑,在对手纵横飞舞的鞭势中有如珠走玉盘,以行云流水的身法,细腻玄奥的指招,右手中指连续戳了六、七下,每一指均准确无误的点中敌鞭,而一指强胜一指,果然是盛名之下无虚士,非是浪得虚名之辈。
但尉迟敬德能迫得他全力施展浑身解数,已足可名动天下。
尉迟敬德又再一声暴喝,鞭势再变,右手同时执着鞭把和梢端,功贯鞭身,加上左手把持,登时像挥舞着一根长达丈许的软铁棍般,向对手施出一套可刚可柔的奇异棍法招式。
王薄心中震骇莫名。
他乃鞭法的大行家,无论对方的鞭招如何诡变莫测,他也可在眨眼的功夫内看透对方的後变化。故交手至此,心中已有胜算,岂知对方竟然会以鞭作棍,其变化已非是鞭法的筹,登时使他重新摸索,好梦成空。
此时他更清楚这年轻的对手才智非凡,绝非可欺之人。
他也被迫作出应变,双手同出,忽劈忽拍,劲风急疾震耳,以强绝一时的掌劲,应付对手排山倒海的攻击。
荣凤祥於此时回抵内堂,负手立在入门处观战,没有露出半点惊讶模样,反似是早知必会如此的神色。
“噗”!
王薄一掌重劈在鞭棍上,真劲透棍而入,整根鞭棍竟弯曲起来,尉迟敬德则往後跌退。
各人正为他担心时,王薄的定世鞭竟从左袖飞出,觑准对方咽喉,疾点过去。
惊呼声起。
尉迟敬德的鞭悄弹离右手,点在刺来的鞭梢处。交手迄今,两鞭尚是首次交锋。
黄易作品《大唐双龙传》卷十七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