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青年报李大同:启蒙,从小册子开始(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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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青年报李大同:启蒙,从小册子开始(图) 2007年08月30日 12:43 来源:南方周末


李大同(现供职于中国青年报新闻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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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要求我介绍几本“新闻人的必读书”。在这个行当里干了近30年,如果真有这样“不读何以干新闻”的书,一定会像兔子一样从记忆里跳出来——可惜,竟然没有!我只好老实回答“好像没有,每个人都不一样”。

  “那就写写对你影响比较大的书吧!”编辑又云。我开始拼命回忆,结果有些惨不忍睹。比起今天在书店里琳琅满目厚似砖头的新闻专业著作来,让我们这一代人入门的书籍,顶多算是一些“小册子”,可是,要说这些小册子对我们这一代新闻人没有发生过影响,那就太不厚道了。如今这些颇有纪念意义的入门读物,东借西借,在书架上没剩几本,只能凭记忆来聊聊了。

  我1979年开始当记者,那是一个百废待兴的时代。“文革”开始时被迫停刊的《中国青年报》,开始招募复刊后的第一批驻各省记者。此时,恢复高考后的第一届新闻专业毕业生要3年以后才能毕业,报社只能从“自学成才”者中寻觅。这第一批招进来的人,在那个时代堪称不错,大多在当地小有文名,有的还得过省级剧本大奖。我却是凭能说一口蒙古话蒙混过关的,在报纸上没有发表过一个字,更不懂得新闻是什么。在一本供报纸通讯员启蒙的小册子上,我第一次看到,新闻要有“导语”,而导语是一条新闻“最重要的部分”,十分纳闷:“最重要的东西写完了,那下面还罗嗦什么?!”

  不懂不怕,无非是需要恶补。当时也出版了一本国内大学使用的“新闻基本理论”,死活读不下去,原因大概在于,这不是作者独立思考的成果,照本宣科,只告诉你“是什么”,而不告诉你“为什么”,这在我看来是不能服人的。我们开始注意有什么国外的书籍。

  1980年,新华出版社翻译出版了一本小册子:《报刊的四种理论》。说是小册子一点也不过分,记得才卖5毛钱,灰色封面,还没有小拇指厚,作者是韦尔伯·施拉姆等三人,中国人民大学新闻系译。这本书实际上是本老书,英文版是1956年出版的。我们也不知道作者是什么人,然而阅读经验却是以往所没有的——我在读完第一遍后,立即开始从头再读第二遍,读完仍意犹未尽。这本书虽然是本理论著作,但同时提供了足够的历史视野,它从一些最基本的问题开始:“为什么报刊成了现在的样子?为什么它为不同的目的服务?为什么在不同的国家里报刊的形式又有极大差别?例如,为什么苏联的报刊不同于我们的报刊,而阿根廷的报刊又与英国的报刊不同呢?”很明显,这就是我们入行后要问的问题,以致我一度认为这就是给我们这些初学者写的书。若干年后,我才知道作者和这本书显赫的学术地位。

  这本书将当代世界的媒体理论概括为四种:集权主义理论;自由主义理论;社会责任理论和苏维埃理论。其中苏维埃理论是集权主义理论的变种,社会责任理论是自由主义理论的发展和修正。作者旁征博引,叙述精炼而易懂,几乎没有一句废话,堪称文风典范。对我本人而言,这本书的作用,在于引领我进入了一个“共同体”,开始了解这个行当从诞生起的哲学基础、社会物质条件变革以及与社会思潮的联系和互动。它同时也给了我一个历史坐标,即我们现在处于一种什么理论的支配下;而国际新闻共同体从何处走来,正在走向何方。不言而喻,它激发我们这一代新闻人思考:我们的社会责任是什么?我们应当做什么,怎样做?这种冥冥之中的责任感,后来竟支配了我和许多志同道合者的职业生涯。

  受到这种新鲜信息的刺激,我们开始遍寻翻译引进的新闻书籍。在那个时代,禁锢犹存,1981年出版的一本黎信先生选译的《西方新闻作品选读》,书后没有价格,还赫然印着“内部读物”四个黑体字。在翻译引进上居功至伟的,要属新华出版社。

  1983年,新华出了本《风云人物采访记》(嵇书佩等译),也算是小册子吧,售价0.66元(两年后又出了续集,阿珊译)。同样,我们事先不知道作者奥里亚娜·法拉奇为何方神圣,只是见书就买。阅读体验有目瞪口呆之感。这位意大利女记者采访的都是第一等的国际政治大人物,然而这是在采访吗?唇枪舌剑、步步紧逼、正面强攻、侧翼迂回,遍布陷阱,虎视眈眈,不加掩饰的嘲讽,甚至还有肢体动作,在采访伊朗宗教领袖霍梅尼时,她不得不穿着蒙面黑袍才能会面,又当着霍梅尼的面将黑袍扔在他的脚下,怒斥为“这愚蠢的中世纪破布”。相比之下,对邓小平的采访是她最客气的一次了。可以说,她的采访就是层层剥去大人物的伪装,使其现出原形。

  就采访风格和技巧而言,法拉奇是不可复制的。我的疑问是,既然所有的大人物都视她的采访为“一场灾难”,为什么又没有一个人拒绝她的采访,甚至以接受她的采访为荣?以色列的沙龙也许回答了这个问题,在被法拉奇问得焦头烂额之后,沙龙说:“您不好对付,极难对付,但是我喜欢这次不平静的采访,因为从来没有一个人像您一样带着那么多资料来采访我,从来没一个人能像您一样只为准备一次采访而甘冒枪林弹雨。”

  我想,是职业气质和职业素质征服了这些大人物,在智力和勇气上,这个身高只有1米55的娇小女人,与这些国王、首相、总理、宗教领袖平起平坐,甚至更胜一筹。而大人物,总是愿意与自己旗鼓相当的人对话。法拉奇捍卫了新闻记者的荣誉。她真正影响了我们这一代新闻人的,不是技巧,正是这种职业记者的气质。

  我印象深刻的另一本书是《美国新闻史》(新华出版社1982,苏金琥、董乐山等译),作者是一对父子,埃德温·埃默里和迈克尔·埃默里。这不是小册子,厚达700多页。将近20年后,这本书又在中国出版了第8版(展江、殷文等译),内容几乎增加了一倍,价格则涨了40倍,真正的一块大砖头。为了怀旧,还是买下,几乎拿不动。

  美国人写的历史大多好看,本书亦不例外。本书前言的第一句话就吸引了我:“新闻史就是人类长期以来为相互自由传播而斗争的历史——把新闻发掘出来,进行解释,并在交换思想的市场上提出明智的见解。”我下决心读这本大部头的目的是,看看新闻自由是从何发端,经历过何种歧途和磨折,又是怎样发扬光大的。毫无疑问,因为美国开国宪法毫不含糊地规定了国会不得制定“剥夺言论自由或出版自由”的法律,因此,美国的新闻史,就是一部新闻自由的“自然史”,它会告诉我们,在新闻自由“自然”成长的历程中,有哪些力量在发生作用,在政治权力和商业利润的压迫或引诱上,新闻界和整个社会能做什么,真正做了什么。

  我没有失望。这本书多处看得我心潮澎湃。很难想象在哪个国家,有这样多的上层精英为新闻自由作出卓越贡献。早在美国建国之前(1735年),就发生了著名的报纸发行人约翰·彼得·曾格被控“煽动闹事罪”案,为他辩护并胜诉的是80高龄的律师安德鲁·汉密尔顿。他后来被视为美国英雄,法庭辩辞也成为历史文献:“法庭所面临的问题……并不(仅仅)是那位可怜的印刷商的事业……不是的!它的后果会影响到美洲大陆上的每一个自由人。这是最重要的事业,是自由的事业……这一自由就是把事实真相讲出来,写出来以揭露和反抗专断权力的自由。”而美国独立宣言的起草人、第三任总统托玛斯·杰斐逊则说:“我已情愿将自己捐献出来,作为一次伟大实验的对象……以证明所谓新闻自由与治理有方的政府互不相容这一借口的欺骗性。”美国新闻自由的一个显著的历程是,这座大厦的每一块砖石,几乎都由诉讼和判决构成,这里有前仆后继的报纸发行人、杰出的编辑、记者、雄辩滔滔的律师和对国家命运深谋远虑的最高法院大法官。

  也正是在这种“先天”自由的环境下,美国的媒体经历了自身成长的剧痛,报纸也曾沦为政党的工具,也曾充满谎言、诽谤和恶毒攻击,也曾低级下流,美国社会对媒体的批评从未停止过。也许,这正是新闻自由的必经之途,只要新闻从业者有能力思考和应对,有能力自我完善,新闻自由的大厦就永远不会倒塌。

  在上个世纪80年代的前五六年当中,我们大概搜罗到了当时所有翻译引进的新闻方面的书籍,其中既有新闻理论,也有采访、写作技巧,还有相当一部分西方新闻作品选编,每一本书,都有独到之处,引发我们的赞叹和揣摩,譬如那本《外国新闻通讯选评》(长征出版社,黎信、蓝鸿文主编,1985),其中《“老报童”罗伊死了》最让我们津津乐道。而1970年代末以“内部发行”的名义出版的四册《光荣与梦想》(商务印书馆,1978,广州外国语学院美英问题研究室翻译组译),几乎被读烂,后来不得不又买了一套。我们惊叹历史竟能由新闻记者这样生动地写出来,威廉·曼彻斯特一时成为我们心中的偶像,梦想有一天也能像他这样用新闻笔法写出一部历史。

  至此,我的新闻启蒙期大概就结束了,这完全是通过阅读完成的,而阅读,肯定是最好的教育。(作者:李大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