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文扫地(王怡)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7 20:12:23

诗文扫地
作者:王怡


  80年代的四川,是现代诗歌运动的一个渊薮。派别林立、群雄并起,仿佛隋朝末年十八路反王、六十四处烟尘。除开北京,几乎所有的当代先锋诗人都曾蛰居或出生在成都。而今天,这一切都在时代的足音之下,不曾有分毫响动浮出海面。 

  试着列举那些名重一时的四川诗人:柏桦、欧阳江河、廖亦武、万夏、钟鸣、李亚伟、张枣(去了德国)、孙文波、周伦佑、翟永明、何小竹、肖开愚、唐亚平(贵州人)、蓝马、杨黎、小安、宋渠、宋玮、石光华、狼木吉格、董继平、苟明军、廖希,等等。 


  海子之后,柏桦几乎是我最欣赏的汉语诗人,也是诗界最不能省略的人。他的语言几乎达到了现代汉语的澄明之境,而意味和章法却是最为古典的,好像阿城的散文和小说。但与阿城的机灵劲不同,柏桦最好的诗都是带着南唐后主般的颓废、和贵族气的哀伤。我最喜欢的一点就是一个人在所谓灯红酒绿的盛世里,写着亡国气息的句子。 

  在一个群体主义的时代,柏桦90年代后期之前的作品,都显出略为阴冷的矜持和自弃。90年代初,他在时代的高歌猛进当中,写下了这样的诗句: 
  呵,前途,阅读,转身 
  一切都是慢的 
  还有如此令我心动的: 
  但冬天并非替代短暂的夏日 
  但整整三周我陷在集体里 

  一个诗人与时代没有一点脱节,还叫什么诗人。诗,在我眼里,就是把我们与时代拉开距离的东西。这样的诗人从小众(不是公众)的阅读视野中淡去,是一件让所谓诗坛乃至让时代蒙羞的事情。多少次在成都的街头,我张望,并揣想:正与我擦肩而过的那个中年男子,或许就是柏桦。一个谁也不认识的天才落于时尚,正是这一点让我对人与事充斥深深的失望。我有个学生到过柏桦的家,他曾向我描述柏桦的漠然和寡言。给我的感觉,仿佛诗人蜷缩于时代最潮湿的一个角落等待着什么。 


  当代女诗人中,翟永明无疑算作最出众的。她是一个最能把握女性写作的分寸的人,她把一个女性个体的内心精神有分寸的给我们看,用了最有暗示性的语言。就这一点,她的写作在中国的文学史上是崭新的。不过90年代后期,翟永明如同其他一些成名诗人一样,在那些热衷于日常经验叙事性的趋势,和不讲分寸便"露出自己的把柄和漏洞"的古惑仔诗人前,多少有些失节。在"把普拉斯还给美国"之后,翟永明的近作如《盲人按摩师的几种方式》,令人想起斯蒂文斯的《看黑鸟的十三种方式》。但前者是介入的,体现出诗人放下矜持与民同乐的信号,后者却是如同朱子格物致知般不介入。翟诗开始有了一种举重若轻的圆 熟,这种圆熟是属于诗的还是属于女人的,一时还不得而知。 

  最令我伤心的是四川诗人廖亦武。他好像不在成都,自从1989年后因诗获罪,他出狱后到了一个偏远的地市。一个偶然的午夜三更,我从某一个海外电台听到对廖亦武的电话访谈。在这时代,知识分子坐过牢的不多,不敢相信8年的大墙生活足以让一个诗人怎么变脸。最后一段是廖先生声泪俱下地诵读那首罪魁祸首的长诗。我孤陋寡闻,还没有听见过现代汉诗的朗诵居然会那么感人。那时分我忽然想起成都电视台某个谈话节目里。曾赫然看见当年"非非主义"的主将周伦佑正襟危坐,侃侃而谈。那是我第一次在大众传媒上见到浮出海面的前先锋诗人。我也恰好在当时想起了远在地市的廖亦武。这种联想毫无微言大义,不过令人低徊。 

  廖亦武近年来主编过几本书,尤其是关于70年代地下诗歌那本。也看见过他的文章,但是不是没有写诗了? 

  在一个纷纷落网的时代,来自这个城市前诗人们的讯息,还是大多从海外电台和地摊上时不时获知。多少年来,我在九眼桥、西南财大、仁厚街、送仙桥各处的旧书肆,日渐淘得不少自印的诗集,和诗人们签名互赠的作品。作为这个城市曾经沧海的信物,择其要者,一是北京圆明园艺术村诗歌厅编印的《中国诗歌·大骚动》,是一位成都诗人的藏品,为我所有。在里面我第一次读到黄翔,一位像廖亦武、多多一样因言获罪的诗人政治犯。一位因此被盘踞诗坛的人可耻的遗弃了几十年的先锋。后来在电台,有幸也听到了对黄先生的长篇访谈。 

  另有一本石光华、万夏和宋氏兄弟等四川诗人编撰的《汉诗·二十世纪编年史》(1987-1988卷)。当时海子尚未自戕,他的史诗《太阳》也收在里面。 

  唐亚平的《黑色沙漠》,是我搜罗到的第一本诗人亲笔签赠的集子,原所有权人是另一位成都诗人赵野,两位都是四川大学毕业。川大曾是先锋诗人的摇篮,但当我就读时,已经花果飘零、不堪回眸,连个像样的诗社也欠奉。 

  还有一本台湾版的蓉子诗集《黑海上的晨曦》,蓉子女士亲笔赠与成都硕果仅存的老诗人孙静轩。当我花一块钱从地摊上擒得此物时,心下揣想:莫非孙老先生已经仙去?先人一走,藏书散尽,仿佛是个规律。但我不敢肯定,直到一年前在《成都商报》餐饮版读到,老诗人正和老板们一起吃火锅呢,可见肝火颇旺、尚能饭也。 

  孙老曾在红星路上开过一家"静轩书屋"。诗人开书店倒是专业对口,可称为儒商。成都曾有家"卡夫卡书店",也是一位前先锋诗人终于投笔。一时还声名远扬。记得我读书时常常穿城而来,乐此不疲。不料年前我搬家至此、不足数百公尺的地段,"卡夫卡书店"却人去楼空。一扇卷帘门终日紧闭,把几桌打麻将的挡在外面,门面好像也不租出,仿佛要留着做文物。 


  记得BBC在1986年,曾将一个锦匣深埋土下,留待千年之后开掘。里面放置了最能体现近世文明的几样物什:保险单、避孕套、营业执照、名片和假睫毛。最近成都也在搞什么"千年信物"评选,把那粗鄙不堪的大熊猫看上了,还要准备盖个棺材盒子收殓起来。也附庸风雅整了个"十大诗歌评选",说要把选上的当作墓志铭刻在盒子上。评选会的头子就是把蓉子诗集当废纸卖了的孙老先生。 

  我在想,不如把我手上这几本东西埋了算了,附上一大串被时代不屑一顾的名字,等那些后人去考证。但只是这么想,不好意思说。 


  一种曾经深入人心的事物已经斯文扫地。在当代,借助商业性的力量,我们再一次陷入群体主义的狂欢。但不是"三周",而可能是终其一生。诗人的自言自语,像和尚口中的经文,重要的已不是在说什么,而是你还有没有心情在某个时候走进去,听一些和时代拉开距离的人,叽叽咕咕的为你创造一种气氛。 

  这时的诗歌,是对私生活的一种保卫。 
  它已落草于传媒之外、时代之下,在我们的抽屉里和路边的地摊摊。 


  王怡/2000/12/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