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厦门PX后传 “隐姓埋名”进漳州

作者: 南方周末记者 苏永通 发自福建漳州、厦门 2009-02-04 21:24:38 来源:南方周末

■编者按：2007年厦门PX事件中的种种难题，随着项目的迁址，摆在了漳州人的面前。上一次，民意的理性表达与政府的积极回应，虽经历冲突，最终促成了相对圆满的结局，被舆论称为具有里程碑性的公共事件，这一次，答案还未明晰。

2007年12月20日头版《多方利益半年博弈趋于共赢 民意与智慧改变厦门》

2007年5月31日头版《百亿化工项目引发剧毒传闻 厦门果断叫停应对公共危机》

在整整沉寂一年后，厦门PX事件终于有了后续消息。

1月20日，国家环保部正式批复翔鹭集团的PX（对二甲苯的英文简称）和PTA两个项目，项目已确认落户与厦门相隔近百公里的漳州古雷半岛。

这也是自2007年12月厦门召开PX项目公众座谈会,化解“散步”风波后，第一起实质性的后续进展报道。当年从厦门移至漳州的迁址意向，也将从纸面落到地上。

2月2日，漳州市发改委投资处人士透露，春节后第一天上班，部门领导已飞赴北京。翔鹭集团一高管也证实，国家发改委对PX项目的审批已在进行中。

尽管项目所在地古雷半岛杏仔等村的农地上依然种着大片的胡萝卜，但漳浦县官员相信，如果审批手续顺利的话，PX项目预计在2010年即可正式投产。

迁建漳州，会否重蹈厦门覆辙？漳浦县委宣传部常务副部长洪振垣称，漳州不会强行推进，“我们会耐心等待”。

低调公开

已不使用“PX”一词，而是以“古雷重大石化项目”代称

尽管落户消息已经公诸媒体，但春节前后，南方周末记者走访漳州市发改委、环保局、古雷开发区管委会等诸多部门，回答之辞仍多为“不知道”。

作为漳州市有史以来最大的投资项目，PX并未获得如厦门早期般高调宣传的地位。在漳州市党委机关报《闽南日报》网站上，甚至搜索不到关于PX的只言片语。

为外界所关注的环评信息，尽管曾于2008年9月11日和11月6日两次在该报公示，但登载公示信息的版面，并未见于网络。

洪振垣说，官方的态度是“只做不说”，要“有利于重大石化项目的平稳落地”。

甚至在漳州官方场合，或者官方文件，已不使用“PX”一词，而是以“古雷重大石化项目”代称。

漳州官方极力避免重蹈厦门事件的遭遇，事实亦证明此担心并非多余。

2008年初全国“两会”上，漳州市长李建国面对外界的追问，表示PX落户古雷仅是“意向”。彼时，PX选址的确仍在进行中，古雷仅仅是选项之一。

但局部反对情绪已然来袭。就在会前，漳州东山县部分民众对PX项目落户采取了反对行动。

东山岛与古雷半岛隔海相望，以渔业和旅游业闻名，尤其是旧县城铜陵镇，距离PX工地只有12公里。2007年底，厦门PX事件平息后，关于PX剧毒的传闻很快波及了这座海岛县城，内容与厦门PX风波中的传闻基本相同。

迁建地漳浦县官员彼时接受媒体采访时尚显轻松：“古雷不急，东山急什么？”未料，2008年10月，古雷征地正式启动后，各种传闻同样传遍半岛。

世居古雷半岛的人们,多以渔业为生,他们未来的生活或将因PX的到来而改变。　图/本报记者 苏永通

古雷：即将成为石化半岛。　图为古雷石化园区规划图

全民教育，未雨绸缪

厦门不要，而我们要，难道厦门人是人，我们就不是人吗？

传闻和反对事件的发生，真切地敲响了漳州市政府的警钟。“现在谈PX项目几乎是‘谈虎色变’。”2月2日，漳州市环保局局长黄建化对本报记者称，应该以平常眼光看待。

事实上，漳州市早已“未雨绸缪”，且进行了全面部署，以“统一思想、统一口径、统一行动，形成合力”。

“既然项目这么好，为什么要迁离厦门，厦门不要，而我们要，难道厦门人是人，我们就不是人吗？”

漳州市的一份宣讲材料作以上设问，并溯及厦门海沧石化基地历史，回答称：因海沧既规划石化区，又规划为城市副中心，规划上存在矛盾，是在规划中只能选其中一项的问题，而不是项目环保本身的问题。

机关工作人员和学生是最直接的环保教育对象。各级党政机关和学校均组织收看了三档录像，分别是《和谐与发展》、《扬子石化宣传片》、《石化项目科普讲座》，以求正视PX项目。

东山县“散步”事件发生后，该县教育局一度每周编发《维稳工作简报》，下派工作组挂点学校，2008年暑假期间，教育系统一度组织“地毯式家访”。

网络舆论的引导被当作重点。古雷籍大学生均接到家长通知，要求不要上网发帖，不要议论PX项目。东山县教育系统的一份总结称：“一阶段以来，我县教育系统各级网络阅评员一上班就上网，搜索关键词捕捉敏感信息、融入学生QQ群、跟踪网络热点研讨等方式，超负荷全天候监控网络舆情动态，付出了巨大的辛劳。”“对二甲苯”知识和古雷重大项目宣传，还被纳入东山县和云霄县教师暑期进修的内容。参训的教师手中，各有一本绿皮的《石油化工项目对二甲苯小常识》，漫画人物古先生针对对二甲苯（PX）的诸多敏感问题进行回答。

迁建地漳浦县委宣传部则多次向本报记者强调南京扬子石化的案例。自2008年7月起，漳州市曾分批次组织机关干部、民意代表、村干部、学生等五百多人赴南京考察。扬子石化区距离居民区2.5公里，距南京市中心20公里，可作重大化工项目安全的佐证。

包括两院院士在内的专家也被邀来开展科普讲座。专家们称，从未见过对二甲苯致癌的报道，对二甲苯的危险性实际上跟汽油是相当的，“如果能够致癌，能够使婴儿畸形，那么有谁敢去加油站当操作工呢？”

全力以赴的政府

“我们再怎么招商引资、再发展多少产业也比不上这个项目。”

作为“中国八大深水港之一”，古雷经济开发区自2003年设立以来，招商引资进度一直较为缓慢。几年来，当地引进的最大项目，仅投资3.6亿元，而投资上百亿的PX项目，则不啻天上掉馅饼。

2008年中，在福建省常委会决定将PX项目迁至古雷后，漳州市发改委立即成立“古雷石化项目前期工作领导小组”，协同省市部门，“超常运作”，合力推进环评、土地预审和项目报批等前期工作。

“举全市之力”，被动员起来的政府力量，还包括检察院、法院，甚至纪委。

2008年6月，漳州市纪委专门出台《关于党员干部在重大经济建设活动中严明纪律的若干意见》，提出“八个不准”，譬如“不准擅自发表与省委、省政府和市委、市政府作出的关于推进重大项目建设的决策相悖的言论；不准通过网络、短信、小道消息等途径散布、阻碍重大项目引进落地建设的谣言”。

漳州市检察院和法院，则以做好维稳工作为重点，东山反对事件后，有几人获刑。

而迁建地漳浦县主要领导班子则应时做了调整，漳州市委副书记陈冬（正厅级）任县委书记，原华安县委书记陈汉夫任县长。2008年12月，陈汉夫又被补选为漳州市副市长。

正厅级县委书记、副厅级县长，如此高规格的干部配备，在漳浦县历史上，前所未有，被外界认为与PX项目直接相关。

上任伊始，县长陈汉夫即在一次会上反复告诫下属，“如果因为我们的主观因素或是工作上的不到位而导致项目不能落地，这个损失是没有哪样损失能比得上的，我们再怎么招商引资、再发展多少产业也比不上这个项目。”

目前，漳浦县已经向PX涉及规划拆迁的13个村各下派3名工作人员，协调征地事宜。即便春节期间，“工作组”仍在游说回乡过节的在外工作的古雷人，支持项目建设。

据悉，PX项目落户古雷将不涉及村庄整体拆迁，这意味着当地村民今后将与PX项目为邻，直线距离仅两三百米。一位驻村工作组成员自信地称，只要做足防护隔离措施，PX项目可以与居民区和谐相处，“如果真有毒，那些天天在化工厂里上班的人怎么办？”

2008年9月，征地公告贴到各个村庄村务公开栏，紧张气氛笼罩。PX项目征地涉及杏仔村等5个村，面积近5000亩。由于PX项目“来得突然”，漳浦县国土局对原古雷镇土地利用总体规划做了局部修改。

洪振垣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截至春节前有4个村庄的征地以及补偿已经基本到位，只剩下杏仔村。

在杏仔村，村广播站每天播放两次关于PX项目的宣传稿。但少数村民仍不愿轻易在协议上签字，尽管他们中的部分人认同PX危害不大，“只是对我们没有利益”。

依照杏仔村工作组的一份材料称，某家庭农业人口6人，假设有5人延包到土地，4人享受失地保险，此次征地将获得收入14万余元。但部分村民认为征地补偿仍旧太低。

村民还担心的是今后的生计，古雷半岛近年来以出产鲍鱼闻名，现在，村民们普遍担心“以后没人敢买了”。

PX迁址小史
2009年1月20日，国家环保部正式批复翔鹭集团的PX和PTA两个项目
2009年1月12日，国家环保部网站公布32项拟批准的建设项目环境影响报告书(表)，迁建漳州古雷半岛的原厦门PX项目在列
2009年1月9日，国家环保部常务会议上，PX项目获得“原则通过”
2008年11月25日，环保部受理翔鹭集团PX项目和PTA项目环评申请
2008年11月6日，PX项目环评第二次公示
2008年9月20日，古雷征地正式启动
2008年9月11日，PX项目环评第一次公示
2008年5月25日，漳州市与翔鹭集团旗下的腾龙芳烃（厦门）有限公司正式签订投资协议书
2008年2月29日，东山铜陵村民“散步”
2007年12月15日，福建省政府召开所有省委常委参加的专项会议，决定迁建厦门海沧PX项目，预选地为漳州市漳浦县的古雷半岛
2007年12月，厦门市召开PX项目区域环评公众座谈会，与会大部分民众反对PX落户厦门
2007年6月1日，厦门市民“散步”
2007年5月30日，厦门市政府宣布缓建海沧PX项目
2007年5月下旬，号召市民上街散步的手机短信开始流传
（本报记者 苏永通 整理）暗战PX选址

“根本就不是‘别人不要我们要’、‘饥不择食抢着要’的问题。”

对于漳州而言，争取PX项目的最终迁址，并不轻松。

本报曾报道，2007年5月，在PX项目正式宣布缓建前，翔鹭集团就曾亲临古雷视察。漳州市一位官员还回忆，那时“厦门还没死心”，甚至不惜拆除一些已建的房地产项目，为PX项目腾挪空间。而除了省内的宁德等地纷纷争取外，业主翔鹭集团也曾到省外考察。

当年8月，漳州市市长李建国主持召开市政府专题会议形成“共识”：跟踪落实翔鹭化工重特大项目，促进项目尽快签约报批。

漳浦官方的一份宣讲材料描述当时的情形：“当时山东青岛、浙江宁波等一些沿海沿江省市想借‘厦门风波’把该项目拿到手，而且竞争得很厉害。省委、省政府想方设法，请求多方支持，好不容易才留住了该项目。”

南方周末记者获悉，PX项目正式落地漳州，是在2008年5月25日，漳州市与翔鹭集团旗下的腾龙芳烃（厦门）有限公司正式签订投资协议书。其间，“东山反对”事件一度给争取PX项目落地的漳州官方造成不小压力。

对于漳州市而言，PX项目，承载了一座农业城市的工业梦想。这座以农业为特色的城市，2002年起确立“工业立市”发展战略，以追赶远发达于自己的闽南厦门、泉州二市。

“以前咱们看不起的泉州人，说他们是‘惠安打石的’，只能到我们这边来给我们扛石条做苦工，现在泉州通过大力发展工业，我们这里有相当一部分人反而去给他们打工了。”

“能够争取到，确确实实是百年不遇、千载难逢的大好机遇，而根本就不是‘别人不要我们要’、‘饥不择食抢着要’的问题。”上述宣讲材料称。

为着这个工业梦想，古雷将成为继湄洲湾之外，福建省的又一个石化产业基地，这也是漳州市三十多年来获得的最大产业布局。PX项目还只是起步，未来的古雷石化区还规划续建炼油、乙烯等上游项目。

尽管2004年，漳州市还一度打算开发古雷半岛笔架山至莱屿列岛旅游景区项目，力争把古雷半岛建设成一个以“海岛艺术、滨海度假”为主题的国家4A级旅游区。而现在石化项目几乎填满自杏仔村到山脚下的大片土地。

新PX，新环评

PX项目中环保投资占去总投资额的8%，这高于厦门PX项目当时的比例（5%-7%）。

离开厦门的PX项目，必须重新进行审批之旅。这包括区域环评和项目环评，以及国家发改委的审批，此外，项目所需占地需要得到国务院的批准。“是否依法走完这些程序”，在漳浦县委宣传部副部长洪振垣看来，是考验PX项目在漳州能否顺利，能否为当地人民接受的最主要因素。

据记者了解，2008年9月25日-28日，国家发改委委托中国国际工程咨询公司，在漳州召开古雷PX项目和PTA项目的工程核准评估会。此前厦门PX项目的评估机构，也是该公司。

漳州市环保局局长黄建化透露，整个古雷港区的规划环评2007年已经通过。清华大学环境系教授汪诚文也向本报证实，该环评工作由清华大学环评中心与福建省环科院合作完成。而古雷PX项目的项目环评工作，则由国家环保部环境发展中心负责。

PX项目最终选址漳州的重要理由之一，在于该市污染指标总量无虞。

针对有评论认为，PX项目此时得以顺利通过，可能与国家扩大内需政策有关，“这只是时间的偶合。”黄建化说，PX项目只是迁建，且环保部的审批极为严格，他被要求多次补充各种材料。

至于PX项目的审批速度，历时仅4个月，他认为属于正常范畴。

此间，国家海洋局第三海洋研究所（厦门）所作的《古雷污水排放口及石化启动区污水排海管道工程环境影响评价报告》提醒，污水事故排放除了影响养殖业外，对莱屿列岛典型海洋景观保护区、杏仔旅游区、东山珊瑚省级自然保护区等敏感目标“有一定影响”。

但地方环保部门显得信心十足。一个辅证是，PX项目中环保投资占去总投资额的8%，这高于厦门PX项目当时的比例（5%-7%）。

黄建化还向南方周末记者证实，确定要在古雷设立由该局直辖的环保分局，其中将建立一支环境监察大队，以确保环保安全。

“最大的受害者”？

“到现在我还坚持认为，厦门失去了一次发展的历史机遇。”

“通过环评只是起步。”翔鹭集团负责公关事务的一位高管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他透露，漳州市政府希望翔鹭在宣传上与之配合。

在厦门“散步”风波后，银团冻结贷款，供应商索赔，原PX项目裁员，令翔鹭集团背负巨额损失。彼时主管PX项目的总裁俞新昌业已于2008年10月去职。

上述高管透露，因厦门风波被迫离开的，主要是事务性职员，技术骨干仍留在翔鹭，并一直为新项目重新上马作准备。翔鹭集团一位工作人员介绍，2007年时，老板陈由豪几乎都呆在北京，而2008年则常住厦门，亲自过问项目的迁址进程。

据报道，2008年3月，翔鹭曾专门派人去欧洲、日本等国家为变更和推迟供货时间做解释工作，说明缓建的原因不在腾龙芳烃公司可掌握的范围之内，以求得供货方的理解。

尴尬的是，该公司至今没有收到一份政府的书面通知和文件，只能出示一些新闻媒体报道来解释缓建的理由。

翔鹭集团原本有着野心勃勃的目标，意在打造“世界级石化巨人”，不过，这一计划被2007年3月的院士上书和6月厦门的大规模“散步”打破。

“这场风波中，企业是最大的受害者。”上述工作人员无奈地说，“其实企业也就是政府的一块砖，搬到哪里就是哪里。”

对企业更大的打击是其信誉。厦门“散步”事件后，这家公司对涉PX项目的任何表态和行为谨慎异常。

2008年4月，厦门最大的环保NGO曾打算参观翔鹭集团，但后来企业竟也反悔了。

在原PX项目的工地上，附近村民仍在劳作。一位村民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政府没有阻止他们在上面种菜，“我不知道现在种的是谁的地。”附近村庄已经赔付并准备拆迁的房子，依然屹立。没有人能给出，这块中途夭折的空地，未来将作何用途。

可以确认的消息是，自散步事件爆发至今，再无第二个石化项目落户厦门。

厦门官方对此次迁址漳州的态度亦遵循三缄其口的原则，尽管仍有官员私下抱屈，厦门PX项目本是通过原国家环保总局和国家发改委审批的，“到现在我还坚持认为，厦门失去了一次发展的历史机遇”，并拱手让人。

厦门市有官员向南方周末记者证实，政府对翔鹭的善后赔偿，主要是出让土地，但未说明是否是原PX项目地块以及地块大小。

而在厦门市环保局开的各类会议上，再也未提及PX事件。在厦门市发改委，一位官员建议记者，报道PX项目时，再也不要涉及厦门。

当年事件的核心地带海沧区，一年以来对公开宣传持异常低调态度，2008年底，厦门一市属某媒体曾联系市里各区作“2009年展望”的正面宣传，惟有海沧区“不太愿意配合”。

在厦门最火的“小鱼社区”，几乎看不到关于PX项目的任何讨论了，这次迁址也不例外。厦门已经复归平静。在曾经因PX项目而被戏称为“味来海岸”的未来海岸楼盘，曾参加“散步”的业主代表黄先生发现：2008年，空气变好了。对于漳州那边的一切，他觉得有些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