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郑义:在精神荒原上咆哮不休的詩獸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8 02:52:08
美国郑义:在精神荒原上咆哮不休的詩獸
──在黃翔詩文集首發式上的致詞

朋友們、同行們:
今天,由我來主持詩人黃翔先生在其長達四十年創作生涯中的第一部著作的首發儀式。
首先,請允許我向大家介紹一下書和人。這部詩文巨著叫《黃翔 狂飲不醉的獸形》,看來,黃翔只承認自已是「獸形」,也就是說,僅僅是具有某種獸的形態。黃翔還想在酒神和日神之間走鋼絲,找平衡,而我認為他的問題很嚴重,什麼「不醉的獸形」,何不說得徹底一點:黃翔整個是一頭野獸——詩獸。黃翔請站起來,讓大家看看像不像一頭野獸。
黃翔自己也承認自己是野獸:

我是一隻被追捕的野獸
我是一隻剛捕獲的野獸
我是被野獸踐踏的野獸
我是踐踏野獸的野獸!

看看,有詩為證,不是我瞎說吧,整個是野獸!
在浩瀚無邊的中國詩歌史上,我們已經擁有了「詩仙」——李白、「詩聖」——杜甫、「詩鬼」——李賀,當然還有成千上萬的「詩人」;算起來,人、鬼、神三界都占滿了,剩下的,好像只有「詩獸」了。不管你認不認,你只好是一頭「詩獸」了。否則,為何浪跡天涯,惶惶如喪家之犬,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的士地,竟無你立錐之地?否則,為何一次又一次地被人家用捕獸夾逮住,關進鐵的獸籠?否則,為何只能在廢棄的教堂閣樓上吟哦你的詩歌?否則,為何只能在人跡罕至的荒原上鋪開你新婚的睡床?否則,為何膽敢闖進京城,在車水馬龍的鬧市和莊嚴的高等學府仰天咆哮?否則,為何被戴上鐵製的鉗嘴,而同行們也大多私心竊喜?否則,為何被逐出祖國,繼續漂泊,繼續衣食無著?所以,我只能稱你為獸,一頭咆哮著詩歌的獸。在大洋彼岸那個國度,生為一頭帶著「原罪」的獸已是天大的不幸,更何況這獸還要咆哮,而且咆哮出來的竟是詩!於是,「詩獸」便要承受比「詩人」多出三倍的苦難。當我稱黃翔為「詩獸」時,眼前奔跑著一個形象:那是一頭類似於狼的獸,一頭瘋狂了的獸,帶著掙斷的半截鐵鏈,上天入地,在天地人鬼神之間瘋跑狂竄,牠不倦地向整個宇宙追問著美的秘密,寂靜的天宇中,到處流散著它憤怒而優雅的詩句。牠徒勞地攪動著那個固若金湯的宇宙,每每遍體傷痕。每一次失敗之後,它總是回到一位少女身旁,蜷縮在她的膝下。在溫存的撫摸下,牠會流出眼淚,每一滴,都化作美得令人心疼的愛情的詩行。然後,牠再次騰躍而起,流竄於天地之間,尋找那關於詩的永恆的秘密,同時聳起鬣毛,露出利齒,向企圖圍捕它的人群噴灑出氣燄囂張的咆哮……。
在整個中國詩歌歷史上,這是一頭珍奇的「詩獸」。牠直接繼承著屈原上下求索的字宙精神和殉詩蹈水的偉大人格,但它無君、無臣、無父、無子,牠是一個裸體的自由的靈魂;牠繼承了李白狂放飄逸的風格,卻從無入仕之奢望,還多了幾分來自生命本體的野性;牠繼承了杜甫悲天憫人的情懷,但牠不必折射同情,牠自己就是苦難的化身,牠只須直接沖著太陽嚎叫;牠也繼承了青年郭沫若汪洋恣肆的氣魄,但從未在權勢面前去乞討桂冠詩人的榮譽……。我沒有弄清這種隔代遺傳的機制,我猜想這也許是一個格外強大的詩魂與格外強大的暴力猛烈衝撞並毫不妥協的結果。在世界的詩歌史上,我找不到這樣的先例。在同樣以迫害作家詩人而聞名於世的蘇聯,曾產生了一些自由寫作並在文學史上留下了光輝足跡的詩人。有文學史家說,如果將本世紀全世界最傑出的詩人定為十位,他們將占半數或半數以上。這裡面有被譽為「俄羅斯詩歌的月亮」的安?阿赫瑪托娃,有被譽為「自古希臘薩孚之後世界女性詩歌中高聳雲天的青峰」的瑪?茨維搭耶娃,有以《齊瓦哥醫生》征服西方的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詩人鮑?帕斯捷爾納克,有死不還鄉而於最近去世於美國的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詩人約?布羅茨基,再加上雖然不是詩人但被譽為「本世紀世界文學中最出色的宏偉史詩」《古拉格群島》的作者——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亞?索忍尼辛。這一批被苦難所孕育的享有世界性聲譽的藝術巨匠,都沒有遭遇過黃翔所飽受的那種鐵桶般的封鎖。唯有布羅茨基,這位比黃翔年長一歲的同代者,也是作品從始至終禁止出版,而只能以「地下文學」秘密流傳。然而,就是布羅茨基,他所遭受的迫害和進行的反抗,仍然不能與黃翔相比。
無論從荷馬以來的世界史中,還是從列寧以來的極權史中,都沒有記載過這樣一個囚禁詩歌的故事:六進牢籠,在長達四十年之久的歲月裡禁止發表詩歌,最後流放出國,飄泊異鄉。這還不是最重要的──對於我們中國人,苦難已經成了生活的常態──最有意義的是,這位詩人並非庸常之輩,在「紅太陽」毒焰萬丈的最恐佈的歲月,他便以出眾的才華與超人的膽氣,義無反顧地舉起自由的旗子,並從此不曾卷起。而常人所不能忍受的漫長的寂寞,卻最終化作了這部輝煌的巨著。他沒有被苦難所壓倒,他壓倒了苦難!
如果說,對於詩人,這仍然不是最重要的;如果說,詩人畢竟不能簡單地等同於反叛的普羅米修斯,詩的歷史總要評說他對於詩的獨特的貢獻;那麼,這部巨著可以為他作證,在座的同代者也可以為他作證。他存亡繼絕,從中國新詩的廢墟上崛起,跨越了中國當代新詩的全部歷史,並才華橫溢地貢獻出新的詩歌美學。
在當代詩人中,他出道最早。1962年,席捲中國的大饑饉剛剛過去,他寫作了〈獨唱〉與〈長城〉,自稱為一個「飄泊的」「孤魂」,「捶著」「萬里長城」為民族「嚎哭」;三年之後,那位後來終於被文學史接受了的天才的詩人食指(郭路生)才開始寫作。
1966年至1968年,文革初期,他寫作了〈預言〉、〈野獸〉、〈白骨〉,為「歷史的浩嘆」、為「因抗爭而錚錚蹦響過的白骨」放聲哭泣;同期,食指開始放聲歌唱,寫下了廣為傳抄的〈海洋三部曲〉、〈魚兒三部曲〉和〈相信未來〉,歌唱著「金光燦爛」的「毛主席像章」和紅衛兵「洗白的軍裝」。
文革獲得「偉大勝利」的1969年,食指寫下了〈等待重逢〉,還在謳歌構成〈優美田園詩〉的「雪白的棉花」和「火紅的高梁」;同期,黃翔寫作了〈火炬之歌〉、〈我看見一場戰爭〉,已經向「帝王的帝王」,向「刺刀和士兵」在「詩行裡巡邏」的「罪惡的戰爭」提出了絕對招致殺頭之罪的挑戰,並從此而不可收拾,進入了創作的黃金時代!
我並不想貶低食指,相反,我認為他是我們這被欺騙的一代的歌王,他的詩歌和命運,都是那個虛妄的理想之火從萬丈光焰沒落到暗淡餘燼的寫照。但時間是可怕的,比較也是可怕的,不過三十多年過去,喧囂與浮華便已落定;這時,黃翔,這位出道最早而又活埋最深的詩獸,終於顯露出他超越性的睿智與才華!就作家詩人這個行當而言,這才是最重要的。他不僅僅是一頭咆哮的野獸,在他瘋狂的咆哮聲中,我們聽到的是深邃的智慧、優美的音節、流動的意象,我們觸摸到的是禪宗式的無言的「象形」。人格、閱歷、勇氣、才華、產量——我們也許在某一方面與黃翔可有一比,但各方面都這樣處於上上之境的,卻非黃翔莫屬了。黃翔在請我為他主持這個儀式時曾語帶悲愴地說,他已年近六十,這才出第一本書。但我說他比我們活得更有人樣,也比我們更富有。詩人曾在自己的房門上大書了「停屍房」三字。在血管裡奔湧著強大原欲的詩人怎麼會死呢?如果門這邊不是停屍房,那麼,門那邊便是停屍房,奄奄一息的中國正停放在那裡等死(我寧願把這理解為會使那些自詡為『先鋒派』的藝術『二道販子』汗顏的真正的行動藝術)。海會枯石會爛,歲月無情,權力會死,虛假的歌唱會死,粗陋的抗議會死,而真正的詩是不會死的,真正的詩人也是不死的。當荒誕的歷史終結之後,汗牛充棟的中國當代詩歌,又有多少會傳諸後代呢?
詩的歷史是公平的,上帝是公平的。
請允許我向各位介紹黃翔風雨同舟的夫人——秋瀟雨蘭。她本身就是一首優美絕倫的詩。沒有這位傑出的女性,就沒有今天的黃翔。有的朋友聽到過黃翔的咆哮,但可能還沒有聽到過黃翔在雨蘭身畔的低吟淺唱。那是些多麼美麗溫婉的情詩啊!沒有雨蘭,沒有雨蘭愛的開發,黃翔只是一頭殘疾的「詩獸」而已。作為讀者,我要感謝雨蘭。
作為主持者,我要感謝各位來賓,感謝各位來為一位被活埋的詩人主持公道,感謝各位來為這個文學史上的奇蹟作證。
作為文學同行,我要感謝黃翔夫婦給我這樣一個機會。能主持黃翔第一本書的首次發表儀式,這是我的榮幸。雖然我不能代表整個中國文學,但我相信我可以代表所有自由寫作並襟懷坦蕩的同行,對黃翔為中國文學和世界文學所作出的傑出貢獻,表示遲到的敬意。
我的話說得很滿,也許會有人不以為然。但我仍然相信,在讀過了這部城磚一樣的書之後,會對我的話加以追認。
謝謝各位!

1998年8月14日於紐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