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边境去,到边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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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边境去,到边境去!

作者:陈思呈   2010-12-03 15:28 星期五 晴  
  我有个担心,或者说偏见。我担心“生活”得越多,内心的抒情会越少。不过,对此我也有对策。每当我在平淡的生活中想找点抒情的感觉时,有一个方法对我总是有效:看地图集或者旅游书。我家的书柜,有一排专用于此。还有另一个办法也不错,但听起来有点可怜:那就是,回忆我过去的那些快乐的旅行。这同时也说明,我已经很多很多年不曾出游了。我几乎都忘记了行走在远方的感觉了。
  
  行走在远方的感觉,又以走在边境线上最有感觉。边境这个词,真是迷人啊,充满了风情,充满了张力,充满神秘辽远的气息,同时还充满了叛逃感。“边境”这个词,比“境外”迷人多了。
  
  2004年的夏天,我们一行四人,从热得让人抓狂的广州出发,向北方边境出发。本来是想去避暑的,但到了海拉尔,一出火车站就傻眼了:这地方怎么比广州还热呢?干热干热的,据说气温高达四十度。
  
  因为酷热,我们改变了计划:本是打算去金帐汗草原的,现在决定拍马直奔莫尔道嘎森林公园。想像中,草原一览无遗,我们将会暴露于酷日避无可避,而森林则无论多大的烈日都能够遮挡,一想到森林两字,便有遍体清凉的感觉。
  
  从海拉尔到莫尔道嘎的火车是没有空调的绿皮车,巨风从窗外灌入,吹得脸和头皮一起发麻。我很兴奋,我很容易兴奋,何况这一路,所经历过的地名每一个都激动人心:牙克石市,库都尔镇,图里河镇,得耳布尔镇。这些地名与越来越清冽的空气一起合谋,创作一个高纬度的童话。
  
  合谋的还有那些运木头的火车,它们从林场开出,整齐地码在露天车厢上,从远方开来,经过我,又到远方去。还有一片片白桦树林,穿着白袜子,树叶在极亮的阳光里无声地合唱。还有一片片的野花。
  
  说到那些野花,就在我坐车经过它们的时候,我产生了这样的一种想法:有一天,我要写一本书叫《野花志》,我想知道它们每一种的名字,我要拍下它们每一种的样子。它们实在美得惊心,在南方绝不可能看到这样鲜艳、丰茂、放纵的野花,大簇大簇、若无其事地盛放在无边原野。今夕何夕?我经过它们,我看到它们!
  
  柳兰,它有明丽的紫红色,修长垂首。野韭菜花,微绿,细碎。喳蒙蒙,极浅的紫色,细花簇拥到茎尖。还有金黄色的金莲花,当它迎风而来,大大的花庞上仿佛有骄傲的神情。
  
  野花使草原有了翅膀。
  
  天空呢?黄昏来临。云彩变幻。远天是绚丽的火烧云,一个乘务员正好经过我身边,望着那火烧云似乎自言自语地说:“看那火烧云,看起来就像大森林着火了。”我也欠身张望,远天真美,美让人怔忡。
  
  火车到达莫尔道嘎镇已经是晚上八点,天还没黑透。走出火车站,迎面就看到一大片黑黢黢的山。说来我也生活在山下,从我家一下楼就可以看到广州市最大的一座山。但在莫尔道嘎此刻遇到山,我仍然微微震动了一下。那山非常幽深,黑色的丛林没有尽头,假如有人说里面生存着野人,我都觉得可信。
  
  烂睡一夜。第二天一早,一走出旅馆,我又小小吃了一惊。
  
  虽然对北方略有认识,身临其中,仍为这种凉爽和高远,感动。现在还是七月,广州正是流火时分,壅塞着汗水和尘土。可是在这里,空气这样凉爽,天这样蓝,风这样大。我们走在莫尔道嘎镇最主要的、也是唯一一条干道上,路直而宽且长,仿佛可以通到天上,白云低低地垂在路的尽头,似乎我们走到那里,再轻轻一跃,便可攀着它飞翔。
  
  我们去莫尔道嘎的旅游局租借帐蓬。在旅游局六楼的办公室窗口往外望,只见天是纯厚的蓝色,硕大的白云低垂在小镇上空,欲坠未坠。整个莫尔道嘎小镇被这样的蓝天白云所笼罩,仿佛被一双神的巨手所包拢,又仿佛是天上街区。人们悠闲行走,几乎没有车辆的鸣叫。
  
  一行四人带着帐蓬,前往莫尔道嘎国家森林公园。我们的原计划是乘车进入森林深处的白鹿岛,再徒步往回走,三四天便可走出森林。对这片森林的美,我们寄予很大的期望,因为旅游功略上纷纷说它“令文字苍白无力”。
  
  乘车往白鹿岛的路上,我们发现,莫尔道嘎森林确实“令文字苍白无力”,因为那一程都是一样的、无边的树木和景色。这种单调让我们打消了徒步的打算。其实徒不徒步并不要紧,毕竟我们不是真正挑战体能的驴友。只是,不徒步了,时间省出来,那么我们去哪呢?
  
  掏出地图来,看到地图最上方有一个小圆圈,写着奇乾两字。奇乾是什么地方?司机淡淡说,边境一个小村,很小的,就几户人家。司机的不以为然,反倒让我们福至心灵了,大家一拍即合,我们就去那里!
  
  接下来我们没有去白鹿岛,而是继续向北、向北,直往森林更深处走。路变窄了,也变颠簸了。树掩盖了山脉,也掩盖了天色,光线时亮时隐。司机有点抱怨,说没什么人愿意走这条路的,这么颠簸。他又嘟囔着说他天黑前必须赶回家,也不知来不来得及,明天有亲戚娶媳妇。说完这一切,他又提高了车费。
  
  没问题,我们豪爽地答应。随着森林往深,边境靠近,我们心里的激动越来越多。我好像预感到即将到来的奇乾将会给我们的惊艳。这个计划改变得值。
  
  这段路的蚊子巨大得像苍蝇,又密集得像蝗虫。我们把车窗关得严严实实,但还是有不得不迎战它们的时候。我们内急。一下车,只觉好像捅了马蜂窝,无边的蚊子向我们冲来,在这样的情况下小解,也算是一种人生的颠峰体验啊!
  
  自然还有其它动物,我们看到的有:火鸡,或者说疑似火鸡!总之是巨鸟。野兔!它从我们的车前跳着过了。还有一匹马,静静地在某棵树下吃草,没有疆绳,没有鞍鞯。这地方又没人家,怎么会有马呢?那么,我们自作主张地把它认作野马。
  
  慢慢地,窗外的树林少了,森林慢慢退去,天地开阔起来,远山出现。接着,大片大片的草地也出现了,一条大河远远地出现在眼前。
  
  奇乾到了。那时是下午七点多,在广州,天早就黑透了,但在这里,天还大亮。
  
  怎么说当时那种感觉呢?当第一眼看到奇乾。像童话?没错,零落的小木屋,无声的原野,成片的野花,安详的牛羊,开阔的界河,——确实很像童话。但是童话有这么忧伤么?为什么我觉得忧伤呢?不止是我,同伴FF的眼里也是泪水。
  
  大地茫茫,河水流淌。是谁掌灯,把你照亮?——海子的诗句。
  
  那条界河,就是额尔古纳河。后来我们坐在河边,看星星,唱苏俄歌曲。“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河上飘着柔曼的轻纱。”“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一直通向迷雾的远方”,没错,河的对面,那个只有森林、完全看不清楚的地方,就是歌曲中那个俄罗斯啊。
  
  这里还有一个驻边部队。那些年轻的士兵们,其实很寂寞,看到来了客人,排长用严肃中压抑着兴奋的语气,拒绝了我们想在部队里投宿的要求。并大声地要求我们:就在这个范围内走走,不准去别的地方!他大手一划,我们到底没弄清他说的范围是哪个范围。其实他的意思,大概是怕我们偷渡。拜托了小兄弟,有像我们这么兴奋且高调的偷渡者么?
  
  我们只好住在当地人刘大娘家里。住刘大娘家也不错。这是一座彻底的小木屋,屋顶、墙壁、地板,桌子、床,全由木头简单打出来的,走起路来咚咚响的,地板地下,据说是地窖。唯一一个灯泡悬挂在天花板中央。灯光是很旧的那种黄色。
  
  刘大娘的先生徐大爷,是个华俄后裔,他的俄文姓是蜜歇尔。你就想象吧,一个高鼻蓝眼黄头发的外国老头子,用很乡土的中国北方农民口音,让我们喊他徐大爷。那种感觉,多么穿越呢?
  
  晚上,我们一边吃饭一边听刘大娘讲一些被我称为“民俗学调研”的故事。这奇乾村本来有一百来户人家,“房子一趟一趟的,老漂亮了”。1999年,政府实行“封闭式管理”,鼓励大家搬迁,说这里没有生活出路,每家搬迁政府给三万元,于是很多人都搬走了。大娘说,搬出去的人很快就后悔了,政府发的那三万元只够买个房子,还不是木头房子,是砖头房子(她对她的木头房子有优越感)。
  
  我问大娘,邻居们都搬走了,会不会觉得闷?这么一大片地方,人烟稀少,毕竟我们不是陶渊明。大娘觉得我的担忧全无道理。她说她每天忙活得很。冬天在河里撒网打渔(夏天不能撒网,有青苔),夏天种菜,养猪,哪里有功夫闷!
  
  “而且吃得好,”她说,非常自豪,“你们要是晚几天来,大头菜,青瓜,罗布、豆角、茄子、西红柿、土豆等都下来了。再到了11月份,打鱼季节到了,一天能打60斤鱼。”
  
  60斤是多少呢?我没有概念,但我在心里又发了一个愿,我一定要在某年的11月份,再到这里来一趟,我要看看冬天的额尔古纳河。
  
  据蜜歇尔徐大爷介绍,这边地很“发”,能种的东西很多,大小麦子,筱面,黄瓜西瓜香瓜,还能放牧,他以一种反动的固执和幽默,说,搬出去是去奔小康么?我看,搬出去我就得吃糠!
  
  夜里我的感冒在加重,伴随发烧。我觉得好像才刚刚睡着,同行的WB和LL起床了,不一会儿WB又冲回来,是跳着进来的,处于一种不能自抑的亢奋状态:“天啊,外面好美啊,快起来看啊!”
  
  我根本动不了,喉咙也不了声。FF也是一动不动,她光荣地被我传染了感冒。当时我们两人各自睡在自己睡袋里,一边也不动,看起来很像两具木乃尹。WB喊了一番,出于男女授受不亲的原则,他没有动手把我们拉起来,又跳着喊着冲出门了。
  
  不知过了多久,WB和LL又跳着冲了回来,哆哆嗦嗦、叽叽喳喳,忙着晾鞋,晾衣服。因为露水把他们的衣服和鞋子都弄湿了。有如此巨大的露水?我开始觉得自己的想像力不够用,因为他们穿的可是最正宗的冲锋衣和登山鞋啊!
  
  这时我和FF已经迷迷瞪瞪地起床了,WB开始向我强调,我们错过了一个多么美的早晨:“我凌晨三点多的时候醒过来,心里升起一种预感。我往窗外望去。好大的雾!我走出去,一片桔红的雾!”
  
  为什么是枯红色的雾呢?阳光啊!他不屑地大声回答。阳光把雾照成桔红色!还有黑白相间的奶牛,在河边喝水!草地绿绿的!……*——¥*——¥*……
  
  我们没有看到那个从凌晨三点就降临的、桔红色的早晨,这一直令我和FF引以为憾,但更遗憾的是,当时我们竟然没有想到补救方法。补救方法很简单:只需要我们再在奇乾村住一夜,不就可以遇到再一个早晨了么?
  
  那一天,刘大娘家来了亲戚,开车来的,马上又开车回莫尔道嘎镇,由于奇乾难得有车进来,我们怕错过这个机会,于是就决定了当天坐顺风车回镇上。
  
  这基本上成了一个千古憾事。后来我和FF常常互相埋怨:“你当时怎么没想到再住一住呢?”“那你怎么没想到?”“唉呀你真糊涂!”“你更糊涂!”,就这么抱怨着抱怨着,奇乾在我们心里越来越美,越来越意犹未尽。
  
  想到去过的一些地方,总能说出它打动我的是一种什么样的美。比如冬天的北京,是一种萧索的美,落光叶子的杨树,树梢向上,顶端须状的细枝交织,远望竟成一片烟气。阳光在北京的冬天里是灰蓝色的。又比如广西涠洲岛,是一种湿润和繁密的美,那潮起潮落的轰鸣,海边嶙峋的火山岩,葱郁的热带植物,丰饶的海鲜,那一切带来可感的气息。
  
  但是想到奇乾,当我想描述奇乾的美,总是辞不达意。
  
  想得激动了,抓个人来抒情:你知道么,我到过中俄边境哎!是一个村庄,不是旅游点,原汁原味的边界小村,叫奇乾……
  
  你能想像么,中俄界河在眼前流淌,大地倾斜,原野无边,村庄静谧,羊群牛群安详散步,桦木垛子高高地砌在屋后,散发树木清香。你能想像么?多得数不清、叫不出名字的各种的野花,有的大如脸盆,有的高如半人高,在小木屋的屋前屋后璀璨盛放。你能想像么,夜晚来临,星空低垂,伸手可摘。能想像么?四野那么安静,静得让人耳鸣。
  
  ……好吧,其实,现在我打出以上那些排比句,都不足以形容我心中奇乾的美。因为,重要的,它不是美在哪个角落,哪种风景,它的美包括了它的空气,包括了它的名字,还包括了我们当时的年纪。
  
  我们之所以遗憾没有在那里住久一点,是因为我们从边境回来后,就各自纷纷地结束单身生活,又各自马不停蹄地生了小孩。若要再到边境去,那又是何年何月才有的自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