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诗里为什么没有海棠花？
丁启阵
诗人写什么不写什么，原本没有一定之规。可是，一旦有人指出谁没有写什么，似乎也可以成为一个问题，乃至口水横飞，众说纷纭。
杜甫在四川居住前后有十年，写过不少花草树木，但是，他流传后世的诗集中，没有出现过海棠两个字。杜甫死去一百余年之后，诗人郑谷到四川，看到那里的海棠花挺漂亮，于是写了如下一首绝句：
浓淡芳春满蜀乡，半随风雨断莺肠。
浣花溪上堪惆怅，子美无心为发扬。
最后一句，似乎是替海棠花感到委屈，其实不过是一种赞美海棠花的笔法。
郑谷的这个笔法，相当别致。因此，后来的诗人，尤其是宋代诗人，就颇有起而效尤的。例如，王安石在一首咏梅花的诗里就有“少陵为尔牵诗兴，可是无心赋海棠”两句；苏轼的一首赠妓诗是这样写的：“东坡居士闻名久，为何无诗赠李宜？恰似西川杜工部，海棠虽好不题诗。”东坡的意思是，自己之所以没有给这位叫李宜的妓女写过诗，不是因为她色艺欠佳，她的色艺是非常出色的；女诗人朱淑真，在其《海棠》诗中也有“少陵漫道多诗兴，不得当时一句夸”两句。
所有这些，我认为，都属于诗人之间的句法模仿与借用，并非对此事真实性的好奇与考据。
可是，郑谷的别致诗句与王安石、苏轼、朱淑真等人的句法模仿，到了一些学究式人物那里，马上就变成了一个学术问题，煞有介事地探讨起来。说起来，头头是道。四川向有海棠国之名声，居川十年的杜甫竟然没写过海棠；宋人很喜欢海棠，但被他们当作老祖宗顶礼膜拜的诗圣却竟然没有写过咏海棠的诗……这样重要的问题，不搞清楚怎么可以呢？
于是，便出现了种种猜谜式的探讨。
有人说，那是避讳所致。杜甫母亲名叫海棠，按照唐人名讳习俗，杜甫不能将母亲名字写入诗歌。
有人说，那是因为杜甫处于动乱年代，没有咏海棠的闲情逸致；
有人说，杜甫尽忙着写“三吏”“三别”之类关心时弊民瘼的作品了，无暇顾及花草树木；
…………
自然，也有另一些人，站出来反对这些论点。
有人说，杜甫没有写过海棠很正常，因为那个年代，海棠还不是诗人们普遍关注的花卉品种。除了王维写过之外，李白、韩愈、柳宗元、元稹、白居易等人都没有写过海棠；
有人说，杜甫避母亲名讳的说法是无稽之谈。“杜甫母亲，一个北方老太太，没有听说他的故乡河南巩县能够生长多么繁茂的海棠。在杜甫母亲起小名的时候，海棠不是诗的意象。因此，她根本不可能用海棠当乳名”；
有人说，杜甫在成都居住时，“安史之乱”渐息，社会趋于安定，而且他在此时也留下了大量的闲适诗。如其《江畔独步寻花绝句》组诗，就是专门写花的。并且举出“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等诗句为例，认为满蹊的花中，不可能没有海棠；
…………
都说事情是越辩越明的，但我看杜甫诗中为什么没有“海棠”二字这个问题，是例外，是越描越黑的事情。知名文学史专家嘴里，“杜甫母亲，一个北方老太太……”这样不经过大脑的话都说得出来，哪里还有可能把事情辩论清楚！——据我所知，世上没有谁的母亲，一出生就是老太太的；没有哪个女子，是需要等到变成老太太，这才取名字的；没有谁规定，取名字一定要用当地盛产事物的名称；众所周知，杜甫的母亲，可是出身于清河崔氏，是唐朝最显赫家族的闺秀！
听来听去，双方聒耳烦心的论争，我觉得只有清人李渔的说法，稍微靠谱一点。李渔说：杜甫再善于做诗，也不可能物物吟到。一旦有一样东西没有提到，后代人就要拉出他的父母来说事，做一个才子也实在太难了。
总而言之，我的意见是：杜甫诗中没有出现过“海棠”二字，这根本不成其为一个问题，因而没有讨论的必要。一定要将其作为问题，也是一个永远讨论不清楚的问题。[朝花夕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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