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纪苏:在小处实践传统复活的大道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5/01 08:07:55
在小处实践传统复活的大道
黄纪苏
摘要:今天的重要任务,是在生活细节上区分哪些东西是好的,哪些东西是真正需要的,哪些东西是今天看上去没什么用但今后也许是有用的。书法、风筝、民乐、民居、胡同、名川大山,在小处寻找传统复活的大道,让普通人感到亲近随意,在不间不隔不知不觉中跟五千年耳鬓厮磨,发展感情。
一、有区别地对待传统文化
我们曾经为了追求现代化而放弃了传统,但是我们换一个角度看,现代化中的相当一部分也是我们需要的,是我们生活逻辑的一个自然发展。人们想要少得病,西医西药就得用;想要通信便利,电报、短信当然比鸡毛信快得多。所以对现代化我们得有一个正面的、一分为二的基本态度:一方面它的确是西方强加给我们的,穿西服是不是一定比穿中山装舒服?那不一定,还是传统的服装比较随意贴身。但另一方面,现代化也给我们带来了很多好处,最直接最综合的一个指标,是中国人的平均寿命延长了很多。你说全球化时代人痛苦了、“现代性忧虑”了,可是一个个的寿命延长了,这我们得承认。
在近代大危机中,在慌慌张张乱成一锅粥的情况下,我们把一些没必要扔掉的东西也给扔掉了,今天要光复的是这些东西。今天的重要任务,是在生活细节上区分哪些东西是好的,哪些东西是真正需要的,哪些东西是今天看上去没什么用但今后也许是有用的,先得把这些关系说清楚。
有些传统的东西,今天拿来就有用;另外一些可能短期没什么直接用处,但我们要做好记录保存工作,留住标本。我们既要有今天的眼光,又要有长远的眼光。用今天的眼光,我们看皮影这样的博物馆艺术就没什么用,它们已经失去了市场,失去了大众,失去了青年。但是你怎么知道再过些时间它还没用呢?它对线条、光影的极简运用非常独特,谁能担保不会给未来的艺术家提供灵感和营养呢?总之不能让它们自生自灭,这些东西真失传了,就找不回来了。有些艺术形式跟具体的细节,跟艺人的个性化手艺密切相连,过去了就没人知道了。在这个时候,我们就要给它们做好标本,保存下来,过一百年没准能派上啥用场呢。俄国沙皇当时看着阿拉斯加就一片冰天雪地,没几个钱就卖给了美国人,谁想得到冰雪下面还那么多矿藏呀。我们今天眼光要长远些,为我们子孙后代留下这些文化。哪怕今天看起来毫无用途的东西,只要它无害,我们也可以在一个小的规模上把它保存下来。国家真没钱也就罢了,既然有钱搞山珍海味,拨一部分出来保护古典、民间文化是应当的。
还有些传统,就不是保存标本的问题了,而是要让它活在今天。人家会说,从前讨论过了这个问题,已经证明不行了。那会儿不行不证明这会儿也不行。晚清民初的时候,在现代汉语正处于草创阶段,你鼓吹桐城古文、同光体诗当然不着调。桐城文章写得当然好啊,陈散原的诗比徐志摩的不知强哪儿去了。但在国亡无日、大厦将倾的时候,谁还有心情赏玩那些劳什子呢,赶紧卷起铺盖卷带上现款从窗户里逃命才是当务之急。但到了今天,中国经过一百多年的努力获得今天这样的国力,我们应该能够平心静气地回到老宅里翻箱倒柜把老物件拿出来晾晾,能穿的改改继续穿,能用的找个合适地儿继续用。芭蕾舞人家能继续跳,我们的旧体诗为什么不能继续作,我们的戏曲为什么不能继续粉墨登场?
二、建立文化上的主体性
有些东西是传下来了,比如书法,这要感谢我们教育体制里有书法加分这么一条政策,帮着弘扬了传统文化。书法不是简单的技巧,而是一种文化上的修炼。练毛笔字很少有写领导报告的,写的都得是优美典雅的古文。在横平竖直、一撇一捺的运笔过程中,一个人接近了一种古老的传统,窥见到另外一番天地,另外一种生活情调和生活态度。这丰富了他个人的人生,为社会生活添一点色彩,不是挺好么。
书法是传下来了,但好多东西确实没了。没的和有的,我们现在并没有一本清清楚楚的账,好坏也很难有个绝对的标准。首先,我们现在说不清自己哪一部分为古,哪一部分为今。比如说,大家都有种印象,大陆传统断裂了,而台湾则保留了。从某些方面看是这么回事。比如台湾人都显得行止有度,态度谦和,聊天的时候爱说“这个问题没研究过,不敢乱讲”;而大陆人上嘴唇一碰下嘴唇什么话都敢说。但在另一些方面似乎又不是这样,不少传统会绕过五四、革命、文革,通过一些教科书上没有勾勒的秘密路线抵达我们的行为方式、处世态度、人际关系。比如说我们重私德、靠熟人网络,这就特别值得研究。现代社会是不主张仗义疏财,拔刀相助的,有事找律师,留证据,上法庭。古人当然也守法,但也十分依赖法律之外的东西,包括私德以及小社会的道德规范。士为知己者死,这样聂政、荆轲就会获得肯定。这种为人处世的道理是好是坏呢,真不好绝对而论。聂政、荆轲的确不太有法制精神,但你要完全说他们不好,那也说不过去,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并不是单靠契约就能表达清楚的。再比如奥运会大家讨论体育的“举国体制”,这其实在相当程度上也是中国人的传统,小到一家一户紧着老大或老幺去念书、娶媳妇,大到国家社会举四方之力办大项目,中国人比较习惯合着办事。这不是绝对的优点,也不是绝对的缺点,特点而已。在这些地方,我们先要有所甄别,然后权衡利弊,在传统与现代化之间进行通融和选择。
要敢于当自己,但也不刻意不是别人。我在西安小雁塔遇见一群穿着古衣冠祭天的人,一打听干什么的都有,小到高中生,大到医生工程师。他们在那儿指天划地,钟鼓悠扬的,按说是件挺滑稽的事,但人家一本正经,旁观者也就不觉得滑稽。这种努力也可能没什么结果——好像他们也不追求举国上下都宽袍大袖的结果。坦率地说,我不太喜欢他们那种衣服的样式,但西装就一定好看么,中国领导人一到正式场合就齐刷刷西服领带,我倒觉得够滑稽的。如果一群中青年穿着宽袍大袖上班遛商店而不是搞爱国主义游行,自己觉得挺自在,挺舒服,气定神闲,愿意穿西服穿袈裟也没关系,中国文化的自主性真就在随随便便、不知不觉中树立起来了。
实践是最要紧的。民间社会现在什么都玩儿,就说放风筝吧,这是一个极富诗意的活动,奥运会没这项目。过去咏风筝的诗句像“风清日暖又三春,怅望飘摇不定身”,其实放风筝的妙趣不止一端,你不亲自去放就很难体味。我十多年前放风筝,一只蓝色的老鹰,拿到天安门去放,一放就是一下午。当这蓝风筝跟蓝天浑然一体的时候,那种感觉很难忘。有时候晚上去放,大风中一千多米的线一下子就放没了,天色深蓝,风筝像一点孤魂通过一根线紧紧牵着你,隐隐约约中你体会到一些有趣的东西。这是一种审美的实践和探索,会影响人对生活的态度。孔子说“日三省吾身”,三百六十五乘以三,这就是修炼,就是实践。人虽然也写,更重要的是活。人不是写成什么样的,是活成什么样的。我很看重民间社会的各种“游戏”活动,像爬山野营下围棋之类,它通过参与和实践在日常细节中建立人生观以及审美,包括光复传统的积极价值。你不去亲自弹奏古琴,你不去亲自写“浪淘沙”、“菩萨蛮”,你不去亲自走一回名山大川,你不一针一线地把历史文化织进你的生活方式,“文化建设”只能是一句空话,是一堆由口号组成的空话。
对于知识精英、政治精英来说,当然要有理论上的认识,但是,更重要的是去试验、去体验、去实践。就像放风筝,我玩的不多,但经常在街头看一些人玩,他们能玩出很多花样来,他们的体验感悟自然要比我丰富得多。而且,你跟他们聊天,发现他们虽没什么学历,但态度里透出一种硬气,有主心骨,没那种失魂落魄、成天找不着北的劲儿。总之,要靠审美实践,实践实践着,传统也就在不经意间复活了。这样的努力多了,还愁中华文明不复兴么?
三、诗教和居住模式
我们古代非常重诗教。诗教比政治报告可管用多了,人读着“杨柳岸晓风残月”、“楚国苍山古,幽州白日寒”成长,内心浸染了中国的声色气味,长大了很难不是中国人,很难不是中国心。我记得当年留学海外的时候,看那边的柳树老不对劲,找不到“曾舞春风万千丝”的感觉,这样自然就不会认他乡为故乡,就会怀念父母之邦。“父母之邦”这几个字连同它的音节音调,当时觉得那么动人心弦。有了这些东西在你嘴边耳畔脑际,你自然是五千年文明的子孙。当然还会有其他社会影响进来,把人往别处拉,但是有了这个基础,它拉起来就不那么容易。诗歌的功夫在于濡染,你没法精确说出你做哪件事是受了哪首诗的影响,但它的影响肯定在那儿。中华民族几千年绵延不绝,诗歌起了非常大的作用。记得文革不久,父亲在灯下读书,我凑过去看,父亲说是魏征的《谏太宗十思疏》,听他读“念高危则思谦冲而自牧;惧满盈则思江海下百川;乐盘游则思三驱以为度;忧懈怠则思慎始而敬终”,觉得怎么那么好听啊,那感觉和着台灯柔和的光色永远印在了记忆里——道理和美感水乳交融,流进了你的血脉。
当然,除了诗歌,还有其他连接今古的通道,但诗歌成本低,容易普及。有个朋友去学古琴,几千块钱一张琴——还有上万的。一个人经常抚琴,会影响他的人生观,他会离狼奔豕突的风尘大道远些。买得起古琴就买,买不起就读读诗,写写毛笔字,效果差不多。需要有人研究一下传统的诗教、乐教之类的具体过程和机制,研究它们在塑造一种人格、一种态度、一种怀抱的过程中如何起作用,这会是一件非常有益的工作。我们今天学校上课的时候肯定有诗朗读,在中山公园音乐厅也有配乐诗朗诵,到底哪种效果好,需要实验和摸索,不是一读出来就必然对,说不定有人一念,倒把人吓跑了呢。我还记得30年前听李淑一本人朗诵毛主席的《蝶恋花·答李淑一》,特别难听,根本受不了。也许在古代就是这么念的,但是今天确实已经受不了了,今天就要找到今天的有效方式。比如“床前明月光”,你要大声读出来,可能就了无韵味,古代诗歌也许今天只适合默诵。这些东西就都需要探讨,需要试验,在实践的基础上总结。假设有5000万中国人,在上小学的时候把唐诗三百首背了一半下来,再过20年,这一代人成长起来,跟从小背雅思英语的人肯定是不一样——我们姑且不说哪种好,但肯定是不一样的。构成世界最根本的东西是人的内心结构,内心结构就像一个房子,柱子、房梁、檩条、门窗是些什么东西,就决定了你是一个什么人,决定了你这个房子将起什么作用,会对什么人开放,里面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要利用优良的传统材料,搭建好中国人的内心结构。当然传统是流动开放的,我们没必要抱残守缺。
1992年,北京的菊儿胡同得了联合国世界人居奖,它的设计就是强调中国传统的四合院式的居住模式,家家户户离得比较近:左邻有什么事儿,右舍就听见了;东家端出碗菜,西家也尝尝。这事儿想法很好,可后来好像不了了之。你可能会说,这反映了人们不再需要传统的邻里生活方式,需要的是个人主义的关起门来各是各的世界。这个试验的确不一定成功,但仍有价值。你还别急着说传统就失败了,我有些朋友,50多岁了,他们都在琢磨以后到农村郊区,租一片地儿,盖几间房,大家生活在一个大院里,就像一个大家族似的,聊天、喝茶、下棋的时候在一块儿,回头关起门来,又各有自己的空间。有些高校退休职工已经成群结伙干这事了。20年前大家没房子住,三代人一间屋的情况不少见,所以巴不得去体验一下私密的感觉。现在两个人住200平米,还复式结构,看完恐怖片都不敢睡觉,家里出点什么事儿有个病有个灾,跟马季侯耀文似的没人知道。在这种情况下,人们就需要在居住模式上多一些联系。那么传统的四合院围楼村寨之类就都可以参考,变通出新的模式,使个人和集体保持一种平衡的关系。这模式一定是多样丰富的,是民间社会自己搞出来的,而不是设计院设计好了由政府布置下来的。单由国家去设计很难切合实际的需要,因为你没那么大的想象力。今天民间开始有这能力了,你不让他搞他自己也会去搞。在这个过程中会对传统有所保留,有所淘汰。国家当然也可以起推动作用,但总地说来,人民比政府聪明。
结语
中国应该到了用实践和细节去重建当代文化形态的阶段了。要打破传统的学术类别和简单狭隘的研究模式,理论要有自知之明,因为在一个巨变的时代,它往往跟不上实际,跟不上而指手划脚,那就有害无益。应该做什么,哪些是精华,哪些是糟粕,得去实践,没有实践只能是空说。实践一定是落实在细节上面的,这就需要走出书本,走进胡同,走进录音棚,走进个人博客去感受和思考,去做社会学的调查。要在小处寻找传统复活的大道,要让普通人感到亲近随意,在不间不隔不知不觉中跟五千年耳鬓厮磨,发展感情,就像前面说到的书法、风筝、音乐、民居之类。一首曲子怎么作才既有来历又有新意,是用萧还是用笛?你会在如泣如诉的反复吹奏中,忽然发见传统正与你四目交视,就像宝玉初见黛玉时的情形:这位妹妹好像在哪儿见过。
原载:《绿叶》杂志
(作者:中国社会科学院《国际社会科学》副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