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砂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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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砂之旅——车前子

路上青布灰布,青布的中山装、列宁装,灰布的中山装,灰布的裤子,黑布的裤子。老旧气的宜兴,不但现在回忆起来如此,就是当时也是如此。泥泞,积水,瓮砌成的矮墙和茅草屋顶的立面墙。住在山上的人用白石造房。住在海滨的人用盐、贝壳和涛声造房。住在桑园的人用情丝造房,哦,那是情种或者春蚕。住在自己心境里的人用傲慢造房。而宜兴人用瓮造房。

宜兴人用瓮造房,据说有个好处,瓮里贮满清水,一旦遭遇火灾,只要把瓮打破,墙里马上喷出一队救火会,用不着敲锅砸铁地向四邻报警了。

出苏州一路上天还是阴着,才到宜兴地面,雨就下来了,不是红烛昏罗帐,少年听雨歌楼上的雨,而有了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的意味。这意味是南宋末年的宜兴人蒋捷的。我向来不悦宋词,但对蒋捷的《竹山词》却借来看过,“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这句子曾常书写,另一首词(《虞美人》)以前还能背诵: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青布灰布,有人在大柳树下躲雨,看来这雨也是突然而至。也不一定。有人打着油纸伞歪斜赶路,黑布裤子的裤脚管上各夹了一只竹夹子,套鞋把烂泥踩得噼啪直响,一阵兴奋。路上的山、山影、影影绰绰,是影影绰绰地浮着紫气且吹落霜花满袖了。这霜花的的飘云荡雾。阴阴沉沉,两面竹林,如果往里面走才阴阴沉沉,这是我以后的经验。当时车在路上奔着,两面的竹林新绿得仿佛弄假成真:是给人世间的匆匆过客搭置的布景。

去宜兴玩,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出门旅游,和父母,和妹妹们。还有其他一些人。那时我正读小学,我记得我的小妹妹还被我母亲抱在怀里。我们去了张公洞、善卷洞,最后去了丁山陶瓷厂。是丁山陶瓷厂吗?我不清楚了。我看上一只紫砂茶壶,造型简单,朴素中显出华贵,我父亲给我买了。后来我才知道这种紫砂茶壶叫光货。当时有几个人劝说我挑南瓜形状的、梅桩形状的紫砂茶壶,或者在壶上刻了“风雨送春归”字样的,我死活不要。我父亲在一旁一句话也不说,随便我选。宜兴紫砂器具闻名天下,尤其是它的紫砂茶壶。用它来泡茶,就是在夏天放上一夜,也不会发馊。更重要的是它泡出的茶没有熟汤气。这些都是老生常谈了。这把紫砂茶壶跟了我近三十年,但也不是总用来喝茶,有几年我把它作了酒壶,冬天的时候,我装黄酒。那时候没钱,只能喝一点名之为黄酒其实是勾兑的准黄酒,为了去除过于浓烈的酒精味,我把准黄酒先倒进紫砂茶壶,再沉下三五上海产的话梅(俗称“奶油话梅”。广东产的话梅不行,添加料太多,不够纯粹),泡放一天,翌日夜晚隔水加温,实在是把紫砂茶壶端入铝皮锅里蒸。紫砂茶壶和话梅能把酒精味共同钓走。只是如此酒的味道带着酸甜,但口感上真的厚了。黄酒的美,美在厚上。意思到,我就快活。

宜兴的紫砂器具发端于宋朝,它的茶壶是从明代中期逐渐艺术化的——从实用的一件茶具,到最后都舍不得用、只作为观赏的艺术品,其中大约经过五六百年时间。从实用到艺术,艺术就是这样发展来的,这就是艺术的根部吧。明朝正德嘉靖年间,有个名“供春”(传说大名为龚春)的书童,随吴姓主人在金沙寺读书,他忙里偷闲向寺院里的一个老和尚学得了制作紫砂茶壶的手艺,青出于蓝,一举成名,书童他做的紫砂茶壶就叫“供春壶”,在当时就有“供春之壶,胜于金玉”的说法。从此名家辈出,明朝有时大彬、徐友泉、陈仲美等高手,清朝有陈鸣远、陈曼生、邵大亨等行家,尤其是陈曼生和杨彭年合作的“曼生壶”,将诗文书法绘画汇集一壶,达到了另一个高峰。这也是老生常谈。故宫收藏了一把“供春壶”,据说是唯一的一把,我只见过照片,模仿一段老树干,疙疙瘩瘩,那些疙瘩像是软的,有弹性的,饱含春雨秋水。有专家说是赝品。如果是赝品,我觉得更好,这样就神龙见尾不见首了。就像“画中有诗”的王维,就像“米家点”的米芾,他们果有真迹流传至今的话,那会减少我们多少向往和想象的兴味。

艺术史上仅仅留下姓名的艺术家,同时再有一点神奇的故事在边上烘云托月,在我看来,他们倒拣了个大便宜。

宜兴紫砂茶壶大致分为两种,花货和光货。“供春壶”属于花货,“曼生壶”属于光货。我并不流连“曼生壶”,所谓的“曼生十八式”,我见到几式,觉得尖新乖巧了一点。“曼生壶”一如杨万里摆脱江西诗派后的诗风,别开生面,却器量窄小。但杨万里还是中国第一流诗人,胸襟泛滥不一定是好事,泛泛而谈者泛滥成灾。

花货就是仿造松树、桃子一类的写实的茶壶,光货就是壶形只是几何体的茶壶。欣赏紫砂茶壶,花货要不矫揉造作,光货要不枯燥乏味,就是紫砂茶壶中的上品。不但制作很难,欣赏也很难。这要专门学问,我是连皮毛都还没粘上呢。

有一天我上班,发现我办公桌上的那一把跟了我近三十年的紫砂茶壶不翼而飞,它是有情之物吧,想必出门寻找我的童年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