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伦比亚大学政治学教授吕晓波:中美互不了解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9 06:49:59

 

    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的东亚研究所1949年成立,是美国大学东亚研究的重镇之一。

    2002年,从事政治学研究、时任副教授的吕晓波成为首名担任东亚所所长的美国亚裔学者。

    吕晓波1959年出生,1980年代到美国,念书时积极参与学生运动;毕业后在大学任教, 也活跃于促进中美交流与了解的美国百人会(Committee of 100)、外交关系理事会(Council on Foreign Relations)、美中关系全国委员会(National Committee on United States-China Relations)等组织。

    2008年,哥大在北京成立首个全球研究中心,吕晓波受委北京中心主任。本报高级执行编辑李慧玲在纽约专访吕晓波教授,谈他的中国记忆、对中美关系和崛起中国的看法。

    中国以发展快为豪,但中国能够给予世界上什么东西?孔夫子?虽然有孔子学院,但孔子学院是教语文和中国文化。中国文化不应该光是传统。我觉得中国发展到今天应该要有自己的价值观,你既然有自己的论述,应该要有价值观,并且要说出来。

                                                                        —吕晓波谈现阶段中国的欠缺

    在美国居住了20多年,吕晓波教授到现在回忆起小时候文化大革命所见,一切仿佛仍历历在目。而且不仅是眼睛看到的,他的记忆里有一股浓浓的浆糊味,是文革留下来的。

  “夏天,加上发酵的味儿——当时用大锅做浆糊,然后用扫帚刷在大字报墙上,我们小时候就到那儿去看,但是很快过一晚上马上有人就来写别的,而且字越写越大,每天都一层每天都一层,过不了十几天,那种气味,那种浆糊的味道记忆很深。那时候还小,不知道内容写什么,就记得味道。”

  耳朵里还有枪声。他当时在河北的保定,因为当地有军队,有武斗,因此有枪声。

  他当时跟着在政府部门工作的父亲,从老家天津到河北的保定,到四川。文革结束,吕晓波1977年参加恢复的高考,成了所谓的“七七级”,考上四川大学。本科毕业后,他考上北京的外交学院学英美文学,理想是当外交官。这样的理想,跟家里父亲懂得英语有关,也跟所处的时代有关。他从小对外事活动就感兴趣。

  “文革期间,我们搜集报纸,看驻外大使是什么人,中国跟什么人建立外交关系。那时每几个月中国就跟另一个国家建立外交关系,正是中国建交最多的时候,因此从那时候起就想当外交官。”

  外交学院是考上了,但是念完硕士以后,他没有当外交官,而是留校任教。半年后,他有机会到美国加州大学柏克利分校(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Berkeley)当访问学者,并且在之后以“自费公派”的方式保留外交学院的教职,获得柏克利的奖学金留在该校攻读博士学位。

扮演帮美国人了解中国的角色

  少年时期经历文革,吕晓波说,他那一代人的使命感比较强,1979~1980初期,“大家真的认识到中国在国际上比较落伍了,会思考怎么赶上世界,怎么恢复到所谓的‘中华复兴’,当时出国,也是因为知道中国需要强大。”

  他们的经历,使到中国大陆在美国的学生与来自其他国家的比较起来,政治上显得更成熟,也更敏感。他们的台湾同学、新加坡同学的评论是:“怎么你们大陆出来的好像每一个行事都像个领袖?”

  吕晓波在柏克利期间担任过中国同学会的主席,1989年,他们也到旧金山游行声援北京的学生。那一年,他也通过了博士生的资格考试。虽然和他同一期间在柏克利的阎学通、张瑞壮和潘维现在分别都到了清华、南开和北大,他最后却留在了美国。

  “到今天为止,你学政治学,回国虽然是有职位的,但是真正说,中国更欢迎的是科技人才、实用人才,学经济学、法学、科技人才、管理人才,比较受欢迎。政治学、社会科学的,它到今天也没有特别积极去吸引他们。”

  1994从柏克利毕业后,吕晓波在哥伦比亚大学附属的女子本科学院伯纳德学院(Barnard College)教书至今。他的专著之一《干部与腐败》在2000年由斯坦福大学出版社出版,在美国经常接受美国媒体的访问,扮演帮助美国人了解中国的角色。

  他说:“在中国去批评中国,这是应该的。你在美国批评中国,没有什么意思。在美国这儿是解释中国,因为美国这边对中国的误解,要嘛是以为中国是铁板一块,要嘛以为中国非黑即白,没有灰色。比较简单化看中国。其实中美两边互不了解,但是美国了解中国就更少。现在美国媒体对中国的报道,好像什么都是很具威胁性的,这样的话,需要更多跟美国讲中国的问题。中国还有很多贫困的人口,还有很多问题。这么说不是为中国开脱,我只是解释中国采取渐进式的改革有它的原因。”

  “我们这一代人对渐进式能够比较谅解。但外国人看中国是别人都变了,你怎么还不变,为什么还不变?”

中国“物欲横流”

  吕晓波谈中国的时候既近又远,对中国熟悉,但担任哥大全球中心中国区主任期间,回到北京居住,在工作上他并不完全适应。这是因为一方面比较起行政工作,他更喜欢教学;另一方面,就如他分析美国和中国的工作环境时所说,美国生活比较稳定,竞争有规则,但缺少动力;中国很混乱,但机会很多,非常有动力,规则却不多。中国是可以为自己创造机会,但风险大,而“我不太习惯缺乏规则,很多东西都是非正式的来办事。”

  他回到北京生活期间看到中国的进步,特别是2008年后感到中国的国际化发展很快,但总觉得中国还缺乏公益,“缺乏一种灵魂、一种精神”。

  “中国以发展快为豪,但中国能够给予世界上什么东西?孔夫子?虽然有孔子学院,但孔子学院是教语文和中国文化。中国文化不应该光是传统。我觉得中国发展到今天应该要有自己的价值观,你既然有自己的论述,应该要有价值观,并且要说出来。”

  他认为中国人“现在还处在新兴国家的心态,就是有钱什么都能办事,什么事都是钱可以搞定”。在他看来,这是“物欲横流”。吕晓波教授说完,特别强调自己用了相当重的四个字,不过他认为实际的情况确实如此。

  他说,中国在改革之前只有一个“域”(realm),就是官方的“域”,因为过去私人的域,都是被官方的“域”笼罩。改革的前期私人和政府分开,私人的“域”开始逐渐出现,甚至强化。现在经常听到的维权所包括的私人权益,有产权、物权、个人的隐私权。不只人们有了意识,包括政府也在保护,法律开始出现。

  但他希望人们关心的不只是个人的这些权益。“中国现在第一个关心的是个人利益,而且关心得很厉害。现在应该出现的是公共的‘域’,是介于官方和个人之间的东西,是每个人都付出的地方。这个‘域’亟需发展。公域的建设中,‘公’就是所谓的公共道德。公共是大家都有的权益,过去政府就代表了‘公’,公家就是官家。除了我以外就是官,人们对‘公’没有什么概念。实际上‘公’是第三域,每个人都关心这个部分,这个扩大了,才是社会真正进步了的重要表现之一。我觉得中国现在缺乏这个。”

经常被动反应

中国外交还缺章法

随着中国实力在国际上的改变,外交上也应该相应检讨,制定策略,而不是像目前这样“缺乏章法”。

  吕晓波教授日前受访,谈到今年以来中国在国际上的表现时,提出上述看法。

  他形容现在的情况是“危险”的,现在中国的国际形象予人好斗、咄咄逼人、过度自信。尽管中国认为不是自己主动挑起,但这样的印象形成,那对中国本身是不利的。

  他说:“十六字方针(冷静观察、稳住阵脚、韬光养晦、决不当头)以后,今天中国究竟该怎么办?没有人具体说……现在你世界第二了,不论你愿意不愿意,这个时候可能韬光养晦已经不够了?尽管我觉得现在中国的实力还远远没到和美国平起平坐的位置,但是你不得不有一个策略,知道什么可以对峙,什么可以后退;什么可以容忍,什么可以合作;你要有最高限、最低限。中国怎么定位自己在亚洲的位置,在世界的位置,跟美国怎样,跟东亚怎样,跟印度怎样,跟俄罗斯怎样?现在是被动式的反应,出很多漏洞。”

  吕晓波教授担心中国民族主义的影响,“有些人真的是在做中华帝国梦”,但是他认为这不是中国的主流,因此,他认为中国有一个以人道主义精神为基础的论述很重要,但首先中国不应该是为了追求利益才去帮助其他国家,甚至为追求利益而对别人的文化不尊重。“大国崛起,这个制高点要拿回来,这个道德高点很长时间没有占据。中国早就说了‘要王道不能霸道’”。

中国看美国

有很多不准确的地方

  中国和美国之间交往时间不算短,双方近数十年来,人员往来其实更频繁,信息流通也更快,但彼此对看,双方的了解仍然有一大段差距。他形容美国人目前对中国的心态是“焦虑”,而中国则是把美国看作在围堵。

  吕晓波教授指出,中国看美国有很多不准确的地方,只是看到美国作为一个国家对外的行为,但是美国政治体制、思想、宗教中很多细致的、微妙的地方,却不一定了解。“虽然中国人了解美国要比美国人了解中国多,但是论深还是不深,很肤浅。比如美国人对自由的看法,究竟是什么自由?很多权益,是什么权益?中间有很多很奥妙的东西,中国人不一定看得到。”

美对中负面观感不容易改变

  至于美国看中国,吕晓波教授在分析时指出,两国政治体制上的差异,使中国一直被美国看作“非我族类”,而且这个负面观感从政府到媒体都有,不容易改变。

  他特别提到美国总统奥巴马最近访问印度和印度尼西亚的讲话。他说,奥巴马到印度时说,美国和印度有着相同的价值观,那还可以理解,但是,“奥巴马到印度尼西亚也说和他们有相同的价值观,到底是什么价值观?”

  吕晓波教授说,1980年代中美有过一段短蜜月期。其中除了因为苏联因素使中美相互靠拢之外,也因为中国本身给人的印象。

  “当时中国正在改革,开始变成‘我们的一分子’,意识形态的问题已经很低了,1989年的事情使到它一下子又被推了上来。对美国人来说,别人都变了,就是中国不变。这以后,根据调查,美国人对中国比较正面的印象都在50%上下,也就是说美国人看中国基本上没有太大改变了。”

  如果近20年来美国人看中国已经起了变化,吕教授分析,那是因为“近几年中国的经济崛起了;第二个原因,中美经济的互相依赖多了。现在Made in China (中国制造)到处都是,这让美国人觉得中国既不可离,又可怕。”

  尽管如此,吕晓波教授相信,因为传教士到中国的历史,美国人对中国仍有感情,一些人也对中国没有崩溃、对中国的成就感到佩服,并且对中国的古代文明有一种向往。从这一点看,中美的“感情基础”还是不一样。

 

原载《联合早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