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冠中——美得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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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期:2010-12-12 作者:燕子 来源:新民晚报

(上左图)吴先生在家中的画案前(摄于2010年1月7日)  

(上右图)吴先生曾经在这里构思创作了《北国春》(摄于2010年3月27日)  

巢(墨彩)63cm×96cm吴冠中  

吴冠中先生(右三)与友人们在苏州狮子林合影,左三为本文作者燕子(摄于2008年6月)  

嚼透黄连(汉字春秋)吴冠中(2009年)  

毁掉的画浸泡在浴缸,吴先生说:这是一幅画(摄于2010年3月26日)            

 
 
    ◆燕子
    
    吴冠中先生曾说:我父亲没想到他受了一辈子的苦难在我身上又重复了一遍,我们嚼透黄连。这个嚼透黄连的种子是不是还能一直继承下去,有多少人曾经嚼透黄连!
    
    郑板桥的难得糊涂被人们视作护身符代代传扬,又有谁愿意把吴冠中先生的嚼透黄连奉为人生与艺术的座右铭?
    
美得孤独
    
    初见吴冠中先生,在中央电视台李潘主持的读书时间,先生的讲话吸引了我,他将丰子恺、朱光潜、鲁迅誉为他人生与艺术的奶妈,亲切生动的言谈举止间流露出学识及情怀,充满艺术魅力,冲击力很强,我产生一个很强烈的念头,一定要采访他,写一篇专访,我当时在报社任美术编辑、记者。我打通先生家电话,先生却不愿接受采访,我介绍自己是学文学专业的,再三恳请,他终于同意几天后接受采访,给了两小时采访时间。
    
    那是1997年10月8日下午三点,我带着录音机和崭新的采访本,敲响他的家门。两小时的采访,我与内心崇敬的艺术家面对面交谈,走进他曲折坎坷的艺术生涯。
    
    悲壮的情调萦绕在光线渐渐暗下去的客厅。他奋斗在绘画实践及理论的高点,对物质生活的需求却在低点。耄耋之年,时间是他最为宝贵的。我耳边至今回响着先生的话:“如果人的一生不用吃饭,该省下多少时间啊!”
    
    古希腊哲人鄙视生活的繁琐累赘,用手捧水喝,连杯子也不需要了,他们的房子里空得多么舒服,任精神自由高飞。
    
    吴冠中先生的家空极了。家极简,人高大。
    
    他家沙发一角有一个洞,露着棉花,他就坐在这个破沙发上,身披一件薄薄的灰绿军用棉衣,此情此景,宛若一首诗。他这样简朴、清寒,选择这样生活,境界实在太美了,美得孤独!孤独的大师,自然就是我那篇采访文章的标题。
    
    我在报章读到老画家建造大房子,精雕细刻,不惜花费几年功夫。
    
    在物欲的胀与缩之间,我看到贾科梅蒂,瘦到极致,风骨之美。
    
    鲁迅先生到银行取稿费,工作人员看看他说:要鲁迅本人取。不相信鲁迅穿这么破的棉袍还自己来取。
    
    居里夫人家不备椅子,她不需要应酬交际,她的时间全部为工作支付。这样的人品岂止高贵。
    
    这些超凡脱俗,创造无限价值的人,拥有永恒的辉煌。敢与松柏比后凋。
    
    我想到先生的名言:风格,是作者的背影,自己看不见。
    
诗画通境
    
    在同一时代条件下,诗歌与绘画处在同一发展时期,吴冠中先生的思想锋芒同样触及诗歌的疼痛。
    
    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改革开放伊始,他发表《绘画的形式美》《关于抽象美》《内容决定形式?》《风筝不断线》……这些著称于世的创新思想,不仅使画家们焕发了艺术的青春,也令诗人们欣喜若狂,这不正是停滞不前的诗歌向未来展拓的路径吗!
    
    诗歌的形式美,意象中的具象与抽象,语言创新、内容与形式的创新,情感、题材、技巧,意境、格调、韵律,古韵新腔……面对这些困难问题,有心人从绘画的突破口悟出诗歌的新生。
    
    打开吴冠中论著,智慧的结晶随处可见。
    
    “概括地看,相对地说,西方美术偏重于形与质,而中国美术则更珍视神与韵。无论在西方和东方,都有不少画家在探索两者结合。这其中,郎世宁着意刻画了形似而丢失了神韵,是失败的例子。形象是客观存在,并非所有的形象都美,画家的慧眼就在于能识得形象中的美,把握住构成其美的因素,抽出这些因素,突出表现这些因素,令观众一见而共鸣!郎世宁不见韵律之美,他被对象的皮相牵着鼻子走,谨毛而失貌,求媚而失美!倒是梵高及马蒂斯等人毋须取宠于中国皇帝,他们作品中汲取了东方的韵律感,是西中结合的成功经验。”
    
    他准确的透视,深刻的语言,同样拍击诗魂,发人深思。
    
    他以诗的犀利,揭穿封闭保守的真面。《笔墨等于零》激起层层围攻。罗丹的思想者留下孤独的背影。
    
    他怀念鲁迅的硬骨:“只有鲁迅敢于指出我们这个民族的缺点和落后,他抓出了阿Q”。
    
    吴冠中先生提出,大力发展文化要比建设军事大国更为重要。他说:“文艺,其强大的感染力改变人类的精神品质,决非刀枪所能征服”。
    
    归来六十余年在祖国家园的跋涉,他把脚下的路看得更为清晰。他说:独木桥头一背影,过桥远去,不知走向何方。60年岁月流逝,他又回到了独木桥,老了,伤了,走上桥头,面向众生。
    
    山河依旧,情依旧,吴冠中的时代没有结束。改革开放三十年之后,他针砭时弊的艺术思想依然切中肯綮,燃烧得更加如火如荼。他创造时代崭新画卷,美的旋律绵延无绝……
    
    “艺与技,隔着思想的海洋”。
    
    一盏不灭的灯火,永远闪烁在画与诗的长河。
    
东方彩韵
    
    吴冠中先生把他创作的重要作品捐给了国家,他认为艺术归属于国家和人民。后人研究吴冠中就来中国,到北京、上海、香港、浙江看他的画。
    
    他的画展总能吸引成千上万的观众,他的画打动人、激发人,提高文化凝聚力。他独特的绘画语言,人民群众喜闻乐见。他的感情是通向大众的,他认为群众是艺术的权威评判者。
    
    他苦恋家园,热爱脚下这片土地。他坚信:中国的大树诞生在中国的土地上,生长在中国的大树能同外国的大树较量。
    
    他的奋斗永无止息,因他心底刻着一道鞭痕。他青年时代留学法国,在卢浮宫,他一个人正在观看断臂维纳斯,大腹便便的管理员向他走来,嘲笑他:你的国家没有这些珍宝吧!他马上回击:这是希腊的,被强盗抢来的,你没到过中国,你去吉美博物馆看看被强盗抢来的中国珍宝吧。他到英国参观博物馆,在伦敦的公共汽车上,售票员把他买票的钱找给邻座“绅士”模样的人,此人大为生气,拒不接受出自中国人手里的钱。“一件小事却像一把尖刀刺入心脏,永远拔不出来”。
    
    1947年夏,他同几十名考取公费的留学生搭乘美国“海眼”号邮轮,从黄浦江出发,漂洋过海到西天取经。经意大利拿波里,留欧同学登陆换火车。离船时,头、二等舱的外国乘客纷纷给美国服务员小费,几十、上百美元不等,中国留学生急忙开了个会,每人凑几元,集中起来由一代表交给美国人,美国人说:不收你们四等舱里中国人的小费。
    
    他是带着敌情观念苦学本领的,也是带着敌情观念,一生奋斗在东西方文化的交汇口。他在清醒的比较研究中,探索油画民族化、中国画现代化,为中国现代艺术跻身世界之林创造机遇。
    
    江南水乡是他的家乡,他的艺术从这里起步,走向了世界。他画的江南水乡如诗如梦,摄人心魄。他以精湛的艺术手笔,以现代构成的块面元素,将水乡悠悠古韵融入现代情思。
    
    他喜欢画树,他画过美国大树,却更喜欢中国的大树、老树。他在古稀之年还冒险爬到山顶去画树,有一次他在爬山时意外扶到一棵枯树,摔了下去。苏州郊外司徒庙有四棵被雷劈死又复生的汉柏,乾隆皇帝命名清奇古怪。吴冠中先生看后激动不已,他几次写生汉柏,几番再创作,从《汉柏》到《苏醒》,历时三十年,逐渐摆脱具象的束缚,任生命轨迹跌宕起伏,精神遨游天马行空。线、面的挥洒,点的锣鼓之音,充分表达跌倒者的奋起,沉睡后的苏醒。东方,不再是沉睡的巨狮。
    
    他不仅爱画老墙,更爱画墙上纵横交错的藤之蔓,从《墙上秋色》到《野藤明珠》,再到《浮游》《流逝》《沧桑之变》,时空幻化,他以东方哲思的灵动,弹拨线与线的抑扬之曲,创造出东方的抽象,抽象的彩韵,超越了西方有意味的形式。
    
    《补网》《武夷山村》采用无比洗练的抒情手法,趋于抽象的节律,表达劳动人民的生活之美、自然之美,是他风筝不断线思想的经典范本。
    
    《草兮草兮》《草花》《飞燕》,是野草的锋芒,飞出尖利而明快的山歌。
    
    吴冠中先生有一双去芜存菁之眼。时代生活中,有他开采不尽的艺术矿藏。
    
艺术家园
    
    2009年底,吴冠中先生为母校中国美术学院题写“母校万岁”,他感谢母校以美的教育启发了他对美的追求,培育了他的艺术思想,铸造了他的人生。他说,虽然林风眠、吴大羽等先师为此吃尽苦头,奉献了身家性命,但真理、真情、真爱永远有人继承、发扬。
    
    他深刻理解从母校蜿蜒而出的这条艺术之路,行路之难。艺术之路,方向之重要。
    
    他在这条路上继续行走,当走出新的风景时,他不断回望先行者的足迹,擦亮这些足印。
    
    20世纪80年代中期至2010年,吴冠中先生不知疲倦地用他掷地有声的文笔,对母校承传的思想风范及学术精神进行发掘、梳理,使得西湖边诞生的这条艺术之路,以及路的缔造者们,格外醒目。
    
    他写道——
    
    林风眠在教学中对西方现代艺术之所以采取开放态度,因为他自己钻进去认真学习过,研究过,他懂,懂了就不怕。电工不怕电,指挥电操作。从西方学习后回国的林风眠也曾一度在《人道》《百年树人》及《痛苦》等选题中用西方的手法直接反映中国社会的苦难,寄寓了自己的憧憬与情怀。但他并没有坚持走社会革命的路,而走上了艺术革命的路,他给同学们的纪念册上写过:为艺术战。回顾老画家七十来年的创作实践,我意识到他的“战”的对象:与庸俗战,与因袭保守战,与生搬西洋战。
    
    他以《高山仰止》为题,忆他的老师潘天寿。他用潘天寿的一幅黑鸟画和勃拉克的黑鱼静物画作对比,说明东西方艺术精神在高端会晤。他说:促进交流,深入理解,当节约许多不必要的耗损。
    
    他以不同形式、风格的文章,探寻林风眠的艺术心声,分析潘天寿的艺术特色,颇具现实意义。
    
    2009年,他口述成章,发表《天葬林风眠》,痛惜林风眠艺术的高贵品质被泛滥的丑陋伪作淹没了。
    
    《吴大羽——被遗忘、被发现的星》,这篇序言是他于1996年对整个社会发出的大声疾呼,他说:“我要呼叫:他是永远不会死去的!”,吴大羽画册终于得以出版,他在文中赞叹“填补了现代中国美术史上一个关键性的空白”。从此,“长耘于空漠”的诗人画家吴大羽逐渐得到应有的尊重,回归应有的位置。
    
    2010年初,当吴冠中先生得知家乡要建立他的艺术馆时,他婉言谢绝,却建议家乡搞一个微型艺术家村,特别提醒家乡人民不要忘记美术先师吴大羽。
    
    “怀共同心愿的人,无别离”。
    
    像播种一样,他把老师吴大羽的话播种在人间。
    
    他博大的胸襟,感人至深。
    
    不难发现,吴冠中先生和他的师友间,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他们同是美的旗手,中国的普罗米修斯,诞生于同一个艺术家园。
    
【作者简介】
    
    叶荷  笔名燕子。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中国艺术研究院美术学专业研究生课程班结业。曾任中国文化报社编辑、记者,传记文学杂志社副主编等职,现就职于中国艺术研究院创作研究中心。诗歌、小说曾发表于人民文学、北京文学、解放军文艺、解放军报、文汇报等报刊。著有《画与诗》(为吴冠中画配诗)。执笔《吴冠中百日谈》。主编《吴冠中文丛》(七卷本)、《吴冠中画语录》《吴冠中自选速写集》等。主编的作品曾获“国家图书馆文津图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