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棋的故事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8 23:02:00

下棋的故事

 

(一)

那是在文革初期。

学校停课,没有书看,没地方玩,无所事事,唯一的乐趣恐怕就是下棋。

几个年龄相仿的伙伴成了最好的棋友。天天搬个方凳来到弄堂里,在方凳上铺上棋盘,摆好三十二颗棋子,于是开始昏天黑地厮杀起来。

现在网上流行的“XXX,你妈妈喊你回家吃饭”一语在那时早就生成。但喊了也没用,正杀得紧要关头,没有心思吃饭。直到被揪住耳朵,才醒悟过来,还依依不舍地看着棋盘,嘱咐对方封局,心里想着对付的妙招,等着吃完饭兑现。

上述这些当属正常现象,没有故事。故事在另一个人身上。

他是弄堂里的一位长者。那时有六十岁年纪,也好下棋,只是棋艺不佳。诚如马车夫援引的那位女网友所述:“提了一个油腻得分不清本色的布袋子,到大路旁的树荫下铺开棋盘,摆好棋子,自己盘坐在旁边自带的布垫上,等候人们来下棋。他的棋艺极差,偶尔插一两句臭招,总会招来人们的嗤笑。但他天天乐此不疲。现在那棵大树被伐倒了,那片绿荫没了,棋摊也散了,老人也不见了。可他棋盘上界河中的那句话,我仍记得:‘百战不胜,屡败屡战’”。百战不胜,屡败屡战,这应该是达到很高的境界了。据说棋艺有九品,一品入神,二品坐照,三品具体,四品通幽,五品用智,六品小巧,七品斗力,八品若愚,九品守拙。此长者下棋不究输赢,只尚乐趣,出神入化,达无我之境界,恐怕纵览九品也不能概其一宗。

本文所述之长者,与引文中老人颇有几分相似之处。只是他下棋不是守株待兔,而是主动招揽。只要一见到我们几个,便邀请我们其中的一个与他对弈。而我们,明知与他下棋索然无味,但碍于情面,只得硬着头皮,坐了下来。

于是他摆上他那有玻璃镜框的棋盘(比我们的纸质棋盘好多了,不会被风刮走),摆上一个个也是油腻不堪的棋子(但也比我们那小棋子来得大气),拿出他的板烟斗,装上烟丝,点燃,深吸几口,然后和你开战。

这时常会招来许多人观看。观看者大都是一些比我们还小一些的顽皮孩子。他们精力充沛,浑身是劲,充满着奇特的想象力和创造力。于是,有趣的事情发生了。

一次,长者找到我和他对弈。没过几招,他便为一只要被活捉的马儿陷入长考。周围观看的孩子见时机来了,便开始了他们的杰作。一个人从桌子上偷偷地拿走了长者点烟的火柴盒,跑到一边,将里面的火柴拿出,一根一根地把上面的火药头刮掉,然后再全部装入盒内,偷偷地放回原处。这一切,长考的长者自然浑然不知。那帮顽童便围在旁边,等着好戏看。

没多久,长者的烟斗熄灭了,他一边全神贯注地看着棋盘,一边伸手到旁边拿那盒火柴。摸索着从火柴盒里抽出一根火柴,对着磷片划去。划了两三下,见火柴不着,便扔掉,再抽出一根,再划,再不着,再扔掉,再抽,再划。如是这般,半盒火柴被扔掉了,他这才缓过劲来,发现了问题。把剩下的火柴全倒出来,果然没有一根能划着的!而此时,笑得“一天世界”的顽童们赶紧作猢狲散。

长者知道肇事者就在这一帮逃跑的猢狲里,但也只好无奈地笑笑,骂一声“小赤佬”了事。

而我,还得继续陪着他下棋。

 

(二)

那位长者下棋的趣事还有许多。

比如后来,他吸取了火柴盒被调包的教训,下棋时一面注视棋盘,一面还不时注意边上的火柴盒,甚至有时干脆把它放进了口袋。而围观的那帮混小子当然也不会故伎重演,就像刘谦在春晚上表演的魔术不会在元宵节上再来一次一样。他们会想出新的花招。有时长者棋下得好好的,突然发现自己少了一匹马,于是满世界找马。边上的小子们说,你的马早就被吃掉了。嗤嗤的笑。“吃掉了,我怎么不知道呢?”长者居然半信半疑。于是边上哈哈的笑。棋下到这个份上,就只剩下娱乐了,还要什么输赢?那境界自然升华了。

再比如有时,他还很执着,为自己已经被吃掉的车“昭雪平反”——也就是让他的这只“车”重返他的革命队伍之中。这种做法通俗地被称为“悔棋”,但他却冠以一个很好听的名称叫“调棋”。所谓“调棋”即兑换双方棋子的兵力,这在下棋时是常有的。但他的情况是,兑换后的结果往往是对方仅损失了一个车,而他却损失了一个马加一个车。这个时候,他便会执着地说:“哦,调棋。没意思。”——那么不调,那个车便被要回去了。嘿,这么一来,他反而得便宜了。这时,对方也不多计较,棋照样走下去。

一次,他为自己眼看要被抽掉的车长考了半天,板烟斗含在嘴里吧嗒吧嗒地吸,不冒烟——又灭了。于是伸手拿火柴,划拉了半天没划拉到,再一想,哦,放在口袋里了。从口袋里掏出。抽出一根火柴,划一下,没着。再来一根,还不着。怎么会事?难不成这帮小子本事这么大,放在口袋里的东西也能调包?打开看看火柴头,上面的火药根根都有。原来,火柴盒放在口袋里,天气热,汗水一出,磷片受潮,自然不容易着。于是长者干脆用四五根火柴合在一起划。这一划不要紧,嗤啦一声,火柴烧起来,火焰很大,中间有一颗火星掉了下来,正落在长者的香云纱裤子上,扑打不及,于是裤子上留下一个小小的洞。长者一边不停地捋着裤子有洞的部位,一边不停地念叨:“娘希匹,耐烦归勒,耐烦归勒,阿英娘要骂山门勒。”阿英是他的女儿。于是后来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宁波口音的“娘希匹,耐烦归勒,阿英娘要骂山门勒”成了我们弄堂里一帮小子不小心做错事后的口头禅。

还有记得较清楚的是又有一次我和他对弈。经过好几次他的“调棋——不调”后,他还剩下一车一马双炮,而我只剩下马炮三兵。胜利在望,他固然很高兴。但棋局的形势是,我的三个兵都已过河,直抵九宫,而他士象残缺不全,九宫内仅剩光杆司令。他的人马全在我这一边,却一时半会又杀不死。而那边,我的马炮三兵咄咄逼近,他的老将左躲右藏,难以招架。下到后来,也不知是他求胜心切还是老眼昏花,我一个马后炮“将军”,他看看老将无处躲藏,居然一下子把老将越出了九宫!周围的人暗自好笑。我当作没事继续走下去。直到走了三四步后,他自己说了:“娘希匹,咋话老将跑到外头来勒?”

现在回想起来还忍俊不禁,好可爱的一位长者。

我下棋的故事涉及的另一个人物,是一个精神病患者。

 

(三)

这个精神病患者曾经是个大学生。他的名字中有个“宝”字,我们姑且称他阿宝。

阿宝住在我们马路对面的弄堂里。应该说阿宝是个很聪明的人,读书肯定很好,不然不会考上名牌的“哈工大”——哈尔滨工业大学。他在我们这条马路上很出名,谁都知道有一个被哈工大退学回来的精神病大学生叫阿宝。

阿宝被退学大概在文革前两三年——1963或1964年。退学的原因当然是因为患了精神病。而患精神病的原因说法就有不同了。有说是因为三年困难时期忍受不了学校艰苦的生活,也有说是因为失恋。总之,好端端的一个人才,就这么毁了。我倾向于后一种患病的原因,因为总见到他一个人幽幽咽咽地哼着小调,像唱却又像在哭。但那时我们谁都不敢接近他,见到他在马路上走,赶紧躲得远远的,在他的视线里消失,否则的话,弄不好会“吃一顿生活”。有一次我亲眼看见他从家里疯狂地奔跑出来,可能是又突然犯病了。他父亲在后面追,眼看追不上,只好在后面喊:“抓贼啊!”有过路的热心人不明就里,上前想阻拦阿宝。不料被一个耳光打得晕头转向。

过了两三年,文革开始了。我们都长大许多,感觉自己有了力量,心理上对阿宝也不那么惧怕了。而此时的阿宝,经过家里的精心调理,病也好了许多。虽说还能看出一点点异样,但毕竟不会像先前那样大打出手了。一般他不跟人交谈,一个人独来独往,偶尔上小店买一包烟,或是到老虎灶泡一瓶开水。有顽皮的小孩跟在后面,突然用石子扔他一下,然后快速地逃跑。他也只是回转身看看,继续走自己的路。

渐渐地,我们成了棋友。而最初的相识还很富有戏剧性。

那是一个夏天,我们几个邻家朋友照例搬了凳子在弄堂口下棋,两人下,其他人边上看。谁输了,换人。突然下起了瓢泼大雨。弄堂口上面是过街楼,下面可以避雨,因此我们下棋不受影响。此时,阿宝正好路过,没带伞,虽说家就在马路对面,但这一浇衣服肯定会湿透的,于是进了我们弄堂避雨。当时谁也没注意到他。

接下来见证奇迹的时刻到了。

棋局正值胶着状态,局面很乱,仿佛两个人撕扯着扭打,谁也占不了上风,但谁也使不上劲。边上的参谋们各执一词,难解难分。忽然一只手伸向棋盘,拿起一枚棋子,很沉着很自信地放在了一个点上。从那行棋的手势,一看就知道是个老手。众人惊愕地发现,正是阿宝。阿宝见众人诧异,便干脆解起局来。原来这是一手很妙的杀手锏,五步之后,绝杀对方。阿宝解完了,雨也停了,便起身径直离去回家。

留下一伙人,面面相觑。

 

 

(四)

半晌,才回过神来,不由一股怒气从心头冒了上来。

难道就这样甘受“胯下之辱”?当时年少气盛,自以为棋艺在一方独领风骚,对于阿宝这种类似挑衅的行动岂肯善罢甘休?于是大伙儿决定,找一个日子,与阿宝一决高低。

我们这伙人中,我和另一个旗鼓相当,算是佼佼者,其余几个略逊一筹。大伙决定推举我俩出阵。

但问题是,谁去下战书呢?都知道他的精神还是不太正常,万一把他赢了引出毛病来且不说,单是请他出来就是难题。

商量来商量去,还是没有商量出一个所以然。于是采用最古老的方法——守株待兔。天天在弄堂口摆棋局,等待阿宝路过。

一天过去,阿宝没有出现。两天过去,阿宝仍没有出现。大家有点再衰三竭了。这时候,使者出现了。

这个使者不是别人,正是宁波长者。当他听说我们要找阿宝决战,自告奋勇提出由他去联络。原来宁波老头和阿宝的父亲是老街坊,由他出面联系要比我们这些毛头小孩贸然出头稳妥多了。

第二天,宁波老头先搞定了阿宝的父亲。宁波老头如何搞定阿宝父亲的细节我们不得而知,但他搞定阿宝的办法倒使我们大为佩服。

他叫我们其中一个高中生先准备好一道数学题,然后把阿宝叫了出来。让高中生装作不会做请教哈工大的高材生。阿宝很高兴有人知道他是大学生,更高兴还有人请他当老师。于是一本正经坐下来解答起来。此时,宁波长者已经准备好了他的镶有玻璃镜框的大棋盘和油腻兮兮的大棋子。

等到高中生看上去心悦诚服地感谢阿宝后,长者又提出请阿宝下棋。

阿宝看了看长者,欣然在棋盘一端就座。

棋盘这端,我的伙伴小晃已然严阵以待。

决定我们荣辱的关键之战开始了。

让小晃先和阿宝开战是宁波长者的战略。当时我和小晃的棋力在伯仲之间,我擅长攻击,他擅长防守。我喜欢在乱军之中取上将首级,他则能“无意百炼钢,化作绕指柔”。长者虽然自己棋艺不高,但对形势的分析倒也有一番道理。于是他俨然成了我们的幕后教练。考虑到阿宝的特殊原因,估计他不能持久战,于是决定让小晃出场。我虽然心中不服,但从大局出发,姑且作罢。

第一局,小晃让阿宝先行。阿宝也不谦让,卒三进一。

阿宝的开局出乎我们意料之外,谁也没想到他居然来个“仙人指路”,以静待动,后发制人。

当时我们喜欢的开局是“顺炮直车对横车”,或是“中炮盘头马”。看来阿宝老谋深算,确实不好对付。

两人你来我往,下了十几个回合,从局面看,还是两分,但显然小晃被动,亦步亦趋,不由自主地跟着阿宝走。

就这样,整个棋局一直是平淡无奇,波澜不惊。而局面始终被阿宝控制着。几番兑换之后,最后小晃剩单车仕相全,而阿宝单车三卒士象全。

局面简单化了,阿宝就用车护送着三个小卒一个一个地过河,一步一步地进逼,小晃看形势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于是推子认输。

后来和阿宝熟了才知道他的高明之处,原来他当时不知对方实力,故采取谨慎观望态势,步步为营,不莽然行动,但始终将微弱优势控制在自己手中。直至最后局势明朗了,才稳扎稳打,蚕食对方。

我们觉得小晃第一局输得有点窝囊,长者更是觉得还未见兵戎相械,小晃就鸣金收兵,俯首称臣了,着实不甘。于是怂恿着再来一局。

 

 

(五)

阿宝和小晃后来一共下了三局,阿宝以三比零完胜。

后两局的局面倒比较惨烈,有一局小晃攻势很猛,眼看胜利在即,却被阿宝弃子入局,前功尽弃。而细看阿宝神情,却镇定自若,胸有成竹,可见他早对小晃的攻势有所准备。

小晃输了,长者还想要我和阿宝下,但阿宝要回去了。

我全程观看了阿宝和小晃的三局棋。我庆幸自己没有和他较量,不然肯定也是完败。

阿宝的棋风不是那种好厮杀的类型。和他下棋,你会发觉自己并没有漏着,但最后却还是落败。你对他的攻击,就好像一拳一拳打在棉花堆上,发不出力量。你的每一步棋,似乎必须落在他指定的地方,如若你不想这样走,那结局就会输得更快。

我想,我们当时的棋艺如果在“小巧”“用智”的品位上的话,阿宝的品位至少在“通幽”以上了。“临局之际,见形阻能善应变,或战或否,意在通幽”,这话本是对围棋的描述,但我觉得用来形容阿宝的棋艺,还是很恰当的。

就这样,我们和阿宝渐渐熟识起来了。

从文革初到1969年3月间将近三年的赋闲日子里,我和阿宝成了棋友。

三年间我俩下了不下几百局棋。输赢的结果大概是三七开。

阿宝行棋落子的姿势十分优雅,他一般用三个手指捏住棋子,提起来,手腕向内收缩,再向外伸,然后轻轻地放在棋盘上。而吃子时却是另一番动作:先将自己的子提起,敲落在被吃的子上面,成45度斜面,然后用力一推,把被吃掉的子推出原来占据的位置,自己的子恰好落在该位置上,然后再把吃掉的子轻轻提起。整个过程都只用右手一气呵成,左手则始终平伏在胸前的桌面上。此时,对方会有一种很受伤的感觉,仿佛那被吃掉的不是一只木头做的棋子,而是自己身体的某一部分。有时,阿宝落子时还会故意戏弄对方一下。比如轮到他走棋的时候,他明知对方希望他出错,于是故意在落子的时候把棋子落到对方希望的位置上方,然后眼睛看着对方的脸,手里的棋子在离棋盘平面还有一公分的地方划出一条美丽的弧线,飘忽不定,最后轻轻地落到了别处,再要从对方的脸上寻找失望的表情。因为通常下棋有一个规定,那就是妇孺皆知的“落子无悔,落地生根”,即棋子落在棋盘上便不得再移动。而阿宝正是故意造成对方的错觉来戏弄对方:让你觉得棋子眼看要落在出错的地方,却没等你高兴又有了变化。这样往往把对方弄得哭笑不得。此时,一点也看不出他的精神有什么异样,倒是他把别人的精神搞得有点异样了。

阿宝在棋盘方寸世界里充分展现了他的聪慧、才智、潇洒和狡黠。然而一脱离棋盘,还是那个精神病患者,虽然病情正在好转,但还是和正常人有所两样。一起玩耍的同伴有时会逗他乐子,让他说说过去的事情。此时他便会显得郁闷而神志恍惚。有时他自己会说一些男女之间的事给大家听,顿时使我们这帮十几岁的毛头小子来了兴趣。于是围着他非要他讲讲床笫之事。他被拗不过,只得胡乱编出一些来,大家听了哈哈大笑。岂料他自己却来了兴致,那地方竟慢慢撑起伞来,最后双手捂住赶紧回家。

后来,我去了黑龙江农场。在连队里,和知青相互之间对弈,我的棋艺令同伴们赞赏。这恐怕与阿宝不无关系。以后每年回沪探亲,有时也会偶尔与阿宝再弈上几局,还是胜少输多。

直到10年后进了大学,在大学里,参加过几次比赛,我的棋艺又有所长进。探亲回沪后再遇阿宝,才基本可以和他平驾齐驱。自然,他这些年的棋艺也在长进。

而小晃,因为后来是去江西插队,交流棋艺的对象和机会相对少得多,几年后再与我们交战,则就稍逊一筹了。

大学毕业后我被分配至崇明工作了几年,再返城后,很少回茂名路原来的住处,与阿宝几乎没有来往了。

后来阿宝家的弄堂拆迁,就再也没有见到过他。算下来,现在该有七十来岁了。不知他是否还能下棋?而我,也已有20年不下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