咒 语 --- 周晓枫散文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5/02 19:15:21
咒 语
文 /周晓枫
A打开
有时候,是在瞬息之间,世界被打开和改变。盲人的复明手术,中世纪完成于妓女床上的成人礼,路过教堂听到唱诗班的歌诵,目击暴力,亲人亡故……一个人会突然面对他的桃花源或深渊。
“芝麻,开门吧!”珠宝正闪耀,照临阿里巴巴的未来。无人能及,阿里巴巴获得意外宝藏,并且无损道德,偷窃的恶名让强盗替他背负了。邪行的实质是,牺牲名誉,以掠取道德之外丰厚的禁区利益;而阿里巴巴的手,和所有正面人物一样干净。他的偷窃最小、最隐蔽,为人们的视线所忽略……他偷了,一句咒语。不支付成本,不劳动,不伴随心理负荷,不需要艰苦学习──“芝麻,开门吧”,字数太少,这种背诵接近本能而非努力。除了天方夜谭,谁还能像阿里巴巴这样幸运?
“芝麻,开门吧!”
B“奶”
假设没有相片、常识和父母的叙述,我不知道自己曾经婴孩。我终日忙于进食、睡眠和哭泣,晃动眼前的事物不能被语言描摹,我猜自己清醒时主要是在发呆,或者体会频繁到来的哺喂。婴儿残疾般又聋又哑,口水津津,吮吸着手指,却不能将它用于指认──但我同样被养活,且日益茁壮。幼婴期间,字词毫无建树,我的存在根本不需要它们介入。
大约一岁左右,父母想给我一点小小的教训。我睡前狂饮,每晚多次弄湿尿布,哭声高亢,全家睡不好不说,还殃及左邻右舍。他们决定这晚暂停我的牛奶供应,以观后效。随着饥饿和疲倦的到来,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恐慌于食物保障。我辗转反侧,夜不成寐。父母似乎在这种安全的惩罚中获得了快意,他们在床边观察我:我颦眉蹙额、撅嘴皱鼻、伸手踢脚,表情和举动远远丰富于平日。最后,我令人意外地坐起来,阴着脸,狠狠地说:“奶”。
父母印象中,我第一次说出这个音。一个字,仅止一个字,就使乳汁流入肠胃,我不再饥饿,不再惊惶,饱足地睡去。
上帝说要有光,就有了光。我做过瞬间的神。
C蜡笔
我向来虚荣。它狐臭一样跟随我,味道淡了,是因为某种化学药品的成功帮助,从来不因分泌减少。我不断地把好吃的东西和新玩具带着幼儿园,冒着被分享的危险,仅仅想炫耀,我的拥有。父母和幼儿园老师以为的慷慨,我其实缺乏。“给予”有力地、终结性地体现着所有权──小伙伴含着我的话梅糖,我心里悲喜交集。
妈妈派驻大阪两年,回国的时候,她头发的香气都不一样了。那个年代物质缺欠,但她带回的衣服镶有蕾丝花边,手表上缀着漂亮的细链,连筷子的包装,都打好丝结。也许,这些奠定我最初的理解:美是对实用性的反动和浪费。妈妈也给我准备礼物:满满一盒六十四彩的蜡笔。
太奢侈了,颜色划分得如此精细,远远超出我的命名能力。直到今天,描述它们仍旧困难。名称太过梗概,有失全面和准确,比如:玫瑰红和杜鹃红差几个鲜艳度?这支蜡笔的恰当形容是乳黄、奶油还是蜜色?这种蓝,不是海昌蓝、不是士林蓝、不是天蓝、不是碧蓝也不是靛蓝,是不是我只能说它是最蓝的蓝?一个区域内那么多变化着的色差真让人头疼,一支蜡笔用“翠绿”形容,我拿剩下那支色泽相近的怎么办?
狂喜中,我没有当场发现命名障碍,整个下午,我趴在画纸上,孜孜不倦地描绘小鸟和山河。衡量出礼物珍贵,这回我决计不会把它带到幼儿园,不让别人瓜分我的财宝。我上幼儿园的时候,对家人都有所提防,我甚至想到要把蜡笔锁起来。尴尬发生在对小朋友们夸耀时,他们不肯相信那么多复杂的色彩,认为我撒谎,他们以为红和绿不过有限几种。我气极败坏,因为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复述那些颜色。
也许,那是暗示?词语覆盖不了生活全部,粗疏的划分,使我们恰好漏下最美的内容──它们美到难以言述。
D谁敲门?
姑姑把喝完汽水打着饱嗝的我领回家,我正敲门,她忽然偏过头,惊讶地问:“你在干什么?”
姑姑无意间纠正了我已贯彻数年的误解和错误。我边敲门,嘴里边说“当当当”。因为没有谁经常陪我敲门,别人即使偶然听到,也以为戏谑之举,并不察觉其中荒谬,所以,我从没想到,“当当当”是对“敲”这一动作的无效重复。我甚至倾向于认为,是“当当当”让大门打开,动作的功用被忽略了。多年来,“当当当”一直在“敲”的背后狐假虎威。
姑姑提示之前,我还始终疑惑。我们曾恶作剧地去敲同学家门,然后在开门之前一哄而散,奇怪的是,只要我是肇事者,总会被识破,其他孩子充当主谋犯的时候却隐蔽得很好。为什么门里的人看不见我敲门却能回回都猜得准是我呢?他们敲门动作一致,无差别可言,个人面目被消除,只留下指关节与木头的撞击;我除此之外,加入了“当当当”……正是那体现在话音里的语言,将我的身份揭露。
E数字文盲
我经常梦见数学考场:面对试卷上怪诞的数字和公式,自己惊愕的表情和颤抖的手,持续的无望和幻灭感。我很少体验到演算乐趣,经常迷失,那种狭窄道路上的行进令人沮丧,小数点的绊脚石也能让人坠下悬崖。数学有张客观的脸,它尊重秩序、绝对、惟一、或是或非的二元论。我不喜欢它的暴力。因为数学,我回忆起自己的教育过程如同历险。好在两个小学班主任都是语文老师,这微妙地降低数学对自尊心的破坏,也增强了知识的魅惑。一个老师叫支玉兰,有点儿矮,还有点儿胖;后一个姓王,王什么,忘了,记得的是她浅黄的眼镜眶、雪青棉袄上的中式结襻。她俩长相一般,可的确是下凡到我童年中的微服天使。
我向往天马行空,为所欲为,打破条件,任性地修改公式,混乱顺序,把严肃的结果放进万花筒里转一转。刚刚学习十以内加减法的时候,妈妈边做家务边对我口试,为了追求速度,我常常想也不想就胡乱给出答案,尽管为此承受惩罚,但我就愿意这样盲目信赖直觉。科学是从众多事例中推导出惟一,艺术相反,从惟一中可以推导出众多,并且,它的过程可逆,你可以先给出一个错误判断,然后回溯式推演,使你的谎言自圆其说,进而准确无误。科学只有一个标准答案,而艺术有千条美妙真理──即使前者是威严上帝,我更迷恋后者那些针尖上的天使。
当接到大学中文系的录取通知书,我不敢相信幸福就这样到来,竟然再也不用受到数字困扰。那些一边放水一边漏水的游泳池,那些鸡兔同笼,那些对数、立方根、幂、抛物线、被交错线条瓜分的几何图形,和同桌男生的脸一起,干干净净地,全部撤离我的生活……除了梦中,作为废墟。
我的运算能力敌不上菜市场的小贩,我注意他劳苦的脸多于秤盘上的准星。数字观念薄弱,隐晦地象征着对生活缺乏解决能力。
F拯救
不是紧张,就是失神,我厌恶镜子里那张表情乏味的脸。束缚教育和莫名其妙的自我省察,使少女的我刻板、生硬,我从未经历活泼诱人的青春期。我同时萌生一种不健康的自虐。理性上,我知道对自虐待倾向应该克制,但纵容它,却暗生一种折磨中的舒适。我的牌,正面是循规蹈矩的中学生,背面,是厌弃。我预见自己将面对弃儿衔接弃妇的命运,不被爱意的怀抱收容。
性格并非既定,偶然因素可能动摇它的根本。雨水浸蚀着铁皮楼梯,我踏着锈迹向上,每走一步,阶梯上就有悬垂的水滴被震落。阅览室位于小灰楼二层。一层,左边音乐教室,右边生物解剖室。这使我的阅读建基于奇异的背景上,一边是唱颂,对称的另一侧,正给孩子表演屠杀。临刑青蛙钉牢在展板上,三角的头,皮肤上浮凸的绿花纹,微微鼓起的白的肚皮,向内侧弯曲的腿,足蹼,青蛙总是能引起我的生理抵抗。我尤其反感,钉子和剪子之下,它的扭动和挣扎。还有兔子,被提起耳朵,它竟然像个傻孩子似的并腿立正……整节解剖课我都盯着前面同学的颈椎和后脖梗上那粒黑痣,我听到有若布匹撕裂的声音。我再也没有往那个方向看。生物老师先是抱怨音乐课的音量太大,干扰自己的教学,后来习惯了,钢琴和高低音的混唱烘托着,倒使他的工作更有旋律、节奏和仪式感。美和暴力,相生相伴……总是美的声音大,暴力无声,但美经常沦为暴力的奴役。我翻开的书页亦如此,指向优美和残酷两条路径──无论是在当时的阅读还是未来的写作中,它们都是秘而不宣的两个重要支撑。
五号铅字,三十二开,书面语开始了对我的终生影响和修正。在那些叙述中,我不知不觉被调整,以趋近明朗的方向。文字比药物更具体有效地拯救我。
G舌尖
扁条腺经常发炎。医生从大白搪瓷缸里取出木质压舌板,紧接着,我会说“啊”,让他窥察我肿痛的咽喉。我好奇地设想,除了“啊”,还有多少个发音不需要舌头辅助?数量稀少,仅只几个语尾助词而已,除了冒充哑巴以外帮不上什么忙。
人体中最灵活柔软的部分。斧子的舌头发布命令,火焰的舌头舔触爱人。小小舌尖,承担着对千万种滋味的辨别、千万种事物的指认。舌头的动作,带有隐含中的微微显露,所以它有色情的本质。
我对舌头怀有偏执的关注和爱好,舌苔厚薄有时能决定我说话多少。我的同学艳惊四座,她的美貌中有一种绝对成份,虽然她沉默寡言,但惟有听从才能对应这种美。后来一起吃饭,我从她张开的口腔看到因为烟酒、熬夜或肠胃不适而变得黄暗的舌头──奇怪,这些并未损伤她的皮肤,她看起来非常娇嫩,但舌头,泄露了发生于内部的侵蚀。我的视线一次次落在她若隐若现的舌头上:湿搭搭的,缓慢,暗淡的软体,像一只老年蚌。意外发现解放了我,我很高兴,今后能以平常心与之相处,不再苛刻地要求她扮演仙女。有意思的是,那桌菜肴里包含着对舌头的其他响应。我讨厌口条,难以忍受上面突出的味蕾。但是鸭舌不同,纤巧外形正好满足我对舌尖的爱好。汤盆里,漂浮着煮熟的舌尖,尽管鲜美,但我不至因暴殄天物而不安。我想同样是鸟类,鹦鹉和鹩哥的舌头断不会用来烹饪,因为它们会模仿人语。说话,使舌头的品质提升为高贵,从食用性中被解救。不会说话的舌头我们用来咀嚼,会说话的,我们用来聆听。
卡内蒂的自传《获救之舌》,开头惊心动魄。腥红的地板和楼梯,保姆的怀抱,对面的男人取出一把折刀,将刀口贴近:“现在我们把他的舌头割下来。”他靠拢得越来越近,就在最后一瞬间,他将小刀收回去:“今天先不割,明天才割。”作为毫无反抗的孩子,他的舌头每天都是从险境中侥幸逃生。我酷爱这个开篇,梦里曾逼真地再现这个场景;舌头在威胁之下变得如此重要,以至它似乎成为身体里惟一需要被保留的,其余器官全是烘托和陪衬。舌头,这人体的花蕊,并非最美,但它是存在的秘密核心。它是肉体享乐,是密码传递……它是种子里的春天,死亡里的时间,魔法容器中近乎无限的承纳。
然而,我平时对舌尖的迷恋具有端庄又隐蔽的替代形式。在我看来,写作就是用手指代替舌尖,它使亲吻和诅咒得以在辽阔空间里开展,它消除了唾液的杂音,它使一个人在远离或死去之后还能俯在他人耳边低语……列那尔说:“用舌头走路。”
H无知的起点
作为一个懒惰的意志涣散之辈,我有时想,写作为什么构成吸引。和体育不一样,写作的经验可以持续累积,不因体力衰减而注定放弃──这种前往让人无畏向死,并享受沿途的欣喜。然而,当写作成为习惯,最初的构思快感、创作快感乃至发表快感往往归于平淡,甚至,为写作者带来怀疑和焦虑。一个证明:许多作家患有严重的失眠和神经质,诗人比常人更靠近疯狂。
写作很少给予我信心。开始阶段就伴随着沮丧,每完成一篇文章后几乎必然涌起的失望使我推迟开展下一篇。然后情绪以加速度败坏下去,变成每写完一个段落就重读,常常懊丧,影响下个段落的进行。然后加剧到句子。最后极端到写下的词被否定,重新琢磨,希望能替换一个更妥贴的。在一个词与一个词之间,我徘徊,犹疑,灰心,蔑视自己。我写得很慢,并非天生。我运用的单位太小,拿马赛克盖楼。暗地猜测,我写作可能与自虐倾向相关,我爱并且只爱使自己绝望的东西。
尽管如此,对我个人而言,写作至少保留了两点魅力。第一,是发现自己的可能性。写作需要不断处理新题材,体会新感受,让人能在新领域发现自己的兴趣和能力,即使是发现自己的边界和限定也好。第二,是寻找同道中人。写作是一种孤独的个体劳动,但是,却能够通过它,找到你在世界上最信赖的人,最信赖的朋友──即使你的敌人会和爱人一起,埋伏在朋友之间。
但那时,站立在起点,作为未来的X,我看不出它到底更像错误符号还是更像倾斜的十字路口。我刚刚开始。文字按照意愿建设了一种我更渴望投身其间的生活。我华丽得像扑克牌上的女皇。没有什么比得上排比里的亢奋,递近里的滴水穿石,转折突然呈现眼前的桃花源,还有比喻中发现的血缘。比喻是我心爱,因为它参破了一个有关背叛的谜底──神的想象匮乏留下了痕迹,他在创造事物中有时偷偷抄袭自己。
I秘笈
锻造不出英雄的时代,也许平和,也许平庸。我的理想主义主要受到虚构人物的辅导,我对杜撰中的武林高手敬意浓厚。数年与世隔绝,他潜藏密室,对着一本枯燥的秘笈苦苦修炼。整个过程他无比危险,可能终无所成徒耗年华,可能走火入魔,可能正在入定毫无抵抗,突然闯入血海深仇的敌手。漫长的音讯皆无,江湖中人确信他已死去。当他重新走出,兀立山顶,周围是千万年不融的冰川。这种描写深得少年我心,我就迷恋这种任性,这种不现实,这种无人分享的顶天立地的孤独。他不知道他早就没有对手,孤寒中的绝技已无施展必要;他不知道他早就没有爱人,她怀里诱人的暖香已成蛛网下的尘埃;他不知道自己的命运,为假想敌研习拳术刀法,最后,却死于毒。我尤为仰慕传说中的女掌门,即使她们在后来的叙述中成为令人齿寒的妖婆。提升技艺的渴望,使她忽略正随时光流逝的美貌和爱情,她为自己打造一颗贝壳般坚硬的心,除非打碎或死亡,谁也猜不出其中的柔软,柔软包裹着的动人珠光。
我写作时挑剔环境,最好周围地穴般或者就是坟墓般死寂。我要与世隔绝,像修炼秘笈。我喝咖啡,蓄意让它伤害身体──据说英雄每天喂给蝎子一点儿血,日久天长,就可以百毒不侵。我希望自己对人生大多数内容冷漠,以集中全部余温,关怀一些瘦小的字词孤儿。我那时太年轻,以为孤往绝诣,断绝后路,一味牺牲,终会获得大报答──其实这是一条只可逆推的公式。不错,获得报答的前提是隆重的牺牲,但是,先在的牺牲之中,报答不是必在的答案。一个传奇之外是无数现实版本,假想自己无人能及的武林高手步出黑暗,迎接他的,是刺目阳光,以及和阳光一样锋利的直抵咽喉的陌生者手中的嗜血剑锋。
我关着房门,几何作业本被切割的圆锥体下,掩护着一本爱情小说。我厌恶和同桌一样热衷打架的小男生们,厌恶他们变声期经常劈开的嗓音,我爱那个书里永远对女主角忠诚、对我毫无感情也不知道我存在的他。我偷偷改写故事,把自己当成偷心高手。
陷入危险的偏执,我错觉这是密穴中的孤独。
J置换
爱好和职业,渗透你每天的缝隙。比如油漆工的呼吸系统不过是在重污染中劫后余生。比如作为内科医生的妈妈不吃猪肝。比如写作致幻,它轻微程度地,扭曲,置换,把真实生活字词化──写作者不知不觉,身中语言的慢性毒。
字词在很大方面改进了我的观念、习惯和可能性。素食很难说是谁的胜利,生理的,还是文化的?一本食谱建议不要使用白盘子盛装咸水鸭,否则会有“尸肉感”。我一直没解释为什么,在蜜月的家务恶补中,放弃采购咸水鸭,选择虫草酱鸭──直到放弃虫草酱鸭,因为邻居说刚去参观展览,木乃依的颜色如同“酱鸭色”。
有的表达逐渐在公共语境中被磨蚀掉,有的,是从个人词汇里被删除的。前者比如“雅座”,我为此感到好笑,什么是“不雅的座”呢,难道对应着马桶?个人废弃的词比如“温馨”,我凄凉地发现,当废除使用对这个曾经青睐的词,我也难再体会“温馨”感受。
掩盖对年轻人的妒意有很多办法,其中一个是表达同情。我在一些场合听到对电玩迷和网恋者的惋惜:这些被数字之神引领着、在经济和科技的哺乳下成长的孩子,交流依赖技术手段,竟然对近旁的亲密不适并警惕,贪恋那些不知隐匿何处、不可触摸的脸!假设我们把网络情人理解为利用文字而不是笑容和身体来召唤情欲,那么,与文学区别何在?小说难道不就是电玩的农业时代?
我倾心于罗兰·巴尔特式的书写。我认为有些寓意仅仅存在字词之中,对现实既不建设也不破坏,或者,它们的态度干脆就是轻蔑。写作者中,谁,和我一样,堕入郑人买履的现代版本?只信任那条量好的绳子,不认识自己的脚。
K远隔
也许朋友们说得对,我身上明显带有语言侵害的痕迹。我产生好感,表达所起到的决定作用不弱于他们的举动。对语言的迷恋蔓延到声音,我发现我喜欢的人总是“偶然地”具有某种共性,比如偏于淳厚的嗓音,比如讲普通话──我排斥方言,埋藏着一种担心自己不能理解他的隐患和恐慌。是否,我渴慕文字其实来自于对安全感的需要?把它们当作最小的盾牌,以掩饰自己对现实难以克服的孩子式的畏怯?
生活经过文字的过滤,滗除了为我虚弱的消化系统所抵抗的粗野然而可能也正生机勃勃的杂质。事实上我不喜欢生活与写作水乳交融,我乐于保持它们之间的阻隔。我没有自传勇气,表面是捍卫个人隐私,其实,是害怕那种对现实具备还原性的操作,尤其,一些无畏的女作家竟然敢于提供到细节和名字的程度。阅读口味偏好亦是如此,照相写实主义当然功力非凡,但我更倾向于与现实情境、原则脱节的写作。比如卡尔维诺、博尔赫斯、帕维奇。当然,很难摆脱与现实干系,仿佛从未亲密,但阅读和写作的此刻,我愿意把现实当作艰难分手的前妻。
字词不可能完全复述现实,所以,写作就是对生活的修补、篡改和虚构,再追求真实的写作也属于抄袭生活的赝品。这是一种起始处的必然隔阂。态度上的隔阂亦是必然。当书写愤怒,我无动于衷地敲击键盘;当书写悲喜,我保持创作需要的平静,并在写完一个自然段后习惯性地计算字数。文字木偶活动在前台,我背后垂帘;它们替我挣扎,替我死。写作教会我克制,继而,它确凿地成为推辞现实的方式。
如果字词作为完全导体,它们传输的高压电量是否对我来说致命?
L柏拉图
我发觉,自己对写作与对爱情的态度内在一致。我的女友激情充沛,三十已过还向往刀山火海的爱情,前车之鉴起不到警示,她对伤痕的修复能力特别强。痛彻肺腑,也无怨无悔,甚至惟有如此才能证明她爱着,活着,对明天希望着。我心胸狭隘,轻微受挫就大幅后退,对疼痛耿耿于怀,习于自虐式地反刍。对我来说,妥善的处理方式是把感情保持在冷静到冷淡之间的位置。
我知道,自己不配爱了,一个只在杯口闻到酒香的人怎能体会到大醉中的狂悲狂喜?爱得那么轻,那么不落痕迹,那么怕对结果负责。我难以克服矫情,爱到名字足够,排斥象征真实的肉体。对柏拉图式的爱恋我暗怀不合时宜的欣赏,尽管许多柏拉图主义者的纯洁出于被迫,他们唯美、胆怯,尤其神经质地回避结束──所有带有尾巴的,都不可能成为他们的宠物。他们坚持使肉体保持在诱饵状态,抗拒成为食物。是的,借助字词、回忆和想象,与某人维持亲密──我叶公好龙,因此画龙永不点睛。
一个朋友说我写作“冰清玉洁”,埋伏在褒义词下的是鲜明的反对,它揭示出局限和承载力的薄弱,有如柏拉图爱情。禁区过大,剩下可供跑动的区域就太小。单调,虚假,闻不到烟火和肉味,还是不是真正的美?对生活间接接触,隔着书面语精心织就的手套,是不是,我的写作就不留清晰指纹?柏拉图主义和写作一样,提供安全的快感;写作和柏拉图一样,为我的自虐所需要,都有一种甜的不为人所知的内外交困。
我的全部筹码不过一枚小额硬币,我不把它扔进旋转轮盘和老虎机的嘴里,我留着,不赌输赢。有人一掷之下变成百万富翁,可惜机会小得略大于零;大多情况,他们会被洗劫一空……相比之下,我选择这样,和我秘密的全部的财产在一起,想象它藏在贫穷中的富有机会,想象它是一句尚未出口的阿里巴巴的咒语。
M后遗症
俯望着我众多的脸,搭成拱顶,从它们之间的缝隙,我看到无影灯的奢华银色。那些脸,有一瞬,像浸泡水中的面具,然后我才从中认出麻醉师熟悉的五官。他说:“不许睡觉,你得一直醒着。”术后几小时,我极度疲倦,嗜睡,但只要稍稍合拢眼皮,就立即遭到搅扰,迫使我回到乏力的难忍的清醒中。
大夫的警惕和冷酷有道理,全麻手术结束以后,我呼吸抑制。邻近一所著名医院去年刚出了类似的医疗事故,医护人员没有及时发现病人的平静,她在家人和仪器的看护下,悄然离世。无痛无惧的理想自杀。
几天后出院,回家休养,我逐渐发现自己陷入狼狈可笑的遗忘中。拖鞋、热水瓶、塑料袋……我知道它们的用途,但不知怎么命名。我对我先生说:“你把那个穿在脚上的让脚舒服的东西拿过来。”“那个,那个装水的壶空了。”我语速快,比他词汇量丰富,所以平常的争辩他没有获胜机会。现在我的健忘成了他的笑柄。我也觉得此种像孩子又像傻瓜的表述太过滑稽,也伙同着他进行自嘲,但清晰意识到,自嘲背后,我怀着隐忧。
白天家人上班,房间空荡荡的,我躺在阳光照射的床上,没有伸手拉拢窗帘。我要求自己必须在想起怎么说那种喜欢吃的食物之后才能拉上窗帘。时间流逝,半个小时,一个小时,二个小时……我被耻辱和绝望钉死在床上,阳光万箭穿心。我已经用尽全部气力,还是想不起那个词。这种状态还要持续多久,也许终生?
请教过麻醉专家,他说我的情况属非常少见的特例。可能是我体质过分敏感,对芬太尼或丙泊酚之类的麻醉药剂反映异常,抑制了中枢神经系统。从事研究的朋友告诉我,语言对事物的命名和对事物功能的记忆分属两个大脑不同区域,所以才会有我那种含糊其辞。
半年以后,我恢复正常,把那段经历当相声说。无人知晓我怎样恐惧过,无人知晓,一把锋利小刀,每天每天,如何悬上我的舌面。
N挽留
曾濒临绝望,我涌起向死之心。深夜二点,我走在僻静的树影里。我极少这个时间还停留户外,习以为常的是白昼晴朗和安稳,现在一切都黑暗、陌生……世界突然翻出它的内脏。
一辆汽车缓慢开动,停下,树坑后边转出一个蹲俯着的女人,她凑到车窗边说了几句话,而后汽车启动,车速是在开了一二十米后加快的。这个剩在原地、穿着高跟鞋的女人站在空旷马路中间,开始醉酒般旋转。光头的两个男人接火,烟头一明一暗,听不见说话的声音。铁路医院急诊楼外,一个头破血流的人放声痛哭,他咽住似的,哭声中会有一分钟间隙,诅咒着谁,用咬牙切齿的方言,接着又号啕。我平静地看着他被血糊住半边的脸。还有一个,我怀疑他犯毒瘾,那种身体抽搐太古怪了。我从他脚边走过去,他大概没有什么侵犯别人的气力了。我是胆怯的人,但现在我无所畏惧。我热望离世,最好,借助别人的刀子而不是自己的手。
突然,我怕了,因为想到电脑里的存稿。这么说显得特别造作,拿自己当业余伟人,但我的确从那一刻开始对死恐惧。我当然明白,那些小雕小砌不能对文学造成任何影响和建设,它们不足轻重,存在不必关切,死去不必遗憾。但它们是我的花。假设我死去,它们就同时死于干渴。
曾流产过一个孩子,我直觉而任性地坚持他的男孩性别。他只有一个月大,非常洁净地泡在眼药般的玻璃瓶里,不成形,像一片刚出生的哺乳动物的小耳朵。由于绝对的爱、恐慌和厌弃,我选择让他死。没有比在生病婴孩声嘶力竭的哭喊中为他更换尿布的母亲更狼狈的形象了,我害怕这种生活,担心水晶字词和虚幻梦想被这种哭喊击碎。自然界里,做了母亲的雌性动物常常在食物供给有限的情况下放弃哺育最弱的幼仔,以保全其他──它有时亲手杀死自己的孩子。我那么懒惰,那么爱好享乐,那么不会利用时间……既然先天不足,只好偏见地认定,必须杀死真实中的孩子,才能维护写作,让梦想中的婴儿获得营养存活下去。作为母亲自己,首先必须保障自身的健康……我准备就这么自私地带点儿无耻地茁壮下去,随时准备杀死一个可能剥夺写作和我自己的孩子。埋他的那棵柏树是经过挑选的,高大,沉稳,冬夏常绿。但我清楚,我使自己的孩子烂在黑的易朽的树根旁,和七手八脚的盲眼的爬来爬去的虫子一起。安静的小胎儿,身上爬满工蚁和细菌,他被肢解,为天使所拒绝。
第一次杀死自己的孩子,我意志清醒;如果现在自杀,那些因为集中欢痛而生出肉体的文字胎儿,也会作为雏形烂掉,在失去电源的满是灰尘的黑暗机芯。我犹豫地止住脚步,子夜的孤独处境突然让我紧张。
我慌张奔跑,回到我还不知怎么解决的困境。
当我在现实中沉溺,是与之无涉的写作将我打捞。
O漏掉的谜底
往事建诸记忆,历史建诸记录。回忆永远不完整,那些附载于龟背、竹简、羊皮、陶土的文字,交还我们的,只是残片。我们所信赖的,不过为字迹所告知的部分──由于缺乏其他佐证,它看起来就是真理,就是全部真相。历史如果不作为一条巧言如簧的舌头,又能怎样?
文字意欲捕捉真实,其显见的有限性与真实的无限性之间,必然脱节,像童年蜡笔,语言描绘面对丰富颜色的那种无能。“红”承担着赤红、朱红、殷红、猩红、嫣红、桃红、绯红、肉红、降红、紫红、洋红、水红、枣红、橘红、杏红、浓红、粉红、嫩红、潮红、鲜红、血红、火红……难道还不够精细吗?不够,因为每个条目下都有同样精细的划分,只是粗糙的言语不能呈现。准确说明一种紫色,只能用数学的对比度,比如,75%的红加50%的蓝,仅凭文字的清晰度,都不足以准确印制一张图片。如何还原,如何再现?语言天然地损失掉真实生活的水分。作家企图以写作覆盖生活,这种覆盖先在地要求文字从个体功能上膨胀、夸大、过分承载──再真诚的作家也从起点开始隐瞒,开始说谎,开始指鹿为马。文学,历史,人类文明,无不清晰呈现出纸张性质:脆弱,易损,被篡改的可能,客观发生被控制在主观的手里,况且,那只握笔的手隶属于谁又有多么大的偶然性。
尽管如此,设若没有那些文字,人类的记忆又会陷入何等虚妄?那些篆刻甲骨文的祖先,那些以狂草书写绝句的酒徒,他们表露着自己,也穿越时间漫长的延线,打捞着未来容易迷失的孩子。
P魔咒
运用咒语者,常常是魔法师、巫婆、童话中幸运的奴隶或儿童,他们念念有词,从神明或精怪那里借取力量。颤动在舌尖上的几个神秘字音,打开用手掌无法推动的大门。看哪,奇迹在咒语中闪烁:火焰玫瑰,金碧辉煌的宫殿,烛光和音乐映衬下美若天仙的女子摇动盎惑的腰肢……
咒语,幻想用魔法来解决自然力无法抑或难以完成的。我们用名词、动词、形容词、助词和代词来对位这个世界,而咒语打破语言的逻辑、秩序与对等关系,它使世界发生某种“突变”──我们尊崇的文学大师,正是从规则语言成功向魔咒靠拢的偷渡者。
咒语有两点特别奇异。第一,由于未经可视的努力与劳作过程,依靠咒语获得的幸福先天具有一种短暂易朽的印象,像海市蜃楼,像写作灵感。第二,咒语的用途指向背道而驰的两极:福祉或灾祸。神的恩泽,魔鬼的诅咒,都被几个玄机四伏的词语瞬间运抵。掌握咒语的,是秘密的持有者,他会落入谁的掌心、怎样天翻地覆的命运?当但丁写下长诗的第一行,注定,天堂和炼狱同时为他开启。
对于自由撰稿人和专业作家来说,词语等同他的食粮和财富。少女被言情小说打动进而爱上作者,这个小说家会发现,他的字词爱情魔法般兑现……撒谎的木偶变成了真孩子。当然,作家保持着平凡的人间气质:魔法咒语用几个字换回无限礼物,而写作,累累数字叠加,换回些许。这揭露出写作潜在的艰辛和牺牲。
拒绝信任咒语的人,虽无缘目睹宝藏,是否也因而避免被囚困的危险?只有走出石门,阿里巴巴的所获才成为财富;如果不能从童话返回现实,宝藏就是墓地。
夜晚写作,弥散着迷人的诱引气息,词语的珠光和灯盏的黄金光芒将我照耀。我记得故事的结尾,那个贪婪的高西木,进去时记得咒语,返回时却已忘记,他坐拥着闪烁的珠光和黄金,幸福,又绝望……死亡如同甜蜜而浩大的睡眠,缓缓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