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游太虚幻境:贾宝玉艺术化的性启蒙[2]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9 11:01:21

 

  那么在宝玉进入太虚幻境后,用的词是“仙袂乍飘”(近似解裤带腰带的修辞)、“靥笑春桃”“榴齿含香”(有欲吻的修辞含意)、“花容月貌”(脸蛋儿的修辞)、“一缕幽香”“群芳髓”(鼻子嗅觉的修辞化,西方生理学者认为男女互相吸引中嗅觉作用最大)、“风月情浓”(性吸引的修辞)、“柔情缱绻”“软语温存”(做爱的修辞)……如此这般,将“性”审美化、修辞化、雅致化、文化化,这是一大妙文,也是人类精神生活、物质生活、性生活的一大进展。与一个毫无性审美情趣的人做爱,与跟一头驴子做爱有什么区别?人是能说话的动物,说话是能修辞的,没有修辞就没有文化,是没有“人化”。后者,薛蟠就是一例,后面还要讲到他。

  这一段不仅用的词特别,而且有理论,即警幻仙姑所倡的意淫说,对男女之情既承认其物质性、肉体性、生理性、生命性,更强调其精神性、感情性,用警幻仙子的原话是“痴情性”,即忠诚性、强烈性、专一性,所谓怜香惜玉、所谓情投意合、所谓恩恩爱爱是也。现在用“意淫”多含讽刺嘲笑。“意淫”至今未能成为一个正面的词,这是《红楼梦》用语上一个并不成功的例子。

  还有,在这里,性关系的审美性与悲剧性是完全融合在一起的。宝玉在太虚幻境中看到了天书,天书中说爱情是人生的灾难,是痛苦的源,是无法解脱的罪孽。象征宝黛之恋的曲词曰:“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禁得秋流到冬,春流到夏。”何等凄惨绝望!岂止是宝黛,《红楼梦》里的爱情婚姻没有一对是好下场,都没能“有情人终成眷属”。它表现的是“孽海情天”,情就是造孽,情就是天大的痛苦。它表现的是“春恨秋悲皆自惹”,情是愚蠢的自我折磨、自施酷刑。它表现的是“多情公子空牵念”,是“平生遭际实堪伤”,是“可叹”,是“谁怜”,是“欲洁何曾洁”,是“终陷泥淖中”,是“奈何天、伤怀日、寂寥时、悲金悼玉的红楼梦”……如人们议论川端康成那种生命的徒然与美感的终结,是夕阳残照的美,是颓废的美,是面对灭亡没落与失败的毁灭之美、大悲之美、崩溃与火化之美。

  这事很难分析。世上所谓成功者,在名利权位上可能大大成功,但其审美体验常常肤浅,常常顾不上审美。恰恰是颓败者、衰弱者、无望者、失落者、梦想永远不能成真者,反而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从他们身上产生并折射出一种奇特的美感,美轮美奂,成为失败者的唯一自我安慰。失之官场,得之诗词;失之名利,得之风雅;失之健康与生命欲望的满足,得之由血泪心肝铸就的千古绝唱……这正是《红楼梦》的魅力所在,这正是宝黛悲剧的魅力所在,这也是罗密欧与朱丽叶悲剧的魅力所在。如果宝黛终成良缘,生了五男二女,如果罗密欧与朱丽叶庆祝了金婚、钻石婚,就没有了曹雪芹的《红楼梦》,也没有了莎士比亚的《罗密欧与朱丽叶》。梦之所以为梦,就是因为它们没有实现,甚或完全无法实现。把人生中本来很普通正常的男女相爱、相欲、相吸引、相拥抱变得这样艰难、痛苦和残酷,这固是中国或他国封建文化的苦果,而在如今最最自由的“性解放”“爱解放”地区,仍然不是绝对双双相爱、对对幸福,在男女之间仍然充满了焦心、痴心、负心、黑心、贪心、别有用心、性别战争……爱情的美与爱情的悲,竟然是这样的难分难解!

  那些在爱情与事业上不怎么如意的读者们啊,多读小说吧,尤其是多读几遍《红楼梦》吧,你总还能借别人的坟墓吐一吐自己的块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