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康志刚小说《地声》 - 精品阅读 - 河北小小说作家网 小小说,作家,写作,交流 - ...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9 17:26:01
地声(小说)
                  康志刚
  
  发水和小伙伴们在玉米地里打草时,发现了那个声音。
  那是什么声音呢?像牛的吼叫,声音低沉,悠长。发水起初没怎么在意,在乡下长大的孩子,牛的吼叫不会引起他们多大兴趣的。
  这天发水一个人来玉米地,那个声音又响起来,而且离他很近。牛怎么跑到玉米地里来了?他赶到那里,却没有看到牛,地上也没有被牛踩踏过的痕迹。正在他疑惑不解时,那个声音又在更远处响起来。他就尾随着那个声音朝前走,就这样,一直走出了玉米地,他也没有见到牛的影子。
  发水没心思拔草了,就坐在地头上,望着玉米地出神。快要落山的太阳像一只硕大的红气球,田野被它染成了玫瑰色。一切都是那么安详,静谧,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发水将一根草棍含在嘴里,狠劲地嚼,草棍渐渐变软了,满口都是青草的香气。这到底是什么声音呢?怎么从前自己就没注意过呢?发水颦蹙眉头,苦苦地思索。此时如果仔细倾听,还能听到许多的声音,有小虫子在草丛里低吟浅唱,还有微风吹拂玉米叶子时发出的沙沙的响声。
  回到家,发水将草放在院里,就急忙来到灶房。他母亲正在做晚饭,灶房里弥漫着柴草燃烧时的那种香味。发水坐在门坎上,向母亲讲述那个声音。此时他显得很激动,两只手还不时地打着手势,像是在打哑语。他说:“那声音太像牛叫了,可又绝对不是——妈,真的,我跑去看了,哪里有牛呀,连一根牛毛也没有看到!”他甚至被自己的话逗笑了,咧开嘴嗬嗬地笑起来。
  发水的这种情绪并没有感染母亲,她也不看发水,阴沉着脸说:“没见我正忙哩,还来添乱!真没眼色!”
  讨了个没趣,发水并没有离开,呆呆地望着灶膛里跳动的火苗,仍在想着那个奇怪的声音。这时,母亲又开始抱怨发水的父亲虎山:“一点也不体谅人,我也是刚从地里回来,本来天就晚了,还非得吃面条!”
  恰巧,这时虎山又在院里扯着大嗓门催她:“哎,我说,饭做熟了没有?你这个娘们,就不会利索点?”发水的母亲听了,用力拉了几下风箱,声音低低地说:“跟几辈子没吃过东西似的!就不怕被人家听到笑话?”可她也明白,支书女人已经听到虎山喊她了。两家就隔着一堵矮墙,什么声音听不到?发水母亲非常要强,她不想让人家看低自己。看发水还坐在跟前,她便气不打一处来,劈头盖脸地向发水发火:“一点眼色也不长,你还吃饭不吃了?”是呀,那个声音和她有什么关系呢?她眼下最需要的,就是尽快把饭做好。这样说来,她做饭的目的不仅仅是为了填饱肚子,更是做给支书女人看的!
  天完全黑下来,有几只蝙蝠在院里来来回回地飞,迅捷得像一道道黑色的闪电。虽说挨了母亲的数落,可发水还是放不下那个声音,他就去问父亲。平时他是很少向父亲问什么问题的。他父亲年轻时当过大队长,发水就出生在父亲最辉煌的时期。文革一开始,父亲就被人赶下了台。因为发水不记得父亲在台上,所以他看父亲时的眼光就和母亲不同,和村子里的大人们也完全不同。他觉得,整天沉默寡言的父亲不如村里的任何男人。
  也许是激动,也许是有些紧张,发水对父亲讲那个声音时,竟然有些口吃起来。
  他的父亲正坐在院里抽烟,黝黑的方脸映着从堂屋里射来的灯光。这些日子他总喜欢回忆过去的事情,比方说,当他闻到青草的气息时,马上就想到了小的时候,和伙伴们去田里打草的情景。他就想:那时我们打草,都是用麻绳把草扎成一个大捆儿,扛在肩上往家走,看上去就像是扛着一座小山!哪像现在呀,人们用荆条编的草筐来盛草,草筐再大也是有限的。因而据他观察,现在的年轻人,脑瓜子比从前灵活多了,可身子骨却和从前的人差远了!人们是太爱惜自己的身子了,他这样感叹。回忆过去让他心里充满了甜蜜,可也掺杂着痛苦。因为,现实总不如记忆里的东西完美。于是他就采用这样一个办法不让自己去怀旧:用右手掐自己左手的虎口,狠劲地掐!这个办法果然屡试不爽。扯鸡巴蛋的,什么猴年马月的事儿啦,还想它干嘛?他这样责备自己。
  不想过去的事情了,这些天他开始盘算这样一件事:在队里谋个轻闲活干,然后再想办法进入村里的领导阶层。因为,从今年开始,一些过去被禁演的影片又都复映了。这些影片都是他爱看的,而且他小时候就看到过。还有许多小说,像《林海雪原》、《红岩》也都重见天日。这些日子,村里的大喇叭里一天到晚地播放着豫剧《朝阳沟》里银环的唱段,人们都被一种怀旧的风潮笼罩着。可虎山却敏感地意识到,改变他境遇的机会真的来了。先在队里谋个什么轻闲活儿呢?这时,他就想到了秋明那个差事——当个柴油机手。他和秋明是很要好的伙伴,从前他对秋明当柴油机手并没有什么想法,可现在心里却感到不平衡了。
  他正考虑如何才能将愿望实现时,发水却喋喋不休地向他讲述那个声音。那个声音和我有什么相干呢?他狠狠地瞪了发水一眼,用低沉的声音训斥他:“不是恢复高考了吗?往后把心思给我放在学习上,别净想这些没用的玩意!”
  挨了父亲的呵斥,发水就没心思再去探究那个声音了。他感到自己受到了冷落,正在那里望着黛青色的夜空发呆,这时,母亲喊他:“发水,把饭桌放院里!”母亲的声音很响亮,尤其是最后几个字,就像是戏台上的拖腔,像是有几分故意――她是用这种方式告诉支书的女人:看看,我家也开饭呀,并不比你家晚多久吧,还是擀的面条!她知道支书的女人很慵懒,很少给支书擀面条吃。支书实在想吃了,就扯着嗓子骂她一顿,她才肯动手去做。因而,发水母亲的声音里就带着一种自豪:我也刚下地回来呀,什么都没比男人少干。——你有这个能耐吗?
  对于那个声音,后来发水也向一些人打问过。年岁和他差不多的,他们也不知道那个声音到底是怎么回事。而年长的,他们又说得极其含糊:小时候嘛,是听到过的。——唉,如今谁还注意那个声音呀?又说,真的是牛叫吧?口气里明显带了敷衍。发水赶忙纠正:“不是牛叫!我看过了,根本就没有牛呀。”可不是牛叫又是什么呢?发水再问,人家就显得很不耐烦了,朝他用力地摆摆手,说:“鸡巴小孩子,咋这么爱刨根问底?麻烦!”
  有那么几天,发水试图将那个声音忘记掉。事实上他也真的忘掉了——坐在学校的教室里,听着老师讲课的时候。老师的声音,还有藏在眼镜片后面那双锐利的眼睛,似乎都不容许发水的思想去开小差!还是那个姓曹的老师,从前无论他多么严厉,学生们都是阳奉阴违,没几个人去认真听课和做作业的。可现在不同了,恢复高考了,因此在学生眼里,曹老师那藏在眼镜片后面的眼睛,严厉里竟然多了几分亲切!
  放学后,当发水和小伙伴们又来到玉米地里打草时,那个声音就再一次钻进了他的耳朵里。他越是不想听到那个声音,越是对它感到好奇。
  发水就这样疑惑着,背了半筐草从玉米地里钻出来。这天是星期天,就为了那个声音,他没有和小伙伴们在一起。只有自己独处时,他的听觉才会变得格外灵敏。正是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太阳开始变红了,仿佛就挂在了地头的大杨树上,晃着他的眼睛。各色的庄稼——红薯、棉花、玉米、谷子,在太阳的映照下,碧绿中泛出一种淡淡的橙红色。这种颜色,在油亮的叶面上像水一样流淌着,因而用“流光溢彩”来形容是最恰当不过了。每每看到这些,发水就痴痴地想:长大了要当个画家,要不就当作家,用笔将这一切统统地描绘下来!——这样该有多好!因而,有时他被这种迷人的田园景色迷住时,竟然忘记了打草。
  这块玉米地紧临一眼机井,机井旁边有一间小屋,小屋里放一台柴油机。刚过立秋,渠岸上的野菊花开得正艳,一丛丛,一簇簇,有黄色的,也有白色和紫色的。微风里飘着野菊花淡淡的香味。柴油机手秋明就坐在水渠边的大杨树下抽烟,一副很悠闲的样子。因是侧对着阳光,他的脸一半明一半暗,那张棱角分明的脸更有了立体感,看上去显得很英俊。
  秋明的厉害其实是在嘴巴上——像刀片似的两片嘴,简直能把死去的人说活。因他说话风趣,在队里很有人缘,大人小孩都喜欢他。他还是支书家的常客,发水一听到支书女人开怀大笑时,就知道秋明来她家了。支书女人喜欢他,他就当上了队里的柴油机手。在那时,这可是个美差!
  去问问秋明叔吧,他一定知道那个声音的。发水这样想着,就朝秋明走去。他很喜欢这个和父亲关系非常好的叔叔。
  发水坐到了渠岸上,将两只脚伸进了清凉的水里,对秋明讲了那个声音。然后,他问秋明:“叔叔,那到底是什么声音呢?”清亮亮的渠水里映着发水的倒影——尖尖的下巴,脸颊让太阳映得像熟透的红苹果,散发出诱人的光泽。
  也许是问得太突然了,秋明紧盯着发水,眉毛狠劲地往一块凑,随即哈哈地笑了,说:“那个声音嘛——”他又停住了,眼睛里顿时涌出亮闪闪的东西,嗞地吐了一口唾沫。
  他正要说下去,可马上又打消了那个念头,眼前出现了队长那张黄黄的刀条脸。昨天队长找到他,悄悄地对他说:“哎呀,虎山正琢磨你的位子呢,他前天专为这事找过我!”然后,拿眼极有意味地觑着他。
  秋明怕冷似的紧缩着身子,两手不安地搓动着,脸上所有诙谐的细胞都消失掉了。他焦急地望着队长,目光里充满了乞求,问:“你答应他了?”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他感到自己从来没有这么失态过。妈的,今天怎么这么笨!不中用的东西!他在心里狠狠地骂着,真想抽自己俩耳刮子。
  队长低下头,说:“咱弟兄俩谁跟谁呀,你说,我怎么能答应他!我给你挡着哩。——不过,人家最后肯定还得去找支书。——真要支书同意,我也就没办法啦!”队长叹息一声,又压低声音说:“现在的形势对你很不利,你看那些老电影又开始放映了。——从前,这都是大毒草呀。”队长说完,又点着了一只烟,烟头像鬼火一样闪了一下。
  凭着和支书家的关系,在这之前,秋明从没有想到还有人跟他争这个差事。然而,半路上突然杀出了个程咬金。本来他和虎山光屁股时就在一块玩,两人的关系嘛,用一个字就能形容,那就是,铁!可如今虎山竟然来和他争这个好差事了!他越想越生气,于是就把对虎山的怨恨转到了发水身上。他撇了撇嘴,对发水冷笑道:“嘛声音呀,玉米地里还能有嘛声音?”说完,又嗞地吐了一口唾沫。唾沫砸在一朵野菊花上,啪,那花儿立刻弯下了脑袋。
  恰巧在这时,从玉米地里传来了那个声音:哞——哞——哞!尽管有柴油机的干挠,但依然听得很清晰。
  发水从水里抽回脚丫,跳到了渠岸上,指着身边的玉米地,对秋明说:“就是那个声音,就是那个声音!”因身子倾斜得太厉害,他差一点掉到水里去。
  秋明淡淡地说:“那是牛叫!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发水一下子急了,脸涨得通红,挥舞着两只手和秋明争执:“我去看了,根本就不是牛叫!”他那样子像是要和人打架。
  秋明也站了起来,将烟蒂扔到了水渠里。他突然厌恶起这个孩子来了。可以说,从前他对发水印象还是很不错的,这孩子有点文静,有一双有些忧郁却让人很爱怜的大眼睛。可今天,他感到这孩子让他无比厌恶。他从发水的眼睛里,发现了一种让他畏惧的东西。这种东西,在他的父亲虎山眼睛里也同样存在,那就是执拗和倔强!顿时,他的后背开始发凉,像放上去一坨冰。看来,这孩子和他老子一样,也是个不达目的不肯罢休的犟种!
  他要赶走这个孩子。他朝发水甩了甩胳膊,大声地嚷道:“扯蛋!管它鸡巴嘛叫唤哩!管我屁事——”是呀,那个声音和他有什么相干呢?说完,他就不再理发水了,背着手朝机井房走去。太阳又落下去了不少,说是夕阳也可以了。田野里那种橙红色也变浓了些,像是一只巨大的红墨水瓶被人撞翻了,撒得铺天盖地。而绿色却在渐渐地消退下去,变黑了也变暗淡了,像是有意给这橙红色让位。远处的太行山也有些迷蒙起来了,有暮色从那里升起来,却极淡。斜射的太阳将秋明的身影抻长了,落到了旁边的那块红薯地里——像是一根又细又长的树干扫过平展展的红薯叶子,朝机井房移去。
  发水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平时对人非常和蔼可亲的秋明,今天竟然这样对待他。何况,他又非常的喜欢秋明。被自己所喜欢的人厌恶,这无疑是一个不小的打击!发水顿时像傻了似的愣在了那里。此时,他认为自己真的成了让人讨厌的孩子了!要弄清那个声音的欲望,也就消失了。
  果然,关于那个声音,后来发水就没有再去问过任何人。
  
  发水再次听到那个声音,已是二十多年后了。这年夏天,他从城里回来为祖母奔丧。安葬了祖母,在一片悲痛的气氛里,送葬的人们纷纷钻出玉米地,开始往回返。虽说已是立秋的天气,但正午的太阳依然像火球一样炙烤着大地。
  发水刚走出玉米地,那个声音突然响起来:哞——哞——哞!没有谁去注意它,人们都急着赶回去,好躲开这个火辣辣的太阳。
  只有发水站住了。望着这茫茫无边的玉米地,记忆的闸门顿时打开。是啊,这到底是一种什么声音?那年因四处碰壁,他就试图将这个声音忘记掉。后来高考临近了,星期天他就很少来玉米地里打草。果然,那年他如愿以偿地迈进了大学校门。如今想来,他也确实很幸运,大学毕业后分到了城里的一个大机关。和许许多多刚走上工作岗位的年轻人一样,他把心思都用在了工作上。因为干得非常出色,不久他就走上了领导岗位,成了父母在村人面前夸耀的资本。关于那个声音,即便偶尔想起也是一闪而过,就像一缕微风刮过田野那样,在他的脑海里不曾留下一点痕迹。
  可今天他又一次听到了那个声音,它来得那么突兀,不容他有一点的心理准备,而且不是在睡梦里,更不是在想象中,这个声音就真切地在他耳边响起来。对它的重温,使许多往事又浮现出来。他又想到了那些和这个声音有关的人和事。但物是人非,这期间世上又发生了怎样天翻地覆的变化呀。可那个声音依然那么神秘,那么气定神闲,仿佛成了一个永远难以解开的谜!那到底是个什么声音呢?他又像小时候一样,对那个声音开始感到好奇了。
  正在他望着玉米地出神时,手机响了,是那种非常急促的极富现代感的音乐声。打开手机,里面传来孙主任低沉的声音:“张局长,下午你得赶回来——刚接到通知,明天市委领导来咱这里考察!”停一下,孙主任又马上补充:“据说这不是一般的考察,有可能要来一位副书记!”
  发水本来想对着手机发火的:难道你们都是饭桶吗?但话到嘴边又改为了:好的,好的,我马上回去。——你通知唐局长他们,下午四点在三楼小会议室先开个碰头会,研究明天的安排!放下手机,他揩了一下额头上的汗,紧皱的眉头马上舒展开来。那张胖得有些雍肿的脸,露出淡淡的笑意——是像水波一样慢慢地涌上来的。其实那更是一种大权在握的得意和自豪!
  发水踩着杂草朝公路上走去,那里停着崭新的奥迪轿车,司机小张和平时一样,早把车门给他打开了。
  发水钻进汽车里的一刹那,突然想到了当年对那个声音的一种解释:不是蜗牛和耕牛的声音,是这大地,这无边无际的大地发出的低吼!发水记不清这是谁对他说的,但那时他是绝对不相信的,觉得这种说法毫无道理:大地怎么还能发出声响呢?又偏偏都是在夏天的玉米地里!此时,他又对这个声音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回去后抽空去市科协找他大学同学,人家一定会给他做出科学的解释的!这一次,发水非得将那个声音弄个水落石出不可!
  汽车慢慢启动了,车窗外的青纱帐像画片一样向后面迅速地退去,而且越来越快,由一幅幅静止的画面变成了一条绿色的河,迅疾得让人目不暇接——有多少的前尘旧事都淹没在了这奔涌的河流里。
  发水盘算着,先回村里和亲友们告别,然后马上往市里赶,要在下午四点钟之前赶回单位。明天的考察可不是一件小事情,和他的仕途息息相关。——他刚过不惑,还有一大段的人生路要走。而且,还要走好,走得让人羡慕!
  至于那个声音,他就不再去想它了。也许,回去以后他也不会再想到它,更不会专门为这件事情,去科协打问他的那位同学了。他很忙,每天都有许多事情等待他去处理。而那个声音,每年的夏天还将在玉米地里出现,年复一年,永无休止,就像大地发出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