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甲秀

　　桂林山水甲天下。这话口气很大。贵阳城南的南明河上，有座甲秀楼，朱梁碧瓦，水光山色，浓淡渗渟、诗意情韵，称甲秀，得体而雅致。

　　早年，南明河是城与郊的分界，甲秀楼于明朝万历年间始建河中，立于万鳌矾石之上。飞甍翘角，石柱托檐，雕花栏杆，烟窗水屿。历史风吹雨打，几度毁坏，几度复建，四百年矗立不倒，而且从没沾染颓丧孤寂气息，自有它的精气血脉。

　　甲秀楼有名的长联，“漫云竹壤偏荒，难与神州争胜概”、“恍觉蓬州咫尺，频呼仙侣话游踪”，其内涵的淡泊心志，是甲秀楼的底蕴，给了贵阳人一种牵引。

　　一个城市有一个城市的文脉。

　　何士光写过一篇甲秀楼的散文，说南明河和甲秀楼襟带在一起，儿时，在南明河学游水，用一只脚踩着河底的鹅卵石，像一只“三脚猫”，也让人挺满意的。倏然地，脚下的鹅卵石松动了，一阵的慌乱过后，拍打出许多的水花，人却浮起来了，也就学会了游水。他游到甲秀楼一边去，上到芳草青青的河岸，看见阳光一片明亮，有鸽子在瓦檐的上空飞翔，始终叫人冥想。他在南明河摸鱼，在岸边唱儿歌，去甲秀楼边的茶舍听书……他在心里确定：甲秀楼确乎是我们自家的。

　　这是一代代人的记忆。既有生活情趣，又有文化内涵。南明河被称为贵阳的母亲河，是贵阳人一条长长的牵挂……

　　太阳下面无罕事。城市现代化改造不可避免地来临，到处暄腾着种种欲望与力量。那些钢牙铁齿的推土机，威仪棣棣地，对准沧桑古城。一厢情愿的现代化想象蔓延开来。

　　旧城改造，许多老街不在了，贵阳历史的肌理一条条逍遁。市区，鳞次栉比的高楼，峰峦般威仪，彩繁理富，美轮美奂，将天空割裂成几何图形，蓝天似乎越来越逼窄。无数的写字楼、商厦、会所依街而建，蓝色的玻璃幕墙，反射华丽之光。满街车水马龙，小轿车品牌越来越多，尾部放肆地排出气体。当然，一些日子来临的时候，街心花园就会出现各色鲜花拼成的鲜艳图案，或“向全市人民拜年”的字样。擦鞋、配锁、卖烤红薯的，只能偶尔露峥嵘。人在城市中，好像在编了号的笼子里。

　　时代是一种宿命。清水、浊流都流经南明河，南明河不可避免地被污染了。孩子们不能像何士光儿时那样，去南明河游水、摸鱼了。于是，有了“南明河三年变清”的工程，轰轰然，烈烈然展开。凄迷风雨，甲秀楼几度褪色，消磨了旧迹。适时地，甲秀楼维修也一再实施。浮玉桥、涵碧亭、翠微园终于焕然一新，“城南遗迹”石木牌坊，格外引人注目。随后，甲秀广场也豪迈地出现了。广场上，行人如织。入夜，甲秀楼周遭被霓虹灯覆盖，淡紫色的，橙黄色的，血一样红的，茶一样绿的，梦一样飘忽，谜一样迷离。灯光水色辉映，美则美矣，亮则亮矣，却仿佛是走不进去的。

　　时代衍变，日新月异，被进化论誉为发展的城市文明史，不断翻开新的一页。当人们开始觉得这样的现代化有点匪夷所思的时候，一批住宅小区，远离市区，偏安绿水青山间了，名称都很时髦。虽由人作，宛自天开，自然的湖光山色缩影其中。说是自我救赎太沉重，太夸张，这起码是一种从繁复到简单的过滤，一种从喧哗到宁静的沉淀。也让人拂尘琐之挂累，挥纤芥之纠缠。时间一长，老问题又在新地域重复再现。秩序有文化的和人为的之分，前者终会高于后者。

　　这是一种二律背反？城市衍变，往往忧喜参半。这种荒诞感，是人类一种深刻的感受

　　我曾在瑞士的伯尔尼街头漫步。伯尔尼是一个没有国际机场的首都。从大使馆出来，依阿勒河左岸而行。天蓝蓝，水清清，这里没有高楼大厦，小街两旁是彼此相连的漫长拱廊，红瓦白墙的古老房屋。人行道幽静到几乎没有行人。街边许多木屋店铺，也门可罗雀。远处254级台阶的螺旋式教堂，是当地的地标。这哥特式的大型建筑，据说花费一百多年才完成的。尖塔有100多米高，教堂正面有《最后的审判》的浮雕，很有名。简约的城市结构，恬静的气息，萦绕着挥之不去的高雅韵味。

　　我在国际城市日内瓦住过一周。碧蓝的莱蒙湖呈新月形，蓄满高山雪水，湖中白帆、游艇、天鹅、海鸥，生机勃勃。黄昏将至，湖面柠檬色的光带和目光范围等宽，满眼都是金光，人像置身金船上。那标志性的，高达150米的德依奥喷泉，冲天而起，喷薄向上的水柱像旗杆，风中散开的水帘像旗面，在夕阳下闪耀金黄，堪谓奇观。沿湖路间，年轻的夫妇推着童车，年老的夫妇牵着爱犬，步履都很悠缓，似乎并不急于赶到哪里去。湖韵仿佛构成了人的魂。

　　这是一种定力，还是一种归宿？

　　甲秀楼不辍地进入视线，因为它是贵阳历史的见证，是贵阳文化发展的标志。新的关注，大抵是文化意义的回归，体现一种整合文化、精神乃至社会的能力。

　　甲秀楼的由来，变迁，和贵阳的政治、历史、文化、地理、宗教、民俗、心理、风情有关。它所包罗的丰富的内涵，是一种难以磨灭的、历史的集体记忆。

　　甲秀楼长久地立于南明河上，是浸透桑梓血性的一幅历史长卷。甲秀楼甲贵阳文脉而在，甲贵阳气韵而在，万象在傍，它默默注视贵阳城市变化的几何框架，关注贵阳人疾行慢行，它让浮躁者安宁，让冷漠者温馨，让浅薄者丰厚。甲秀楼自有它的担当，它像一位饱经风霜的老人在昭示我们，无论远方和身边，文化偕城市而在，是城市的支持。

　　甲秀楼是贵阳地理的地标，也是贵阳文化的支点，这是无法改变和磨灭的。甲秀楼永远和贵阳人一起，以健康、淡泊、广阔的胸襟，吞吐历史潮汐……（渐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