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河的美丽传说(续)—— 一沓没有寄出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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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北河的美丽传说(续)

—— 一沓没有寄出的信

 

 

第一封  1972年3月5日

你大概不会相信,我是去老家探望亲戚;但你肯定不会知道,我去老家干什么。

我没有办法,妈妈盯得太紧了!

不知你注意到没有,那天你来我家,我妈妈对你并不热情。

妈妈对我说,小伙子其实是满不错的。可是……

她不希望我在这冰天雪地的地方永远呆下去。

我把小六子的死告诉她后,她更坚定了自己的主张。

她已经和老家的亲戚联系好了,我明天就去。

听说对方比我大十岁。我很害怕。

我想告诉你,但妈妈严厉地对我说,这事绝对不能让你知道。

我不知道怎么办。

你给我拍的南北河的照片我都带在身边。我不会忘记美丽的南北河。

 

第二封   1972年3月10日

你应该早就平安回到农场了吧?我也从老家“平安”回到了家里。

他说,像我这种情况,要想在他们这里落下户口,只有一个途径,那就是,开结婚证明。他们是地少人多,严格控制户口。

看得出,他很高兴。

他长得很高大,不像一般江南小镇上的农民。皮肤很黑,一脸坑坑洼洼。手粗大而有劲。见面时一把抓住我的手,拽了半天,我好不容易挣脱,手疼得很。

他的母亲很会说话,不住地对我说他的好处:人老实,会干活,力气大。

晚上过夜,如果不是我板着脸,他妈一准把我往他的房间送。真险!

我想起那天你到我家,我给你写字的情景。

唉,你真老实。如果那时你……我想我就会死心了。

 

第三封   1972年4月13日

我知道你今天很生气。

可是我该怎么回答你呢?

我临走时,妈妈再三关照我,这事只有等落实了才能让你知道。

她说了,如果不听她的话,我将在这里苦一辈子。

这里是很苦,可我觉得,和你在一起,我们不会感到苦。

我的这个念头刚一流露,妈妈顿时变了脸色。

她突然跪在我的面前,声泪俱下。

她说她一切都是为了我。她现在只剩我一个亲人。

我相信我妈妈说的话。

可是你说,我该怎么回答你呢?

我只能对你说,我不会在这里待下去。

你不是也说过,你也不愿意在这里待下去么?

 

第四封   1973年2月7日

在他们那儿过完年,和妈妈一起回到家里。

妈妈很高兴,事情基本已经办妥了,接下来就等着发调令了。

我不知道是高兴还是痛苦。

心里想到你,今年没回来,在那边还好吧?注意保暖,别累着。

我暂时不回农场了,等手续办好再直接回去办户口。

我问妈妈,现在可以告诉你了吗?

她愣了一下,随后说,你还想着他啊?

我哭了。

 

第五封       1973年6月21日

你把那幅字画撕掉了!

我从来没看到你这样的盛怒。我明白你的痛苦。

其实我同样痛苦。你撕的不是那幅字画,你是在一条条撕裂我的心!

难道,摆在我们面前的,只能是这样的结局?

现在,我已经别无选择,印着大红“喜”字的结婚证书就揣在我的兜里。说是等我回去后就把事办了。这还是在我的强烈抗争下的结果。要不,今年春节,他们就迫不及待了。村里人都来向他贺喜,娶了一个漂亮的大城市老婆。他妈成天呵呵地乐。据说这个方法已经在他们这一带传授开来,找不到老婆的,就托人联络像我们这样的知青。

想摆脱远离家乡的孤独吗?想免除艰难困苦的生活吗?想回归从小习惯的生活环境吗?那么,来吧。开出一张印着“喜”字的结婚证书,换回一张户口证明。

我后天要走了。我将离开这儿,永远不会再回来了。你祝贺我吧,祝贺我摆脱了孤独(?),祝贺我免除了困苦(?),祝贺我——嫁给了一个比我大十岁的农民!呵呵呵呵…,哈哈哈哈——你撕掉了那幅字画,哈哈哈!


第六封
    1973年7月2日

从农场回到家里我就躺倒了。足足躺了三天。妈妈说我是路上受了风寒。但我自己清楚,是心受了风寒。

你知道吗,离开农场那天,我突然之间被一股看不见的阴霾笼罩,我神志恍惚,呆如木鸡,我的行李都是同宿舍的姐妹帮我打理。我的脑子里尽是一幅幅的画面,模模糊糊,时隐时现:你们几个从北山坐在爬犁回来的景象,他们把小六子从爬犁上抬下来的景象(当时不知道是谁,只听前排宿舍的人嚷嚷压死了人,我紧张极了),你最后一个低着头走过来的景象——我那时差点没瘫了下来。脑中的画面渐渐清晰了,那是在南北河,河水清澈,蜿蜒流淌,秋天的柞树一片枫红,哦,南北河,我心中的河!我上了蹦蹦蹦车,我在四处找寻,可能你不会相信,但那时我心里在许着一个愿——如果我看到了你,那我就不顾一切下车,我们重新开始!可是我没有看到你,我知道这时我肯定看不到你(你的脾气我知道),以后也不会再见到了。蹦蹦蹦车就这么开了……

火车载着我轰隆轰隆地往南开,以前每当乘上南去的列车,心里总有一种喜悦和踏实,而这一次,全然没有这种感觉。我心头一片迷茫和空落,我不知道这列车将把我驶向何方。

母亲说,男方已经等急了,要我下个星期就过去。

我不知道,等待我的是什么。

……

 

第七封   1973年7月18日

我结婚了。

他们已经等不及了,说什么都准备好了,不要我操一点心。

我本来想捱到十月份,但妈妈对我说,算了,你已经是他们家的人了,随他们吧。

现在是阳历七月,阴历六月,我以前听妈妈说过,六月结婚,不是结婚是“热荤”。嘿嘿,其实我就是在“热荤”啊。

三天的婚宴搞得我头昏脑胀。他们乡下的规矩,婚宴要摆三天。那些个七大姑八大姨,邻所隔壁,狐朋狗友,来了足足一百多人。

他拉着我一桌一桌地敬酒。我看他至少喝了有两斤白酒。脸红得发紫。

他的狐朋狗友们起哄,其中一个喝多了,大着舌头说:新娘子是知青啊,听说以前在农场,一定有风流史吧?能不能给大家透露一点啊?大伙儿听了,一齐哈哈地乐。

他的脸色顿时变得铁青,狐疑地看了我一下。转身朝着那个愣头青就是一巴掌。大伙儿赶紧劝说解围。而一个什么远房阿姨却围着我看了三圈,又悄悄地和边上的另一个女人耳语一番。

他其实对我早就存有疑心。我几次推迟婚期,他认为就有问题。只是之前不便发作。他的逻辑推理很简单:我这么漂亮,在农场肯定有男朋友——有男朋友肯定就会有那种事情——有那种事情,所以一再推迟婚期。愚昧往往战胜理智并自称理智,谬论往往战胜真理而自称真理。悲哀。

我感觉面前是一个无底的黑洞,我正朝着这黑洞的深处向下跌去。

谁来拉我?

 

第八封  1973年7月25日

我的苦难开始了!

他看上去马高人大,心眼却比芥子还小。疑心病一直在他心里作祟。

为了求证我的贞节,他像一个妇科医生一样扒拉了半天。我拼命反抗,但他力大无穷,我在他手里如同一只待宰的小鸡。我精疲力竭,只好任由他折腾。我有生以来从未遭到如此的侮辱,可他言词铮铮:这是他应有的权利。

婆婆从婚后第二天开始就没了笑脸。她怂恿儿子“要收住她的心”。于是我的行动大大受到了限制。我现在的活动范围就是家里、田里和河边。他们不让我随便到镇上去,也不让我和左邻右舍多接触,更不让我回家看望妈妈。这让我痛苦万分,当初我之所以答应嫁到这个地方,图的就是回家只要半天的路程。他们像看贼一样的看着我,好像稍不留神我就会逃跑似的。我提出要看妈妈,他们就说写信让妈妈来。我只好借此机会给你写信,好在他识不了几个大字,对我的笔迹更是如看天书。因此即使当着他的面给你写信,只要不写上开头的称呼,他也不会知道。

只要空下来,我就拿出那些照片看,当然不能让他瞧见。我家边上有一条小河,那是供村里人洗涮用水。我在这河里洗衣服涮马桶。河水浑浊泛黄,远不能和南北河相比。

哦,南北河,不知今年的那片柞林红了没有?

 

第九封     1974年2月7日

一晃半年过去了。

今年春节,头一次不在家里过。说来也怪,在农场那阵,离家这么远,但每年春节却可以回家过年,现在,就几个小时的路程,居然不能回去。看来,有的时候,阻隔的障碍并不在于路途的远近。

半年的劳动强度足够抵作农场的4年。想象中的美好往往被现实一击就破。坌地,插秧,担水,挑粪,除草,捉虫,割稻,脱谷,田里的活儿一样不少;洗衣,做饭,打扫,拾掇,家里的活同样一件不落。此外,还有一件沉重的活更让我不堪重负。他顿顿要喝酒,晚上喝完酒就酩酊大醉,脚不洗脸不擦蒙头大睡。一觉睡到半夜准醒,于是我的灾难来临。沉重的身躯让人透不过气来,而漫长的折磨简直就是受刑。如果哪天晚上我挣脱不干,那么第二天就会加倍补偿。这样的日子真是生不如死。

但婆婆的道理很充分,半年了,还没怀上,那怎么行?我们讨媳妇就是要传宗接代呀。哪有女人不让自家男人肏的?想留给哪个野男人啊?

我欲哭无泪。

春节前我提出要回家过年,可他们借口春节事情多,我不能离开。我要看妈妈,他们说那就写信让她来。结果妈妈来这里过的春节。来时带了一大包,吃的穿的:三黄鸡,盐水鸭,翻领衫,列宁装。可那些三黄鸡、盐水鸭我吃着味同嚼蜡;那些翻领衫、列宁装我也无心穿着,结婚时做的几套新衣服都还压在箱子底下。妈妈见了我没说什么话,只在没人的时候拿住我的手看,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我倒什么也不在乎了,反过来劝慰她,说我在这儿很好。而且,不能让他们看到我们落泪,否则,以为我在向妈妈诉苦,麻烦便又少不了。

昨天是正月十五元宵节,应该是亲人团圆的时刻,但妈妈早晨吃了几个圆子就告辞了。我知道她再待下去也不好受,婆婆已经话里有话了。我提出要送妈妈到车站,这回总算没有遭到阻拦。

长途汽车站大概有一里地左右,我和妈妈沿途一路无语。我不知道她此刻心里想些什么。我心里忽然跳出欧亨利的一篇小说《麦琪的礼物》。麦琪为了给丈夫的金表配上一条精致的表链卖掉了自己的一头秀发,但不料丈夫为了给麦琪的秀发配一套漂亮的发卡而把金表卖掉了。表链和发卡失去了它们的价值,但这份爱却永远存在。妈妈为了我的幸福动足了脑筋,我也为了能靠近妈妈而放弃了初恋。现在我们的初衷都实现了,但却又都失去了意义。人生,就是在演绎着这样一出喜剧。

把妈妈送上汽车后,我转身回去。天阴阴的,一阵风吹来我不由得一个寒颤。此时,我发现我多么想大哭一场。

 

第十封  1974年3月10日

我才知道,如果我不结婚,如果我还在农场,那么像我这样家庭情况的知青,可以按政策回户口原籍的。

连队的姐妹来信告诉我这个消息的。并说我们连队有两个类似这样情况的,已经在办理回城的手续。还说如果我在连队,肯定也能办。

如果,如果,没有如果,只有结果。

覆水难收,一切都已晚了。

母亲来一信,对此事追悔莫及。她忏悔万分地说,害了我一辈子。

看到此信,我凄然一笑。

自己酿的苦果,自己吃吧。

不知道你有什么感受?你撕掉那幅字画时的话一直在我耳边:“谁笑到最后,谁笑得最好。”你现在可以笑了。

我想我给你写信应该结束了。其实这些信一封也没有寄出,都压在我的箱子底下。

明天开始,我应该死心塌地做一辈子农民,死心塌地当丈夫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