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河的美丽传说(续)—— 一沓没有寄出的信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8 00:51:43
南北河的美丽传说(续)
—— 一沓没有寄出的信
第一封
你大概不会相信,我是去老家探望亲戚;但你肯定不会知道,我去老家干什么。
我没有办法,妈妈盯得太紧了!
不知你注意到没有,那天你来我家,我妈妈对你并不热情。
妈妈对我说,小伙子其实是满不错的。可是……
她不希望我在这冰天雪地的地方永远呆下去。
我把小六子的死告诉她后,她更坚定了自己的主张。
她已经和老家的亲戚联系好了,我明天就去。
听说对方比我大十岁。我很害怕。
我想告诉你,但妈妈严厉地对我说,这事绝对不能让你知道。
我不知道怎么办。
你给我拍的南北河的照片我都带在身边。我不会忘记美丽的南北河。
第二封
你应该早就平安回到农场了吧?我也从老家“平安”回到了家里。
他说,像我这种情况,要想在他们这里落下户口,只有一个途径,那就是,开结婚证明。他们是地少人多,严格控制户口。
看得出,他很高兴。
他长得很高大,不像一般江南小镇上的农民。皮肤很黑,一脸坑坑洼洼。手粗大而有劲。见面时一把抓住我的手,拽了半天,我好不容易挣脱,手疼得很。
他的母亲很会说话,不住地对我说他的好处:人老实,会干活,力气大。
晚上过夜,如果不是我板着脸,他妈一准把我往他的房间送。真险!
我想起那天你到我家,我给你写字的情景。
唉,你真老实。如果那时你……我想我就会死心了。
第三封
我知道你今天很生气。
可是我该怎么回答你呢?
我临走时,妈妈再三关照我,这事只有等落实了才能让你知道。
她说了,如果不听她的话,我将在这里苦一辈子。
这里是很苦,可我觉得,和你在一起,我们不会感到苦。
我的这个念头刚一流露,妈妈顿时变了脸色。
她突然跪在我的面前,声泪俱下。
她说她一切都是为了我。她现在只剩我一个亲人。
我相信我妈妈说的话。
可是你说,我该怎么回答你呢?
我只能对你说,我不会在这里待下去。
你不是也说过,你也不愿意在这里待下去么?
第四封
在他们那儿过完年,和妈妈一起回到家里。
妈妈很高兴,事情基本已经办妥了,接下来就等着发调令了。
我不知道是高兴还是痛苦。
心里想到你,今年没回来,在那边还好吧?注意保暖,别累着。
我暂时不回农场了,等手续办好再直接回去办户口。
我问妈妈,现在可以告诉你了吗?
她愣了一下,随后说,你还想着他啊?
我哭了。
第五封
你把那幅字画撕掉了!
我从来没看到你这样的盛怒。我明白你的痛苦。
其实我同样痛苦。你撕的不是那幅字画,你是在一条条撕裂我的心!
难道,摆在我们面前的,只能是这样的结局?
现在,我已经别无选择,印着大红“喜”字的结婚证书就揣在我的兜里。说是等我回去后就把事办了。这还是在我的强烈抗争下的结果。要不,今年春节,他们就迫不及待了。村里人都来向他贺喜,娶了一个漂亮的大城市老婆。他妈成天呵呵地乐。据说这个方法已经在他们这一带传授开来,找不到老婆的,就托人联络像我们这样的知青。
想摆脱远离家乡的孤独吗?想免除艰难困苦的生活吗?想回归从小习惯的生活环境吗?那么,来吧。开出一张印着“喜”字的结婚证书,换回一张户口证明。
我后天要走了。我将离开这儿,永远不会再回来了。你祝贺我吧,祝贺我摆脱了孤独(?),祝贺我免除了困苦(?),祝贺我——嫁给了一个比我大十岁的农民!呵呵…呵呵…,哈哈哈哈——你撕掉了那幅字画,哈哈哈!
第六封
从农场回到家里我就躺倒了。足足躺了三天。妈妈说我是路上受了风寒。但我自己清楚,是心受了风寒。
你知道吗,离开农场那天,我突然之间被一股看不见的阴霾笼罩,我神志恍惚,呆如木鸡,我的行李都是同宿舍的姐妹帮我打理。我的脑子里尽是一幅幅的画面,模模糊糊,时隐时现:你们几个从北山坐在爬犁回来的景象,他们把小六子从爬犁上抬下来的景象(当时不知道是谁,只听前排宿舍的人嚷嚷压死了人,我紧张极了),你最后一个低着头走过来的景象——我那时差点没瘫了下来。脑中的画面渐渐清晰了,那是在南北河,河水清澈,蜿蜒流淌,秋天的柞树一片枫红,哦,南北河,我心中的河!我上了蹦蹦蹦车,我在四处找寻,可能你不会相信,但那时我心里在许着一个愿——如果我看到了你,那我就不顾一切下车,我们重新开始!可是我没有看到你,我知道这时我肯定看不到你(你的脾气我知道),以后也不会再见到了。蹦蹦蹦车就这么开了……
火车载着我轰隆轰隆地往南开,以前每当乘上南去的列车,心里总有一种喜悦和踏实,而这一次,全然没有这种感觉。我心头一片迷茫和空落,我不知道这列车将把我驶向何方。
母亲说,男方已经等急了,要我下个星期就过去。
我不知道,等待我的是什么。
……
第七封
我结婚了。
他们已经等不及了,说什么都准备好了,不要我操一点心。
我本来想捱到十月份,但妈妈对我说,算了,你已经是他们家的人了,随他们吧。
现在是阳历七月,阴历六月,我以前听妈妈说过,六月结婚,不是结婚是“热荤”。嘿嘿,其实我就是在“热荤”啊。
三天的婚宴搞得我头昏脑胀。他们乡下的规矩,婚宴要摆三天。那些个七大姑八大姨,邻所隔壁,狐朋狗友,来了足足一百多人。
他拉着我一桌一桌地敬酒。我看他至少喝了有两斤白酒。脸红得发紫。
他的狐朋狗友们起哄,其中一个喝多了,大着舌头说:新娘子是知青啊,听说以前在农场,一定有风流史吧?能不能给大家透露一点啊?大伙儿听了,一齐哈哈地乐。
他的脸色顿时变得铁青,狐疑地看了我一下。转身朝着那个愣头青就是一巴掌。大伙儿赶紧劝说解围。而一个什么远房阿姨却围着我看了三圈,又悄悄地和边上的另一个女人耳语一番。
他其实对我早就存有疑心。我几次推迟婚期,他认为就有问题。只是之前不便发作。他的逻辑推理很简单:我这么漂亮,在农场肯定有男朋友——有男朋友肯定就会有那种事情——有那种事情,所以一再推迟婚期。愚昧往往战胜理智并自称理智,谬论往往战胜真理而自称真理。悲哀。
我感觉面前是一个无底的黑洞,我正朝着这黑洞的深处向下跌去。
谁来拉我?
第八封
我的苦难开始了!
他看上去马高人大,心眼却比芥子还小。疑心病一直在他心里作祟。
为了求证我的贞节,他像一个妇科医生一样扒拉了半天。我拼命反抗,但他力大无穷,我在他手里如同一只待宰的小鸡。我精疲力竭,只好任由他折腾。我有生以来从未遭到如此的侮辱,可他言词铮铮:这是他应有的权利。
婆婆从婚后第二天开始就没了笑脸。她怂恿儿子“要收住她的心”。于是我的行动大大受到了限制。我现在的活动范围就是家里、田里和河边。他们不让我随便到镇上去,也不让我和左邻右舍多接触,更不让我回家看望妈妈。这让我痛苦万分,当初我之所以答应嫁到这个地方,图的就是回家只要半天的路程。他们像看贼一样的看着我,好像稍不留神我就会逃跑似的。我提出要看妈妈,他们就说写信让妈妈来。我只好借此机会给你写信,好在他识不了几个大字,对我的笔迹更是如看天书。因此即使当着他的面给你写信,只要不写上开头的称呼,他也不会知道。
只要空下来,我就拿出那些照片看,当然不能让他瞧见。我家边上有一条小河,那是供村里人洗涮用水。我在这河里洗衣服涮马桶。河水浑浊泛黄,远不能和南北河相比。
哦,南北河,不知今年的那片柞林红了没有?
第九封
一晃半年过去了。
今年春节,头一次不在家里过。说来也怪,在农场那阵,离家这么远,但每年春节却可以回家过年,现在,就几个小时的路程,居然不能回去。看来,有的时候,阻隔的障碍并不在于路途的远近。
半年的劳动强度足够抵作农场的4年。想象中的美好往往被现实一击就破。坌地,插秧,担水,挑粪,除草,捉虫,割稻,脱谷,田里的活儿一样不少;洗衣,做饭,打扫,拾掇,家里的活同样一件不落。此外,还有一件沉重的活更让我不堪重负。他顿顿要喝酒,晚上喝完酒就酩酊大醉,脚不洗脸不擦蒙头大睡。一觉睡到半夜准醒,于是我的灾难来临。沉重的身躯让人透不过气来,而漫长的折磨简直就是受刑。如果哪天晚上我挣脱不干,那么第二天就会加倍补偿。这样的日子真是生不如死。
但婆婆的道理很充分,半年了,还没怀上,那怎么行?我们讨媳妇就是要传宗接代呀。哪有女人不让自家男人肏的?想留给哪个野男人啊?
我欲哭无泪。
春节前我提出要回家过年,可他们借口春节事情多,我不能离开。我要看妈妈,他们说那就写信让她来。结果妈妈来这里过的春节。来时带了一大包,吃的穿的:三黄鸡,盐水鸭,翻领衫,列宁装。可那些三黄鸡、盐水鸭我吃着味同嚼蜡;那些翻领衫、列宁装我也无心穿着,结婚时做的几套新衣服都还压在箱子底下。妈妈见了我没说什么话,只在没人的时候拿住我的手看,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我倒什么也不在乎了,反过来劝慰她,说我在这儿很好。而且,不能让他们看到我们落泪,否则,以为我在向妈妈诉苦,麻烦便又少不了。
昨天是
长途汽车站大概有一里地左右,我和妈妈沿途一路无语。我不知道她此刻心里想些什么。我心里忽然跳出欧亨利的一篇小说《麦琪的礼物》。麦琪为了给丈夫的金表配上一条精致的表链卖掉了自己的一头秀发,但不料丈夫为了给麦琪的秀发配一套漂亮的发卡而把金表卖掉了。表链和发卡失去了它们的价值,但这份爱却永远存在。妈妈为了我的幸福动足了脑筋,我也为了能靠近妈妈而放弃了初恋。现在我们的初衷都实现了,但却又都失去了意义。人生,就是在演绎着这样一出喜剧。
把妈妈送上汽车后,我转身回去。天阴阴的,一阵风吹来我不由得一个寒颤。此时,我发现我多么想大哭一场。
第十封
我才知道,如果我不结婚,如果我还在农场,那么像我这样家庭情况的知青,可以按政策回户口原籍的。
连队的姐妹来信告诉我这个消息的。并说我们连队有两个类似这样情况的,已经在办理回城的手续。还说如果我在连队,肯定也能办。
如果,如果,没有如果,只有结果。
覆水难收,一切都已晚了。
母亲来一信,对此事追悔莫及。她忏悔万分地说,害了我一辈子。
看到此信,我凄然一笑。
自己酿的苦果,自己吃吧。
不知道你有什么感受?你撕掉那幅字画时的话一直在我耳边:“谁笑到最后,谁笑得最好。”你现在可以笑了。
我想我给你写信应该结束了。其实这些信一封也没有寄出,都压在我的箱子底下。
明天开始,我应该死心塌地做一辈子农民,死心塌地当丈夫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