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袋里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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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袋里的父亲

桂兴华

        罗中立《父亲》中那双忧郁的眼神,那只积满老茧的手,其实我熟悉得就像自己家中因长期患肺炎而格外清癯的父亲。尤其是那只触目惊心的碗!
  我父亲桂庆余,是慈溪人,字鹤峰,1913年4月10日丑时生于慈城,出身苦,是个孤儿,放过牛。有一天因为放丢了牛,他竟被狠心的地主塞入麻袋,扎紧后丢在荒野里,幸亏有人路过,他大喊大叫后才得以逃脱。不能想象年轻的他独自乘船到上海滩来闯荡时,单薄的长衫上披着别人怎样的目光。临近解放时全家搬到了南市巡道街193弄6号。我就出生在那里。
  我为油画配诗道:“一道道牛车的辙印,化成了你额上的皱纹。那是你拖着小村的贫困,绕过了弯弯曲曲的田埂――既犁下了对早春的爱,又犁下了对寒冬的恨。这碗情亮亮的井水,是你赤裸着古铜色的背脊,一次,又一次,从荒岗深深的岩层下吊起……”
  那时,早已退休在家的父亲,就是从老西门报刊门市部买来的《青年报》上得知我获得比赛第一名的消息的。他喜欢用很少的工资去买些报刊,从不买零食。
  我34岁的时候,曾经陪着从衡器厂退休的父亲回过慈城一次,他想在神钟山公墓选个“寿穴”。我给他拍了好几卷黑白照片。他面对照相机的机会很少。他微驼的背投影在一条条苍老的街面上。在陈旧但扫得很清爽的“三块桥板”、台棋弄和串梭巷,他用正宗的宁波口音跟我讲了很多、很多。说罗贯中、周信芳、三国孙权的谋士阚泽都是这里的人。有个东庙是纪念阚泽的,有副上联写得好:“东庙阚公,西庙房公,二公门户相对,方敢并坐”,可惜至今无人能对出下联。到了慈城的北门外,过了“师古亭”,就是父亲念念不忘的“桂氏祖祠”,上有红底金字的“帝者师”长匾,据说是明朝洪武四年树的,父亲为此感到很自豪。桂姓在慈城是大姓,足足有五百多家,有“侍龙伴凤”的美称。
  我与父亲只闹翻过一次。那是在1966年8月“破四旧”的高潮中。我从浦东中学回到家中,才知自家也被抄家了!我一下瘫倒在椅子上,耳边满是弄堂里传来的“造反有理”的铿锵歌声。惨白的日光灯下,父亲低着头、慢吞吞地端来一碗冰冻绿豆汤,我却气愤地把碗打翻在地!那碗的碎片很大。灯光好像也被击碎了。因为我听母亲说,我家被抄完全是自己引火烧身――父亲1951年失业后曾做过化工生意,有几小瓶原料样品一直放在阁楼上,他会自己把它们翻出来,一齐倒到同庆街的垃圾箱里。没想到那几瓶原料起了化学作用,燃烧并且爆炸开来。这还了得!一向胆小的父亲,这回反被胆小误了,自己栽入了被横扫的“牛鬼蛇神”之中。四周围都在日夜不停地疯狂地搜索,他害怕暴露。但清贫的家庭能暴露什么“变天账”之类的东西呢?他终于想到了这几个装着彩色粉末的小瓶。红卫兵马上开着大卡车到我家翻了个底朝天!想想那一晚,父亲见我发怒而一声不响、满腹委曲的样子,我想他一定是惊魂未定又添了恐惧。我真对不起父亲!
  我下乡十年,父亲的每封来信都很长。这里摘下一段:“早晚两头很冷,灯芯绒与绒线衫加棉马甲不够热,可穿小棉袄,比别人多穿一件无妨。仰头荡喉漱口每日三次不可忘,能清喉火清粘痰。桃子李子最最坏,不可吃。木箱底下的书报潮湿吗?有太阳时晒一晒。上海最近在学《党委要抓大事》活页文选,已售完,下次再寄。”
  回沪后,我第二次搬家是到瞿溪路,住在七楼。父亲来看我,攀到七楼后掏出的是送给我的一只咖啡色菱形壁钟和一根长长的细麻绳,还吊了个钩子,说:“你们爬七楼,很吃力,有些东西好吊上来”。后来,我们还果真用它吊过菜、牛奶瓶和书。
  很长一段时间,我必定每星期一傍晚去人民路看他。他还抓紧时间教我练太极拳。我知道他每天下午总是静静地坐在窗下,一个人写啊抄啊。他肺气肿严重以后,头靠在高高的枕头上,看见我就有气无力地说:“我跑了好多地方,都没买到1989年日历芯,你给我去买一本吧。”那天凌晨四点,我连续在父亲病床边守了两夜以后,骑车在空无一人的淮海路上为他寻找可口的饮料。直到八仙桥,才在一家通宵的食品店里买了两盒“蜂蜜果子汁”。父亲接过去后,马上狠狠地吸着麦秆,纸盒角角落落里的汁水都被他吸完了。这种饮料,他平时从不舍得买啊!
  1988年12月12日,父亲去世在南洋医院。那一晚我正好去同济大学举办诗歌讲座了。下午5点10分,就是我在四平路上的小吃店里充饥的时候,父亲的遗体已经运往太平间了!可那时,我还为父亲买了两瓶“维力多”。讲完课,我慌忙推开急诊间的门。一见父亲那张床已经撤空,我的头脑一下被重锤击中!父亲匆匆地走了!父亲,你能原谅我吗?你闭上眼睛的时候,我竟不在你的身边!我只庆幸:父亲在世时尝到的最后一丝甜味,是我带给他的。而这本带给他的日历芯,他已看不到了。他没能看到1989年。追悼会上他的那张照片是我挑了去放大的。他的那副老花眼镜已经随他一起火化了。几天以后,当我从龙华殡仪馆出来,把他的骨灰盒放在自行车前面的小筐里,小心翼翼地骑回家时,总想着他留给我的最后一个动作:深情并且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然后无奈地摇了两下头。也许他是在说:“我还有许多事要办,但现在办不成了。”父亲,那么就让我来给你办吧,包括把你送到你和我一起仔细选址的“祈盼松柏照顾”的离家乡慈城附近的骆驼桥不远的神钟山公墓。
  整理父亲遗物时,我发现他的小笔记本是那么多。有几段黑钢笔记下的密密麻麻的内容令我激动不已:“1969年12日,因新针疗法打成气胸,父将你全身上下四肢展开,拧、拔、搓,推拿各法齐用上。13日到卢湾区中心医院(即南洋医院)急救,谢丽娟女医师极力抢救,打电话向结防所借人借工具,抽吸出胸部空气4000CC,脱险。”“1976年5月23日,你结婚时送礼的有:朱福荣10元,张家外婆6元2元,葛幼卿杨小珍杨竹君台灯,顾兰英沈爱琴塑料糖缸一对,沈建民父玻璃杯连水壶及塑料茶盘,陈建忠照相簿一本,周文英枕巾两条……”
  父亲那时就对“五行缺木”的我留言:“水多可顺而不可逆”。而他自己也是“缺木”,一生劳碌。此刻,我又想起了自己那首《父亲》中的几句诗:“在这烫得快要冒烟的炎夏呵,我多想,多想成为一口井,盛满了你的梦,供你汲取。让我清澈的心愿,留在你干枯的瞳仁里……”
  父亲,你不会在麻袋里的。

       我还想去慈城看你呢,你在那里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