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丫鬟]依约是香菱-红楼书话-文化纵横-搜狐社区

红楼丫鬟                                 
                                   依约是香菱

      香菱，薛府的掳买婢鬟，原是甄家小娇生。红楼半部残梦，莲卿却是从始而终。论其平生遭际，恰似那哀筝声声，苦含情，谁人听？因此上，最是惹人怜疼。

      话从开篇说起，士隐从梦中惊醒，见着炎炎烈日、冉冉芭蕉，又一见的正是奶姆怀中的英莲，粉妆玉琢，乖觉可喜。士隐爱女如珍，癞头和尚却下八字断语：“有命无运、累及爹娘”。这癞头和尚书中几见，曾给过宝钗两句吉利话儿，亦曾嘱黛玉“总不许见哭声”，由此可知，这英莲也是那一干风流孽鬼中来的，属定薄命司，到底命运如何呢？

      和尚一通疯话而去，士隐略存犹疑又悔问不及之时，却被隔壁的穷儒贾生遮去疑思，招谈之间，英莲悄然离开了父亲的怀抱，不经意处似乎预示着什么。中秋一宴，士隐的慨赠资银，果助贾雨村待时而飞。然转年当元宵佳节时，士隐却丢失了爱女，寻觅不见英莲的影踪，夫妻二人昼夜啼哭，几乎不曾寻死，先后染疾病倒，这父母爱女之痴心，却也是英莲累及父母处。正可谓祸不单行，屋破偏遭隔壁火，一片瓦砾难存身，士隐携妻投至岳丈家，勉强支持一二年，却也到了投人不着的境地，暮年之人贫病交攻，士隐竟渐渐露出下世的光景来，着实令人可叹！也许是作者不忍让士隐死去，一支《好了歌》解得切，竟随疯道人飘然解脱了。留下甄家夫人一个，哭个死去活来，无奈何依靠父母度日，也比不得那身边丫头的侥幸，惟有爱女归来的音信可守盼，却不知指望着的是奸贼的欺人骗语。

      士隐夫妇的一段悲伤际遇，说不得是英莲累及。然复述一过，正是为英莲的遭遇做个映照，暮年的父母遭灾逢难之时，那个年幼的小英莲又着落在哪里呢？书中再见英莲时，已是过了八、九年了。这些年英莲如何得过？不用提那谁知娇养，不必讲那小姐娇生，但问是否忍受饥寒？是否挨打受骂？只在门子哄之再四时，英莲方哭着说出：“我原不记得小时之事”，所遭之罪尽在此一句，读之令人酸鼻。满心望着罪孽可满之日，谁料这薄命女偏逢的是薄命郎，薛蟠之罪固不可免，最不能饶恕的却是乱判案的葫芦僧，何等奸心贼肝，联系前文所提到的那个不经意处的预示，不禁想问：士隐济贾儒，莲儿冤未除。凤姐积阴功，缘何果报殊？

     经过又一遭的冤孽，英莲从拐子手中的卖钱物变身为薛家的婢女了，随着上京的薛家，最终落脚在温柔富贵之乡的贾府，先是伏侍薛姨妈，经宝姑娘得了新名字，唤作香菱。送宫花一节，随着薛姨妈的一声召唤，方又见到她。周瑞家的与金钏一问一答之时，她竟是笑嘻嘻的走来，周瑞家的一连几问，香菱只摇头说：“不记得了。”脂批有云：“伤痛之极！”周瑞家的与金钏听后，亦反为她叹息伤感一回，由此不难见二人之有善、有情，但她们并未真的感受到香菱“笑中的泪，乐中的哀”。

      在薛姨妈跟前二三年，为人行事不与众同，温柔安静大有主子姑娘的品格，这些在薛姨妈眼中尤为看重，那模样好倒在末则。命运虽给了香菱好品格，却难逃低下的奴婢身份而任人宰割，那呆霸王看着眼搀，心火难熬，与慈母纠磨几多，终于把香菱攥到了手，倒是薛姨妈不辱香菱的品格，明堂正道给了香菱一个身份，由婢而妾，做了主子的房里人，身边也有个丫头，看似比那些丫鬟略强些，却算不得半个主子，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只不过是供主子公开合法的独自占有享用的玩偶罢了。理上自是如此，然终久是要现实中存活，薛蟠虽是骄奢纵性，对香菱看的马棚风般，却不似孙少祖之徒。事乱人杂之时，也顾怕香菱被人臊皮，这呆兄对香菱倒有些真情实意，若不信，试看呆兄遭苦打回，香菱却哭肿了眼睛，反过来，更可见香菱待人之情的真、纯、厚。

      挨打未必是坏事，滥情人思游艺而走四方去了，慕雅女从而遂了心愿，一朝也成了园子里的人，脂砚斋评香菱之为人：“根基不让迎、探，容貌不让凤、秦，端雅不让纨、钗，风流不让湘、黛，贤惠不让袭、平”，如这般“集美”之人一旦逢了时运当如何呢？苦志学诗可为佳例，得黛玉之提讲，宝、湘诸钗之携顾，必然是“精华欲掩料应难”，能得诗社的请贴，方合香菱的品格，芦雪广这一社最是兴盛。然诗社并非常有，与小螺、芳官等斗草耍戏一段，才是香菱的身份常态，虽如此，身处大观园中可算得是一生难遇的称心岁月。

      好日子总是短暂，不及十月，香菱便离了园子，留下了衡芜院的冷清。回来了呆霸王，香菱不仅难有先时的自由自在了，而且一趟贸易，薛蟠顺路又一心看准了夏家小姐，急急的要娶妻过门。面对着众人的忙乱，纯情的香菱却也盼能早些过来一个“作诗”的人，得个“护身符”，她哪里能知道宝玉所感受到的悲凉气息，哪里晓得宝玉耽心忧虑的后来呢！因为宝玉的一句话就羞红了脸的香菱，从不会想到遭逢薛蟠棒打鸳鸯的不幸之后，又要遭受薛蟠命里鸳鸯当头打的致命一棒。自从夏家桂花伸出妒嫉的毒棒，姣苦香菱终应了那首判词：“根并荷花一水香[1]，平生遭际实堪伤。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一股清香化成一缕香魂，不知返乡的路途是否勾起辛酸的过往，回到故乡之时，若苦盼娇儿的封氏尚在人世，那缕香魂一定会相寻到梦里，一桩桩、一件件从未向人道出的话，尽情的诉与娘亲听。

       英莲、香菱、秋菱几经变换的名字，由莲到菱不变的是莲池中的那股清香，由香到秋却直射那难觅的香丘，一掊净土掩了风流。约计平生，香菱就似那浮在水面的睡莲，每当夜幕低垂之时，她就收瓣闭蕊，安静地睡过一宵，在黎明之前，又徐徐绽开，一睡一醒，一开一合，安静芬芳。她散发的一股清香原不是花香，若静日静夜，或清早半夜，细领略了去那一股清香，比是花儿都好闻，令人心神爽快。至此，不禁想起了判词上面的那幅画，试想未有桂树之先，定是碧水满池。应怜叹息之后，借用苏东坡的一首词[2]：

      莲花池间雨初晴，水风清，晚霞明。一朵英莲，开过尚盈盈。何处飞来双白鹭？如有意，慕娉婷。
      忽闻池上弄哀筝，苦含情，遣谁听？烟敛云收，依约是香菱。欲待曲终寻问取，人不见，余香倾。

注：
[1] “根并荷花一水香”取自周汝昌的校本，其有注云：“一茎香”平仄失调，各古抄本中唯舒序本做“一水香”。

     另明代常伦有《采莲曲》：棹发千花动，风传一水香。 傍人持并蒂，含笑打鸳鸯。《红楼梦》中香菱道：“不独菱角花，就连荷叶莲蓬，都是有一股清香的。但他那原不是花香，可比若静日静夜、或清早半夜，细领略了去那一股香，比是花儿都好闻呢。就连菱角、鸡头、苇叶、芦根得了风露，那一股清香，就令人心神爽快的。”由此可见，这“一股清香”正是那风传的“一水香”，不是与荷花“一茎”的花香。“傍人持并蒂，含笑打鸳鸯”一句也可让人联想，香菱与冯渊这对鸳鸯，毁于薛蟠、夏金桂这双并蒂，不同的是《采莲曲》中是嬉闹，而《红楼梦》中却是悲情。

[2] 苏轼的一首词《江城子•湖上与张先同赋》：

     凤凰山下雨初晴，水风清，晚霞明。一朵芙蕖，开过尚盈盈。何处飞来双白鹭？如有意，慕娉婷。
     忽闻江上弄哀筝，苦含情，遣谁听？烟敛云收，依约是湘灵。欲待曲终寻问取，人不见，数峰青。



查看原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