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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子勇:文化新疆 心灵故乡

上一篇 / 下一篇  2010-11-29 18:1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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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韩子勇, (新疆维吾尔自治区文化厅党组书记,副厅长) 汉族,生于1962年。新疆大学政治系毕业,长期在宣传文化部门工作。现供职于中国新疆维吾尔自治区文化厅,西北民族学院非物质文化保护研究中心、新疆财经大学新闻学院、自治区党校兼职教授,新疆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生导师、新疆大学人文学院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文艺研究和散文随笔的写作。著有《当代的耐心》、《边疆的目光》、《西部:边远省份的文学写作》、《文学的风土》、《木卡姆:巨灵如风吹过》、《鄯善之书》、《新疆故事:木卡姆》、《浓颜的新疆》、《深处的人群》等书。获第二届中国“鲁迅文学奖”。

     

        说起新疆,你会想到什么?沙漠公路?天山雪莲?火焰山?维吾尔族歌舞?还是哈密瓜?这个富饶而又神奇的地方,带给人们太多太多的向往和期待。
     曾经两次踏上这片土地,喜欢北疆如童话故事般的小镇禾木;喜欢夕阳下伊犁河的浪漫;喜欢喀什广场上虔诚祈祷的人们还有蜂蜜水;因为这样一个情结,所以,来到了今天(2010-06-13 )的讲座——文化新疆,心灵故乡。
    “窝棚是我的宫殿,篝火是我的宝座,世界在我眼中一如废墟,我的左半个脸已经被情火烧伤,右个半脸仍在唱情歌”——这是木卡姆里的一段歌词,也是本次的演讲嘉宾:新疆文化厅党组书记,副厅长韩子勇老师,用于本次讲座的结束词。
    上海与乌鲁木齐,相隔3933公里,若不是深深爱着这片土地,我想韩老师不会为了这次讲座特地来到上海的。韩老师说,他所有的工作,都是围绕着新疆展开的,那种自豪,能感受到。
韩老师的讲座分为五个部分:向西向东;古典世界的景象;大地;在路上;木卡姆。从历史、地理、文化、民族、宗教等各个角度向我们展现了一个立体而生动的新疆。
    印象很深的是,韩老师通过一个新疆的“疆”字,概括了新疆由北往南的地貌变化——疆字的右边是三横加两田。三横指代由北向南的阿尔泰山、天山和昆仑山三大山脉。两田指代准噶尔和塔里木两大盆地。
    北面的阿尔泰山,是中、蒙、俄三国的界山;中部的天山山脉,是亚洲最大的山系之一,也是现在前往新疆的“驴友们”钟爱之地。天山山脉天然地把新疆分隔成南北两部分,南有塔里木盆地,北有准噶尔盆地,习惯上叫南疆和北疆,它们在地貌、气候等方面,都有明显的差异。南面则是昆仑山,其中公格尔峰7719米,公格尔久别峰7595米以及号称“冰山之父”的慕士塔格峰高达7546米,并称昆仑群峰的三雄。
    疆字的左边一个弓字,弓字下面一个土字。弓字代表国境线,漫长而曲折。新疆与印度、巴基斯坦、阿富汗、蒙古、俄罗斯、哈萨克斯坦、塔吉克斯坦、吉尔吉斯坦等8个国家接壤。
     土字是国土、领土。这个小小的土字是在告诉人们,新疆边境之外还有很多原属于中国的领土,在历史上被迫签署的不平等条约中被割让了出去。
     简单的一个字不仅概括了新疆的地貌,甚至能够是新疆历史和现实的真实写照,不得不感叹中国文字的博大精深。
    很喜欢韩老师的那句话:在那片土地上,人的心是裸露的。——他们直率,他们感性,当然,他们也孤独。在这样广袤的大地上,地广人稀,也许因为那份寂寞,孕育了新疆极具魅力和感染力的诗歌和音乐作品。——时而欢腾雀跃,仿佛看到维吾尔姑娘甩动的辫子;时而又委婉低沉,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意境不免又给人一种沧桑之感。但无论是什么,他们却都一样的真诚,一样直指人的内心。难怪王若冰在那片土地上诞生了这么多的优秀作品。2005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向全世界宣布,《中国新疆维吾尔木卡姆艺术》正式被列入“人类口头和非物质遗产代表作”。
    西域,这两个字有太多,河西走廊,丝绸之路,玄奘,张骞……他有太多等着我们去发现,去驻足,去品味。感谢韩老师精彩的讲座,期待再一次踏上那片神奇的土地!———(上海图书馆讲座听众 李熠儒)
                      

 

                               向西,向东

  

       在陆权时代,中央王朝的目光主要是向西的。道理很简单,就是在古典时代,生产力水平决定了我们的先民们,只能沿自然地理所规定的方向去前行、去拓展。

  在陆权时代,中央王朝的目光主要是向西的。

  在我们的神话体系中,无论是“话语讲述的年代”还是“讲述话语的年代”,以昆仑神话为代表的创世神话都是占先的。在历史展开中,向西的交流也是主要的驱动力。中华民族的陆权时代,历史的展开方向可以用一个“Э”字来说明。

  为什么会这样?道理很简单,就是在古典时代,生产力水平决定了我们的先民们,只能沿自然地理所规定的方向去前行、去拓展。自然地理是人类活动的物质基础,是人类文明诞生和壮大的容器,同时,也大致规定了古典文明的规模、类型和结构。

  打开中国地图我们一目了然,向东是当时的人们无法征服的万顷波涛,向东的冲动只能到大航海时代才有可能,在此之前,只能留下蓬莱仙话,只能留下徐福借托为始皇帝寻找不死之药带童男童女远走扶桑的蛛丝马迹,只能留下与万顷碧涛小规模的纠缠……

  向北是苦寒之地,是密林、沙漠和草原,是冻土带,没有大的人群和文明。这些地方,对于农业的中央王朝而言,难于农耕而易于猎狩和游牧,直到今天也地广人稀。

  向南是热带雨林,当时的气候较今天更加湿热难捱、瘴气弥漫。就像《商君·画策》中所言,先民“伐木杀兽,人民少而木兽多”,开拓不易。古代聚落,多选择林疏地平、地力肥厚、土质疏松、不冷不热的大河冲积扇平原,一些历史悠久、规模巨大的文明,像尼罗河流域的古文明、两河流域的古文明、恒河和印度河流域的古文明都是如此,但黄河、长江流域所形成的冲积扇平原是最大的,它的文明规模也最大最稳定。

  中央王朝的腹地选择在易于农耕、温凉宜人的大平原地带,有足够的黄土面积,能够形成较大规模的文明和社会势力,在这里,自然地理所赋予生存、发展、成长空间特别重要,它决定了一个大陆国家的庞大形态,庞大到足以应付、吸收和消化后来南下的游牧力量,庞大到能够维持形态的稳定、统一和多元……甚至它也决定了,在古典社会中央王朝政治结构上的中央集权体制。

  我们还可以这么说,由于向北、向东、向南的困难,由于陆权时代的这些自然屏障所形成半封闭的自然地理结构,使中华文明在其成长发育期,有一个保护性的“蛋壳”,有一个加速壮大、比较早熟的特点,而一旦“成年”,其体量、规模、实力和结构,又使它具备较高的稳定,很难被撼动。也许,这正是中华文明能够延续几千年而没有中断的原因之一。

  在这个“Э”字形结构中,最难突防、也最晚被突破的,是万顷碧涛。只有当西方掌握了征服大洋的工业技术、进入大航海时代,列强携坚船利炮从海上杀来,中央王朝开始经历“千古未有之变局”。其次是热带雨林,中央王朝的力量很难持之以恒地长久突入、立足,同样,在南部也很难形成强有力的挑战。最为复杂的是北方,在世界最大的农耕文明的北方,是世界最大的游牧文明,宽阔的北方具有敞开的特点,贯穿欧亚的草原带,像敏感的神经,而此起彼伏的游牧力量有了这样一个绝好的平台,发挥着最好的机动性和自由度,这也决定了中央王朝向北的用力最多,古代中国的挑战和冲突主要呈南北向分布。

  相比较而言,这种自然地理情状,决定了中央王朝向西的目光。西域可耕地(绿洲)的支离破碎,决定了西域很难有一个成规模的中心结构,人文情状的突出特点是分散性。在中央王朝据有河西走廊之后,西域的历史基本上尘埃落定。

  和中央王朝开口向西的“Э”字形结构相对应。阿尔泰山脉、天山山脉、喀喇昆仑山脉,基本形成一个向东伸出、向东敞开的臂弯——它在地理上是拥抱东方的。而它向西一线,多是一些险峻逼仄的山口或达坂,这些极度缺氧的“达坂”,被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西方探险家们冠以“头疼达坂”、“头疼山”的名号,应该说,这些易守难攻的边疆山口,在冷兵器时代是天然的屏障。狭义的西域,其自然地理的方向是向东的,其历史人文也是向东的,这也是为什么自公元前60年西域纳入祖国版图之后,虽有分分合合,但统一是历史的主流和基调。

  

 

                                 古典世界的景象

  

       中国统一的历史和中华民族的形成,农耕与游牧,如一对数千年老夫妻,讲起婚姻史,纷争也罢,恩爱也罢,打到了肉里,也爱到肉里,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血缘混杂,最终不分彼此、融为一体。

  根据科斯定律,400毫米等降雨线,是一道分开农民与牧民的“篱笆”:长城就在这条“篱笆”上。超过400毫米的降水,是适宜农耕的区域,低于400毫米的降水,只能游牧。人类历史的很大一部分内容,就在农耕政权和游牧力量之间展开,两种生产方式的矛盾,是草和苗的矛盾。

  风一样,一个又一个,从北方以北,从更遥远、也更寒冷的草原深处,走出的游牧民族,一个几乎固定的行动方向,一个历史的宿命,是向南、向南,磁石般向南。在与中央王朝的融合磨擦之中,要么如泥牛入海无消息,要么固执带着不驯的野性,折头沿着贯通一线的欧亚草原带,向西而去——匈奴是个典型的例子,除了大量融入汉民族外,阿提亚的向西,甚至直逼巴黎城下……加速东罗马帝国的灭亡。之后,陆续而出、反复上演的游牧部族,几乎是沿着这个传统路线,重复历史老路,一次次上演经典的一幕。

  仿佛正是在和汉民族的对话和碰撞中,这些“披发左衽、鸟居逐牧”的草原行国,面目才渐渐变得清晰,在世界上最为浩瀚的汉文历史典籍中,留下星星点点的记述。这些记述,带有游牧的个性,不知从何而起,不知何时而终,似乎仅仅是一种“路上”的状态、“路上”的逗留。正是这些“残篇断简”,又几乎是研究北方少数民族最为珍贵的史料。

  据记载,羌是新疆最早的居民。除羌之外,现在知道的、出现在新疆的最早的族群,是《汉书·西域传》中的“塞种”或“塞人”,古波斯语称之为“saka”。“saka”本来就有游荡、游牧的意思,这支游牧力量,后因从河西走廊西迁的大月氏的冲击,从阿尔泰山、天山草原和盆地绿洲大规模迁徙,大部分退到帕米尔高原一带,月氏、乌孙、匈奴、鲜卑、柔然、高车、铁勒、嚈哒、突厥、回鹘、蒙古……如出一辙地重复着熟悉的剧情。

  与华夏腹地不同的是,西域绿洲的农业力量是如此分散,不比始皇帝留下的“大一统”,可以被后来者反复沿用,经过一段时间的适应,常有翻牌的机会并直捣漠北老巢。而且,中央王朝与游牧力量在争夺西域经营时,不离不弃,坚持到底,只要国力允许,便放手一试,仅屯田政策,自汉在轮台、尉犁始作俑者,就绵延几千年,因而更富成效。

  若单以某个曾经出现过的游牧力量集团而论,据有西域的时间,都远远无法与中央王朝相比。而且,“鸟居逐牧”、变幻无常、如风如云的游牧集团自身,越是到了后来,越是从文化到肉体,更彻底地融入“大一统”的中央集权,如契丹、鲜卑等。即使是入主中原、据有大统的游牧力量,蒙元、满清,也基本如此。

  在西域的历史上,由于南疆绿洲城国孤岛般的分散情状,较少产生大的联合势力,这里重演的是,如同长城内外的老故事:从漠北西来、从北疆南下的游牧力量,在平息了内部纷争后,沿着丝绸之路和连接南北疆的天山马道、隘口,一次次潮水般覆盖绿洲城国,建立游牧性质的地方政权。

  总体来说,中央王朝对西域的经营最为持之以恒、绵远悠长。“人主之国”的韧性,隐约如历史之“经线”,一以贯之,气息深厚。而每当“经线”气若游丝,陷于内乱而自顾不暇、力有不逮而废弛收缩之时,“马主之国”的轻灵闪动、迅疾易变,如“鸟居逐牧”,沿“三座大山”,飞来飞去,落脚在西域的绿洲。众多游牧力量,“走马灯”般轮番登场,你方唱罢我登场,及时穿插,以色彩缤纷的“纬线”与一以贯之的“经线”密密交织。如此,终成正果,收归一统,大成中华历史之锦绣,使西域如中华华丽披风的壮美一角,飘动于时光的长河。

  中国统一的历史和中华民族的形成,农耕与游牧,如一对数千年老夫妻,讲起婚姻史,纷争也罢,恩爱也罢,打到了肉里,也爱到肉里,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血缘混杂,最终不分彼此、融为一体。

  仅仅是汉字,已经是世界上使用时间最长的古老文字,今天的学生,还能读懂《诗经》、《论语》、《周易》、《楚辞》……清乾隆时编辑的《四库全书》,竟收录古代著作3457种、79070卷。可以说,没有哪一种文明在文化典籍上,能达到这样的纪录——这是我们古老文化的魂和核,而由观念到社会制度、由观念到物质经济、由观念到普罗大众日常生活的,是祖先丰富浩瀚的心灵和面貌,是壮丽山河、勤劳人民之上的另一个云蒸霞蔚的景象:文化中国——这是一条水量丰沛、源远流长,携带着高原的雪晶、创世神话、游牧炊烟……飘浮着稷、粟、稻、中药、香料、二十四节气、甲骨文、弦歌和水墨……负载着长城、宫阙、大运河、烽烟驰道、丝绸瓷器、指南针火药造纸术印刷术的文明大河,自东方流过。

  从边疆,从四面八方,从众多古代族群,一点一滴,一条条文明之溪,汇成支流、汇成干流,最终汇出多元一体的中华文明大河。而中国古代西域,在陆权时代,更是一条中华文明的重要水道,沟通中西,联系南北,处在文化交流的前沿。这样的格局,直到海权时代的来临,才略有改变。也因此,作为中华文化重要组成部分的西域文化,有着丰富、多样、新鲜、生动的文化因子。一个个风沙中湮灭的故城、烽燧,一具具体质多样、沉睡千年的人类标本,一张张杂驳古奥、甚至在同一张纸上写有多种文字的古代文书,一部部口传心授的民间史诗、民间故事、绚丽传说,一曲曲动听的大曲、歌谣和随歌舞动、灿烂盛开的肢体,见证了统一、和谐、交融、学习的观念、智慧与历史。

 

大地与云霓

  如果一个地区的文化、情感、个性、习俗,也可以用温度计来测量,新疆是强烈、热情、沸腾、极致……新疆,有一颗奔驰的心,直率的爱,喧哗的声音,无遮的视野,性感的身姿,浓颜的面庞。

  锦绣中华,如果是勾角相连、逶迤于东方的华庐美居,23个省、4个直辖市、5个自治区,再加上港、澳、台,是相通相连的三十五套房子,那么,新疆就是祖国西边最大、最美的一间。

  这最大最美的一间,家具也出奇的大:横贯东西的天山,是一个安稳、无限的书案或餐桌。47个民族、13个世居民族,围着这个大书案或大餐桌,排排坐。屁股下是绿洲的软垫。大家学习、阅读、思考、工作、生活……

  天池、赛里木湖,是早已备好的两杯清茶。

  吐鲁番和果子沟,是随手可取的两个果盘。

  天山松树,是漂亮的、码放整齐的下酒凉菜。

  冰山、雪冠,是空调,也是冰激凌。

  而昆仑山和阿尔泰山,是南北两个单间里的两张栖息梦想的高榻。

  ……

  这是一间处在顶楼、视线很好的房子,远方永远在更远的地方。这是一间采光极好的房子,洒满阳光,简直就是天然画室。苍苍茫茫地平线,苍苍茫茫天地间,360度的宽幅画面……新疆是室外的,露天的,敞开的。新疆有最好的露天效果,是在路上,地尽头,天边外。

  如果一个地区的文化、情感、个性、习俗,也可以用温度计来测量,新疆是强烈、热情、沸腾、极致的……新疆,有一颗奔驰的心,直率的爱,喧哗的声音,无遮的视野,性感的身姿,浓颜的面庞。我想看清新疆的容颜、气质和心灵。

  “疆”字仿佛专为说明新疆而设。这个字左右结构,左西右东:危险来自西方。“疆”中之“弓”,一次次向西张开。它弯弯曲曲的“弓”字边,就像新疆5600多公里的漫长边境,而那片“弓”外之“土”,提示我们在近代被一系列不平等条约割让的土地。面积之大,足可立国。

  “弓”字告诉我们,我们这个国家,失败在火器盛行的工业时代。汉唐开疆扩土,不输于漠北的马镫和弯弓,但到了晚清,形势大变,再也翻不过身来,一败再败于西方的“来复枪”。

  “弓”字还告诉我们,中央王朝在新疆有漫长的屯田史。自西汉开始的屯垦戍边,绵延几千年。从政治、军事而言,代表历史上中央王朝的有效管制;从文化、文明而言,源源不断地为西域注入儒家的文明。

  “疆”字的右边分别是“三横两田”。“三横”由上至下排列,分别代表三条山脉:阿尔泰山脉、天山山脉和昆仑山脉。

  但这是多么大的“三横”呀!

  在新疆行走,不管是走上几天、几个月,茫茫天宇之下,漫漫旅途之中,“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在你周身围拢成圆弧的地平线上,至少有一脉大山远远相随。山顶雪线,如银蛇颤动,逶迤天际。这雪线,如老人的眼睛,似乎为了看得远些、再远些,努力地眯缝着眼睛,静静俯视脚下辽阔大地,俯视大地上的苍桑变幻和踽踽独行——你始终躲不开她的目光,你始终在她的寓言般的视线里。

  “三山夹两盆”。上“田”为北,是准噶尔盆地;下“田”为南,是塔里木盆地。天山,果断地把新疆一分为二,北面是“北疆”,南面是“南疆”。就这样,新疆自然地理的骨架:166万平方公里的土地,写出的一个大大的“疆”字。

  阿尔泰山脉的大部分在境外,中国境内的阿尔泰山,是她伸向东方的脑袋。在中央电视台每天“新闻联播”后播出的天气预报中,这个高高翘起的“鸡尾巴”,就是阿尔泰山。她的羽毛被来自乌拉尔山和西伯利亚的强劲水气,吹成一朵盛开的屁股花。夏雨阵阵,冬雪纷纷。这里是新疆降水最多、植被最好的地方,也是新疆最重要的牧场和肉库。中国唯一流入北冰洋的水系——额尔齐斯河,就发源于这里。这条穿行于白桦林和碎石河床之上、清澈见底的蓝水晶之流,可以说是中国最美的河。

  阿尔泰山也是一座文化之山。历史上,它是驰骋于亚欧大陆北方游牧带的骑马民族国家的一个重要的纠结点,一个远离农业文明和强大中央帝国的藏匿点,一个供无数的游牧部族舔抚伤口、休养喘息、收拢部众、积攒厮杀力量的肥地沃土和理想之国。

  阿尔泰山自古以来盛产黄金。古代突厥人称之为Altun tara,在蒙古、哈萨克语中则音变为Altai,意皆为“金”。我国古代汉文典籍将之意译为“金微山”或“金山”。现存的细石器表明,远在八九千年以前,这里就有人类活动。公元前7世纪中叶,中亚草原游牧群体开始进入历史舞台,阿尔泰山脉位于亚欧大草原中部,自然成为各种游牧力量活动的枢纽。

  汉代的匈奴呼衍王出入“金微山”。而后,柔然又把“金山”作为主要活动区域。突厥崛兴,“金山”也是其重要的发祥之地,由柔然的“锻奴”起而立国,并由此东征西战,创建赫赫突厥汗国。突厥汗国分裂后,臣属于西突厥的“葛逻禄”主要活动于“金山”西南,之后又归于蒙元时期的窝阔台、察合台统辖。11世纪在黄河以北败于金国的辽国契丹从北京出逃,在“金山”的额尔齐斯河流域重整旗鼓,建立包括中亚和天山南北的西辽王朝——喀喇契丹。随后,喀喇契丹与伊斯兰联军在阿富汗会战并大胜,使西亚诸国“谈契丹色变”,并造成历史性误会,中亚之人和俄罗斯,至今以普遍用“契丹”的各种音译来称呼中国。

  成吉思汗曾六度金山。旌旗翻飞,铁骑成云,率领蒙古大军远征欧洲,开山劈路,四十匹神骏拖着华丽的宫帐大车,隆隆驰过阿尔泰的成吉思汗大道。一个世界历史上绝无仅有的、横跨欧亚大陆的帝国,就这样被游牧的铁蹄、箭镞、雄心、热血耕耘出来。明代“瓦剌”(卫拉特蒙古)代兴,这里又被划入准噶尔汗国的势力范围。今天,此处则是哈萨克、蒙古、汉、回等民族的生息地。总之,这里一直是游牧民族的“安乐窝”和“洞天福地”。

  历史上,战争是游牧生活的重要内容。很难想象,那些流散于旷野长风之中,孤独地哼着忧伤的长调,成天尾随于羊群之后,过着简单困苦的生活,善良、可怜、待人热情的牧人,怎么就呼风唤雨、摧枯拉朽,把一个个古老而强大的文明打趴在地。

  在人类漫长的冷兵器时代,马镫和弓剑组成的军旅,代表机动、速度和力量之王,是“上帝的鞭子”,如同今天的特种部队。反复上演、剧本如出一辙、残酷血腥而又无聊乏味的连续剧就这样开始了。如同冬天凛冽的西北季风,一个、又一个骑马民族,周期性地从欧亚大草原的深处,挥鞭南下,无情地冲击着中原的中央王朝、恒河流域的文明和古罗马的层层关隘。

    “星天旋转

  诸国争战

  连上床铺睡觉的功夫也没有

  互相抢夺、掳掠。”

  这段卫拉特蒙古的英雄史诗《江格尔》中的句子,形象地说明游牧力量在亢奋时的样子。不知疲倦的蒙古大军席卷亚欧,所到之处,富庶的城镇顷刻变为废墟,宏丽的庙宇瞬间化为火海。一个弃城而逃的不花喇人惊魂未定地这样说:“他们到来,他们破坏,他们焚烧,他们杀戮,他们抢劫,然后他们离去”。在这场蒙古旋风之中,先后有40多个国家、700多个民族归顺蒙古帝国。

  不管是匈奴还是蒙古,无论游牧者统治的疆域消长盈缩,她总有几个不变的“原点”或“根据地”:顺利时从这里出发征服世界,瓦解时又龟缩此处。这样的“原点”星罗棋布,在欧亚大陆的北方游牧带连成一线。比如鲜卑人从大兴安岭北段的“嘎仙洞”石室出发,而黄河河套地区曾经是匈奴的历史摇篮,著名的蒙古高原,几乎就是众多北方游牧民族的“老窝子”,是其最重要的历史舞台和牢固的大后方。

  一个有趣的现象是,在历史大时光的消磨中,游牧线不断地往北退缩,这样的“原点”也不断北移。越是深居漠北的,更原始、更新鲜、也更有战斗力的部族,也越是后来居上、有着更大的机会:这些“披发左袵、穹庐毡帐、食肉饮酪”的后起之秀们,瞄准日益成熟的农业社会的果子,扶摇直下,直到把自己消融在农民世界的稠人广众之中——“征服者被征服”,进入农耕区的游牧统治者,很快汉化,融入农业文明,一般是在50年之后,就谙熟农耕之道,成为儒家文化坚定的维护者,据关守隘,或凭借城池之险,徒劳地抵御着他们的后继者——新的游牧力量的进攻。几千年过去,牧人数量变化不大,少见城郭和地面上的变化,到今天依然地广人稀,而农人的世界却人满为患,市井如沸。

  这些“原点”、“根据地”,多是山高、林茂、水丰、草密之地,而其中以阿尔泰山最典型。古代金山,居于亚欧北方草原带之十字路口,东进、西攻、南下、北上,自由挥洒的空间比较大,而距其他大的势力范围又较远。众多游牧势力啸聚于此、养精蓄锐,就不足为奇了。

  按照语言学的分类,我国北方潮水般消长激荡的游牧民族,几乎统属于阿尔泰语系。匈奴、突厥、回鹘、黠戛斯、哈萨克等,属于阿尔泰语系的突厥语族;而鲜卑、柔然、室韦、契丹等则属于阿尔泰语系的蒙古语族。

  在卫拉特蒙古的英雄史诗《江格尔》中,也多次提到阿尔泰山,而且似乎“江格尔可汗”的理想国——“宝木巴国”的核心区域,就是阿尔泰——至少,“江格尔”的勇士们要为他们的圣主“江格尔”建造的宫殿是在阿尔泰。

  “美如开屏孔雀的阿尔泰山西侧,

  生长着万年的旃檀。

  在万年旃檀的中间,

  杂生着珍珠宝石树,起舞婆娑

  紧靠着五百株万年旃檀

  为圣主江格尔建造一座

  举世无双的十层九彩金殿。”

  于是,勇士们用黄金、珊瑚、象牙、珍珠和宝石,为“江格尔”建造了一座“离天上的白云还差三指”的宫殿。在今天阿尔泰山脉的崇山密林和山间草地上,找不到“江格尔奇”们用空前的想象、巨大的愿望和最华丽的词藻建造的“宫殿”。

  我不相信建立了皇皇帝国的游牧统治者,没有永垂不朽、青史留名的意愿。“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用不着雨打风吹,他们自己就是“雨打风吹”——他们对待历史的方式,如同他们自身存在的方式,是否仍在大时光的上游飘忽不定、“逐水草而居”?是否在用另一种我们所不熟悉的方式传递千古之谜?

  阿尔泰的深山之中,有太多的历史秘密和千奇百怪,如同大海微微颤动的洋面,光天之下,天地旋转,魅影重重。游牧力量的大时光,潮水般退去。祥和、平静、如深山美人般不为人知的阿尔泰,正在被小康社会日渐兴盛的游客围观。封闭了漫长岁月的阿尔泰,如一坛刚刚开封的老酒,凛冽清纯,醇香四溢,沁人心脾。

  准噶尔盆地的核心部分是古尔班通古特沙漠,蒙古语的意思是“三堆芨芨草滩”,这里是芨芨草、梭梭和骆驼刺的世界。芨芨草就是古代边塞诗中常提到的“白草”,一墩一墩,其茎细长,劲直柔韧,如箭杆密集地怒放。准噶尔盆地的自然条件、特别是植被情况,要比塔里木盆地好许多。历史上,这里是传统的游牧区,现在有水和地势平缓的土地,早已开发成连片的农业区,深山、浅山和盆地深处半荒漠的地方才是牧区。游牧区和农区的交相混杂,加之以相对发达的交通线和密集的城镇,是北疆的特点。

  农耕社会的封建文人进城做官,无论官作多大,最后都愿意告老还乡,回到他出发的地方,田园才是他真正的家。而游牧民族对夏牧场的眷恋,也使他可以抛弃城市,找到自然之子的感觉。村落、族群、文化,就像野生动植物,就像由心灵、肉体和观念构成的水土,环环相扣,暗藏天机,出生、发育和成长在哪片地方,多少有一定之规。

“疆”字中间这一横,是“天山”——“天尔塔格”。

  在新疆的“三山”之中,天山无疑最为重要,是新疆地理的脊梁,是新疆之书的书脊。天山,承上启下,与昆仑山和阿尔泰山隔“盆”遥相呼应,东到新疆的东大门哈密,西从伊犁入哈萨克斯坦,绵延数千公里,占有最重的份量,在新疆的历史地理中位置显赫。

  这条被日本学者松田寿男称之为沙漠瀚海中的“天山半岛”,“有一个不能等闲视之的作用,就是引导草原游牧民族流入绿洲,并使之转变为农业民族”。最典型的例子是回鹘汗国溃败之后,公元840年,从漠北西迁南下,入主天山南北,与绿洲上的土著居民混合而成现代维吾尔族,并从一个游牧民族演变为农耕民族。

  以农业民族的眼光来看,巨大的山脉往往是阻碍。但在游牧民族那里,有水草的山脉,是驰骋的高速公路。特别在西域的大漠热风中,天山犹如干旱世界和生命禁区的生命孔道,历史上活跃于西域的每一个游牧力量,无不是藉此东去西来、南下北上。天山的千千万万个细小褶皱中今天不为人所知的一条条马道,筛子般漏下一股股箭镞的铁骑,从而显影出历史上游牧力量在西域的影响。

  天山,是历史转折时的高速公路。是牵动西域的神经和血脉。这种历史文化的“导管”的作用,不仅体现在新疆,作为一座跨国山脉,在它西段的中亚诸国也上演过同样的故事。松田寿男的结论是,“天山路通往亚洲的所有地方。古代亚洲具有代表性的势力,全都与天山路相联系,并以此十字为中轴而进行活动”。作为“亚洲心脏”的天山山脉,被赋与丰厚的历史意义:

  匈奴侵入天山南北,是为了联合羌人对汉朝构成北、西、南三面合围,而西汉军队西进,“断匈奴右臂”,是为了打破合围,据有丝路商道;柔然将天山南北作为粮草财源,突厥汗国也把天山南北为其行政中心之一;“大唐雄风置安西”。不仅现在的新疆,昭武九姓——现在中亚的许多国家,都归其管辖。其开放的气度和恢弘的视野,使中央王朝的事业和疆域步入辉煌;回鹘汗国在内乱、流疫和黠戛斯人的三重打击下,据天山而入农耕,最终与当地土著合流,形成今天新疆的主体民族——维吾尔族;不可一世的成吉思汗的两个儿子——窝阔台和察合台,正是以西天山的“阿里麻里”(今伊犁一带)和天山北麓的“别失八里”(今吉木萨尔县)为中心,建立了窝阔台汗国和察合台汗国;向着太阳升起的地方,向着西天山的隘口——蒙古土尔扈特部不堪沙皇压迫,从伏尔加河流域,冲破围追堵截,毅然率部东归,长途跋涉,杀出一条血路,出发时17万,死伤多半,回到伊犁时,只剩下7万人,牲畜皆无,族人形容枯槁,衣衫褴褛,“其幼孩有无一丝寸缕者”……游牧民族的迁徙征战、离合分聚,把天山同世界的其他地方联系起来。

  “疆”字的下“田”,是塔里木盆地。塔里木盆地是装满沙子的大容器。这个大容器有53万平方公里,是世界上最大的盆地,里面共有9条河流,从盆地周边的天山、昆仑山、喀喇昆仑山、帕米尔高原向盆地中心汇聚流淌,大部分最终汇入并构成中国最长的内陆河——塔里木河。沿盆地四周的河流,共发育出80多块绿洲,大一点的约有上万平公里,小的不足一平方公里。正是这大大小小的绿洲,负载着历史上的绿洲城郭。

  在新疆漫漫沙漠、戈壁长路上行车,最初上路时的兴奋、热情,被枯燥单调、无边无际的雄浑壮阔,抚平、稀释、浇灭……突然进入绿洲,仿佛重返人间,看到稠密、鲜活、发育健康、浓烈如诗、香纯如酪,一浪一浪迎面而来的人流,你会觉得绿洲像个大会场、大巴扎、大节日,原来沙漠、戈壁上的人,终年都在这里晃荡、赶集、过节呢。面积广大的塔里木,留给人们的可耕地,就是80多个墨绿色的小点。而由九条河流汇聚而成的塔里木河,串起这80多个墨绿色的点,像康定斯基的抽象画,随意、诗意地挥洒在黄褐色的牛皮纸上。

  古人把塔里木河与黄河联系起来,塔里木河消失于罗布泊之后在沙下潜行,与黄河沟通,因此也认为黄河的源头在昆仑山。黄河之水天上来。直到清朝宫廷派出寻找河源的大队人马,才搞清河源不在西域。“塔里木河”这个名称确定于清代。“塔里木”,在古突厥语中是“注入湖泊的沙漠之水”,现代维吾尔语则是“田园”或“耕地”的意思。

  塔里木河结束的地方,是游移之湖罗布泊——罗布淖尔。古代典籍称之为“盐泽”、“泑泽”、“蒲昌海”、“牢兰海”。塔里木河又有“无缰野马”、“乱河”的声名——塔里木河似乎也有“游牧”的秉性,经常改道,因而这个湖的外形极似“大耳隆”。这个地理考察圣地,自十九世纪末,成就了一大批中外地理学家。

  作为宗教与古代语言的“走廊”和“博物馆”的西域,几乎沉淀了亚欧大陆各种宗教和语言的影子。丝绸之路也是“求经传教之路”和“语言文字之路”。

  塔里木遗落了最多的古代语言——在最安静无声的地方,留下人类最多的众声喧哗。汉文文字系统:汉文、西夏文、契丹文、日文;阿拉米文字系统:佉卢文、波罗钵文(亦称帕赫列维文、巴列维文)、粟特文、摩尼文、突厥文、回鹘文、希伯来文、阿拉伯文、哈卡尼亚文(又称喀喇汗文)、波斯文、叙利亚文、察合台文、满文、托忒蒙文;波罗米文字系统的文字:婆罗米文、梵文、焉耆——龟兹文(亦称吐火罗文)、于阗文(亦称于阗塞文)、吐蕃文、吐火罗式回鹘文、八思巴文。除上述之外,还发现有希腊文和拉丁文。有些古文字文物发现量较大,如汉文、佉卢文、焉耆——龟兹文、回鹘文,有些则量极少,仅见于印章和钱币。如契丹文、拉丁文、日文等。

  新疆发现的古代语言包括属上述四大语系的诸语言,属印欧语系的语言:塞语、吐火罗语、犍陀罗语、粟特语、梵语、大夏语、婆罗钵语和帕提亚语;阿尔泰语系的语言:就没有文字的民族而言,乌孙、匈奴、鲜卑、柔然、吐谷浑等的语言都属阿尔泰语系。属该语系的有文字的民族有突厥、回鹘、契丹、蒙古、满族等;汉藏语系的语言:汉语、羌语(羌族没有文字)、古藏语、党项语(即西夏文所表现的语言)。闪含语系的语言:阿拉伯、叙利亚语等。应该指出,新疆所发现的大量汉文文献说明,汉文及汉语是新疆最古老的文字和语言之一。

  只要能读懂丝绸之路上语言文字,就能搞清许多历史、宗教和文化之谜。美国人类学家摩尔根说:“塔里木河流域是世界文明的摇篮,找到了这把钥匙,世界文化的大门便打开了”。这座历史文化的迷宫,吸引着重量级的研究者,使中亚黄金腹地的研究成为学术上的“奥林匹斯”圣山,每一个要成为“宙斯”的神灵,都要经过“九九八十一难”——以西域为代表的中亚的学问,被视为畏途,成了许多学术大家最后“发言”的地方。

  喀什、莎车地区,是基本连片的南疆的最大绿洲群,面积有3.6万平方公里,历史上,也正是在这个地方,出现了有一定规模的政治势力集团,而且也是在音乐文化上最具代表性、结构最为完整庞大和严谨的“十二木卡姆”的诞生地。绿洲是文明的容器,也是人文的结构,绿洲的大小,某种程度上决定文明的规模、构架和稳定性。

 塔里木盆地再往南,就是莽昆仑。

  在古代传说中,中华民族文明的发祥地是自西向东。传说虽非信史,但也不是完全的虚无飘渺。

  顾颉刚在《中国史学入门》中说,“世界人类最古是在帕米尔高原繁衍起来的。以后,从这里分为去亚洲的、去欧洲的、去非洲的若干支”。中国神话系统,特别是创世神话,以昆仑为基座。黄帝、昊帝、伏羲、后羿、螺祖、女娲、西王母这些赫赫神灵先祖,均活动于昆仑山。昆仑是众神之山,是天帝在人间的“下都”。越是记载中华早期人类活动的典籍,从《山海经》到屈原创作的《九歌》,昆仑都是个源头,都躲不开昆仑。周穆王西巡,相会“西王母”,是在昆仑。屈原《九歌》,“登昆仑兮食玉英”,屈子向往的神仙居所,在昆仑……情况很清楚,西域、昆仑,绝不仅是自张骞“凿空”之后,才进入中原的视野和记忆。

  汉族的玉崇拜,最崇拜的是和田玉。早在丝绸之路之前,就有玉石之路。这个创世神话,这个玉文化,追溯到源,是昆仑。这是不是华夏族代代相传、稀薄而夸张、对祖源地、对古老家园的集体潜意识呢?一个创世神话体系、一个把玩几千年的和田玉,都显得莫明其妙,都把自己和千里万里之外的一座高不可攀的大山联系在一起。

  这一点,越往上推,越是走进时间的深处,越是让人感到震惊。是不是在人类大洪水之时,就只有这么一片未被淹没的陆地,洪水消退,祖先四散,向东的一支,落脚于河洛,文明草创,抚今追昔,对依稀模糊的过去,仅留下两样:口传的集体意识——昆仑神话和手里攒着的温润美石——昆仑玉,好像一个人,从梦里醒来,迷迷瞪瞪,失神之中,忽然忆起祖先的亡灵和遗物,从而以昆仑为创世地、以昆仑玉为神秘的礼器。

  殷、周,一直到汉,河南南阳的妇好墓、江苏徐州的楚王墓、湖北随州的曾候乙墓、山西侯马的梁孝王墓和晋侯墓……王族大墓出土的“金缕玉衣”和大量的玉器,所用之玉有和田玉。宋应星在《天工开物》中说:凡玉,贵重者皆出于阗。从古至今,昆仑美玉,一直被上层奉为至宝,为皇家专营。可以肯定地说,在丝绸之路开通以前,还有一条玉石之路,在玉石之路之前,昆仑山一带也有中原居民大量活动的印记。

  世界各地的文明,都有过石器时代,可能都曾和玉这样比较硬、比较美的石头有过蜜月接触。但像中华民族这样,与玉、与美石,厮守终身、从一而终的,恐怕仅此一家。中华民族对美石的挑选不是今日开始的,是从石器时代,也就是史前文明就开始了。从那时起,就相中了昆仑玉。而且,一订终身,不离不弃,再不移情别恋。汉字中玉旁的字,在各国各民族中,恐怕是最多的。而且,皆是美意。而玉中又独独钟情于昆仑玉。中华民族如同“贾宝玉”,是“衔玉而生”,而且是衔昆仑玉而生,并以地球上最大的山脉——昆仑为基座,演绎创世神话、祖先功绩。

  我在想,祖先为什么把最早的神话放在这里呢?为什么能在这浩瀚荒寒的地域找到如此美石呢?关于昆仑玉,一定是在漫长的历史中,一代代生活在这里的人,才有可能发现这样的美石。

  昆仑是也可能就是中华民族的祖源地,是中华民族的神山圣域。中华民族始终一贯的“昆仑情结”,一定还有更深的原因,那永远迷失的黑暗记忆,很可能是中华先民的早期的“集体记忆”或“集体无意识”。不要低估我们的先人,不要以个人和后来历史的尺度,囿于上古的情况。

 

 

 

                           在路上

 新疆的歌,是大地上的歌,是路上的歌。

  新疆的歌,与路有关。新疆的歌,是大地上的歌,是路上的歌。

  戈壁上、沙漠中、荒野间、绿洲里、山谷中……这歌,因寂寞而孕育,因孤单而诞生,因思念、忧伤、无助、疲惫、无聊——或者,就是想打破沉寂、打破虚无、打破地平线、打破无穷无尽的空旷……漫漫长旅中,一点、一点,积累的心绪和情感,终于塞满天地间,无法排遣,蓄积膨胀,不能不爆炸,不能不倾泄,不能不脱口而出。

  心为情动,歌为心声,歌为灵魂而响。无歌——人要这嗓子干什么。

  王洛宾的贡献,在于打通。打通不同民族民歌的“隔”,既保持了新疆民歌的地域特点、民族特点,又使这种个性、差异找到一个更大的接受美学的平台,使野百合也有春天,也能传遍全世界。

  有人小瞧改编,小瞧编词编曲。其实,只有高手才能拨开云雾见青天,一下子找出其中的最好的乐句,闪光点,加以发展、延伸,流连忘返、一唱三叹。所谓“大学之道,见性明德”,用的是排除法。拭去尘垢、锈斑、皮壳,让美的晶体露出来,光彩照人。

  我曾为西部文学归纳过一个现成的原型套路:“在路上”。

  盘古后羿共工女娲伏羲——这些高原旷野上的众神,在路上;

  周穆王的辚辚车仗驮着西王母优美的起合唱答,在路上;

  丝绸包裹着的“赛里丝国”在路上;

  羊脂玉携带着莽莽昆仑,在路上;

  羌、塞、月氏、乌孙、羌、匈奴、汉、柔然、高车、嚈哒、吐谷浑、铁勒、突厥、吐蕃、回鹘、蒙古、锡伯、索伦……向东向西向南向北,衣袂带风裙裾飞扬,在路上;

  张骞、班超、细君、解忧、玄奘、鸠摩罗什、苏祇婆、哥舒翰、马可波罗、纪晓岚、左宗棠、林则徐……在路上;

  汉文、西夏文、契丹文、佉卢文、梵文、粟特文、吐火罗文、于阗文、摩尼文、回鹘文、阿拉伯文、突厥文、希腊文、八思巴文……在路上;

  萨满教、祆教、佛教、道教、摩尼教、景教、伊斯兰教……在路上;

  葡萄、核桃、哈密瓜、石榴、苜蓿、棉花、小麦、胡萝卜……这些奇花异果们,以芳香甜美的灵巧身姿,飞行或匍匐,在路上;

  茶叶、麝香、龙涎香、乳香、安息茴香……散发着浓烈或清雅的气味,在路上;

  造纸术、养蚕缫丝术、指南针、掘井术、火药、筑城术……在路上;

  汗血马带着西凉乐、伊州乐、高昌乐、龟兹乐、于阗乐、康国乐、悦般乐、疏勒乐、安国乐,载歌载舞,风驰电掣……在路上;

  西域枯燥无比的大戈壁之路,同时也是鲜花盛开的长旅。当肉体被风沙解散,自然归于元素,大地呈现真相,裸露的心灵就开始歌舞。

                                                                          心手情         新疆的民族文化,文学以诗为核,艺术以音乐为核,造型艺术以舞蹈为核。这三样,都有最高的抒情品格,同时也具备最简约最抽象的形式感。

  新疆是歌舞之乡,这一美誉流传千年,不独为今日所拥有。被大漠、关山重重遮挡的新疆,给人留下的印象是感性的。绚丽歌舞、瓜果美食、民族风情,像古代的鸣镝,传达西域的消息。就是今天,“口里人”提到新疆,最初浮现的印象也主要如此。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我在写作《西部:偏远省份的文学写作》一书时,写到“叙事与抒情”,有这样一段话:“各民族在其童年时代都是天然的抒情家,都首先把抒情作为‘立言’手段,它夹杂在仪式、巫祝、原始崇拜之中,是‘记述’祖先功业的最基本的形式之一。你可以这样认为,人类最初的形式感是关于抒情的,人类最早的有意无意的创作都带有抒情的性质”。

  至今我仍然觉得,抒情能力的大小有无,是人类心灵精神是否健康的重要标志。而西部,特别是新疆,这片亚洲大陆干燥的腹地,这个沙漠、戈壁、绿洲、冰山的老家,到处摇曳、晃动着抒情的喷泉,铺陈、挥霍着心灵的奢华……新疆,正有一个漫长的“抒情世纪”。新疆的民族文化,文学以诗为核,艺术以音乐为核,造型艺术以舞蹈为核。这三样,都有最高的抒情品格,同也具备最简约最抽象的形式感。

  当今天的青年,只能用华服美钻为礼物,向异性表达爱慕时,怎么还能想起那些月光下,在姑娘的窗前抱琴彻夜吟唱的情痴呢?在名词、动词、形容词……甚至连介词都必须兑换成利益的今天,怎么能够相信,人类曾有过一个仅为心灵的“弦歌诗人的时代”。

  被孔老夫子誉为“思无邪”的“诗三百”,地中海的波浪和岩石养育的荷马史诗,柯尔克孜人山谷里的“玛纳斯”和卫拉特蒙古的英雄史诗“江格尔”,篇篇都是可唱的歌谣,人人都是杰出的歌者。

  我理解的音乐,不是平民百姓的奢侈品和职业艺术家们的“象牙塔”。真正的音乐,由人民创造,被人民享受,是绿洲阡陌上的日常生活。如同盐、麦子、果子和风,是一些生命的基本元素。诗言志、歌咏情。在文学的领域,新疆各民族最发达、最经典的样式,是抒情程度最高的诗歌,新疆的少数民族几乎都可以算作诗歌民族。

  在山谷草原、戈壁绿洲,在高原、在路上,《玛纳斯》、《江格尔》、《木卡姆》、《福乐智慧》……这些代表性的文化珍宝,是诗、是歌、是音乐、是舞蹈;在通往南疆的长途客车上,一车陌生的男女会不由自主、旁若无人长时间唱起歌来;在茶馆、在庭院、在毡房、在草原,人们大大方方唱起歌来;在伊宁市的马路上,那时车还没今天这样多,姑娘们挽手成一排在马路中间走,边走边唱;在八十年代的新大校园,路灯下的林带里,男男女女比赛似地嬉笑歌唱,在深夜,喝醉的无名青年,用伤感的歌声铺满人烟稀少的街道……

  在新疆,艺术和生活是不可分的。在新疆,在没有任何先兆、暗示、提醒、计划、鼓励、怂恿的情境下,突然就盛开歌舞的天地,让人惊喜不止。歌声和舞蹈渗透到日常生活的肌理,随现随灭、随灭随现,是心灵的闪现和肉身的冲动,无拘无束。

  在新疆浩如烟海的音乐文化中,维吾尔木卡姆艺术无疑是篇幅最为巨大的。这是一座音乐的宫殿:二十多种美妙的乐器弹奏出千千万万的音符、曲调和乐段,几十位古典诗人小心捧出心灵的篇章,野生的民间长诗和民歌民谣也风尘仆仆地赶来,加入这浓烈绮丽、质朴明丽、飞翔起舞的歌词,无数年轻或苍老的躯体在音乐中旋转起伏,把广袤的土地变成鲜花盛开的海洋……这些冥冥之中为上苍所钟爱和圈定的“材料”,最后组建成一大片非人工的“宫殿”——这“宫殿”,在天山南北的一片片绿洲上,如星辰闪烁,鳞次栉比,首尾相连,熠熠生辉,使古老的土地成为歌之城、乐之都、舞之域、诗之海。

  西域有许多不可思议之物,如同传说和奇迹的故乡。说到艺术,最不可思议的传奇之一,就是维吾尔木卡姆艺术。木卡姆艺术,是广泛出现于中亚、南亚、西亚、北非等多个国家和地区的音乐文化现象,其中以沙漠绿洲地区最为典型。

  如果把音乐比作星光灿烂的夜空,木卡姆就是燃烧的银河;如果把音乐比作沙子,木卡姆就是无边无际的塔克拉玛干;如果把音乐比作绿洲上的树木,木卡姆就是绿洲上随处可见、哗哗歌唱的白杨。

  木卡姆是集歌、舞、乐于一体的大型综合艺术形式。现代维吾尔语中,‘木卡姆’一词主要指“套曲”。维吾尔木卡姆的代表——《十二木卡姆》中的每一部木卡姆,都由三部分构成:第一部分是“穹乃额曼”,也就是“大曲”,它由系列叙咏歌曲、器乐曲、歌舞曲组成;第二部分是“达斯坦”,就是叙事诗,它由系列叙事歌曲、器乐曲组成;第三部分是“麦西热甫”,由系列歌舞曲组成。它就像一个美人,聪慧善思、有着迷人记忆、睫毛闪动爱意、发辫缠绕的柔情的脑袋,是“穹乃额曼”;柔软的腰身、绿洲上的绰约身影、显露民间之心和大地故事的,是“达斯坦”;充满修长的动感和青春的力量,体现速度和激情,走遍绿洲、处处留下欢乐的海洋的,是她足尖之上的“麦西热甫”。

  木卡姆是音乐大家族中的长篇巨制,是用音符写就的心灵史书,是维吾尔人爱的结晶。

  最后,我用一首木卡姆的歌词作为结束。

  “窝棚是我的宫殿

  篝火是我的宝座

  世界在我眼中一如废墟

  我的左半个脸被情火灼伤

  右半个脸仍在唱情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