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山警世录》背后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8 04:15:51
陈一文顾问按:张庆洲为纪实文学界与新闻界写的这篇文章发表在《读库》中,发行量有限,较少人能够见到。这篇文章提供了《唐山警世录》写作、艰难的发表过程背后许多引人深思的重要情况,同时使我们看到发生重大科技创新受到压制扼杀事件时,纪实文学作家与新闻工作者的重大社会责任。
“唐山砸了个烂酸梨,青龙却无一人伤亡”
唐山人无法忘记和亲人生活的最后一天。这一天过后,数十万亲人的生命结束了,还有数十万幸存者由此而改变了一生。那些与唐山大地震有关的中国地震界的官员、专家及工作者们,无论在这一天做了什么,他们都不应该忘记。
与大震有关的还有一座美丽的小山城--青龙满族自治县。在这个无法忘却的黄昏,这里是另外一种场景。远处的山尖缓缓地刺破了夕阳,西边的半个天就被染红了。整个县城一片悲壮。路边的大喇叭的“东方红太阳升”不见了,竟然滚动着临震警报:“地震随时有可能发生……地震……”
县委书记兼县长冉广歧坐镇帐篷当中,一脸的庄严,指挥青龙县满族自治县四十七万人民创造着人类灾害史上的奇迹。
青龙县科委主管地震工作的王春青--这个大山的儿子,是他带来了大地震即将来临的信息。信息的来源地在哪里?九个小时后的震中区唐山!通报的人是谁?地震科学家汪成民。他是哪里来到地震科学家?国家地震局分析预报室。青龙距唐山一百一十五公里。冉广歧指挥青龙人民创造着奇迹,一无所知的唐山人民却面临着巨大的死亡……
--《唐山警世录》节选
《唐山警世录》1998年10月开始采写,2000年8月3日第一稿完成。然后书稿就被搁置。一直到2005年发表于《报告文学》5月增刊,2006年1月单行本问世(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这本书占用了我断断续续的七年时间。
纪实文学的关键是采访。第一个采访的是唐山市地震办公室负责人杨友宸,采访相当顺当,谁成想这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顺当,以后便是诸多的不顺当。曾经发出地震预报的有功的不说,在某个环节误事的也不说。误事的不说似情可原,有功的不说好像就有点费解了。被采访人年龄都比我大,风雨经得多,好像谁也不想没病找病。有功的和误事的偌大一群人,有两个长辈堪称代表。
冉广歧时任青龙县委书记兼县长,后调任保定市委副书记,已离休赋闲在家。直接找冉书记联系不中,就找了他儿子冉文彦。文彦说老爷子谢绝采访。我执意采访就直接去了。在保定古城宾馆,文彦说,老爷子说了我还是组织的人哩,他有组织的介绍信么?我就去了保定市委办公厅,说明来意,办公厅的看着我的证件就琢磨事儿。我紧着说大年初一的话呀,办公厅的就给开了,大意是,请冉书记接洽。跟着就盖了个大章。
文彦出来说,那还得看你跟老爷子的缘分。一瓢凉水顺着脊梁沟留下去了,我静了心,在中国官至市委副书记这一级,绝对是个政治家了,可不能小觑。
冉老的背像背着一个小面袋,再也卸不下去了。脸上老人斑不少,脖子上有几粒黄豆大小的煞是枪眼。他穿戴也土,掉到垄沟找不着。这是1976年的青龙县委书记兼县长吗?我与老人一搭话,便不由得五体投地了。他谈吐明快,思维相当敏捷。引经据典挥洒自如。青龙和保定的口音混杂着,浓重的声音就像一口苍老的钟,客厅好像也跟着发颤了。
中国人几乎都熟悉的县太爷—徐九经就在我眼前晃悠。
冉广歧与徐九经,一样的诙谐,一样的幽默,一样的睿智。不同的只是:徐九经是经过一代又一代文学家的再创作,才成为中国百姓所敬仰的县令;冉广歧率领青龙县人民创造的奇迹,也在世界灾害史上理直气壮地占有辉煌的一页。
前辈与晚辈对话,就像自行车的老轮盘和新链条,要磨合得彼此能接受对方了再说。他很清楚我的采访目的,我就是不进入角色,天之涯海之角越扯越长。他像待自己孩子一样无拘无束的时候,会主动说话的。我等来了那一刻,按下录音机。
冉广歧:唉--!俺爷俩儿坐一块了,就推心置腹肝胆相照地说。唐山大地震过了一些日子,承德地位书记告诉我,这个事我跟省委汇报了,就不要声张了。国家地震局7月14日在唐山召开了一个会,汪成民发出了地震信息。唐山砸了个烂酸梨,青龙却无一人死亡。作为国家地震局不好说。这个事就压下了……
梅世蓉时任国家地震局分析预报室主任,主管华北震情。唐山地震以后,听说记者和作者很难采访他。我采访的重点是咋漏报的,不采访主管华北震情的关键人,拙作就更显出拙来了。电话里的梅女士说,对唐山地震预报问题,不想谈,因为很难谈,说也说不清楚,麻烦事太多……我静静地聆听着一个七旬老者谢绝采访的理由。
与她交谈了将近一个小时。我说唐山地震漏报了,您作为一个地震科学家,国家地震局负责华北震情的政府官员,一定有自己的看法和理由,也一定有无奈与苦衷。我坚信,在这个世界上还没有谁愿意看到地震与死亡。
梅女士终于答应了,转天我直奔北京。
在梅女士家里,这位主管华北震情的官员先谈了辽宁海城。我与梅女士惬意地交谈着,为海城人民幸免于难高兴。我说您那是就主管华北震情吗?梅女士笑道,主管,海城在华北边上。她完全沉浸在昔年的成就之中,声音好像也年轻了。她说海城地震中期是有预报的,最精彩的还是临震预报啊!中国任何一个省、市大地震的预报,都要和国家地震局通报,而且必须得到同意。如果我们上头不同意,他还是不敢报。
梅女士有理由激动,那是中国地震史上辉煌的一页。海城地震如果没有预报,那简直不知要死多少人。我给你讲,那比唐山,至少不亚于唐山。因为海城地震七点三哪,倒了很多房子,而且它人口密集啊……我们到国外去做报告,谁都承认这是人类第一次嘛……
我不忍心把她从谈兴拽出来,可是不拽不中,海城地震不是采访的重点,唐山地震七点八级海城地震七点三级。一提唐山地震,梅女士的兴致骤然衰落,对话渐渐艰难起来,末了,一问三不知再问就摇头了……
张庆洲:唐山大地震漏报,是否跟唐山属于首都圈有关?
梅世蓉:应当这么说吧,首都圈的地震预报不是那么容易的。作首都圈的地震预报顾虑很大,不是高精度的预报,谁都不敢报。一直到现在还是这个问题。为什么那些成功的地震预报都在首都圈以外?所以就奇怪了,首都圈的地震台最多,研究力量最强、历史最悠久,资料最丰富,可是……
张庆洲: 1976年也是这个状况?
梅世蓉:是这个状况。咱们打个比方,说北京地区估计有一个五道六级地震,你是报还是不报?你报了,好家伙,北京城要采取一个措施,这是多大的损失?……所以,首都圈的地震预报不是很轻易的事,思想负担特别重……
张庆洲: 1976年7月14日,国家地震局在唐山召开了京津唐渤张群测群防经验交流会,近百名中国地震界的官员、专家和工作者到唐山二种参观地震科研小组的情况。田金武老师郑重发出地震警报:1976年7月底8月初,唐山地区将发生七级以上地震,可能达到八级。像这样的地震警报,查志远(时任国家地震局副局长,作者注)回来不讲不通气吗?
梅世蓉:那次会议我没参加。咱们是瞎猜啦,田金武讲的时候查志远在不在也是个问题呀,听了没听也是个问题呀,这我就不知道了。至于我,根本没资格去参加哪个会,因为我不是群测群防处的人。哪个时候体制就是这样。分析预报室是国家地震局里一个小的很的机构。你也知道“文革”中的知识分子夹着尾巴做人,咱们就规规矩矩做工作就是了。所以与我无关的事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张庆洲: 1976年5月,国家地震局在山东济南召开了华北水化学地震会商会议。唐山地震办公室负责人杨友宸向地震界的领导、专家和同行们郑重提出:唐山在近两三个月内有可能发生强烈地震。
梅世蓉:不知道,不知道。
我采写的经过是这样的,大都是先和被采访者约好时间,采访录音,过来整理文字,然后再约见被采访者,请他们亲自修改或签字,生怕与史实不符,生出是非来。
冉广歧老人在审稿时一字一句地推敲(他曾于1972-1974年间任《承德日报》总编辑),我作为晚辈深为感动。梅女士签字时,好半天才写上了:我说的都是事实……并严肃地签上了名字。汪成民、耿庆国、黄湘宁、马希融……则是认真修改了稿子。每个被采访者亲自修改或签字前几乎都经历了反复思考,对历史负责的精神令我钦佩。被采访者亲自修改或签字后文稿便不再动,我要永远珍藏。
我始终想采访查志远先生,始终未能如愿,这是拙作的遗憾。我希望有一天能补上这一页。
那时拙作叫《唐山大地震漏报真相》。
这部书稿开始漂泊,漂泊于京城各个出版社之间,有若干朋友为拙作出版奔走呼号。拙作最后落户于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我虽然出版过中长篇小说,报告文学却是初次。从整体结构到遗词造句,责编作了很好的修改,修改稿当精心保存。封面设计震撼人心:“唐山大地震漏报真相”是黑体字,血色的不规则四道横杠压在朦胧的残楼上,上面标注着时间、地点和震级,死亡和重伤人数。
万事俱备只欠开机。
2000年10月13日20点左右,我接到唐山市委宣传部熟人的电话。电话中说有本书要出版啦?我说是啊。熟人又说,明天到市委宣传部来一趟有空没?我想说明天是周六,又一想周六谈话一准儿不是小事,就说好吧。转天到了市委宣传部,我看到了一份正式文件。
这份标为“中震办(2000)第343号”的“中国地震局文件”,标题为《关于对<唐山大地震漏报真相>一书处理建议的函》:
近日,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将唐山业余作家张庆洲所写的技术性长篇报告文学《唐山大地震漏报真相》一书书稿交我局审阅。我们阅后认为,该书存在严重问题:
一、该书作者将采访的部分当时人某些不符合事实的一面之词,不经核实地登录,严重地歪曲了唐山大地震前后的一些事实。
二、该书中所给予肯定的某些做法,与我国防震减灾方面的法律法规明显相悖,如予宣传,将严重误导公众,造成不良后果。
三、该书不仅涉及到唐山地震,还涉及到对现今的地震预报及某些地震预报手段的评价、对国外地震的预报以及‘文革’中的一些人物的评价等敏感问题,其很多内容都与事实不符。
地震方面的宣传报道是一个事关群众、事关社会稳定的极其敏感的问题,党中央、国务院领导对此高度重视并曾多次作过指示。……鉴于该书不少内容严重失实,且采用的是采访当事人的纪实方式,如予出版发行,极易误导群众,造成人们对唐山大地震认识上的混乱,有损党和国家的形象……建议有关主管部门采取措施,并通知各出版单位,不要出版发行此书,以免造成负面影响。
落款时间是2000年9月19日。
此路不通就迂回吧,我就以唐山和青龙为背景,构思了长篇小说《今夜无雨》。
《今夜无雨》初稿完成之际,中国地震局的朋友来电,说地震局局长早就换了,把书稿寄去再试一试?就试试。
2004年7月25日,拙作快递中国地震局审阅。其实是不敢奢望啥了,日子像黑白画报一样翻着,幼稚二字愈发凸显出来,正在笑话自个的某一天,我竟收到了宋瑞祥局长写于2004年8月9日的亲笔信。宋局长的信是用毛笔写的,信笺是洒金纸。信中说:
……这是对重大地震灾害事件的纪实,人们对此很敏感。但文中提出一个很重要的命题,开放型防灾ABC,生命高于一切。为此,我们应当着力考虑未来,落实科学发展观,如是……可能便于大家认同……
宋瑞祥局长的亲笔信令我心悦诚服,我连夜开始修改。11月28日将修改稿呈送宋局长,请他百忙中阅示并作序。12月中旬,我赴中国地震局取序言,见到了宋局长,不巧的是他刚退下来几天。宋瑞祥局长不回避唐山大地震,撰写了令人警醒的序言:
……本书以唐山地震为例,提出了在有中长期及临震背景条件下,如何尽最大可能的防震减灾,以及社会公众如何逃生等重大问题。本书提出的命题“开放型防灾备灾ABC”、“生命的尊严高于一切”等等,我以为对社会公众是有益的。强烈的地震,生命线工程毁坏、房倒屋塌不可避免,但减少生命和财产损失是可能的。
……
世界各国和地区对空难和海难几乎都进行周密的调查,不断地吸取经验和教训,尽最大可能地提高安全系数。面对危害最烈的地震,人类却在重复着一次又一次的悲剧。只是把同情心献给不幸者,这不能不说是人类的悲哀。
一次又一次的惨痛教训告诉我们,地震预报是政府、社会公众和科学家共同参与的大事情。人类居住的家园,一次又一次地被地震摧毁。二十世纪过去了,一百多万人在地震中遇难。新世纪来临之初,地震活动仍然按照地球活动规律发展而发生。……自然科学家努力探索,社会科学家也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