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庆洲:唐山警世录(九,续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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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前)
**唐山悲剧能否不再重演
人类居住的家园,正在被强烈的地震一次又一次地冲击。无论是穷人还是富人,无论是领袖还是平民,无论是有神论者还是无神论者,都一样地渴望生存。
人类面临大自然的严峻挑战:如何进行地震预报。
我带着这个有着悲壮色彩的尴尬命题,采访了联合国全球计划灾害科学与公共行政管理相结合(UNCP-IPASD)中国协调办公室主任刘小汉教授。
我与小汉教授谈话的目的在于,大地震给人类带来的灾难是毁灭性的,在地震科学现状不尽如人意的情况下,唐山大地震悲剧能否不再重演。
这个世界性的命题太大了,似乎应该是联合国秘书长考虑的问题。其实,我们注意到安南先生已经开始考虑了。我与小汉先生同是地球村的村民,“位卑未敢忘忧国”吧,就斗胆来研讨这个大问题了,给各个国家和地区的政府提一点建设性的意见,敬请海内外有识之士赐教。
世界地震预报现状
张庆洲:唐山大地震的悲剧,不仅唐山人在思考,全人类都在思考:唐山地震能否不再重演?人类似乎难以应付大自然的严峻挑战,所以只能保持一种无奈的缄默。人们能够做的,仅仅是每当某地发生大地震的时候,把金钱和泪水献给不幸者。人类一次又一次地交着昂贵的学费——生命。
这不能不说是一种残忍!
我想知道的是,现在世界各国和地区的地震预报现状如何。
刘小汉:地震是突发性的严重自然灾害。
地震预报,尤其是短临预报,是世界难题。这个难题在于:政府和公众的需求与地震科学现状之间存在一个巨大的矛盾。一方面,政府投入了大量的资金进行地震预报的研究,社会公众的期望值很高。另一方面,各国的地震研究机构非常为难,无论如何也难以作出精确的预报,尤其是短临预报。
实事求是地说,目前全世界短临预报的最高命中率是30%左右,而这个只有中国才能做到。前几年日本政府决定停止地震预报研究,在世界灾害预报科学界引起了一场很轰动的争论。地震预报究竟该不该做,也就是说有没有可能做出比较准确的预报,一部分自然科学家,大部分社会科学家和政府部门,相对来说比较悲观。日本政府已经不再投入了。美国的投入越来越少。中国政府还是相信地震是可以预报的,仍然在不断地投入,希望科学家继续研究。
但是,一旦发生大地震,西方一些发达国家的地震科学家就会陷入进退维谷的境地。社会公众是纳税人,更有发言权啊。就说不要他们了,这帮科学家很笨!政府也会指责,你们是干什么吃的,每年花费好几千万美元,都做了些什么事?在这种情况下,地震科学家为难到什么程度呢,就干脆躲开短临预报这个研究领域了。但是打的旗号还是要研究,实际内容却偏重理论研究了,什么岩石圈结构,什么岩土力学等等,我也可以写论文也可以有研究成果。但是向政府发布地震预报,尤其是短临预报我不愿意干。有意无意之间就回避了。
从职能部门来讲,他很清楚完不成这个任务,但职责又必须完成这个任务。从心理学的角度来分析,他可能就考虑宁可少报,非得有特别大的把握才报。而“特别大的把握”,只是一种理想或是幻想的情况,全世界的地震预报工作者心里都明白,这是不可能做到的!
政府从行政管理的角度考虑,地震科学家预报了一个地震,根据临震预报停工放假人们都去躲避地震,这对政治经济的影响是非常大的。公众搬出去一个礼拜了不震,过了十天半月的还不震,你科学家说这是怎么回事?大都采取这种极端化的措施。就没有类似天气预报降水概率50%或是30%那种概率预报。世界上地震预报准确率一般也就是10%左右,在这种情况下发不发警报?假如说明天纽约可能发生7级地震,概率15%,行政管理人员一想,这种警报没法发!
张庆洲:这种令人堪忧的现状,是一个国家和地区还是全世界的普遍问题?
刘小汉:全世界的普遍问题。政府要求科学家拿出准确的预报,科学家拿不出来;政府认为你拿不出准确的预报,我就没法办。这是一个死结!几乎所有的政府都是这种观点。所以呢,就别让老百姓知道什么震情,封闭得越严越好。科学家说要有地震,政府说你有把握没有?科学家往往无言以对。有一天真发生地震了,政府就告诉纳税人:对不起,我们的科学家现在还不行,很抱歉!
这就形成了这样一个局面:真的发生了大地震,政府没有发布预报,老百姓就怨恨政府;政府就责怪科研机构;科学家就有苦难言。这三大群体之间就出现了三堵墙。一次又一次的大地震,使得政府、公众和科学家之间的三堵墙越来越坚固。三大群体之间互相不理解,甚至互相扯皮、推诿、抱怨。
现在还不能够承认预报科学的现状,根据这种现状采取适当的防灾备灾措施。
中国地震预报领先世界初探
张庆洲:我国政府从60年代起就坚信:“世界上没有不可知的事物,地震是有前兆的,是可以预测预报的。”(周恩来总理语)三十多年来,政府不断地投入资金,那么中国地震科学现状如何呢?
刘小汉:国家地震局的几个研究机构下了很大力气。由于压力非常大,所以希望做出高精尖的研究。对一些比较“土”的经验类预报方法,他们就顾不上管也不大相信。在他们做决策的时候,一般不大考虑土办法,像土地电、地应力等群测群防手段,在唐山大地震以后就相继下马,任其自生自灭了。
从长远来看,进行高水平的科学研究是正确的。但是这种研究到什么年月才能够达到精确预报的程度呢?现在看来还是遥遥无期。
相反,一些经验性的土办法倒是比较灵光。比如,近几年新疆、内蒙的几次地震,联合国全球计划项目的科学家,用比较“土”的办法报得非常准确。地应力、地磁、次声波、天体引力激发地震等等十多种方法都比较灵光。我们就对比呀,预报意见和实际发生对比,评分比较高的都是属于经验科学的。
张庆洲:您认为经验科学的土办法有十多种,是否以黄相宁的地应力为例剖析一下,这种监测手段“土”到什么程度?联合国全球计划项目在什么情况下开始资助地应力?
刘小汉:地应力记录的曲线多种多样,什么样的曲线发生什么样的地震,没有一个精确的模式来判断。数学上1+1=2毫无疑问,地应力不行,它在一定程度上依据科学家本人的经验来判断。以往发生地震的曲线什么样,现在的曲线又出现了类似;曲线不完全一样,但它有一个相似性。这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不精确。从自然科学的角度考虑,这不行。但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却是极其宝贵的,在人类尚没有高精尖仪器的今天,地应力起码能大致预测地震!而这个极其宝贵的一面呢,在科学界和高层次领域不大被接受。
这造成了很多对地震预报很有造诣的科学家得不到应有的重视。他们没有经费支持,有的甚至还受到了一些压力,这可能是科学上的竞争造成的。各行各业都有竞争,“文人相轻”嘛。
这种现象,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削弱了一个民族或者说一个国家整体预报科学的能力。你正规军打不成,我民兵能打,可你不相信我民兵,又不让我民兵打……
这种现象是很糟糕的。
小汉先生很机敏也很健谈,但是谈到中国的土办法下马时却很吃力,吞吞吐吐似有许多难言之隐。他谈的只是中国地震界那场争论的结局:国际地震界一些科学家认为中国“预防为主,专群结合,土洋结合,依靠广大群众,做好预测预报工作”的宝贵经验,我们自己却大大咧咧地扔掉了。今天扔一点明天扔一点,一直扔得联合国全球计划项目心疼了,拨出款项来资助地应力等土办法能够继续研究。
其实,唐山大地震以后,中国地震界便开始考虑如何处置土办法了,并引起了一场不小的争论。
中国新闻界资深记者顾迈南、刘剑钊和郭远发早在80年代初曾撰文《地震预报—一个不容忽视的重大课题》,指出:
……
唐山地震漏报以后,那种所谓的慎重论和怀疑论又抬了头。有些专家说:“目前的观测手段和预报方法太简单”,如同“看图识字”,“有的地震即使报出来了,从理论上也说不清楚”……有些同志还主张把地震预报只交给专门人员作为探索性的理论课题慢慢加以研究,什么时候理论上“过关”了,搞出些模式,什么时候再考虑预报。
……地震预报工作,对于震情的观察、研究,目前确实还处于初级阶段。但这第一步是很可贵的,已经获得的第一手资料和经验,具有重要的理论意义。有些专家至今并没有认真分析过各台站和群众测报点震前观测到的各种异常资料,他们又有什么根据说这些资料“没有多少价值”呢?许多科技人员说得好:“认为目前预测预报地震的方法太简单,是‘看图识字’,我们也承认。但是,‘阳春白雪’当然很好,问题是目前世上还没有,倒是‘下里巴人’已经给广大人民群众消了一些灾,除了一点难。”
人们认识任何事物,一般都是先从“看图识字”开始的……当前地震预报工作者已经积累起来的资料,他们所用的手段和方法,既是对地震规律的认识尚处于初级阶段的表现,也是取得更深刻认识的十分重要的基础。轻视这些珍贵的资料和可行的方法,轻视已有的宝贵经验,甚至对之持否定态度,是不科学、不实事求是的。
……
……由于指导思想上轻视实践的观点尚未得到根本的纠正,这些台站在人力物力等方面还得不到应有的支持。有些水平较高的科技人员已经或正在脱离观测和预报的第一线,逐渐往所谓的“纯”理论研究方面转……这些都使震情的监测和预报工作受到了削弱。
……
将近20年过去了,今天重新拜读顾迈南等先生的文章,不禁为他们的远见卓识惊叹。遗憾的是这种忧国忧民的呼吁并未能扭转大局。有幸的是联合国全球计划项目慷慨资助,中国的“下里巴人”才给世界献上了一片勇于探索和实践的曙光!
没有路,踏出去就是路
张庆洲:我采访过当年唐山地震监测网的很多人。我以为这些人很有水平,如杨友宸、马希融、田金武、李伯齐、王建功、姜义仓、侯世钧、吕兴亚……他们都曾经预报了唐山大地震。按照临震预报三要素来衡量,报得最准确的不是科学家,而是这些唐山地震工作者!
他们的家在唐山。
他们一旦发现家乡有大震的危险,便全力以赴昼夜监测了。
时隔二十多年,他们都是六七十岁的老人了,回忆起唐山大地震那刻骨铭心的经历,悔恨的泪水还是止不住地流!我就不明白,国家地震局的官员和科学家们,在1976年7月14日唐山二中现场会上听到田金武发出地震警报时是怎么想的,即使这个老知识分子在胡说八道,也要平心静气地想一想他为什么胡说八道吧。进一步说,一个人胡说八道,两个人胡说八道,三个人四个人……都在胡说八道吗?唐山大地震短临预报已经达到这种水平了,不能说这是一种偶然现象。
这么说不公平!那么,我们地震预报的出路究竟在哪里?不找出一条出路,唐山大地震的悲剧还有可能重演!
刘小汉:唐山大地震漏报不仅仅是一个预报水平问题。
唐山大地震已经是历史。你写得再准确,再生动,再精彩,它依然是一个历史。因为就像你说的,不找到出路唐山悲剧还可能重演!
联合国为什么重视青龙的经验?就是认为这是一条行之有效的防灾备灾之路。
1976年唐山大地震期间,科学家、政府官员和群众充分交流信息,成功预警,从而使青龙县避免了一场大劫难。青龙县距震中只有115公里(青龙县温泉村距唐山仅70公里),虽有1.8万间房屋倒塌,却无一人伤亡。而且在地震发生5个小时就派出了第一支医疗队,这就非常的奇迹了。
另外还有一个大背景,联合国十年减灾计划历来把主要注意力集中在抢险和救灾上。现在联合国的官员逐渐认识到,无论多么及时地救灾也不如更好地防灾,而防灾的关键就是预报。科学界普遍认为,预报是十年减灾的一个重点。
负责调查青龙范例的是科尔博士。她是著名的社会学家。她在考虑政府、科学家和公众之间的三堵墙怎么样才能打开。在三堵墙尚未打开的情况下,政府就会越来越封闭。什么地震预报,今天张三冒出个预报,明天李四又冒出个预报,行政管理人员怎么办?政府干脆严格管理,不许外传,不许互相交流。这样做,一方面维护了社会稳定,另一方面却妨碍了科学研究。
青龙县是什么情况呢?
青龙县的政府官员得到的预报意见和唐山及其他地方得到的预报意见是一样的。而这个临震预报意见,拿黄相宁老师自己的话讲,“预报的也不是百分之百的准确”。这是科学现状嘛。
如何根据这种带有很大非确定性的预报意见进行防灾备灾?人类面对特大的严重自然灾害,仅仅依靠政府的能量能战胜吗?
政府就没有想一想,怎么把老百姓的积极性发挥出来,让他们参加到这种尚不成熟的预报科学活动中来。而青龙县就做到了,充分发挥了群众的积极性,那么多的学校和单位,观测水位呀、水氡呀、地电呀、地磁呀……好多的土办法,而这些土办法是很灵光的!从经验上来讲,就算土办法不太灵,如果在合适的程度上进行防灾备灾,又有什么不可以。
唐山大地震是没有前震的突发性地震。像海城地震虽然预报成功了,但前震太多,这样的地震不用你权威研究,老百姓都知道要地震了。这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科学成就。真正了不起的科学成就,是成功地预报没有前震的大地震,这是当代世界上最大的难题。没有明显前震的大地震,它的前兆现象往往是通过老百姓来获得的。如果大家都有地震知识,就会积极主动地观察牛啊羊啊老鼠啊,那些动物的临震前兆异常是比较准确的,是非常有价值的宏观异常现象。
在70年代,中国是提倡群测群防的,并取得了很大的成果。当然也出现了偏差,投入的人力过多,或者说管理得不太好,影响到社会经济的发展。这可能有它一定的负面影响。所以后来呢,就慢慢地不提倡群测群防了。
现在,人类面临第5个地震高峰期,可是依然没有找到一条很好的地震预报途径。突发性地震真来临的时候,很可能又要重演唐山地震的历史悲剧!所以,现在联合国也非常焦急,像科尔、朱若敏女士等,她们不断地投入,不怕苦不怕压力不怕冒风险。她们提出了一条出路:开放型的防灾备灾!
开放型的防灾备灾,青龙便是一个成功的范例。
现在世界各个国家和地区普遍实行封闭型的防灾备灾策略。
开放型的防灾备灾,在人类面临21世纪自然灾害挑战的时候,可能是一条行之有效的途径。
张庆洲:通过我对唐山大地震的调查,尤其是对当年唐山地震监测网的调查,我发现老百姓的能量是巨大的。如果引导得好,他们能取得的成就,比仅仅依靠政府或仅仅依靠科学家要大得多得多!
这是几个数量级的差别。
遗憾的是,唐山人民在大地震前夕已经这样做了!
如果采用开放型防灾备灾的策略,公开唐山地震工作者的地震预报意见,无疑会减少大地震造成的损失。
刘小汉:当然,开放型的防灾备灾策略,会给行政管理部门带来很复杂的局面。他们最担心的是社会稳定,这就需要引导和管理,而且要逐步地做,使老百姓了解预报科学研究的现状,使他们知道地震科学的知识。不一定是高深理论,在现象学的领域就可以。
老百姓大都是通情达理的,他们了解科学研究的现状,就会理解政府的难处。
社会不安定的恐慌心理是怎么来的?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不是由于泄露震情造成的,而是由于政府对老百姓封闭、老百姓缺乏地震科学常识造成的。政府越封闭,老百姓就越恐慌。在这种情况下,流言蜚语就产生了。这些流言蜚语往往不是科学家的预测意见,而是在一些很奇怪的渠道里滋生出来的。
世界地震预报的“三堵墙”
张庆洲:您讲的开放型防灾备灾策略,各国和地区的政府能接受吗?
刘小汉:我们正在努力,希望他们能够逐渐接受。联合国全球计划项目的宗旨是:打破政府、科学家和公众三大群体之间的三堵墙,实现一种开放型的防灾备灾策略。从许多角度考虑应该打破,只有打破了才是出路。实际上,对于我们中国来说就是依靠群众。从社会学的角度来说,就是把公众的能量调动出来。
政府把一部分责任交给公众。
让公众知道政府是负责任的,发不发警报是政府的责任。
如果政府在有把握的时候发布警报,没把握的时候就封闭起来,行政管理部门承担不了这个责任,这是地震预报科学现状决定的。
既然这样,为什么不把一部分责任交给老百姓,让他们参与防灾备灾的具体行动?就像青龙县一样,在行政管理的协调下,老百姓把观察到的宏观异常告诉科学家,科学家再根据理论研究及时会商,就会使地震预报更加精确,这是很好的事情嘛。
当然,接受开放型的地震预报思想,需要行政管理者、科学家和社会公众在观念上要有一个比较大的转变,尤其是政府要有一个质的转变。
世界各国和地区的政府不愿意接受联合国的这种思想。我说的不接受,不是政府无能呀什么的,绝不是这个意思。几乎所有的政府,无论政治信仰如何,都不愿意看到地震造成的悲剧。只是政府有政府的难处,政府有政府的习惯。
张庆洲:世界各国和地区发布地震预报的权限在哪一级?
刘小汉:发布地震预报的权限是非常高的。这正反映了行政管理者的担心,怕科学不成熟造成虚报,怕引起公众的恐慌,所以科学家必须报给政府。
张庆洲:这个权限越高,政府的责任就越大。
刘小汉:实际上政府负不起这个责任。为什么联合国出面,这不是一个国家而是全世界的事。任何国家单独做这件事都做不成。因为政府、科学家和公众之间没有沟通,他们各有各的难处。
这是矛盾的死结。
张庆洲:我觉得实行开放型防灾备灾策略,国民素质的高低是否也很关键。
刘小汉:你想一想,当时的青龙人未必比现在的青龙人素质高,可是青龙县一样做成功了。关键还是行政管理。青龙县的行政领导,层层的关键岗位,每一层思想都很一致,让老百姓参加到防灾的具体行动中来。
张庆洲:青龙县政府公开发布了临震警报,学校在操场上课了,商店在外边卖货了,整个青龙县“山雨欲来风满楼”,在这种情况下假如不震老百姓会如何呢?
刘小汉:可能会产生一点负面影响,问题不会太大。因为对青龙县来讲,宏观异常出现了很多,不震的概率已经很低了。老百姓看得很清楚,狗啊猫啊都反常了,黄鼠狼搬家了,老鼠满街跑了,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不地震,老百姓也会很理解,绝对不会怨恨政府!
你再联想一下,如果老百姓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政府突然发布了临震警报,老百姓糊里糊涂地搬出去了,结果地震没有发生,老百姓才会怨恨政府,你瞎发什么警报呀,鸡犬不宁工厂停工,受了多大损失。
老百姓参与不参与防灾,心态是完全不一样的。行政管理者往往想不到这一层,我就很不理解。这层窗户纸全世界都没捅破。
真正更深一层的思考,人类必须寻找一条大战略上的出路,这才是唐山大地震给予我们最深刻的启示。
否则,唐山地震的悲剧还会重演!
开放型防灾备灾策略ABC
张庆洲:您讲的开放型地震预报是一个思路,可以谈一谈具体的操作方法吗?
刘小汉:我只是从宏观上讲了一个出路。根据各国和地区的不同情况,具体操作可以有多种方式。
政府、公众和科学家三大群体,政府是关键。
可以以社区为基础。社区可大可小,青龙是一个社区,唐山也是一个社区。在社区范围内,经常发布地震研究预报,让公众知道地壳有什么异常,他们就有了参与的感觉。换一种方式,也可以在高层次的公众里发布,比如知识分子或是企事业的领导人。
参与到什么程度呢?
科学家有好多种地震监测手段,把研究成果告诉社区公众。政府向公众讲多少?这是很敏感的问题。既不能引起恐慌,又能调动公众的积极性,开发这个巨大的能量。要做到这一点很不容易。
比如青龙县,我认为并不是完全成功的,采用的措施有些极端。当年青龙政府坚信要发生大地震,学校在操场上课,商店在外边卖货,这毕竟对社会经济影响太大。假如北京也这样,外国使馆人员都得出来,可了不得了。国家地震局为什么不推广青龙经验?恐怕这也是原因之一。大家都照青龙的经验办,上海三天两头搞防震,北京三天两头搬出去,国家怎么办?不可想象。
一个大课题一个大挑战!
开放型的地震预报,要逐渐地向社会公众交底。今天有信息,明天有信息,天天有信息。就像天气预报一样,北京降水概率30%,出门带不带雨伞公众自己判断。老有信息就老是判断,公众参与了就有能力判断。作为大使馆,大使自己决定,我搬不搬出房间。
我相信,社区公众会做出最准确的判断,采取什么样的防灾备灾措施公众自己有权决定。
张庆洲:中长期预报比较好。比如说,政府发布了一个预报,近一两年可能有六级以上地震,这对政治经济的影响是很大的。
刘小汉:真正对公众负责,政府就应该发布。
张庆洲:假如我是投资者就不投资了。
刘小汉:也不一定吧。中长期预报区域可能准确,但震级不一定准确。等了一年不震两年不震,第三年还是中长期,如果这个项目很有前景,投资商还是会投资的。厂房可以多投入一些,抗震性能可以好一些嘛。
关键是,这种敢于发布预报的政府,是负责任的政府,是有信誉的政府,是可以信赖的政府!
政府不发布地震预报,只是怕产生负面影响。就是因为总也不报,偶尔报一次,社会公众便觉得不得了。如果公众知道天天有信息,这种信息并不是要么震要么不震。而是这个科学家说可能震,那个科学家说可能不震,综合起来大概是怎么样。今天发生地震的概率是30%,明天可能是40%,临震可能达到60%,宏观异常出来就80%了。社区公众关心自己的家乡,就会注意观察,采取备灾措施。
你是一个主体,你是一个有尊严的人,你有权决定自己怎么办,一旦决定了你自己负责。
当然,还要有政府和科学家的引导和建议。
张庆洲:看来灾害预报是一个世界性禁区,要想突破也很难啊!
刘小汉:中国和外国还有点差异。中国的传统,大大小小的官员都称为“父母官”。只要是官,就要对老百姓的生老病死什么的都管,总要把所有的责任都担在肩上。这些行政管理者的压力非常大。老百姓报销不了医药费找你,分房不满意找你,工作不随心找你,两口子闹离婚找你……而最大的事就是地震预报,你又担在肩上,震了你有责任,不震你还有责任,你怎么都不是!
张庆洲:假设各国政府和地区将联合国的防灾备灾思想付诸实施,会是怎么样的一种局面?
刘小汉:社会公众清楚自己生活在什么样的环境里,可能面临什么样的危险,包括外国投资者,也包括政府官员和一般老百姓。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是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即使真的发生地震造成了损失,政府把什么都跟你讲清楚了,你还能抱怨政府什么呢?这个损失是你自己造成的,你自己判断得不准确。
不像现在这样,老百姓只知道什么九星连珠啦,东方预言家的预言啦,地动山摇改朝换代啦,等等。
张庆洲:老百姓有准备和没准备大不一样。唐山大地震时,火车站广场有数百人。他们看见地光以为是闪电要下暴雨,就拼命地跑进火车站候车大厅,结果本应活下来的人却死去了。他们在临死前也不知道是大地震来临了。这是很悲惨的事。
我以为,开放型地震预报的思路是可行的,起码能减少一些损失。其实,社会公众并没有太高的期望值,打一个招呼就可以。
刘小汉:所以我们在这个项目上花费了很多精力,就是让行政管理者、决策人理解,这条路是大方向,只要一步一步积极稳妥地去做,就不会出大乱子。刚开始一两年,我们遇到的阻力非常大。令人欣慰的是,有的国家和地区已经开始接受这种思想了。
我一遍又一遍地翻阅着《全球计划——灾害科学与公共管理的有机结合》项目可能性报告,对科尔、朱若敏、刘小汉等女士先生的工作从心底油然升起一种敬意。
这份诞生于1995年12月、由联合国副秘书长冀朝铸先生批准立项的报告,无疑将对世界灾害科学产生深远的影响。至少,灾害科学已经摆到联合国议事日程上来了。
我想,应该建立一个全球性的地震监测网,各国的地震科学家每年会商一次,出版一份下年度的地震会商意见,向全世界发布信息。
我想,假设黄相宁们的数字压磁应力仪在世界范围内布网,6级以上的大地震有可能不会漏报(但有可能虚报),再加之联合国的开放型防灾备灾战略,国际地震领域的被动局面就有可能改变。
我想,全球采用概率预报地震的方式,如果某地概率达到0.5以上就要强制预报,至于公众接受与否那是他们自己的事。
我想,无论世界何地重演了唐山大地震的悲剧,政府应该像对待海难和空难一样,进行周密的调查。一是给世人一个说得过去的说法,二是给后人一个深刻的警示。因为任何大地震在爆发前都是有其前兆异常的!
我的想法当下还是一种科学幻想。但我坚信,全世界善良的人们会逐渐关注这项伟大的事业,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因大地震而造成的人间悲剧一定会减少许多。
世界各国和地区,尤其是一些发达国家和地区,假如拿出1%的军费开支来用于支持地震预测预报,国际地震领域也会取得了不起的成就。然而,人类现在还做不到这一点。在战争与地震这两种毁灭人类的大劫难中,各国的政要们往往选择给前者提供经费。在他们的眼中,导弹防御系统要比地震预报系统重要得多得多!
这是人类的悲哀。
我不明白,一次又一次惨烈的大地震,就没有把直立行走的动物教训得明白一点:堂而皇之的人权,最基本的是人的生存权,生命的尊严应该高于一切!
刘小汉简历:
刘小汉,男,52岁。在法国蒙彼利埃市朗盖多克科技大学地质系获得硕士、博士学位。中国科学院地质与地球物理研究所研究员,博士生导师。
现任中科院地质与地球物理研究所地球动力学研究室副主任,中科院岩石圈构造演化开放研究实验室主任,中科院极地科学委员会秘书长,国际南极研究科学委员会地质工作组常任中国代表,联合国“全球计划——灾害科学与公共行政管理相结合”项目中国协调办公室主任等职。
后记
在我写作的过程中,在不到3个月的时间里,全球连续发生了5次7级以上地震。从土耳其到台湾,从希腊到墨西哥,撼人心魄的地震波席卷了整个地球,吞噬了数以万计的生命。
地震专家发出警告:地震活跃期来了!
中国地震专家黄相宁曾在1999年12月7日对我说:
土耳其将发生大地震,我们早跟他们打过招呼。1997年1月,在联合国全球计划项目召开的第一次会议上,我曾经跟土耳其伊斯坦布尔大学的地震学家讲,在北纬40°线,地球自转形成了一个平行纬度的等间距破裂。在北纬40°线附近,发生过许多震惊世界的大地震:美国旧金山地震,葡萄牙里斯本地震,日本十胜近海地震,中国唐山、海城地震,土耳其也处在北纬40°线左右,你回国以后要尽快建立一个地应力观测站。我还送他一本地应力的书。
当时,美国麻省理工学院的一个研究生也在场。
土耳其大地震以后,那个地震学家也没有了消息。
……
据新闻界透露:土耳其1999年8月17日凌晨发生强烈地震之前,马尔马拉海峡曾出现若干奇异征兆。
亚洛瓦和格尔居克是滨海的观光胜地。
亚洛瓦居民回忆说,16日当天,海上归来的渔民曾透露从海中捕获不少离奇死亡的鱼类,并发现网中有发烫的石头,当时渔民感觉有异,因此纷纷提前收网返港,不料次日凌晨即发生强烈地震。
格尔居克的艾尔辛工程师回忆,17日发生地震之前,成千上万的螃蟹及昆虫突然成群结队地涌上沙滩,并爬满了所有临海的建筑物和高地上,沿海餐馆、旅馆及住家居民驱之不尽,同时沿海附近的水中也出现无数的巨大水母,居民探测海水温度,发现竟然发烫。
唐山大地震前夕,南堡附近的海蟹也曾经密密麻麻地爬满了海滩。震后,当地居民称之为“震蟹”。海葵是一种海底生活的软体动物,平时很难用网捕获。在唐山大地震前,在渤海大神堂附近,一网就能捞上来几十公斤。
唐山地震和土耳其地震,前兆异常现象是何等地相似!笔者不是地震学家,但是从现象学的角度来看,螃蟹和软体动物异常不见得一定发生地震,但是地震前的确都出现了极其宝贵的异常现象!如果说,人类对唐山临震前兆现象还知之甚少,那么二十多年后的土耳其呢?在信息时代,这些对人类生死攸关的临震知识为什么还不能普及。
再让我们来剖析一下台湾大地震预报水平的真相。
1998年10月,中国厦门地震局向上级呈报的《1999年度台闽地区地震趋势研究报告》中明确提出:
台湾东部地区发生7.0级地震的可能性很大,概率为0.6。
1999年1月,台湾地球物理所和“中央大学”的地震专家访问厦门,厦门地震专家向他们提供了地震测定参考资料并传达了有关信息。
令人痛惜的是,台湾人民也没有能够避免惨绝人寰的浩劫。
中新社台中23日电:台湾“九•二一”大地震发生至今两天多,造成的人命伤亡和财产损失仍在继续扩大。近日台湾各界人士及舆论开始对这场“世纪大地震”展开反思和探讨,不少人士指出,这场地震既是天灾,也是人祸,其中有许多值得人们的省思之处。
台湾《联合报》发表的记者文章指出,“中央气象局”早在今年3月底就提醒各界,台湾东部地区和嘉南平原发生规模6级以上大地震的可能性高,去年嘉义瑞里发生规模6.2级地震时,“气象局”以及学者专家都再三提出警告,此一地区仍有发生大地震的可能性。虽然专家一再提出警告,“相关部门做了些什么?没有”。
人类是应该正视地震预报现实的时候了。
一个旧世纪过去了,100多万人在地震中遇难!
一个新世纪来临了,我相信人类会一点一点地聪明起来。联合国灾害科学与公共行政管理相结合全球计划项目,已经把开放型的防灾备灾策略摆到议事日程上。各个国家和地区的官员们,在接连不断的大毁灭中应该逐渐改变自己的思维模式了。
生命的尊严高于一切!
2000年8月3日第一稿
2004年6月15日第二稿
2004年9月19日第三稿
2005年10月1日修订
附录
唐山大地震预测时间表
1967年10月20日(距唐山地震9年),李四光在国家科委地震办公室研究地下水观测的会上指出:应向滦县、迁安(均属唐山地区)做些观测工作。如果这些地区活动的话,那就很难排除大地震的发生。
1972年11月(距唐山地震3年半),北京市地震队耿庆国在全国地震中期预报科研工作会议上提出:河北、山西、辽宁和内蒙古四省旱区范围内,将发生7.5级以上大地震。
1975年12月(距唐山地震半年多),地震地质大队1976年地震趋势意见上报国家地震局:从河北省乐亭至辽宁省敖汉旗—锦州一带及其东南渤海海域,可能发生大于6级地震。
1976年初(距唐山地震不到半年),唐山市地震办公室负责人杨友宸,综合唐山市四十多个地震台站的观测情况,在唐山防震工作会议上作出中短期预测:唐山市方圆50公里内 1976年7、8月份或下半年的其他月份将有5—7级强震发生。
1976年5月(距唐山地震三个月),杨友宸在国家地震局济南地震工作会议上郑重提出:唐山在近两三个月内有可能发生强烈地震!
1976年7月6日(距唐山地震22天),开滦马家沟矿地震台马希融正式向国家地震局、河北省地震局作了短期将发生强震的紧急预报。
1976年7月7日(距唐山地震21天),山海关一中地震科研小组向河北省、天津市和唐山地区地震部门发出了书面预报意见:7月中下旬,渤海及其沿岸陆地有6级左右地震。
1976年7月14日(距唐山地震14天),北京市地震队电告国家地震局,出现七大异常。国家地震局查志远副局长主持在唐山召开了京津唐张渤群测群防经验交流会,唐山二中田金武郑重发出地震警报:1976年7月底8月初,唐山地区将发生7级以上地震,有可能达到8级。赵各庄矿地震台姜义仓在唐山市地震办公室会商会上正式提出:唐山即将发生5级以上破坏性地震。
1976年7月16日(距唐山地震12天),乐亭红卫中学向河北省地震局唐山监测中心台发出书面地震预报意见:7月23日前后,我区附近西南方向将有大于5级的破坏性地震发生。
1976年7月22日(距唐山地震6天),汪成民在国家地震局局长门口糊了平生第一张大字报。一页是地震趋势预报:北京队、天津队和地球所的预报意见。另一页是地震短临预报:河北队、地震地质大队、海洋局情报所和地震测量队的预报意见。山海关一中地震科研小组再次向河北省、天津市和唐山地区地震部门发出了书面预报意见:7月中下旬,渤海及其沿岸陆地有6级左右地震。
1976年7月23日(距唐山地震5天),河北省地震局唐山监测中心台到乐亭红卫中学落实异常。侯世钧提出:这个大震最低为6.7级,最高可达7.7级!
1976年7月24日(距唐山地震4天),通县西集地震台廖官成预报:1976年7月27日以前,北京附近200公里范围内要发生5级以上地震。
1976年7月26日(距唐山地震两天),国家地震局汪成民一行15人到北京市地震队听取汇报。北京市地震队提出七大异常。
1976年7月27日10时(距唐山地震17小时),国家地震局副局长查志远等人听取了汪成民的汇报。副局长查志远决定,让汪成民明天去廊坊落实水氡。
1976年7月27日16时(距唐山地震11小时),吕家坨矿地震办公室赵声和王守信向开滦矿务局地震办电告紧急震情:第二个峰还在上升,上升……
1976年7月27日18时(距唐山地震9小时),马家沟矿地震台马希融向开滦矿务局地震办和上级作强震临震预报:地电阻率的急剧变化,反映了地壳介质变异,由微破裂急转大破裂,比海城7.3级还要大的地震将随时可能发生!
1976年7月28日3时42分53.8秒,唐山发生里氏7.8级特大地震,超过24万人在地震中遇难。
逃生实例
人们偏重于总结成绩,这没什么不对,成绩会提升我们的信心和勇气;不大注意总结过失,却是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也许这就是人类不断重复同一种悲剧的缘由之一。
这里叙述的不是产生于那个年代的可歌可泣的先进事迹,而是唐山人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经验和教训。本章有偏离主题之嫌,所以放在附录中。在我掌握的丰富的题材中,选取几个有典型意义的实例,给这个世界留一份防灾备灾的史料。我要告诉您——我尊敬的读者,幸存者是如何活下来的,遇难者是如何死去的,一些本不该沦为截瘫的不幸者应该如何避免不幸。我们必须正视,唐山的巨大伤亡不仅是地震直接造成的,更多的是人类本身的恐惧、茫然、无措,以及不能恰当有效的自救和互救造成的。
我的目的是:第五次地震活跃期已经来临,唐山已经遗憾了一次,人类不应该遗憾第二次。
死神是这样降临的
上苍宛如一个历尽沧桑的仁慈老人,把劫数的信息准确无误地指示给了这方所有的生灵!惟独自诩为高级动物的人没有逃生的迹象。苍天含泪无语,注视着分分秒秒走向死亡的万物之灵。
疲倦昏暗的路灯下,乌黑发亮的柏油路,把唐山划成无数不同的几何形状。形状的边上,是数不清的商场、饭店、影院……这些雄伟壮观的建筑物后边黑压压一片,大都是住宅区。没有人声,没有车鸣。死亡般的沉寂,笼罩了整个城市。不管是将军还是平民,都得到了此刻的幸福与安宁。
历史将永远记住这个悲惨时刻:1976年7月28日3时42分。
漆黑的夜蓦地亮了!
睡梦中的人们大脑还在麻木状态中,令人毛骨悚然的巨大声响 由远而近轰隆隆地奔腾来了。疯狂的大地,垂直着颠起跌落。几起几落,建筑物便酥松了。猛然间,大地浑似次第伸展的海潮,波涛滚滚地颠簸起来。数十米的烟囱,硕大的商场,成片成片的居民住宅楼,都在强烈的摇撼中倾斜了,断裂了。沉睡的人们,有的被迅猛的冲击惊醒,拉亮了电灯,灯摔向房顶,晃几下熄灭了。人与瓷瓶没什么区别,任地震波随意摆布着,从床上抛到床下,跟桌椅板凳混杂在一块,被恶狠狠地摔来摔去。有的力不从心地挣扎,有的还在睡梦中,房屋便哗啦啦地倒塌了。楼房的预制楼板相互撞击,夹着无辜的人坠落。穿云裂石般的巨响,在黑暗中席卷着整个唐山。可怜的人,无力与罕见的大地震抗衡,听凭死神成千成万地吞噬……整个城市都被令人窒息的灰尘淹没了,高达数丈的灰尘在夜空翻卷奔腾着。
大地仍在颤抖,偶尔传来惊天动地的倒塌声,可仍然没有人的声音。幸存者被震蒙了,无法接受这梦幻般的血淋淋的大劫难,无数个晕头转向的大脑,迅速升腾着一个个光怪陆离的念头:是原子弹爆炸?是这栋楼盖得不结实?是火车开上了房顶?是大地震……妈呀——天真无邪的孩子的惨叫声,第一个划破了死亡的夜空。
黑暗悄悄地隐去,沉重的乌云罩住了死亡之城。精疲力竭的灾民们,身体越来越清晰。人们只穿着裤衩背心,有的男人什么也没穿。不论是男人还是女人,几乎都是遍体鳞伤!人类的理智在麻木的大脑中复苏了,羞耻心在心底缓缓升起。女人们在废墟上找出衣裳,遮住纯洁的肉体。男人们不管是小褂还是床单,胡乱地系在腰上。
苍天把雨水残忍地泼向灾难的土地。救人哪!救人哪!此起彼伏的呼救声越来越惨。男人们三五成群,像被激怒的豹子,趔趔趄趄地奔向呼救的地方,只要有一线希望,便挥着血乎乎的拳头吼,又一个活的!但往往扒着扒着,扒出来的却是一具死尸。他们放下尸体又狂奔起来,有时瞅一眼冷酷的楼板,安慰废墟里的人几句,摇摇头叹息着离去了。预制楼板犬牙交错,在失去自救能力的幸存者面前,犹如一座座不可逾越的高山!
雨仍在下着。不管是活人还是死人,浑身都淋透了。人们把容易扒的死尸扒出来,随便找一条被子或是毯子,把尸体紧紧地裹住,在胸、腰和腿上系上三道绳或铁丝,然后抬到马路上。他们累了就跟死人躺在一块,瞅着茫茫的死难的天空,也闭上了眼睛,分不清是死人还是活人。亲人哪,别怪父老乡亲,没有棺材也不能火化,连火葬场都塌平了。你们就这样去吧!唐山市纵横交错的柏油路上,两边摆满了伤员和尸体,大街小巷骤然窄了许多。雨水、血水和灰尘混着,深褐色的液体,像一条条抖动的血的河流,朝低凹的地方缓缓地流。
目击大地震全过程的女人
马彩欣(开滦矿务局地测处工程师):
我那阵怀孕五个多月。那天夜里总有一种恐惧感,拉开电灯一看十二点多了。关上电灯以后,写字台上的小台灯依然亮着。我就寻思,没开,它怎么总亮着呢?
凌晨两点多,我听到屋外刮风的声响。我起身到窗前,那声音是大树林里那种哗哗的松涛声。墙外有路灯,树叶却纹丝不动。我又躺到床上,隔着纱门望出去,西边一片火光似的红黄色,过了一会又变成了白光,是一种掺了藕荷色的惨白,大探照灯一样贼亮贼亮地特别吓人!远处三十多米吧,有一架邻居家的葡萄藤,葡萄串都清清楚楚的!
我就捅我那口子,快起来,原子弹爆炸了!他坐起来的时候,地就开始抖动,这时白光还在呢。他说啥呀,是地震啦!紧跟着,就像多少辆坦克开过来了。我大叫,可了不得了,打仗啦!话音没落,房子上下颠起来,开始劲小,颠了几下就晃起来,劲越来越大。我们住的房是石头垒的,这就哗啦啦地散架了,睁开眼一瞅,房顶没了,脑袋在外头呢。
以后我回忆,凌晨两点多那是地声。我们西山路还有一个人,当时在路上走着,也是听着刮风响,就是没有沙子粒,树叶也不动。
那阵儿有地震常识,跑还来得及呢。
门板改变了他的命运
沈培方(铁路唐山工务段工程师):
我是震前不几天搬进去的,那个“要命楼”一塌到底,没活几个人。我住四层。
睡梦中,我听到风响,那不是一般的风响,令人恐怖。我一翻身扑向孩子,眨眼间就坠下去了,一股凉风扑面而来,觉着砖石瓦块劈头盖脸地砸下来,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醒来以后,感到脑袋透风。我开始挣扎,先后在废墟里抽出双手,摇了摇脑袋,还没两瓣。我想睁眼,灰尘把眼睛灌满了,根本睁不开。我这时意识到,地震!寂静有几分钟。
我觉着双腿有水桶粗。慢慢地,腰以下没了知觉。
我出来的时候,双腿不能动弹,为了救压着的闺女,啥也不顾了。一堵砖墙侧歪着,墙底下挤压着小娟的腰,余震不断,眼看要砸死,就找了根木头把那堵墙先支上了。我小舅子来了,我说先救小娟!他说咋救,我说拆墙。
上午10点吧,他们要背我走。我说别背,找一块门板来,用门板抬!我就一点一点地躺到门板上,被抬上了柏油路。那阵儿,一会下雨一会出太阳,下雨了呛得喘不上气来,出太阳了晒得浑身冒油。马路上的雨水都是红的。有人从火车站货场抱来了西瓜,我吃完瓜,把两瓣西瓜皮留着,把西瓜皮扣脸上一块,热了再换另一块。有人说老沈死了。以后又有人到“要命楼”,看见一床红花被裹着死尸,说,那棉被是沈家的,老沈的确是死了。
这块木板始终在我的身下。在丰润火车站上卫生车时,有人想扔了门板,把我从车厢门口背进去。我说不行!门口进不去就开窗户。就这样,他们从窗户把我抬进了卫生车。在卫生车上,他们把我精心地挪上床,这才扔了门板。
在石家庄和平医院,我不敢大便。因为都是小护士,真不好意思麻烦她们。光吃不拉憋了整整11天!一个男大夫看出了门道,便给我灌肠。他说你呀你呀,真有一股忍劲儿!
那时大夫查房,对我这样下肢没有知觉的病人,只是用专用医疗器械挠一下脚心便走。
三周以后的一天上午,大夫挠完我的脚心,刚走两步又立马回来了,我的脚竟然动了一下!
谁也不相信这是真的。
过了两个多月,我从石家庄和平医院走着回来了!
面对死亡,男孩没有眼泪
陈淑英(唐山市某厂工会干部):
路南区的平房都趴架了。废墟里埋的人太多,分分秒秒都在死人。谁家出来人了伤亡就轻,要不就一家一家地死。
我们家我儿子先钻出去了。
他先扒我,我露出了胸口,他就不扒了。他急赤白脸地说,妈你能喘气呗?我说能喘气了。他扒了我一半就扒他爸去了,也是扒了一半就不扒了。他又紧着扒他姐他妹子,都是扒了一半!我们一家人就都露着上半身,眼瞅着他扒出一个又扒出一个。日头都挺高了,我们全家都出来了。我儿子,十个手指头就是大拇指还有点指甲,剩下的指头就都秃了,肿得跟小水萝卜似的!
他妹子差一点就憋死了啊!
我们街有一个姓赵的男孩,才15岁。他先钻出去的。他爸他妈,爷爷奶奶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姐,都喊救命!平房房顶都是焦灰顶的,有半尺厚。焦灰顶摔成几块也挺大的,15岁的孩子根本就搬不动。他在废墟上奔来奔去,哭着求这个求那个帮忙。那阵谁家的亲人都埋着,早一分钟出来就多一分活的希望,就很难腾出空来帮他。他听着亲人越来越弱的求救声,就紧着找了一截铁管子,冲废墟里捅窟窿。
我觉着都有上午10点多了,各家扒出了各家的活人。我儿子,还有几个小伙子就过去帮他扒。
他们家竟一个人没死!
他爸说,我正憋得喘不上气来呢,就见着亮了凉风就下来了。
他妈哭啊,不管不顾地叫,这个儿子没白养,值咧!
有准备和没准备大不一样
赵声(开滦吕家坨矿地震办公室):
地震那会儿我正把孩子尿呢。一抬头瞅外头特别红,我以为是对面砖厂的窑出事了呢。我刚把孩子放在床上,就听西北轰隆隆地响过来了。咱是搞地震的知道有异常啊,大脑马上反应,坏了,是地震!我就抱了两个孩子,门不好开就扔了一个,也不知道扔的是老大还是老二。我住在二层,立时蹿出去了。我把孩子放在空地上,才知道抱下来的是老大。我又蹿上二楼,这时地就上下颠了。我抱老二下来更快,两步就蹿到二层和一层楼梯拐弯那儿,又两步就蹿到一层了。把老二和老大放一块,我又上楼了。车子手表还在楼上呢,那年头车子手表缝纫机三大件么,要命的玩意儿!攒一年的钱才买一块手表。我拿了手表搬自行车,这回不行了,是来回晃着下去的,自行车手把撞坏了。我跑完了三趟,有的人还没出来呢。
我是研究地学的,擅长物理吧。我抱老二下去赶上地震的纵波。啥叫纵波?弹簧就是纵波,直上直下的颠,四步就蹿下去了。第三次搬自行车就变成横波了,水纹就是横波,来回晃着下去了。
我们逃生快,是知道地震常识,地光地声一来,准是大地震。
赵声的实例仅仅说明有无准备大不一样,他的“贪财”举动并不可取。有的人本已脱险,为抢出积蓄闯进了危房,就再也没有出来。大震后余震不断,残存的危房会随时轰然倒塌。如果不是为了救人,无论什么原因都别再入虎口。
蚊帐,鱼网一样要命的东西
赵亮(开滦矿务局职工):
那天夜里热得邪乎,我和我那口子躺下的时候都挺晚了。她沿着凉席四边,一点点地把蚊帐的下沿塞进凉席。我就瞅着她一点点地捻蚊帐,她还没捻完,我一准儿就睡着了。要不,咋现在一想她,就是她捻蚊帐的模样呢。
要是没有那个蚊帐,我俩兴许很快就能逃生。因为呀,地一晃我就醒了。她的身子偏偏靠近了蚊帐,一拽,那蚊帐拽不起来。再使劲拽,还是拽不出来!一眨眼的工夫房子塌了。我们住的是平房,砖石瓦块一古脑砸在蚊帐上,那蚊帐就跟鱼网一样罩死我们了。我动手撕,撕不开,蚊帐是尼龙的!
其实啊,不是尼龙的也撕不开。
要是没有蚊帐罩着,凭我当年的岁数,就我这身板,自个儿在里头扒也会扒出个洞来,拱出去!有蚊帐裹着,不行啊……我喊她的名字,她说喘不上气来。慢慢地她就不言语了。我没辙呀,就摸着她,她的身子一点点地凉了。我也昏死过去。
我醒来那会儿,我大儿子已经使棉被把他妈裹上了……
从打七•二八以后,我再没使过蚊帐!
据地震学家讲,大地震的中长期预报相对来说容易一些,短临预报还不尽如人意。假如有一天,政府痛下决心公布了地震学家的中长期预报,这个危险区域的公众就应该尽量避免使用蚊帐。那是一张网,一张能置人于死地的网。
生命延续的理由
郑小琴(唐山钢铁公司):
我苏醒过来的时候,他在我前头,我动了动身子又摸,他正在拼命扒废墟!余震不断,我们活动的空间越来越小。
我不是男人!他突然说话了。我救不了我的女人,还有,咱们没出世的孩子。他说话是断断续续的,最后一句是,你要活,咱们的孩子要活呀。就在这时候,我昏死过去的。我再次醒来的时候,他的一只手摸着我隆起的肚子,人已经凉了。
我没有恐惧,觉着一块死挺好的,就又昏死过去了。就这样一会死一会生的,像在做梦一样。反正也出不去了,死就死。
小家伙儿动了,这个时候,小家伙儿竟然动了!
我打了个寒颤。这是我们的孩子,我死可以,孩子不能死!小家伙儿就越踢越凶了。我翻转身子开始扒废墟。只有一个想法,为了孩子,我必须活着出去。不知道扒了多长时间,开始手还知道疼,慢慢地就麻木了。现在想想也怪,盼着跟丈夫一块死的时候,不知道死了多少回,就在生死之间荡来荡去的。一旦想起了小家伙儿,要活下去,立马就跟换了一个人似的。我自己也不信,八个月的孕妇就把废墟扒开了一条缝!
看见亮光的时候,我把手使劲捅出了废墟,就拼命摇。你看我手背这块疤,就是捅废墟时被玻璃划开的。
这儿还有个活的!听见一个男人的惊叫声,这回我可昏过去了。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外头了,好像是上午十点多吧。
我们那儿是平房区,住得很分散。
无论是精神还是生命,之所以延续,必然有一个延续的理由。这个理由一旦渐渐苍白,精神和生命便会随之凋零。
你背过脸去
唐山大地震爆发在男男女女毫不设防的时段,有的人没有穿睡衣的习惯,于是就被大地震狠狠地戏弄了一回。
李某被结结实实地压在了废墟下,大喊救命,几个男人冒着余震的危险开始扒她。废墟很难扒,砖石瓦砾夹杂着自行车缝纫机破烂家具玻璃碴儿,男人们的双手鲜血淋漓!一个多钟头过去,终于将废墟扒开了一个洞口。乱坟岗子一样连绵不断的废墟,远远近近的求救声响个不停。男人们见她还不钻出来,急得大叫,快出来!洞里的李某也大叫,给我找件背心!有人在废墟里拽出一件背心扔给了她。李某又叫,这洞口忒小,穿不上咋办哪!男人们愤怒了,啥时候啦,那么多等着救命的人,我们走!李某听脚步声渐渐远去,便一点点地钻出洞口。一抬眼,见远处有个男的脸正朝着这边就又缩进了洞里。
李某大叫,你背过脸去!
余震再次发生,废墟塌落,李某重被埋进废墟里。幸运的是,她的脑袋留在了外边。不幸的是,她被结结实实地埋了很长时间,人们才扒出了她。不过,这次是女人们扒的。
遗憾的是,这不是偶然现象。
多少人应该活下来啊
罗桂珍,老人现已90高龄,很慈祥,满头银发,耳朵还不聋。前两天我去看她,她问我,你还写呢?我说我还写呢。
我正醒着,就听西北响过来了,不是好响声!我拉了电灯绳,就瞅灯泡冲墙上撞,撞了几下就灭了。床挨着南窗户,我上了窗台,外头蒙蒙地亮。我心里头打个沉,没到亮的钟点呀。就听劈里啪啦地倒,有一块东西砸脑袋上了。我刚退到床上,也就是出一口气的空,南窗户连着墙就轰隆隆地闪下去了。震完了,我喊小伟(老人的外孙14岁),他还没醒呢。
我住一楼,可不能往外瞎跑。
我听了二十多年啦,多少后悔的事!你就说陈婶吧,她就住在我楼上。她甩下来了,她老闺女还在楼上喊救命呢。当时地动不停(余震),谁也不敢上去。老闺女叫着叫着就没音儿了。后晌上去人一瞅,老闺女平躺着,身上就薄薄一层砖灰,脖子下头一个枕头。把枕头一抽人就出来了。要是早点上去人多好,二十大几的闺女说没就没了!陈婶悔呀,见人就说!
前几年不说了,陈婶她死了。
要是说不准哪里还有地震,就把这个事写上,多少人不该死啊!
女人的脸,男人的命
邻居大妈的女儿女婿,不忍写出他们的名字。
新房没有完全倒塌,房门两侧的双喜字还在,只是有点侧歪。小夫妻很幸运,尽管很狼狈,但毕竟相互搀扶着出了危房。
女人很敏感,尤其是在赤身裸体的时候,她看见了黑暗中影影绰绰的人形。妻子悄声对丈夫说,我,你,可啥也没穿呀……丈夫无言。妻子可怜兮兮地蹲下了,又说,可啥也没穿呀。丈夫就挺直了男人的脊梁骨,毅然钻进了危房,刚进去,那原本就摇摇欲坠的危房便轰然倒塌了!年轻的丈夫再没有活着走出来。
若干年过去了,总看见一个祥林嫂似的女人,嘴里永远喋喋不休地叨咕着:不知那房子塌了一回,还塌,我傻你也傻……1996年夏天的一天,她再也不叨咕了,掉进了呜咽远去的陡河。
我不是不救她们
耿亮是我的朋友,长我10岁。我忘了是哪年哪天,在一次喝酒的时候,他说他要结婚了,可他忘不了前妻和孩子……我不是不救她们!我耿亮是正当年的汉子!小酒馆里喝酒的人脸都扭过来了,看着这个五大三粗三十出头的汉子。
耿亮是有些醉了,说话断断续续的。
我住的是楼房,三层一坍到底,预制楼板横七竖八,各家的活人和死人都混了。我出来得早,就站在废墟上喊,喊我媳妇的名,喊我两个孩子的名!我听不见一点回音,就寻思她们娘仨都死了。你知道,那阵扒人的队伍越来越大,我不能,不能一个大老爷们儿就这么干呆着,就跟着救人。到下午了,扒完了活的该扒死的了。就有人帮着我一块扒。
我悔呀,肠子都悔青了!先扒出了我媳妇,她,她指甲盖都掉了,身子竟还热着!我傻了,又拼命扒孩子,两个孩子的小手挠得血糊糊的,也热着。
他们想把娘仨捆上,我说她们没死!就三两脚把人都踢跑了。他们就远远地看着。我把棉被平铺在地上,把媳妇放平了,胳膊平着伸开,两个孩子一边一个枕在上头。下雨了,我给娘仨罩上塑料布。雨停了就掀开,就盼着娘仨缓过来!
惨烈的大地震,造成了阴阳界巨大的误会。数以十万计的遇难者,不知有多少在咽最后一口气前怨恨过亲人。遇难的父老兄弟姐妹,你们在废墟里,听上头的声音清楚;上头的人,听你们的声音却相当难;我们误以为你们死了……有的人,在上头喊一阵听不到回音,而扒出的亲人却是活的。有的人已经断气了,做做人工呼吸,缓一会儿,生命还会继续。人跟动物一样,被击中要害才能立时死去。这种现象毕竟太少了!你们本来没有被砸死,却活活地憋死了。你们在废墟里绝望地挣扎,我们用铁棍捅几个窟窿,输一点点氧气你们也不会死。我们那时不懂啊!
轮椅上的泪
截瘫,无疑是唐山地震幸存者中最不幸的人。
我听过他们的讲述,我看过枯树枝一样的双腿。地震剥夺了他们应该拥有的一切,轮椅将伴随他们度过劫后的余生。然而,是在那个瞬间脊柱和神经就同时被砸断了吗?不是。
二十多年过去了,渴望站起来的梦已经远去。
二十多年过去了,截瘫患者早已久病成医。
他们说你写下来吧,那时我们不懂,我们宣传得太少了。
我们已经不幸了一次,不能再有第二次不幸了。
我无言以对。但是,我真的无法下决心全部写出来。因为,抢救、运输、治疗截瘫病人的人,是我们的亲人,我们的朋友!
他们曾经挽救了我们的生命。
王胜先(唐山市截瘫疗养院):
房间里有两张床。床很特殊,宽度介于单人和双人床之间。很显然,截瘫患者的床不光睡觉,还要生活。
王胜先指了指东边的大床,说昨晚上我还跟老袁唠地震着。
你问我多大了?1953年3月18日生人。
那天夜里,我们十几个人住解放路浴池了(中老年读者不会忘记,当年旅馆总是爆满),打算第二天去天津。喝完酒洗了个澡,然后打牌,睡得挺晚。睡的是澡堂子大通铺。我正睡呢,我们头头招呼我,说胜先起来起来,咱们走咧。我就起来了,瞅我们头儿他正睡呢。
我想,招呼我干啥!上厕所尿完尿,回来接着睡。
我迷迷糊糊地就觉着咣当一颠,我下地喊了声地震咧!我边跑边喊跑了十几步吧,过道挺长,没跑出去就捂里头了。我当时被砸昏了,醒过来觉着身子佝偻着,跟大虾米似的,能摸着自己的腿。那阵儿不知是自己的腿,因为压的都是死人。我听有喊救命的,也就跟着喊。
救人的也是旅客,还有一个当兵的。
我的上半身被扒出来,有两个人把我拽出去了。他们找了条破被,我连铺带盖了。以后往外转伤员的时候,也没找木板门板啥的,也没那个经验。就是两个人抬,抱头的抱脚的,那一抬特别疼!当时运伤员都这样。
唉,救护常识一点也不懂,扒得差不离了就拽呗!对我们这样砸腰的,应该像扒出土文物一样,把腿和脚也一点点地扒出来,找块木板垫身子底下,脊柱神经损失就小多了。还有相当一部分截瘫,刚扒出来挺轻,有的有知觉,有的还会走呢,以后搬运时就截瘫了。我对象被扒出来就会走着,运输不当也截瘫了。
地震的那一瞬间,人有各种各样的姿势。坐着立着还有跑的,大都是先砸腰,截瘫的多。侧着睡觉大胯高,先砸大胯,骨盆骨折的多。平躺着砸胸的特别多,要不就砸死,要不就没事。
这二十多年,我光琢磨这些事了。我说的都是实在事。你要细写就查原始资料去,接收伤员的医院有原始资料。
袁五一(唐山市截瘫疗养院):
说实话,那天晚上我上对象那儿去了,夜里12点回来的。我在东工房住,也是焦灰顶的平房。我们定的“十一”结婚,男28女25么,我那年整28岁了。啥都布置好了,一睁眼啥都没了。对象死了,房子倒了,我截瘫了!
地震时我醒着,一晃我就冲外跑。好像有人从背后推了一把,我就啥也不知道了。我砸了以后,觉着脑袋贴膝盖上了,脑袋后头是一根大房梁。嘴边是墙皮啥的,出不来气。当时有一种恐惧感:坏了,地震了。
我上半身出来以后,他们就把我生拽上去了。有个邻居把我扶起来,说动动,走走。就架着我走。我说不中不中,真疼啊!
我这个搬运不当,多了,这是第一回。上飞机时,他们用褥子抬着我进去的。那阵儿还管疼不疼,进去就万幸了。
8月4日到沈阳。在沈阳××医院,给我做大重量牵引,说是复位。两手向前伸,四肢绷起来,医生在上头压脊梁骨,我一下子就昏过去了。护士不够使,厂矿就来工人护理,但是他们不懂要领啊。截瘫病人要定时翻身,翻了上身没翻下身,嘎巴一响又错位了。
这根脊梁骨,错位了好几回。那阵儿是咋挺过来的!
其实啊,就是没经验。从打地震那一刻起就没经验。住平房的甭跑,我结婚的大衣柜镜子都没坏。当时往那边挪一步就没事,钻床底下也没事。啥家具比腰都禁得住砸。跑,身子朝前倾,坏事了,命里注定吧。
高清峰(唐山市截瘫疗养院):
地震那年我20岁。
我家住焦灰顶平房,房子一塌到底。是他们扒我出来的。我出来以后,脚还能动!就是躺在废墟上硌得慌。我说,把我搬到焦灰板上去吧,那儿平敞。我们居委会主任的儿子,他弯下腰抱我,右手搂脖子左手揽腿,用力一抱,我脊梁骨一撅就弯了。
忒疼啊!
脚立时就不会动弹了。
到了外地,经过检查我才明白,我只是轻微的压缩性骨折,胸椎第11、12节。我哪儿都正常。
当时,要是有木板托一下,我会跟你们一样能站着,能走!那阵儿谁也不懂……运输的时候,是解放牌大卡车,身子底下也没垫木板。唐山地震造成的截瘫,抢救不当运输不当的有多少!
回唐山以后,我往哪儿都发信,治啊!
我想站起来……现在是认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