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近代军阀中“炮灰”的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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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鸣 中国近代军阀中“炮灰”的追求

 从社会学角度,如果把军阀集团视作一种社会群体的话,那么士兵(包括下级军官)就是其中一个面目不同和被动的亚群,他们对整个群体的目标麻木不仁,可又身为实现这种目标的主要工具,他们与大群体的联系是松散的,可是将他们束缚在军阀战车上的力量却有他们自身情愿的成分,士兵群的精神面貌和思想素质不知不觉地制约着军阀上层的维系方式和统治思想,因此,对施政受体的适应,成为军阀政治中教化欺骗的主要表征。

  一、农村社会结构的变迁与士兵成分

  西方资本主义的全面入侵与国内封建势力的剥削压榨,造成了中国农村的普遍破产。军阀割据,累年内战,兵、匪祸联结,天、人灾相继,更加剧了农村破产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农村的社会结构出现了畸形的病变。

  首先,农村的生产与生活结构出现了变化。随着西方资本主义侵略的深化,中国农村传统的自然经济的解体逐年加剧,农业生产日甚一日地被拖入殖民化的商品经济轨道,农民愈来愈多地从事世界资本主义市场原料的棉、麻、丝、桐油、大豆等项产品的生产。仅棉花一项,据20世纪30年代的15省100县的调查,从1904~1909年到1924~1929年这20年间,棉田的比重由11%上升为18%,而棉田的商品率在1921~1925年间达到平均31%的水平①。农村生活的商品化程度也随之提高,据1921~1925年全国7省17处调查,农村家庭的全部生活资料约有1/3是购买的,全部农产品约有一半是出卖的华北地区这一比重偏低(购买占27%,出卖占44%),华东地区偏高(购买占42%,出卖占63%)②。农村生产与生活,对市场,尤其是国际市场的依赖程度如此之高,传统的市场网络,直接与国际市场衔接。中国农民在殖民性的商品经济模式里,深受国际资本与国内中间商及封建势力的多重盘剥,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足以使他们破产失业,流离失所。

  其次,农村的阶级结构也发生了变化。商品化的结果,不仅没有导致财富的增加,却造成了农村普遍的贫困化。据1934年全国14个地区的调查,农家平均年收入超过最低生活线的只有三个地区③,至少有一半以上的农户欠债④,农村贫困化的直接后果就是自耕农的数量急剧减少,佃农和雇农增加,土地迅速向少数人手中转移,农村中的中等富裕户也大有减少的趋势。浙江鄞县1927年农村自耕农、地主、佃农、雇农之比为1∶2∶7∶10⑤,同年安徽合肥农村的阶级结构,大地主占0.01%,小地主17%,自耕农10.99%,佃农70%,雇农12%⑥。四川北部,自耕农在1913年为15%,1926年下降为10%,佃农同期由28%上升为38%⑦。农村地主阶级自身结构也有所变化,与军阀有关的带枪地主兴盛起来,取代文人型的“绅士”成为农村的实际统治者,旧文人地主或者开始武化或者没落。四川由军阀、团阀和高利贷者构成的新地主,虽然人数上与旧地主相差无几,但却占有87%以上的耕地,而旧地主所占耕地的比重超不过10%。⑧这些新地主,有的是军阀的代理人及其亲族,有的则是“在地方上办团防,带三五十条杂色枪支,参加过几回小内战,于是成为军官,到后来又在大小兼并情形中被消灭,或被胁裹出去,军队一散,捞一把不义之财回家来纳福,在乡里称支队长、司令官,于同族包庇点小案件,调排调排人事,成为当地土豪的”⑨暴发户。
 
 最后,作为以上两种结构变化的结果,农村的人口构成也产生了变化,带枪地主势力的膨胀,增加了农村的武装化因素,依赖这些武化豪绅为生的浮食人口明显增加,以团丁、保丁、打手、护院等名目存在,借防匪与自卫的名义,行横暴乡里之实。有人曾不无调侃地指出:四川有“四大势力”,破产者与失业者、仰仗军阀鼻息以求一官半职的“知识分子”、团防与军队,最后是瘾君子与算命先生。四川如此,全国农村也类似。农村中流亡半流亡人口逐年增加,河南叶县54村的流亡人数,1922年为2301人,1928年为5431人,1929年为6651人;1928年南召、夏邑等县的流亡人数竟占该地区总人口的20%~24%⑩。又从上海人口的增加来看,从1910年到1930年,20年间从49万增至672万,净增12.7倍有余,间接反映出农村流亡人口的增长幅度。

  农村的社会结构变化与军阀士兵的构成有着直接的关系,从总体上说,士兵群是由破产农民和过去依附于农村经济的各色非农业人等及游民组成的。像朱执信先生所说的那样:“从前读书的,经商的,做工的,做田工的,抢劫的,拐骗的,走私漏税的,都荟萃在兵的范围。”刚刚离开土地的破产农民、农村中新增加的浮食阶层,和由于农村破产而连带失去生计的手工业者、小商人、教书先生、游方郎中等占了士兵的绝大多数。19世纪20年代末,社会学家陶孟和曾对晋军一个旅的946人作了调查,结果表明,在这些士兵中有87.3%是农民和无职业者,几乎相同比例的人是文盲,其余为小手艺人、商人、医生(农村)和教书先生。其中68%的人要寄钱回家以供养家人,来自农村的士兵,其家庭所有耕地平均在27.74亩以下。当兵,成了一种相当普遍的职业,一种无奈的选择。

  从以上对农村社会结构的变迁与士兵成分的分析中,我们至少可以得出以下三点结论:第一,当兵是破产农民被迫无奈的出路。殖民性的商品经济的发展和连年的战祸,造成了大量的破产失业的农村人口的存在,而中国萎缩的工商业又与农村的商品化过程极不协调,无力吸收如此众多的失业劳动力。第二,当兵也是一种可以被乡村社会与乡村人心理所容纳的职业,农村生活商品化的结果,使得军饷可以作为家庭收入的一种,而且当兵作为破产农民最大的出路之一,其牵扯的社会面之广,使人们不得不改变一点清朝实行兵籍制度时那种“准贱业”的看法,即所谓“好人不当兵,好铁不打钉”的传统观念。第三,脱离土地的农民成为士兵之后,仍然与他们的母体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们作为农民的某些特性并没有像他们变成产业工人的同类一般有所改变,甚至可以将士兵群视为农村社会结构的延展部分。

二、士兵群的目标系统

  我们知道,由于中国农村特殊的经济结构,即使是佃农也有独立的生产意志,地主只收取固定的租额,而对生产经营并不加干涉,所以农民在未脱离土地之前,是具有相当独立的生活意志的。然而,过去散乱的农民个体一旦聚合成士兵群,过去那一点独特秉赋就丧失殆尽了,表现出的是一种彻头彻尾的“群性”。他们易于接受领导,也易于反叛上司,群体意向的所指带有很大盲目性和随机性,受物质(粮饷)、精神(士气)、风习,自发性领袖,以至各种禁忌因素的影响。然而在士兵群散乱无序的行为意向中,其目标系统却显现出始终如一的趋向,这就是:活命、养家、发财与发迹,当然也有些是为了报仇或者避祸而投军,但这些动机显然不是主流。

  “吃粮当兵”是最基本的动机,失去土地又别无长技的农民,当兵是比较容易找到的饭碗,而作为士兵这种职业,只要没有战死或其他什么原因死掉,吃饭活命倒是可以做到的,因为军阀要靠士兵来打仗,纵令长安米贵,吃饭倒也不难。

  养家是士兵最为关切的核心目标,同样,据陶孟和的调查,那近千名士兵中有49%双亲俱存,有21.3%是独生子,有27%是结婚有家室的人。就是说,这些士兵中近一半的人是家庭的主要赡养者,其余的人,作为以家庭为中心的社会的一员,其家庭的义务和责任也是根深蒂固的。

  袁世凯天津小站练兵时期,士兵的待遇是优厚的,月饷号称“七品官俸一般同”。后来随着士兵市场的扩大,兵“劳动力”的价格愈见其廉,从每月十余元降至六七元,四五元不等,尽管如此,如果士兵能拿到他们的薪饷,对于平均年收入不到263元的农户(每户平均人口六人)来说,也是一笔很可观的收入了。然而,这只是一种理论上的数字,实际上,由于自身辖区收入的不稳定,易受外界的影响,军阀部队的欠饷是经常的,层层克扣更是家常便饭。第一次直奉战争后,《晨报》记者曾采访过一个奉军士兵,据这位士兵说,他们开拔时曾发双饷十六元,但经七折八扣到士兵手里只剩六元,奉军在各个军阀军队中,还算是待遇最为优厚的。战时尚且如此,平时则更是苦不堪言。原藏致平部的一个排长说:“余自在闽追随臧致平后,无处不战,至今四年。每战辄弃所有,月饷虽有三十元,四年中抚家仅八十元耳,而濒于危者屡矣。”所以说,士兵养家的目标基本上是实现不了的,也正是因为这种最热切关注的目的行为受阻,士兵们才不惜用频繁的逃亡(换个军队吃饭)和兵变来对抗。据蒋百里统计,1914年逃兵人数为士兵总数的十分之一,1916年则达士兵总数的十分之三,1908~1936年共发生三百余次兵变,绝大多数是因为欠饷过多。

  发财与发迹是士兵群目标系统中最高层次的目标,对于绝大多数士兵而言,这是一种无法实现的梦幻。然而,处于财神禄神诱惑氛围的社会成员,要想从根本上断绝发财显贵之念是困难的,而且军阀往往鼓励士兵的这种追求,也确有极少数人由当兵而致显贵或得了某种不义之财,从而为希冀发达的士兵树立了某种缥缈的标榜。作为拿枪的人来说,发财的路有两条,第一条是升迁,第二条是抢劫。升迁之路太阻塞了,还没升上去,兴许就成了炮灰,于是乎军阀部队中的抢劫行为就像瘟疫一般弥漫。在士兵的行伍生涯中,由于游民意识的引导和自身发财欲的萌动,一个本来淳朴的农民会干出许多从前他连想也不敢想的暴行。这种职业性的人性异化,虽然也会引起军阀的某种忧虑,担心纪律的松弛会导致约束力的减弱,但他们更多的是利用这种狂暴性为他们打仗卖命,许诺攻城之后“自由行动三天”,甚至像林虎部将黄业兴那样,以“你睇(瞧)!几多当铺,打入去任你们发财”,作为攻击命令。

  作为下层文化的浅层意识,士兵群的目标系统是原始和粗浅的,但与军阀集团的总目标却是相异甚至是冲突的。从根本上说,士兵对身属的军事集团是隔膜的,对自己所从事的战争是冷漠和厌倦的。卢齐之战,“卢氏(卢永祥)军队预发军饷四个月,但士兵多不明此举用意,且不知目前即将发生战事。”这种冷漠麻木在军阀的部队里,非常普遍。可以说,没有人知道为什么打仗。
 
 三、士兵群的价值体系

  与其他的中国人一样,士兵群的价值体系主要是一种道德价值体系。这一体系由抽象层次和具体层次组成。抽象的道德价值取向是由传统的伦理道德体系转型而来的,特点是忠孝观念的淡化和信义观念的加强。士兵离开生于斯长于斯的乡里、宗族,告别了父母兄弟妻子儿女,置身于一个陌生人的世界,“出门靠朋友”的信条顺乎自然地发生作用。对平时视他们做牛马的官长,士兵们自然谈不上忠,对双亲的孝也只好体现在省下的薪饷上,只有那近乎本能的互助互依通过信义得以实现。

  当然,信义观念在军队中并不是通行无碍的,往往被割裂成亲缘、地缘、教缘、帮缘等小块,只有在这形形色色的小圈子里,信义标准才能贯彻无违。从某种意义上讲,也只有靠小圈子之间的互助,士兵才能生存下去,才能顶得住战火的考验。

  虽然,士兵群的纵向道德意识忠孝准则被横向的道德联系信义观所冲淡,但并不意味着它们的彻底消失,只要军阀稍假辞色,好言抚慰,改善一下军需供应,抑制一点军饷的中间折扣,效忠报恩意识就会重现于士兵群,我们在冯玉祥、吴佩孚的嫡系部队里,都能发现这种已经失落了的道德踪迹。
  具体的道德价值取向表现为实实在在的雇佣道德。士兵们把过去扛长打短时的雇佣道德搬来军中,像为人佣工一样,视待遇的好坏,定出力的大小,如果酬劳足够多,玩命也不是不可能,所以军阀每逢攻城夺地的紧要时刻,总要开出赏格,激励士兵向前。换言之,没有重赏,任何攻坚战都玩不了。蒋介石练黄埔新军,说是靠主义打仗,但组织敢死队攻城,还是要升赏格。

  这种雇佣道德有一种被养感觉相支撑。正像没有觉悟的农民以为地主养活了他们一样,士兵们囿于时代和阶级的局限,也不可能意识到军阀恰是造成他们和他们的家庭悲惨境地的罪恶渊薮,所以对给他们粮吃的军阀,多少有一点“被养”的感觉,这种感觉表现在行动上就是战时至少打几枪,平时跟着军阀走,类似奉系军阀郭松龄倒戈时郭部士兵流行的“吃老张家饭,不打老张家人”的论调(因为郭倒的是张作霖的戈),以及洪琛话剧《赵阎王》中的一个老兵教训另一个想跳槽的士兵的话:“上头花钱养着咱们,为的是有了事,怄气讲打,咱们拼着性命出个力,争这个面子,这才叫忠心,你现吃着他的粮,上别处去干,太不懂得恩典啦!”

  士兵群这种由被养感支撑的雇佣道德,其情感色彩是非常淡薄的,也不像西方现代社会的雇佣意识包括那么多义务和责任感的成分,但是它毕竟是士兵亚群与整个军阀集团的主要道德联系,只要存在这种联系,军阀就能存在下去。但是,随着时代的进步,军阀间竞争的加剧,战争的烈度加剧,死伤率大增,军阀们愈来愈意识到仅仅有这种松散的联系是非常不够了。

  注释:

  章有义:《中国近代农业史资料》,第215页。
  严中平等:《中国近代经济统计资料选辑》,第328页。
  《东方杂志》,第三十一卷,第七号,第97页。
  《中国农村经济论文集》,1936年,第165~166页。
  《东方杂志》,第二十四卷,第十六号,第134,146,34页。
  陈志让:《军绅政权》,第137页,附表IA。
  沈从文:《长河》,见《沈从文选集》,第四卷,第431~432页。
  《东方杂志》,第三十一卷,第十八号,第71页。
  《东方杂志》,第二十八卷,第九号,第54页。
  陶孟和:《一个军队平时的调查》,《社会科学杂志》,1930年,第六期。
  《国闻周报》,第二卷第三期,第2页。
  蒋百里:《裁兵》,《东方杂志》,第十九卷,第十号。
  陈志让:《军绅政权》,第81页。
  《文史资料选辑》,第十六辑,第197页。
  1924年9月5日《申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