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年俞大缜/ 吴令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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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期:2008-06-09 作者:吴令华 来源:文汇报
4月6日“笔会”载张珑《一封信引起的回忆》,使我想起与晚年俞大缜的一段交往。1971年,我因住房被挤,借住在北京东城黄米胡同9号的两间南房里,那是一位朋友的亲戚因全家下放而空出来的。此院原是李笠翁的半亩园,后被分割为5、7、9、11四个门牌号,9号是北大、人大、政法学院等单位的宿舍。大门东面有个小跨院,院门虚掩,少闻人声,偶见保姆出入,邻居告我是北大西语系教授俞大缜的寓所。也有人说老人脑筋有点不大清楚,丈夫早年患精神病自杀,儿子也有精神病长期住院。只有一个女儿有时来。
我第一次到东跨院,是几个月后,轮到我家收电费。我走进静谧的小院,草木不修,昏朦清幽,少有生气。北房靠门坐着一位白皙的老太太,气质高雅,穿着合体,语调温和,目光凄迷,这便是俞大缜了。她膝上盖了一条毛毯,见来了生人,便不停地盘问我,从供职单位到家庭出身,从籍贯年龄到学历,全问得仔仔细细。查完电表算好账,我又去收钱,她仍坐在那里,叫保姆拿钱,眼睛一直随着保姆转。收完钱,保姆出去干别的事,我也要告辞,她却拉住我要求坐下谈谈,又提了好几个文化教育界的人名,问我知不知道,其中有陈寅恪,我说那是我的太老师。她感慨地说:“只有我们这样的人,还可以来往。”我答应她以后有时间一定去和她聊聊,她才松开了手。
过了几天,她忽然打发保姆给我送来了一封信,厚厚的,两面写,有五六页。开头便说:“吴同志,你是个明白人……”内容全是关于她的表兄曾昭抡:曾昭抡的学识、曾昭抡的人品、曾昭抡的贡献、曾昭抡的冤死,等等。曾昭抡是我国著名的化学家、教育家,也是反右运动中首先罹难的“六教授”之一,晚年身患癌症,仍坚持科研和教学,在“文革”中备受折磨而自杀身亡。曾的夫人——北大著名的西语系教授、俞大缜的妹妹俞大絪——也因不堪侮辱已先他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信的最后要求我写点看法。我尽管心酸眼湿,在那种政治氛围下,不敢给她留下只字,只又一次看望了她,表达我的同情,还说了些“相信群众相信党”之类不酸不咸的淡话,我觉得,这使她很失望,但当时我真不知道该怎样抚慰她那颗忧伤的心。
后来她又给我送来过两次条子,内容我已记不起来了,但有趣的是,信开头都是同样的话:“吴同志,你是个明白人……”。我也照旧前去听她的半是重复的诉说,半是莫名的恐惧的宣泄。看着她忧伤的、无助的眼神,我不忍再说那些无力的空话,却又不敢说一句有锋芒的真话,只是默默地听着,临别紧紧握一下她那双绵软的手,以表达我的心意。
后来听说她的儿子死了,但没人敢告诉她。我最后一次见到俞大缜,是我从外面回来,在小院门口看见俞大缜与家人争执,家人要将她抬出院门,她却死抓住门框不放,不停地说:“我不去,我不去!”见我进来,她连忙叫我:“他们要害死我!”家人解释说她病了,要带她上医院,我说:“俞先生,病还是要看的,看完病就回来。”劝了一会儿,她说:“真的吗?我听你的。”轻轻地松开了手。后听说她的病更重了,女儿将她接走了。再后来我也搬走了。
俞大缜家世显赫,她和妹妹俞大絪都是忠诚的教育家,知名的才女,但家国多难,摧残了她们的才华以至生命。听老邻居说:俞大缜早些年,尽管身体不好,生活还是丰富而有情趣,她常同胡同里一位混血儿朋友研习法文,也喜欢和同院的关朴大夫及夫人唱昆曲,还抽空教关大夫的外孙女英文。她教英文时对课文讲得并不多,而是介绍大量的历史典故风俗等知识,海阔天空,引人入胜。
俞大缜什么时候去世的,我当时不知道。她走得无声无息,而她那智慧的、疑问的、哀伤的、孤独的眼神一直萦绕在我的脑海里,久久不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