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丰年《弦内之音弦外听——学会倾听(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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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X君:
笔谈怎样倾听音乐,不觉已到了“终曲”。好音乐,人们永远听不完,最深刻的作品也永远听不够。对于专门侍奉乐艺女神者来说,搞音乐是一种无止境的探求,更何况我们这种普通爱好者!在永无尽头的音乐之旅中,话题也是谈不完的。
但在这笔谈告一段落的时候,我倒要提醒你,不能只顾倾听音乐自身,还要倾听别的;不能只顾深入乐境之内,却又忘了乐境之外的天地。老是“身在庐山中”,不可能识其真面目。木华作《海赋》,除了大海本身的奇观,还写了它的“上下四旁”。这对我们的乐海邀游不也是一种启示?
一定要扩展我们的视野和听阈。不妨让你的眼光左顾右盼,注视那些同听赏有联系的知识。读读乐史很有好处,上一次曾提过。不过在浏览之际,务必要同你已经精读、泛读过的作品的感受联系起来思索。不要满足于抽象干瘪的概念。一方面搞清那些作者和作品大致的来龙去脉,一方面,学会识别不同时代的不同风格。辨得出各种风格气派之间的同、异,渊源流变,那就提高了欣赏力,也获得了更大的享受。比方,听得出海顿和莫扎特的乐风何其相似,联想他们二人的时代与相互之间的切磋薰陶,这不难;再听他们的不相似,联想莫扎特的特殊禀赋与开创新风的贡献,这就需要更多的倾听与思索了。贝多芬早期之作,一望而知有前二人的影响,细细玩味,又同中有异,有一股前人所无的劲儿。又比如,舒伯特是显然地不像贝多芬。想想《未完成交响曲》与《合唱交响曲》,竟然是1822-1823年间诞生的“难兄难弟”,而其面目与气质是如此的不相似,真不可思议!然而“女性贝多芬”的作品中又常常有那位巨人的身影,这又是时代影响下的异中之同了。巴罗克音乐大不像后来的音乐,几乎一听便能辨别。然而我们还应该、也不难从比较之中感受到巴赫、亨德尔同样是宏伟却一个更深沉一个更明朗,而斯卡拉蒂、泰勒曼和维瓦尔迪又各有各的味道。同是19世纪浪漫派的灿灿群星,从总体上听决不会与前一时代的乐风混同,然而他们之间又是何等的互不相似。肖邦和老柴的作品,不报名字也应该猜得出的吧?再说,一位巨匠的乐风也是有他自身之史的,尤其像贝多芬这样一手接古典之传统、一手开浪漫之先河的人。听听他的第一首钢琴奏鸣曲,再听《皇帝协奏曲》,再听那两部晚期之作“101”“106”,我们虽然不过是浅尝辄止的普通爱乐者,也多少可以从中领略到他乐风的变动不居,从而也体验到一种令人赞叹的“心路历程”!
这也正是我热心奉劝乐友们测览乐史的原故。但我们又不要满足于就乐论乐,还要着眼于它乃是一种文化,而且要从乐文化同其他文化之间的纠葛、影响来理解。如此才可以进一步打开倾听音乐的思路,激发、深化你的体验。
我爱读的乐史中有一本匈牙利人朗格写的《十九世纪西方音乐文化史》(即《西方文明中的音乐》中的一部分)。它正是从广阔的文化背景上来谈论音乐的,不论其见解是否我们都能完全领会与接受,但读读它可以了解到音乐同别的文化并且与时代之潮之间难解难分的关系,懂得音乐是如此不简单的一种历史与文化现象。这样,我们也就会更尊重它,珍爱它,不当成消遣,也不简单化地对待它了。
音乐文化史的知识是各式各样的,并不只是人与作品的问题。例如乐器这类事物,不但是音乐借以体现的手段,而且它们反转来又引起与促进乐艺的展进,这也是我们爱好者值得留心了解的。当你了解到巴赫时代小提琴的弓同后来帕格尼尼们手里的琴弓大不相同,那么你在倾听前者的《恰空》与后者的((首随想曲》时会有更浓厚的兴趣。当你了解到钢琴这种18、19世纪的新兴乐器如何日新月异,既适应了作曲家与演奏家的表现欲的要求,反过来又诱导了他们为它谱写新乐,施展新技巧;那么这对你品味不同时代的钢琴音乐,也是有用的。‘贝多芬的作品又是个好例子。他一生中前后拥有的钢琴据考在五架以上。牌子不同,性能有高下。乐器生产力的迅猛发展也反映到他这位乐艺革新者的创作中了。从作品2到引号,他只好将就着用五组六十一键的瓦尔特牌琴。待到有了五组半的埃拉尔牌琴,《黎明》与《热情》相继诞生。这两部杰作的新乐想,在音域不够、音响贫乏的琴上,是不能让他畅所欲言的。有人以为,听《热情》末章中那反复敲打的小字4组的C音,可以想见作者的心情,那是彼时钢琴上前所未闻的一个高音呵!其后他又收到一架英国造的布鲁德伍德琴,六个八度的音域,这又催生出那首钢琴文献中最为艰深的“作品106号”。
有利于读乐的音乐文化资料真是读之不尽的。甚至像柏辽兹的《配器法》、魏因加特纳的《关于贝多芬交响乐的演出》这专业书籍,也不妨看看。那里面固然有对我辈有用的知识,还可以感受到作者们对乐艺的极大热忱。
如果想进一步扩展眼界,大可注意一下通感这种微妙而并不玄妙的现象,有意识地用之于听乐。“视觉、听觉、触觉、嗅觉、味觉往往可以彼此打通或交通,眼、耳、舌、身各个官能的领域可以不分界限。”(钱钟书《通感》)我想我们对欣赏标题音乐有体验的人,对通感这种审美现象也许比较容易理解些。也就因为感可相通,所以艺也可沟通,于是诗中有画。音可赋“诗”。前几次笔谈曾强调听乐不要拘泥于标题,也不要一味依赖文学语言刻画描摹乐中意象,又谈过纯乐有其独特之美;然而这并非要你去堵死那条通感的渠道。
门德尔松的文学修养高,且喜作画。想来他在捕捉音乐灵感的同时必也运用着他的诗心画眼。李斯特写得一手好文章,美术鉴赏也见多识广。所以古人的诗行与壁画也成了他标题乐的灵感源泉。另一方面,文人画师也从音乐中取得滋养。巴尔扎克激赏贝多芬,德拉克洛瓦爱好莫扎特,梵高学弹钢琴……而许多读诗观画、欣赏建筑艺术的人,也常常听到了其中的“旋律”“节奏”“音色”“复调”与“和声”。
中国古人的通感神经似乎是异常发达的,非但早就会“听声类形”,从歌声中“心想其”“上如抗,下如坠……累累乎端如贯珠”,还有更奇妙的“感觉的交错”。像古诗“哀响馥着兰”,“犹吹花片作铜声”,那感觉之敏锐,简直令今日的我们自惭迟钝!
让你的通感再大胆一些,那就可以从非乐、无声的情境中“听”到“音乐”了。
最容易激发内心听觉的,首先是大自然了。在眺望美好景色时,正好把你喜爱的音乐在心里播放一段,常可从天、人、乐三者的契合之中,于刹那间领略到音乐之美,这比单纯倾听演奏所得的感受是更鲜活更有生气的。当然不是去为自然景观硬找配乐,如庸劣电视节目那样;是从气氛。韵味中去感受。
即便是暴风雨中,我们听到的也还是牧歌、田园诗,真正复杂的“音乐”蕴含在社会与人生之中,那才是最宏大深沉的复调音乐。我们可以从历史、现实与音乐的联系中对音乐求更深刻的感受。但又不要肤浅地去对待这问题。要用某个时代的史来图解贝多芬之乐,或用这音乐去伴奏那时代之史,都不免牵强附会。但你可以相信,一个大时代的心搏、气氛、时代感,仅仅靠文字绘画甚至摄影去记录,仍然是无力的,贫乏的。最能记录历史巨人的情感的,是音乐。贝多芬的代表作就是这种时代心声,历史的“录音”。那么假如你对那个时代的种种一无所知,或无所感受,对他那音乐也就不会有强烈的共鸣。《1812序曲》算不上深刻之作,然而其中抒写的俄人忠君爱国循是有力的,也符合历史的真实。《战争与和平》也写了这场战争。托尔斯泰把保尔康斯基亲王等人对沙皇的崇拜,死而无怨地奔赴疆场,写得极其动人;然而,正是老柴的音乐,才更真切地传达了那种感情。房龙告诉我们,要知拿破仑的部下对他何以那么崇拜,听听舒曼《两个掷弹兵》,不难体验那种感情。我想,读《悲惨世界》,看同名电影,滑铁卢之战中老卫队投入决死战的镜头惊心动魄!这也反过来有助于我们理解舒曼的歌曲了。
我们既可以从音乐中去感受历史,也不妨有意识地从历史与现实中倾听音乐。尽管我们的想象力和内心听觉同作曲家有天壤之别,尽管我们听到的决不都是以谐和为主的美妙音乐,而是像先锋派的作品。
正像基音上的泛音所起的作用,丰富了音响也形成了不同的音色,你对人与史了解愈多,体验愈深,你倾听大自然中的天籁、人世间的人籁而有所得,那么你所能感受的弦外之音也就愈丰富,许多伟大深刻之作,你也就会愈听愈有味,常听长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