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丰年《漫议欣赏曲目(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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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丰年
《不必望洋兴叹——漫议欣赏曲目(六)》
上篇关于民族乐派的作者我们议论到圣·桑斯。他是以法兰西音乐文化的卫士自命的。尤其在普法战争法国失败的刺激之下,他竟偏激到排斥德国人的作品。其实以真正的法国味而言,比才才算得上民族味醇浓而又自有其鲜明个性的伟大作曲家。
提到这个名字我们就不会不想起超人哲学家尼采。他从对瓦格纳的狂热崇拜中醒悟过来,幻灭之余,忽然看见一片真正的阳光,不觉为之狂喜。那正是他听《卡门》的感受。从这段真实的乐史佳话便知道比才的音乐是何等的不凡了。须知尼采不但是一位了不起的思想家,也够得上大半个音乐家的。
比才的音乐是如此流行也无人不爱,很可能被误认为并不深刻也不高雅,只是动听而已。其实他这种音乐平易近人而又深入浅出,既不同于瓦格纳的玄奥繁复,也不流于古诺、马斯内等人的俗媚。你必得在同他的对立面相比较对照的精读中细细品味,才能体验其真诚自然之美。它固然是彻头彻尾的法国味,比柏辽兹和圣·桑斯更真的法国味;然而连德意志的高傲无匹的“超人”也能欣赏它,又可知其中之美是更高更普遍了。
比才的音乐绝不故作深刻,交溢着温暖而并非温情也不过火的人情味。《卡门》是如此,人们已耳熟能详,不消再絮烦。《阿莱城姑娘组曲》的真正价值,恐怕有些爱好者还不甚了解。这一组音乐在风味上和《卡门》有所不同。《卡门》表达出一种激情;《阿莱城姑娘》则表达了温柔敦厚而又是悲剧性的人情,它原本是为法国作家都德的剧本所写的配乐。我们听那音乐时也不禁联想起都德的文章。瓦格纳的音乐往往叫人觉得是将历史与现实拔高而且用高倍放大镜放大了的,可敬可佩而不大可信可亲。比才之作总是入世的,没有什么同现实人生疏离的感觉,可爱亦复可信可亲。《阿莱城姑娘组曲》中的《田园》《小步舞》《钟乐》与《弗朗多尔舞曲》等等都是非常耐读而永不失其新鲜感的。
交响乐思维,似乎还是德奥乐人更拿手。到了所谓后浪漫主义时期,这又从布鲁克纳和马勒这两位交响乐大师的作品得到证明。这两位都留给后人十部交响曲(前一位的十部中有一部未编号,后一位的最后一部未完成)。说句务实的话,要遍读细听这种庞大而且沉重的交响乐文献,对于经验还不多的爱乐者实在是一种很吃力的事情。布鲁克纳偏爱庞大的音响建筑,耽溺于瓦格纳式的宏伟殿堂的营造。听他这种音乐,没有很大的耐性是往往会想掩卷辍读的。那种始终无大变化的冥想气氛,也常常叫人疲倦而想透一下新鲜空气。
这样的殿堂,自然也应该去游览—番的。但我怀疑有多少现代人是真正流连忘返的。
至于如今看来颇有吸引力的马勒,他那些交响乐也是巨型建筑,音响的森林。构思复杂,头绪纷繁,配器精彩,音乐不落前人窠臼。他的作品比前一位大师更有听头。可惜的是,那艺术表现上的精彩终究弥补不了情感内容上的空虚。空虚迷惘以至悲观厌世的情绪当然也是他那时代的反照,但是反来覆去地倾吐个人的牢骚,以至归心彼岸,仰求上苍,而且用了夸张的过分激动的语言,反复诉说差不多的意见,那就很容易叫人听饱反而开始厌食了!
和他同时代的另—位交响音乐名家是理夏德·施特劳斯。此公才气过人,从年轻时候起便连篇累牍地发表了名噪一时的大作品:《唐璜》《梯尔·艾伦斯皮格尔的恶作剧》《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唐·吉诃德》《英雄的生涯》《阿尔卑斯山交响曲》……都显得他多么善于挥洒其管弦妙笔表现其形象思维,刻画各种各样具体内容。
他曾自夸有无所不能描写的本事,倒也并不全虚假。例如《唐璜》一题,历来写的很多了,他这篇音诗可谓著墨无多而效果出色。在《唐·吉诃德》中,写戆而可敬的骑土与狡而可喜的跟差的滑稽冒险史,斗风车,战群羊等等,无不活灵活现,即使有时滑到庸俗的边缘,却总是不落凡套,带着文学原著的幽默味。
他甚至才高胆大到敢于用音乐语言译释那本天书般玄妙的尼采名著。而听起来即使不一定能传原著之神,当纯乐来欣赏是绝不枯燥乏味的。
在犹如一部有声自传的《英雄的生涯》中,大言不惭地作自我画像,尖酸地挖苦丑化私敌,铺排自己的辉煌业绩;像这种在他人恐怕是难于落笔的文字,他却从容写去,尽情发挥,弄出一大篇文章来,叫人听得饶有兴趣,虽觉有点好笑,却也不得不赞叹其技巧与才华的。
再如《阿尔卑斯山交响曲》,从登山写到下山,从拂晓写到天黑,中间又探幽,观瀑,遇险,加上雷雨风暴,简直像一幅流水账似的山水人物长卷。可他画得如此生动有致,始终可以抓住听者,不觉便追随作者游完了全景。到19世纪末,音乐中的写景文、山水画已经过剩,真难为他还能摆脱了陈词滥调,写得既有生气也不乏新意。
他还有一篇《七重纱衣舞曲》,取自所作歌剧《莎乐美》。曲中运用高妙的管弦配器,烘托出阴森得令人毛骨悚然的戏剧气氛,也是值得—提的。
然而,如果要在这许多可喜之作中找出必读的来,那可又不大好办了。
意大利人雷斯庇基,他的作品虽不妨归在民族乐派里,但他又吸收融合了巴罗克、古典、浪漫派的成分。因此听他的作品,往往只感到那音乐出色与完美,竟不觉得那是哪个民族的色彩了。
他有三篇以罗马为主题的管弦乐作品,即《罗马的松树》《罗马的喷泉》与《罗马的节日》。前两篇称得上标题音乐中的上乘之作。
一部标题音乐作品,能做到刻画精工还不是最难的事。贵在既有画意而又诗情洋溢。我们从听标题乐作品中还不难发现,有些漂亮的音画,纵然逼真,可惜画中无诗,无情,无我。高明之作大抵是画中有诗,诗中又有我,而那个“我”既是静观者,又是真正动情的。
雷斯庇基这两篇作品便可谓既是写生的音画,又是怀古之音诗了。其中诗情画意之浓,交织交融,真正令人低徊不尽,联想纷涌,不觉为之深深陶醉了!在听不胜听的标题乐文献中像这样的作品并不多见。
《罗马的松树》的第一章还不那么吸引人,第二章便把人带进了古罗马基督教徒殉道者的地下墓葬。气氛于阴沉之中含着追念与虔敬之情,叫人遥想当时的史境,顿时激起一种对殉道者坚贞之志的肃然敬畏。
此作中的第三章无疑乃最精彩名贵的一篇。月夜松风,本来也就可供描画吟咏一番了,但作者于此并非只是平常地赏玩景色,而是巧妙又自然地让听者感受到画中有一个怀古之士在看月听松,同时也便似乎感受到了其人吊古伤今的那一番感慨万端的心情了。
中国古人曾发“古人不见今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之叹。作曲家这里写的也可能是曲中人以眼中之月色想到了它曾映照过的古罗马英雄豪杰吧?
中国人听这一曲,假如不期而然地想到了大诗人李太白的名篇“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那是很自然的。因为曲中的这一片好月色还伴着万壑松风,有色有声,显得更立体,更富于动感,也更有情致了。
雷斯庇基无愧于他的老师——配器大师里姆斯基·科萨科夫。在这两篇音乐中,配器艺术之妙,对于渲染诗情画意所发挥的作用是有耳共赏的。就在对月夜松风的表现中,咏唱主要旋律用单簧管是极其允当的角色分配,这一运用可作为配器法的名例而不朽了!而衬托着单簧管的领唱,弦乐掀起了松风阵阵,那效果也是绝妙的!波澜迭起,跌宕多姿,风声、松声的起伏,其实又同景中人的心潮是呼应共鸣的!正是在这些地方,诗情画意打成了一片,听者也进入了乐境的深处也忘其为乐了!
《罗马的松树》最末一章也不俗,它展现的是古罗马军团远征归来的大画面。对这种场面作一般的描画并不难讨好,但最容易流于形似,热闹一场,没有什么画外之韵。此曲却有新意。它让我们仿佛看到了阿庇安古道,也听见了踩踏在古道上的大队人马的脚步声 。作者调动了整个大乐队,其中包罗了—般罕用的管风琴和两架钢琴,用来制造那似简单而实复杂的沉重的脚步声效果,而这殷然如远处雷鸣的脚步声既富戏剧性又深含诗意,它也是历史的脚步声!没有深沉的历史感,或者换了个不是古罗马人后裔的作者来写,也许写不出这样浓郁的味道。整篇音乐是一个安排精致的绵长的渐强,从隐约可闻逐步升级为最终的惊天动地。这是比那种所谓“压路机式”的“罗西尼渐强”更有震撼力的渐强!
《罗马的喷泉》中又有意境全然不同的妙笔。其中,第四段《梅地奇别墅的喷泉》是“压卷之作”,也同样是诗情画意中渗透了史感的标题乐,而更显得神韵悠然。此曲堪称摹写暮色的绝唱。音乐文献中似乎还想不起有可与之相提并论之作哩。于“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惆怅中又浸透了对往昔的愁思。人们听此曲会有许多历史联想,恍惚可见那景中人便是《罗马帝国衰亡史》的作者吉朋。他正在凭吊旧墟,回顾沧桑。
值得提醒听众的是此曲中所写的暮霭不是静止的、凝固的画面。作者把日落黄昏时不知不觉便从绚烂的云霞淡出为苍然暮色那过程作了神异的表现。这是透纳和莫奈的画笔所无法追踪的!
作者在此曲中用上了多种多样的装饰性乐器,如钢片琴、钟琴,加上竖琴和钢琴,这多种色彩耀眼夺目的妙音又同细分的弦乐与木管铜管之声交织交融,织成一幅音的锦绣,像印象派画人的彩笔那样,点染出云霞的灿烂色光。更微妙的是我们在目迷五色的同时又似乎可以感受着薄暮时的大气的变化。渺渺残钟的余响摇漾着融入这大气中,升腾,弥散,于是又听到那用木管代言的乌语,众鸟归巢,绕树三匝。百鸟惊喧中竟啼叫出不胜惆怅之情。听到此,我们的心恍如也同那音乐一道弥散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