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上花枝照酒卮--宋词里的梦华录(1) 在彼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9 03:09:57
头上花枝照酒卮--宋词里的梦华录(1)   在彼
一歌唱我们时代的繁华——柳永的失败和光荣
1、倾国倾城一首词
所谓传说的存在,流传不衰,常常只是因为真相本身太残酷,人们不得不寻找些许浪漫,离奇理由,给事实蒙上绯色面纱,变得可以轻松面对,迅速理解。比如:把一座江山的倾覆,归因为一位绝世红颜的蛊惑。
柳永万万不会想到,他的一首词,竟然会有了倾国红颜的妙用,歌唱钱塘自古繁华的《望海潮》,引得金国名将完颜宗弼即《说岳》中那位金兀术先生,掷卷兴叹,誓要夺取宋室大好河山。北宋因此而亡。
事情还没完,南宋被打得偏安一隅,落花流水的账,也要结算。罗大经《鹤林玉露》说:当时金国皇帝完颜亮,“欣然有慕于三秋桂子、十里荷花,遂起投鞭渡江之志。”
战争,两个民族间的血与火,生灵涂炭,悲壮的抗战和沦亡,就这样,在闲谈中添染风雅,变得朦胧而古旧,化作书本上轻飘飘的一页。但历史怎么说?用大时代的眼光看过去,只有成与败,融合与冲突,演变与发展。谁还计较堆满沙场的枯骨,曾是谁的春闺梦里人?它们,也和你我正读着书的人一样,曾在阳光下的集市,挑选今晚的菜肴,曾在细雨里和爱人同撑一把伞,同有过欢乐,梦想,得志的自豪与不得志的牢骚……
那年,完颜亮南征至维扬,欣然作诗:“万里车书尽混同,江南岂有别疆封? 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诗写得嚣张,嚣张有了武力支持,就叫霸气,王霸雄图,说到底,不过是征服欲。草原民族,初兴的简朴文明,对另一处繁华天地的由衷向往,那些丰饶土地,名川大山、亭台楼阁、珠宝、丝绸、美女……恨不能占为己有,然后换来一个民族大融合,客观事实战胜个体的情感,成为数行轻描淡写的白纸黑字。世界上曾经的鼎盛文明,少有逃脱这宿命。历史的真相残忍直接,最终也只能在小说家言中叹息一声:“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用诗意来化解个体的悲怆,将一切归结于盛与衰的定数。
这也是诗歌存在的意义,它在时代与人生必有的盛衰中,留住刹那芳华,抚平了疮痍沧桑。
传说中的祸水之词,柳永的《望海潮》是这样写的: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北宋最大成就之一,是城市文化、市民文化的发达。杭州,古称钱塘,就是一个在历史舞台上大放异彩的城市。
杭州的地理位置很重要,历史很悠久。柳永强调说。好比我们夸说一个人,也总要先夸他的家世,来历非凡。杭州是战国时的吴越旧地,三国孙家父子又苦心经营过的地方。“吴兴”、“吴郡”、“会稽”三地,合称三吴,占了大宋朝东南一面的形胜。而钱塘就是其都,是一幅风景画中的画眼,大地河山珠陈玉列,它是最耀眼的一颗明珠。
接着要细说它的好,不怕唠叨,不怕繁琐,因为唠叨繁琐也难以道全它万分之一。烟柳画桥,风帘翠幕,是杭州城里的十万人家。十万是实数,柳永去的时候,杭州连辖县在内,居民已达十余万户。此后,还在不断增加。
十余万户的人,到了八月,万人空巷地去看潮。钱塘江潮,民间故事中伍子胥含冤而死后的愤怒,化为白袍白甲的浪花将士,向着旧都城呐喊。伍子胥在吴越争霸中,被越国大夫文种的离间计害死,吴被灭亡后,大功臣文种也没得到好下场,因勾践的猜疑而伏剑自刎。潮水的愤怒中,又加上了文种的这一笔烂账。这才是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历史的悲情戏也好,狗血剧也好,最终演变成了庶民的狂欢节。
每年每年,观潮的人挤成欢腾的另一片海,扶老携幼全家出动,在怒涛涌汹,白浪滔天的江潮之上,有例行的水军操练,是军事演习,更是娱乐。周密的《武林旧事》记录:“艨艟数百,分列两岸;既而尽奔腾分合五阵之势,并有乘骑弄旗标枪舞刀于水面者,如履平地。”有弄潮儿奋勇争先,在江水中博自家的彩头。这有另一位词人潘阆写下实录:“长忆观潮,满郭人争江上望。来疑沧海尽成空,万面鼓声中。弄潮儿向涛头立,手把红旗旗不湿。别来几向梦中看,梦觉尚心寒。”
《望海潮》是剪裁精巧的记录片,导演选得好。在城内城外的全景之后,镜头摇回来,开始细细特写。街市,商肆,声色之极盛;湖山,花木,风物之清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四时美景中生活的人们,也是欢乐的。
这城里,总是有歌声,有音乐与舞,有月夜湖上泛舟的人,也有太阳下戴斗笠钓鱼的人,男女老少,各有心仪娱乐。最后学没忘了夸一夸当地领导人。这倒不能算柳永趋炎附势,玩某些文人的马屁经。这时候,他还年轻,正要从家乡去往东京赶考。两浙转运使孙何是世交的长辈,路过地头,于情于礼节,总要拜谒投赠的。因为是在这样的地方当长官,所以也清闲风雅得很,千骑高拥中,别有种富贵风流。以后高升之日,回想起此地美景,还要赞叹留恋——主旋律如果都能写成这样,大概也会有人爱看的。
主旋律要写得好,不仅要才华,还要有发自内心的激情。当一个年轻的,正对前途踌躇满志的词人,碰上一个时代的繁华,他这种激情,就不仅靠谱,而且有了艺术的感染力。
歌唱是需要激情的。而享受美,享受生活,也需要激情。杭州城里的人,激情来自于物质生活的相对满足。所以有了足够的余暇和精力去经营精神世界的美。
精神当然不一定非要足够的物质保障,不过,居陋巷,喝稀饭也能自得其乐的人,毕竟是少数典范,可以树起来,作为楷模。有的人,如司马迁,你把他施了宫刑,扔进牢里,他都能化一腔孤愤为力量,写出本《史记》。但正常人谁也不会为了写出一部史记,而宁愿去受宫刑,司马迁自己也不愿意。他只是不得已。他要是不倒这个霉,也许还会多写出几部史记之类的东西呢。所以艰难困苦能够成就人,但困苦本身并没什么好歌颂的。
我们能够鼓足热情歌颂的,是真正能够让自己感到满足和欣悦的东西。有些人,喜欢拿别人的困苦来歌颂,他可能也满足也欣悦,但这是建立在他人苦痛之上的欢乐,满足的是自己的道德崇高感。有点像《大话西游》里的唐僧:送死你去,背黑锅我来。他们忘了,其实大家都不愿意好端端送死去的,哪怕后面掌声雷动。
柳永是后来人们划分出婉约派的当家,但《望海潮》豪放。婉约和豪放,本来就是人生的两个刻面。
人从来不是片面的。如果他总是展现那单纯的某一面,要么是心机深沉,隐藏得很好,要么,就是人格流于偏狭。我怀疑,他对于人生的体会,他的经验和感官,会有缺憾。
一个人在他的一生里,不管是基调多么悲观,总有被感动,被鼓舞的时刻。在人们可以安然追逐欢娱,大时代平静的背景上,产生《望海潮》这样和谐的词,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2、你之白衣,我之卿相
柳永的一生,用成功学的标准来说,很失意很失败。明明成名那么早,却在仕途上坎坷不前,屡试不第,好容易考上了,做点不得重用的小官,最后又弄丢了,流落江湖,死在了异乡。于是传说又怀着浪漫与善良登场。说是青楼歌妓们替柳永出资殓葬,出殡之日,满城红粉无不缟素,“众名姬春风吊柳七”。事实是,他是由当地官员安葬的。这个结局不唯美,但也不无温厚,怜他才华的人,毕竟很多很多。
柳永在1034年中了进士,已是半百之年。然后在各地做了些小官,成了真正的宦游人。长期迁转徙调,官场上也不得赏识,词作中尽是郁郁之意,最后于客居中病逝。这么说来,一生总归是不如意的。
可是我不同情柳永。为什么要同情呢?这个世界上,无论在什么国家,什么朝代,总有些人不适合做官,做官也未必会做得好。在那一年,又一次落第之后,柳永写道:“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这词流传得太广了,后来他一考再考,总算考中进士,皇帝却翻起旧账,御笔一挥:且去填词。这又是与事实有违的传说。可也说明了,在人们的心目中,柳永就该是那个样子,没有官人嘴脸,只有一位落拓的行吟诗人,行走在与我们擦肩而过的生活中,转身之中,留下美妙的歌声。那是我们自己时代的歌声,浪漫,又亲切。
是,他就是人们心目中的白衣卿相。人们爱他,替他抱不平,可是,没有人小瞧他。
除非,你觉得成功的标准只有一个:社会地位与财富。没有在这条拥挤堵车的路上占据一个车位,就是失败者,就是被社会抛弃的Loser。可是,幸福的本原是参差多态,只有一种参照物可选的幸福,经不起推敲。成功的定义,也当如是。
他怀才不遇,但一个真正有才华的人,终会在时代里流芳,在时间中永恒。这是传说,折射出来的普通百姓的心声,和价值观。
柳永也出身官宦之家,两位兄长都比他早中进士,早早当了官。他是这个家庭里的不肖子,前半生,都在都市的市井街巷里厮混,出入青楼酒肆,生活浮荡。一边抱怨着,感受着要上进的压力,一边,他又是真爱这平民百姓的乐趣。
工商业繁荣,城市文化发达,以帝京为中心,各大都市里,娱乐设施繁多,和今天相比,一点也不逊色,甚至更有趣。酒楼、菜馆、茶坊、歌院、瓦子……唱戏的,说书的,杂耍,卖唱……士农工商,江湖艺人,城市游民,各色人等穿插交错,种种悲欢无日不同时上演,做出恩爱情仇,光怪陆离。
“瓦者,野合易散之意也。不知起于何时。但在京师时,甚为士庶放荡之所,亦为子弟流连破坏之地。”就像闻一多先生当年评《长安古意》,说的那样:“颠狂中有战栗,堕落中有灵性。”由唐及宋,这样的市民生活,不登大雅之堂,不是正经士大夫们所屑于涉足的,也不被官方允许。雅文化与俗文化间,有分明的界限,谁料到,柳永这个被上流放逐的人,来斜插了一足。误打误撞,承担起记录时代的任务。
《笛家弄》:
“花发西园,草薰南陌,韶光明媚,乍晴轻暖清明后。水嬉舟动,禊饮筵开,银塘似染,金堤如绣。是处王孙,几多游妓,往往携纤手。遣离人、对嘉景,触目伤怀,尽成感旧。
别久。帝城当日,兰堂夜烛,百万呼庐,画阁春风,十千沽酒。未省、宴处能忘管弦,醉里不寻花柳。岂知秦楼,玉箫声断,前事难重偶。空遗恨,望仙乡,一饷消凝,泪沾襟袖。”
这是写帝京汴梁生活的一词。上片写春天的游宴,清明时节,陌上花发草长,游人如织,到处是青年男女携手同游。这样的踏青,且男女相会的风俗,起源于上古,直到明清才在礼教影响下才在中原大地慢慢绝迹。但在北宋,人们的顾忌还滑 那么多。
当一个人孤单单时,又是春天,他会对那些成双结队的人儿什么感觉?我所知道的是,每到情人节,玫瑰与巧克力横行的时候,就会有“情人去死去死团”在网络与生活中兴起,其实也干不了什么,就是冲成双成对的情人冷眼啊,吐吐口水,喝喝倒彩,回过头来,悲愤的还是那个没人陪伴只能结团胡闹的自己。不过在宋朝,在柳永,不会这样充满荷尔蒙气息和无厘头。
他是看惯了男女情事的人,久经情场的男子,到了一定年纪,对于爱情,追忆比追求更来得猛烈。他已经知道,所谓爱情终归是同样的组成,渴望、徘徊、相思,那些夜深难语的惆怅,花下相见的狂喜如在梦里……就像一场热病,每个人的病程症状都是一样的。而不论怎么样的爱,终归要消失在时间里,生离,死别,移情别恋,或者在长久的相守中把爱转换为亲情。对于眼前甜蜜的一对对男女,他怎么会嫉妒会羡慕呢,他只是,黯然地想起了从前。
从前的感情,像一坛启封了又重新收好的酒,把思念蒸发出来,要经过一些缓慢繁琐的手续,甚至酒坛都要仔细抚摸上几遍。词里的男人,就是这样,回忆飞在了空中,盘旋在他们曾经相会的地方。那绮丽奢糜的帝京之夜,兰堂画阁,呼喝豪赌,饮酒寻欢的人们,谁相信这纸醉金迷中还有真情?
真情未必没有,哪怕只是当时。当时的他,也像许多热恋中的人那样,以为可以天长地久,为了一个她洗手花丛,怎么欢腾胡闹的酒席上,他都能把世界抛开在外,想着她,念着她,醉了也不去找别人。对于一个浪子,这已经是他罗曼史中极真的时刻了吧?
可是不,她把他闪了个空。没有写什么原因,也许是她走了,也许是嫁人了,总之一下子让他前事难继。只剩下他在这依旧繁华,却已经空空的城里,走着,看着,终于落下泪来。
泪水终究会被城市一如继往的热闹喧嚣而埋没,城市刺痛了人心,然后,又不动声色地包容了这颗伤痛的心,让它在一天天的日常生活中,平静下来。
3、站在大时代为你唱
柳永的词,在写道自己感情生活的时候,和他替那些青楼女子抒写心怀的,非常不一样。他的思念,怀想,总是和时代的背景,他住过的城市,走过的地方,看过的风景,紧紧包裹在一起,互为表里。
有时候,你真不知道,他是怀念在那座城里的人,还是那个城本身。但对于城市和那个人,我们岂不也经常有这样纠缠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背景谁是主题的眷恋?到老了的时候,坐在温暖阳光下,忽然从久远的记忆里泛起来的,是她穿着绿罗裙的身影,还是她裙边茸茸芳草的清香,是她的笑容,还是那年和她对面坐着吃饭时,从小饭馆窗口洒落到桌上,洒落到你我身上的斑驳光影……
城也罢,人也罢,我们怀念的,或许,是那段永不再来的光阴?我们的一生,就是这样子的,我们住过的地方,我们遇见过的人,映照出的,都是我们自己的十分钟年华老去。所以,我们才会去热爱一个城市,热爱一个过去的年代。
判断一个时代好不好,第一,要看那个时代的女人过得怎样;第二,要听那个时代的诗人在吟什么样的诗歌。想要看北宋年间的那时代,跟着柳永的词,没错的。《东京梦华录》回忆道:“太平日久,人物阜繁,垂髫之童但习鼓舞,斑白之者不识干戈,时节相生,各有观赏。”等等,早已在柳永的词中一一描绘。
“连云复道凌飞观。耸皇居丽,嘉气瑞烟葱蒨。翠华宵幸,是处层城阆苑。”这是皇城;
“九衢三市风光丽,正万家、急管繁絃。凤楼临绮陌,嘉气非烟。”这是城中的大道;
“路缭绕。野桥新市里,花铱枝好。引游人竞来喧笑。”这是春天里郊外踏青;
“香径里、绝缨掷果无数。更阑烛影花阴下,少年人、往往奇遇。”这是新春灯会。
一年四季,节日一个接着一个,需要人们认真地,尽兴地去过。生老病死,用中国式的坦荡来面对。岁首为元旦,放鞭炮,换新衣拜年,赌博游艺的彩棚到处都是,贵家小姐都跑出来看戏;元宵节灯会,彩灯从皇宫里结到城门外,与民同乐,全国的灯匠都来用奇技淫巧争高下;花朝节到了举城出去看花;清明、寒食扫墓踏青,男女互递眼色……中秋焚香拜月,男女老少把各各心事对月亮许愿;重阳要头插菊花,胸佩茱萸地去爬山;冬至烧香,蜡八拜佛……
歌舞团和杂戏班子,每个节日都要隆重出场,和他们同等受欢迎的,是开店面排小摊或提篮小卖的生意人,不分昼夜流水价地卖花卖酒水卖小吃。那些食物真丰盛啊,名目繁多,即使见多识广的现代人,看到了也要流口水。
著名老饕苏东坡,说起吃的来,立刻滔滔不绝, 光黄州猪肉就写得恨不能自己先流下口水来。他被贬谪到琼州的时候,为当地一位贫苦老妇打生意广告:“纤手搓来五色匀,碧油煎出嫩黄深,夜来春睡知轻重,压扁佳人缠臂金。”写得好生香艳,卖的是啥?搓成环状的大饼。怎么想吧也不会好吃到哪里去。可架不住这金字招牌,名人效应,刹时间卖饼老妇生意盈门。
老饕也有被老饕晃点的时候。苏东坡的字,在当时就红得很,有人就打他的主意,给他写信,拿到回信就赶紧到东坡粉丝那里去换羊肉,能换十几斤。这天,东坡先生正公务繁忙,该人又派小厮来了,拿着封信要回书,要得挺急。东坡先生笑道:跟你家大人说,本官今天不屠宰。
文化文化,在没文化的粗人眼里,就落到了最直接了当的口腹之欲。各取所需,也没什么不好。这个故事让我捧腹,也让人神往。它像一个时代的注脚,看得见大俗与大雅的交汇,在互相打量又彼此欣赏。它是一组交响曲里,一枝小号吹出的小小滑音,在宏大里流露出生活的俏皮。
歌唱时代,本来就可以有各种方式,不完全是诗词的天职。普通的人,不经意中的一句话,一个举动,也可以有着诗意。只要你是真心地喜欢着这个时代,安享着它的一切:美妙的书法,或者,一堆羊肉。
二 一个青年的观灯记——元宵词里看宋朝
1、 人人都爱元宵节
如果在宋朝,在元宵节的灯市,一个青年男子……
宋朝的元宵节,放假时间是最长的,足足有五天。过了冬至,已经在为元宵的灯忙碌了。工匠们埋首苦作,还要暗地里互相派出探马,看别家是否做出了更翻新的花样。
皇宫内院,城门大道、宫观寺院,私家园子……凡有足够空地,都立起了名叫“山棚”的高大木架。许多人一直爬在木架上,像打扮新嫁娘般,给它雕花上彩,结无数彩带,等待最盛大的日子到来。
全国的州县都这样兴兴头头地忙,不过,能去东京城里赏灯,还是最值炫耀。最奇巧的灯,最好的戏班子与杂耍艺人,最花样繁多的小吃,都在京城。皇帝也会带着后妃出来,坐在高高台子上,前面竖块牌子“与民同乐”,宫人们趁机放风,跑去市面上买首饰胭脂、消夜点心,又不会还价,让商人们喜笑颜开。有时候能赶上“支官钱”。就是由官家派人,在人群里给小贩们发红包,随便一盘水晶包子、四色馒头,切片雪梨,但凡被官家买了,立刻赏钱数千。大概表示政府不仅要与民同乐,还要与民发财的意思。
历来过年过节,都是生意人大发其财的时候。其他人等,连同皇帝在内,积极主动地赶着破财,连最穷的人家,也要给孩子买上一盏兔子灯,提着大街小巷地奔跑,不为别的,只图个快活。这就叫有钱没钱,换新衣过年。节日的意义大概就在于此,给一年的繁忙劳碌打上休止符,得到放纵休息的身心,才能鼓足干劲,继续来过。人群聚集在一起,有一点快活,就可以互相碰撞,无限放大。
现代中国人已经很难有大欢聚的机会,传统节日过得平淡,都窝在电视机前面,看晚会,看电视连续剧,也惬意,可是腾跃的气氛没有了。而且,如果你是一个年轻人,也许你会更喜欢在宋朝,过元宵节的日子。
宋朝也有很多的宅男宅女,宋朝的宅男宅女都喜欢过节。尤其是,彩灯把夜晚照得如同白昼,又在桥边树下,洒下许多暧昧阴影的元宵。
还是用时代歌者柳永的词来介绍。《迎新春》:
“嶰管变青律,帝里阳和新布。晴景回轻煦。庆嘉节、当三五。列华灯 、千门万户。遍九陌、罗绮香风微度。十里然绛树。鳌山耸、喧天箫鼓。
渐天如水,素月当午。香径里、绝缨掷果无数。更阑烛景影花阴下,少年人,往往奇遇。太平时、朝野多欢民康阜。随分良聚。堪对此景,争忍独醒归去。”
古诗词的好,是又简练,又繁盛,寥寥几十字,胜过白话絮絮叨叨千言。话多了就很难抓住重点,就好比,一声断喝,于调皮捣蛋孩子的警示,胜过苦口婆心。
著名的浪荡子柳永,他的一声断喝,藏在万盏华灯,罗绮香风里。浪荡子当然说不出什么好的来,他说道:“少年人,往往奇遇。”
少年人想要的奇遇,无外乎一场艳遇。如果,是一个年轻的男人,长相还周正,行为也不算浮滑讨厌,在元宵夜的街上,遇到一个年轻的女人,两两相望,都觉得对方很不错。最最重要的是,今天晚上,官府也好,族规也好,所有曾经板着面孔的规则教条都放了假,不再禁止男女相会……你觉得会发生什么?
此时无声胜有声,柳永话头一转,一本正经地唱起了太平颂歌:“朝野多欢民康阜。”是啊,衣食足才有了闲心干点别的,柳永的意思,大家都很明白呢,不就是饱暖思什么……
然后,这个毒害大宋朝无数有为青年的教唆犯,就得意地笑了:“随分良聚。堪对此景,争忍独醒归去。”如果碰上缘分,千万不要错过啊,这么美好的夜晚,一个人冷冷清清地回家,那是多么地可惜啊!
说出这种话的柳永,这个夜晚,他一定没有白过。
元宵节的晚上,想要一场艳遇,其实并不难。倾城的仕女都出动,久居深闺的女子,放风的快乐更无可言说。不仅看灯,兼且看人,看人看灯,又都没有被人看的心情来得踊跃。穿上最漂亮时兴的衣服,戴上最好的首饰。就算贫家小户女孩儿,平时忙前忙后,从来没有涂脂抹粉机会,今天也要放下浆洗的衣服,用粗糙的手,为唇间点一抹红。
宋朝人对香气的注重,不逊于巴黎。因为海上贸易发展,来自外国的种种奇香:龙涎、苏合、安息、郁金、 多、和罗……曾是皇家贵族奢侈享受,渐渐散入民间,用来装香囊、熏房间,熏衣被。搽身与脸的粉、胭脂、口脂、发油,都用香花香草的汁炼过,麝香、龙涎混过。还有香料和蜜炼成的丸子,含到嘴里,“口香五日,身香十日,衣香十五日”,务必要人走过后,香气绕梁三日不绝。所以古人说女人出汗是香汗,那不是奉承,是实情。
元宵节,就是充满女人香的夜。每一种香气都是一种炫耀,也是隐隐不说出口的邀约,留给懂得的人。
开封府端门外,肩并着肩手拉着手的年轻情侣,少说也有几千对儿,在人前你侬我侬,毫不避忌。逐香而来的光棍儿,涎着脸,在人群里挨来挤去,得不到佳人青睐,蹭点香气也好。也有街痞混混,趁乱里动手动脚地揩油,或从女人们头上偷拔点钗钏,于是忙得军队都要被调来辅助治安。
2、去灯市期待一场艳遇
如果一个青年男子,在元宵节混乱又香艳的夜晚,运气好的话,可能会这样……
眼看着双双对对,单身汉的你,百无聊赖,正在人群里乱走,一辆青毡马车从眼前过去,忽然一个女孩从车厢里鬼鬼崇崇地伸出头,左看右看,悄悄地一溜身,从车子里跳下来了。你不禁被吸引住了目光,只见她像一尾灵活的小鱼,绕过喧闹的人群,尽情地往灯光暗处游走。在不知不觉中,你就跟了上去,而她似乎也发现了你,却一点儿不惊慌,像早就有所准备,在无人的巷尾一个急转身,站到你面前,把跟踪着的你吓了一大跳之后,若无其事地说:“我是李太保家的丫环,劳动合同都到期了,他还不放我走,待遇又差,所以趁今天晚上,我就逃跑了,你要是方便的话,我愿意给你做侍妾。”
这是泼辣的姑娘,胆大又机灵,像唐代的红拂,但又比红拂多了许多家常气息,她不要寻找英雄,她只想跟平凡男子,寻一个小小的家。她似乎有点鲁莽,不知道对方底细就敢托付终身。可也不必为她担心。你看得出,她是不肯也不会让自己被一种命运牢牢套住的人。她是市民的女儿,精明有活力,不管走到哪里,都能够伶伶俐俐地活下去。
或者,你不喜欢这样的直白,直奔主题而感觉少了一种叫做“爱情”的微妙东西。那你可以去到徽宗朝,去某处庙宇看灯,你得去早一点,这样,就会赶在某位张姓小书生的前面,捡到那只用手帕包着的香囊。香囊是女子常用的定情物,看中喜欢的人,摘下来就可以砸过去,又方便又快捷。但这只香囊的主人,明显是更相信缘分天注定,想要蒙着眼睛撞天婚,她在手帕上题了首诗,又旁注道:“有情者拾得此物,不可相忘,请待来年正月十五夜于相篮后门一会,车前有鸳鹫灯是也。”
你满怀绮思地回家了,从此一天挨一天,一月盼着一月,掰手指过日子。你一点也不觉得香囊的主人会是个恐龙。手帕的质地那样华贵,绣的图案那样精美,连留下的笔迹都清秀,香囊散发出来的异香,根本不是普通人所能拥有的高级货……一定是懂生活有情调的大家闺秀。你紧握住香囊,憧憬地想,她模糊的身影慢慢变得清晰,是你生平所见女子中最美,施朱太赤,抹粉太白,增之一分太长,减之一分太短———想象和等待,成就本来完全不可能的爱情。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终于熬过去整整一年,正月十五这天,你把自己收拾得像模像样,又对镜练习了好多遍仪态,雀跃忐忑地出发了。到了约定地点,你看到一辆豪华的马车停在那里,车上悬着盏鸳鸯灯,周围有好多的人护卫。忍不住吓了一跳,果然不是寻常人家呢!但这并不能让你却步,你若无其事,贼眉鼠眼地张望,隐隐听见车内有女子的声音…
直接冲上去,说:嗨,我找你们家小姐,去年她丢了块手帕约我见面——会被当成大胆狂徒给乱棍打死吧,怎么办?
3、有个姑娘叫朱淑真
如果在宋朝,在元宵节的灯市,一个青年男子……
运气竟然这样差,什么艳遇都没碰上,也只好老实本分地看看灯,看看人了。别介意,风流的词臣周邦彦大人,在元宵节,被放到远离京城的楚地,也是只能在大街上偷瞄女人腰身的:“衣裳淡雅,看楚女纤腰一把。箫鼓喧、人影参差,满路飘香麝。”听说周大人是因为撞到了徽宗皇帝私会名花李师师,躲闪不及,藏在床底下就罢了,还不知好歹地写词以纪念,被赶出京城的。身为国家重臣,真是不像话,和他比起来,平民百姓的生活,倒要健康向上些吧。
比如说,走在你前面走,手捻一枝“火杨梅”,不停地晃来晃去,笑的时候会毫不在乎地露出两颗兔牙的娇憨姑娘,她说不定,就是著名的天才少女词人朱淑真。
朱淑真喜欢春天,喜欢看花踏青,喜欢在雨中游湖,喜欢花朝寒食,七夕中秋,还有冬天里的灯会。她喜欢一切热闹有趣的事情,明明是元宵灯会,她正月初六就已经收拾得千娇百媚,溜到街上去了。
《忆秦娥 正月初六日夜月》:
“弯弯曲,新年新月钩寒玉。钩寒玉,凤鞋儿小,翠眉儿蹙。
闹蛾雪柳添妆束,烛龙火树争驰逐。争驰逐,元宵三五,不如初六。”
写得又娇俏又天真,完全是小姑娘过新年时,欢喜而迫不及待的心情。似乎新年一到,连月亮都是一个全新的,别人眼里每个月都会出现的弯弯新月,在她眼里,就是一个平生以来初见的喜悦,润润的,小小的,在天上闪着光,但又觉得一伸手可以拿得到,有如今天梳妆时拿一只玉梳。少年人往往有这样纯粹的快乐,走在外面,一草一木都明明亮亮,天然的欢喜。
但她也不是没有烦恼,明明穿着式样亲新的绣花鞋,却忽然把眉头皱起来了。你从旁边偷眼瞄去,正好看见她嘟着嘴,狠狠地跺几下脚,撒娇使性的模样,不禁觉得又可爱,又心疼。难道是因为新鞋子挤脚?你做出这样很没营养的猜测,正犹豫着要不要上前搭讪,会不会被当成坏人,她已经又高高兴兴地往人群里扎堆了。满头插着的闹蛾、雪柳,在长街绚丽的灯光,烛龙火树里,摇摇曳曳,牵引着你的目光,于是发现,她奔向的地方,有一张青年男子正在微笑的脸。
她忽然的皱眉,忽然的轻笑,种种旁若无人的表情与动作,以及同样的看灯,为什么非要说初六比十五好,终于一一得到了答案,因为初六,她已经可以见到他了。对于恋爱中的人,相见的那一天,就是最好的日子,拿多少繁华热闹来也不换。一个人的花朝月夕,根本就算不得良辰美景,两个人在一起,所有的平淡,都变成了新奇。不管经历多少次,都觉得还如初逢,而每一次分离,又都如永别。
相爱的人,节日里的每一朵烟花,每一盏灯,都在为他们绽放、点亮。他们是独立于地球外的小小星系,旁若无人地进行自己的公转,两个人的自我被放到无限大,其余一概人等,根本无从插足。当然也不会有人不识相地去打扰。你掉转方向,向人群寥落一点的地方走去。你就看见了她。
4、转角遇见李清照
那个半卷着帘,负着手,遥望着长街而微微叹息的老妇。她的头发已经花白了,穿着很普通,在这美人如云的晚上,本该非常不起眼。可你就觉得,不知在什么地方,她是与众不同。也许是因为那种虽然是女子,却颇具林下潇洒的身姿,也许是这灯火喧闹的晚上,她眉目间含着的一点愁,独自站立的身影,显得寂寥,而倔强。她不像是普通的女人。
对,你没有猜错,她是李清照。
《永遇乐》: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春意知几许?元宵佳节,融合天气,次第岂无风雨?来相召、香车宝马,谢他酒朋诗侣。
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铺翠冠儿,捻金雪柳,簇带争济楚。如今憔悴,风鬟雾鬓,怕见夜间出去。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
写下这首元宵夜的词,已经是南渡之后,又过了二十年左右。宋金暂时休战,作为都城的临安,重又升平热闹。人们抓住这难得的和平,把心情和灯会都暂且点亮,能开怀一时也好。百姓不就是这样吗,不管经历多少战火,或天灾人祸,一旦逃出生天,就会本分而乐观地继续耕作、生息,把新桃换旧符的不变习俗之后,是绵延不绝的生命力,只要有一线生机,对未来总抱希望。
眼看,南渡之民,新的一代人都已经长成了,临安城里成双成对的青年男女,倒半数是中原后代。在黄河那边,铁蹄下的遗民,犹在北望王师,可在这花娇柳媚的江南,从君臣到百姓,又是另一番心思了。回想“靖康之变”,仓皇逃难之际,虽然家产尽弃,夫妇死别,心里总还有种不相信的感觉:太平盛世,这样说完就完了?不出三年五载,总会打回去的吧?然后,一代人收复中原的心声,渐渐沉寂。只剩“偏安”二字,在史书上牢牢站定。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一边是悲壮的熔金般落日余辉,另一边,是晶莹透彻,凉月初升。今夜晴朗温暖,正合游玩。但同样的景色,换了不同的人,心境就完全不一样了。在黄昏人们的笑语里,她呆呆地远望,忽然心悸:我这是在哪里呢?
飘泊久了的人,对空间失去现实感,对时令也变得麻木。南方春天来得早,柳芽已成,梅花渐谢,谁都能感知那温暖地气了,她却嘲弄地笑了:“春意知几许?次第岂无风雨?”
当人老了,有些人会变得顽固。而另一些人,则变成怀疑论者。但不论顽固派,还是怀疑派,都是对世事失去了耐心。李清照就是这样,满怀疑惧,几乎不再敢相信什么:春天来了怎么样,天气晴好又怎样,难道不会突然再来场风雨?
所以她拒绝了朋友们的邀约,一个人,呆在家里,听着外面的笑语声,想起在中原,在家乡,过元宵节的时候。那才是真正的中州盛日啊,自己也是年少无忧的女孩儿,最喜欢过的就是元宵了。戴上时兴的花冠,簇簇地插着雪柳,打扮得整齐美丽,和女伴们一起上街去……
今天的衰朽承接着昨天的青春。世事怎么竟然都是这样呢?她苦笑着,人老了,又不打扮,也懒得出去了,就在家里,隔着帘子,听听你们的热闹吧。
南宋词人刘辰翁说:“诵李易安《永遇乐》,为之涕下,每闻此词,辄不自堪。”都是些家常的话语,平平实实,一句一句道来,就是辛酸满怀。其实,老去的不是李清照,是一个时代。时代老了,词人们才会跟着老去。
李清照才名满天下,终归是一女人,写下“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的雄浑句子也无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时光带走人们的不甘。
从北宋走到南宋,汴州走到杭州,少女走到老妇,两情相悦走到劳燕分飞,甚至天人永隔……有时候,不过一个转角的距离。
5、和辛弃疾一起泡妞
即使这样,人还是要不停地走下去。你摇摇头,甩开压抑感,转身寻向人多地方,结果呢,就结结实实地撞上了另一个正东张西望的人。他打扮得像书生,脸上也满是斯文。可刚才那一撞的触感,你知道,他肩背健壮坚实,或许身份不是那样单纯。他扶住你踉跄的身子,爽朗地道了声歉。你看他心不在焉若有所盼的样子,不禁问一声:兄台,在此贵干?
那男人笑了,神思恍惚地,望向远远的灯光黯淡的所在,用轻微几不可闻的声音说道:找一位姑娘。
《青玉案》: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哇,你运气不错嘛,一撞就撞上了辛弃疾。算了,穿越这种事情,还是让我来吧。找偶像签过名后,没话找话地搭讪:稼轩先生今晚也亲自来看灯?
稼轩先生当然要来看灯。自从二十一岁从金占领区率义军投奔南宋,辛辛苦苦地整备,练兵,写政论,美芹十献,呈上去换来的是半弃置。朝廷在主战与主和之间摇摆不定,时不时的,就把浑身干劲的辛弃疾扔到江西上饶去晾着。又觉得他还有用,万一以后真打仗了还能顶上,所以又顺手给个闲职,让他安分呆在家里填词玩儿。
就是这种状态下,辛弃疾跑出来看灯了。他从来就不是会守着苦恼唉声叹气的人,人生不如意事十八九,他有的是排遣办法。曾经和陈亮等人,在山腰,在亭上,对着漫天风雨歌酒作乐,歌儿舞女环侍,每作一首新词,便令笙管丝竹排演,兴致来时,自己且歌且啸,一曲终了,朗声大笑。那笑声,可以惊散楼头飞雪。
这样的人,怎么能够想象,他像一个浪荡子,在元宵夜的人群里,苦苦地追逐陌生女人的身影?由此可见,那姑娘,特别的与众不同。
辛弃疾一生以英雄自许,以豪杰推人,志趣根本不在填词,一不留神还是填成了两宋词作最多的人。《稼轩词》中便收有六百余首,都非凡笔,只能说是天纵奇才。随口吟出,出于胸襟,也来自学养。他读书多,过目不忘,填词时就喜欢逐句用典,以至于“无一字不无出处”,被朋友说成是“掉书袋”。其实书袋本身,有掉得好与不好。掉得好了,是出入自如,天衣无缝,虽然用典却不觉有典。掉得不好,翻箱倒柜,离题万里,才会真的像个笨重书袋。
辛弃疾的掉书袋,是张口即来,应景合情,处处用得妥贴,但还是被人微辞,因为在古时候,习惯性把写文章旁征博引视为作者的无能,所谓扯大旗装虎皮。不知道为什么到了当代,在文章里放一堆名人名言,各路大师名讳,倒成了高深。
这阕《青玉案》,句句都平实明了,看不到用典痕迹,却句句有来历,信手中,就是一篇详细的元宵灯展说明:
花千树,是扎在树枝上的彩灯;星如雨,是用竹竿从院门内挑出的灯球,远近高低如飞星;玉壶,是福州进贡的白玉灯,点亮之后恰是一片冰心在玉壶;鱼龙舞,是皇家灯山上的龙凤灯,可汲水而喷,为诸灯之冠……
宝马雕车香满路,那是贵妇人在车厢里悬挂着香球,类似今天汽车里放的香水瓶。蛾儿雪柳黄金缕,是插在发冠上的饰品。宋代女性喜欢戴发冠,样式千奇百变,有高达二三尺的,戴上后人进出门只好歪着头。更兼插上蛾、蝉、蜂、蝶、雪柳、玉梅、灯球……走动中光华荡漾,是这盛大狂欢夜最绚丽最恣肆的色彩。
“闹蛾儿转处,熙熙语笑,百万红妆女。” 看过这么多红妆,在四面八方的暗香萦绕中奔波,火树银花,盛大的舞台,声光色影忽然都沉寂———那个人出现了。神色安宁,装束简单,独步而来,又独步而往。
她跟今晚的流光溢彩、宝马香车满路毫不搭调。正因为如此,你看到她,就知道了什么是佳人,什么是幽独。
她是一只来自寂寞寒冷沙洲的孤鸿,偶尔流连在闹市中,她也是一枝红尘边缘独放的的梅花,由千年前某个伤心人幻化而成:“昭君不惯胡沙远,但暗忆、江南江北。想佩环、月夜归来,化作此花幽独。”
幽独者,必是伤心人别有怀抱。是“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别有怀抱的人,彼此间有互相呼应的气场,隔住熙熙攘攘的人群,一眼就会望见。所以今晚,怀着遣忧之心的辛弃疾,碰到了她,就像碰见了世界上另一个自己,推开身边的红男绿女,坚定地,要去追寻她的方向。
他不知道,追上她之后,应该说些什么,他只相信,只要面对面地一握手,不需要语言,彼此无日无夜的心忧,就会得到最真切的理解。那一瞬间,他会听见灵魂张开翅膀,双双高举远翔的声音。
“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当众里寻他千百度,衣带渐宽人憔悴之际,才发现,那人就在身后,在那里,在繁华散尽处。《人间词话》中,认为这是古今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的三种境界之最后一层。其实单单地用作寻找一面即倾心的佳人也好,不是经过这样的寻找,不能知晓她的珍贵,而如果她不是那样一个、会安静地,站在灯火阑珊处的人,她也不值得这番寻找。
或者,其实根本没有真实的这么个佳人,她只是上元夜,一个别有怀抱之人的幻想,是一种不足以向外人道的寄托,那是一个人,在无涯的岁月里,拼有涯之身,奋力追寻着的姿态——
如果是你,你穿越到宋朝的元宵夜,你会寻找什么?
让我们找一个快乐的结尾吧。随着涌动的人潮,向山棚最高大,灯火最通明处走,走到了宣德门,这里摆设着露天的酒席,人们之间流转着欢欣又敬畏的微妙气氛,哦,是皇帝观灯听曲高兴了,在给百姓赐酒。你也赶紧挤进去,想品尝这难得的御酒是个什么滋味。忽然起了小小的骚动,你引颈看去,一个年轻女子,被侍卫们带到了皇帝驾前。原来,她顺手牵羊,把赐酒的金杯揣怀里了,不幸当场人赃并获。
不愧是宋朝的淑女,这小女子不慌不忙,恭恭敬敬磕首礼罢,朗声吟词一首:“月满蓬壶灿烂灯,与郎携手至端门。贪看鹤阵笙歌举,不觉鸳鸯失却群。天渐晓,感皇恩。传宣赐酒饮杯巡。归家恐被翁姑责,窃取金杯作照凭。”
于是,龙颜大悦,以金杯赐之。我们的游览,也就在这皆大欢喜中结束吧,一夜鱼龙舞罢,天已拂晓,明月逐人归,古今同婵娟。从古到今看灯的人,祈盼的同是一个团圆安康。
三 偶像请签名——每个词人都有追星族
1、凄凉《卜算子》
港片《河东狮吼》里的苏东坡,根本就是猥琐大叔嘛,见天教唆怕老婆的陈季常去寻花问柳。被人家夫人打上门来,打得家里的狗狗都头裹纱布,好生凄惶。
大叔开诗歌演唱会。皇帝皇后坐贵宾席,下面排山倒海的粉丝。“山上的朋友,你们好吗?”“山下的朋友,来点掌声!”山上山下的朋友都很热情,男女老少欢呼着“我爱你”往上扑,栽进河里还前仆后继……
港片的恶搞,喜欢在崇高面前挤眉弄眼,把偶像拉到身边亲狎嘲弄,好像早上还跟他同桌吃豆浆油条,眼见他少付了五毛钱,溜了。于是心照不宣,共同贼兮兮一笑。如果是苏东坡的话,看到自己被这样恶搞,料想不会生气,因为他本来就有点无厘头脾气,一生的日常生活,放在人前,大抵是明快,有趣的,乐于调侃别人,也调侃自己。
北宋时候,词就是民间的流行歌曲,词人是大众偶像,苏东坡属于天王巨星级。好在当时,大家都比较低调,偶像不用戴墨镜也可以满街走,粉丝呢也是闷骚型,羞答答的玫瑰静悄悄地开,远远地看一眼便好,大抵不会猛扑。
我也觉得猛扑是煞风景的事情。如果是,真的真的喜欢一个人的才华、风姿、品性,到了要仰望的地步,心中必然生出谦卑与怯意,觉得那里处处都好,完美的小世界,怎么可以让自己笨手笨脚去打破?一开口,一接近,便成了唐突。
所以,平时,看到他的名字,听见人说起他,便要止不住地欢呼。真的有机会见到了,反会默默地退到一边,装作若无其事,任欢喜在心中纵横生长,开出一朵又一朵甜蜜的花。是,单这一见的甜蜜便已是今生的福分,我不会向造物要求更多。在以后更长久的岁月里,会依然默默地为你守望,但,并没有必要让你知道。你只要在那里,好好的,依旧给我这平庸而琐碎的人生里以无限神往,像一个永远美好在远方的梦想就好。
不是怕靠得太近,偶像会崩塌。虽然的确有可能。我只是觉得,在这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信念终难挡住变化的人生里,还能对一个人怀着温柔的珍惜,本身已是一种幸福。而幸福,是多么地需要轻拿轻放。
如果大家都像我这样想,世界也似乎比较乏味。至少,传说中苏东坡的一位女粉丝,就为追星付出了很大代价。关于她,东坡有一阕词:《卜算子》: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故事这样开头,苏东坡被贬到惠州,邻居家有位温都监的女儿,才十六岁,长得很好看,家里舍不得轻易许配人家。都监是武职,掌管本城军队屯驻、训练等事务。偏偏生的这个小姐热爱文学,尤其崇拜苏东坡。这回苏东坡来了,而且近在咫尺,好像上天特意为满足她的梦想,制造的一个传奇。可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每一个晚上,悄悄地来到东坡的窗外,听他在屋内踱步、翻书、吟咏。等他察觉了推窗,又赶紧惊鸿般躲开。
她绝非欲擒故纵,不是用恋爱中人的心机去试探、吸引,她是真的不敢,又不舍。于是就这样徘徊再徘徊。在无休无止的守望里,守望就是初衷,也是唯一目的。
这是她心里的秘密,秘密说了出来,就不再具备令她心醉神迷的魔力:那些等候的不安,看到他听到他时的欣喜,感受着自己在他的声音里,悄然与他同在的满足……连夜晚冰凉的露水,都变得有了生命,仿佛是自己的共谋。
《诗经》里有这样的句子,“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河水是那样深广,心上的人是那么遥远,追求,是这样艰难。怎么也无法可想,真的吗?我觉得,更多是一种姿态,那么多反复往回又坚决的“不可”,将追求伊人的路自动堵死,却赫然呈现自己这一种徘徊守望,
这是普通人对待梦想的态度——回归现实的屋,而让梦想照进,用梦想开一扇窗,让阳光和清风,洒在一屋的鸡零狗碎、烟熏火燎上。我们大都是这样,怀着一个美妙且遥远的梦,行走在路上。以并不奢望得到,只是成全自己心灵一个自由的空间。
温家女儿,显然在普通人的路上,走得更远。她太年轻,太任性,既不能伸手触碰梦想,又不肯转身握住现实,把自己的人生逼进了死角。
这时苏东坡是近六十岁的人了,身体又不好,长途颠沛到此,几乎做好了埋骨是乡的准备。家里众多姬妾歌伎,行前全部遣散,让女人们去各谋生路。传说,连已经怀有身孕的二位姨太都另嫁他人了,以至于后来,大宦官梁师成和翰林学士孙觌都宣称自己是东坡之子。孙觌且不说,梁师成此人,在徽宗朝和蔡京、童贯等人被合称为“六贼”,既干政贪财,又有名的附庸风雅,明明是太监,非要给自己安个进士名头。把大文豪苏东坡拉来做自己老爸,也没什么新鲜的,到底是不是……那时候又没有亲子鉴定,任他说嘴去吧。
反正东坡此行至惠州,随行的只有侍妾王朝云一人,相依为命,朝云又因为感染当地瘴气,不久过世了。这是他一生中最伤痛的丧失之一。
这种时候,怎么可能去接受,一位妙龄女子的爱情?那简直是害了她。而且,他也再无能力承担。所以,有了这阕事后追忆的词———当东坡离开惠州后,她便郁郁地死去了。直到他从海南贬居地回来,才知道了消息。
这个故事凄婉吧?对不起,我又要煞风景了。所谓温氏姑娘的存在,本是后来说书人的虚构。大概起源于南宋。南宋是北宋的延续,也是当初那好时光的倒影,形似,而神已渐散。于是人们开始不自觉地追忆,去渲染,文人如此,普通百姓亦是。兼任民间文学创造者与传播者的说书人,自然而然担负起将风雅通俗化的任务,其状有类似于今天的“读史热”、“大话历史”。
事实是,这阕词是东坡四十四岁时在黄州写的。词里那位幽人,正是多髯微丰的坡公自己的化身。那年,东坡刚从几致丧命的文字狱里逃生,还是托了太祖遗训,不以言论处死士大夫的福,加上由英宗高太后为首的粉丝团请命,才被放到黄州,处于半管制状态,四周觊觎的眼光闪烁,正是惊弓之鸟。偶有朋友来邀外出,也战战兢兢推掉,怕给人捞着了把柄。“得罪以来,深自闭塞。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间,与渔樵杂处,往往为醉人所推骂,自喜渐不为人识。”在给友人的信中,他写道。
那么个好热闹的人,开始宁愿孤独。进退两难,飞不能,栖不安,只有白露为霜的秋夜里,遍身的寒凉,不禁感慨命运的残酷。可是,和前朝后代的许多人比起来,他又是幸运的。害他的人多,护他的人也多。
说起来,命运也是这样奇怪。它总不会单纯地给你一个善或恶的世界,而是混沌的一团。当你想要安宁静好时,它予你波折,当你痛恨生之苍凉时,它也会在哪里,悄悄捧出一点温暖,让你不至于绝望。就像月凉如水中的那只孤鸿,捡尽寒枝,仍在鼓动双翅,是因为心中仍存的一点温度。
诗歌,就是世界撩开它冷漠无情的面纱,向我们展现纷繁的生之色,在书写与阅读中,扩展我们的人生体验,给想象以无限空间,让单调的人变得丰富,沧桑的人找回纯粹。所以,真热爱诗歌的人,他也会热爱生活,不轻易弃馁。
哪怕是误读也好。比如说,这《卜算子》,就算你把它非要理解成一个女子,关于爱情的寂寞和执拗,又有什么不可以呢?或者,就是简单的粉丝与偶像也好。未必,只许朱熹这类道学先生,理直气壮地把“诗三百”,夫妇家常,释义成君君臣臣?同是经学家,清代方玉润说得圆通:“男女情与君臣义原本相通,诗既不露其旨,人固难以意测。”是啊,作者说得太透了,读者可该干什么好呢?
2、 词人笔下出西施
回到宋朝,最庞大的粉丝团体,不是文人雅士,也不是把诗词当罗曼史来津津乐道的普罗大众,而是:青楼的姑娘们。
两宋是风流时代,最突出的表现,就是烟花事业的发达。除了属于官方管理的“官妓”、“营妓”,和个体户的私娼,更有各位大人们当第二事业般培育的家妓团体,一到交际场合,便拿出来互相攀比。真是百花齐放,说不尽的繁荣。
既然当年宋太祖都亲自鼓励过臣下:“多置歌儿舞女,日饮酒相欢以终其天年”。大家顺水推舟也是自然的。到后来,简直挡也挡不住。仁宗朝,眼看官员们纵情声色,太不成体统了,曾下令,严禁官吏公然狎妓,违者重处。有些格外端方的人,还是遵守的,但大部分人,公然改成了悄然而已。
仁宗时期的名臣张咏,是个很擅长自虐且虐人的,曾经因为下属某天偷了一文钱,而以千日千钱、水滴石穿的理由,将人家处决了。自诩为“乖则违众,崖不利物,乖崖之名,聊以表德。”人称张乖崖。乖崖先生到蜀中赴任,又不能带家属,又要坚决不近女色,终于有天晚上撑不住了,想起白天所见的一位姑娘,跳起来在屋里转圈,边游走边痛骂自己:小人,小人!转到天亮,顶着熊猫眼,立刻下令,并亲自出钱,给那位姑娘招亲,赶紧嫁出去以绝念想。
真叫人无语,不知是夸他好,还是不屑他好。可见男人在大环境下,要自律作风,真是很不容易。
张乖崖这种人,肯定做不了偶像。大概也没什么女人会喜欢他。比起官人来,青楼姑娘们更喜欢与词人来往,首先,有事务上的合作关系。词,最初就是写给歌妓们唱的。再则,词人多半旷达,性情比较真,不会为了名节问题,做真真假假的道学先生。在男女错杂的宴席上板着脸,使举座不欢的扫兴事,他们不会干。而且,词人相对多情、温柔、细腻,正合女人脾气。作为古代最庞大的职业女性团体,青楼姑娘们也需要做品牌,做宣传的。如果能够跟著名词人好上,哪怕只是让他为自己写点诗词,赞美一番,顿时会声价飞攀。最后,许多的词人也就是官人,送起礼物来,断不会小气巴拉如穷书生——柳永除外。他是青楼人的知己,已非寻常。
青楼女子们追偶像,最常见的方式,是请偶像为自己题诗,或作词。果然还是事业第一啊。在宋代词人的作品集里,大都会有赠妓女的词作,或者干脆记录那段情。
搞诗歌创作的人,一般是夸张的,也是厚道的。对于眼前正用水灵灵眼睛,虔诚盯着自己的女人,总是有三分好便能说成十分。其实男人大抵如此,他若要到纸上宣扬自己对哪个女人情深一往,便断不肯否定她的容貌——怎好承认自己爱上个丑女呢?情人眼里出西施,词人笔下也是出西施的。
比如徽宗朝有位交游广阔的词人,在酒宴中为座上众妓作词。一位白净,不幸有狐臭。他写道:“酥胸露出白皑皑,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另一位比较丰满,他又写:“只恐歌舞罢,化作采云飞。”可能心里想的是:好大一朵棉花云啊!听起来,就是这样讨喜。然而终归是应酬,难见深情。
当对一个人深情,很难想象,你会去把对方的体态、容貌、打扮衣着,细细地津津有味地描绘,去向人前炫耀。深情所及的地方,不会那样热衷表相,它会更计较对方在做什么,想什么,一举一动背后或许会有的含义,牵绊着自己的喜怒哀乐,左思右想,心神不宁。没有见到的时候,关于对方,关于这段感情的未来,心中设想出无数的可能性,所有的可能性都指向一个交叉点:爱我?不爱我?见到了,顿时一切思虑烟消云散,眼里心里满满都只有那一个人,面对面坐着,还是想他。所以词到了宋朝,远远超越了它接承的宫廷玩物《花间集》,就好像,一个女子把情人从西门庆,换成了梁山伯,你也许会为这段感情痛苦,为两人的未来去奋力抗争,可你不会有被当成器物玩赏的感觉。你知道,这段感情,是值得保留在记忆里,用后半生来回味的。
不错,深情总是难免会痛苦,会受伤。可是在这一辈子,总是需要有曾经深情的时刻,有多甜蜜,就有多痛苦,那甜蜜和痛苦,丰富了我们的人生,否则我们不会领略到爱的狂喜,爱的至美。从来没有感受过这种爱情的人,他也许过得很轻松快乐,我还是忍不住要对他抱以同情。
3、文学女青年的追星梦
这样说,秦观就是一个深诣感情之迷醉和痛的人。曾经有人看着他的词,说道:“古之伤心人也。”在逢场作戏的才子佳人游乐园里,他的一首即兴赠人之作,也具备了可以让人心动神摇的魔力。
这是他客居会稽,因酒宴上一位心仪女子而写下的《满庭芳》:
“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谯门。暂停征棹,聊共饮离樽。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数点,流水绕孤村。
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谩嬴得、秦楼薄幸名存。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染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此词为苏东坡激赏,干脆直呼秦观为“山抹微云君”。因为起句实在是美妙精巧。一抹一连,如画坛国手漫不经心而又力贯万钧的笔,便铺开了整个画卷的江山万里,落日下异乡的苍茫,然后是千古以来,这片土地上,所有属于孤独旅人的飘泊。前尘往事,尽在衰草寒鸦,草木山川本无情,可此刻,却各各一往情深,飘摇无主。为什么,要写爱慕的女子,却把这萧飒秋色里的身世之感,先来铺陈一遍?
因为,当一个男人,遇到一个女人,爱上她,他会自然而然地,把自己的生活跟她紧紧联系起来,把她揽进自己的生命历程里。从此,有了对平生的重新打量,或者为她进取,或者因她而踌躇而神伤。就像秦观现在这个样子。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所谓“销魂”,是不动真情的人无法体会的。古人说到销魂,只有两件事,一是离别,二是欢聚。离别我们很明白,而离别的痛,是在欢聚时早就埋下了祸根。我几乎可以想象,在这分别的画面背后,他们随缘一聚的夜晚,多么甜美,甜美得催人落泪,看见了浮世之欢骨子里的虚无。人在紧紧拥抱的时候,用肉身揽住了在无限飞逝的时间,抵挡住了世间尘俗纷扰,变得充实又轻盈,像可以飞翔,又像可以永远留在此刻。现代人才说:“做爱,是两个人一起对抗世界。”暂时的。人终归是很难逃离,即使是两个人手挽着手。其实是两个人的无奈和无力感,比一个人的孤独更加难以言说。
他终于不能带她走,此后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见到。旅途中的一次艳遇,变成了今后旅程中的一道暗伤。本来伤已经够多了,谁来到世上走啊走的,走了这么多年,不在心里积累些伤痕呢?人生就是这样吧,忍无可忍,还是要忍,无法面对,终要面对。这个男人自嘲又有些自弃地笑了。
“谩嬴得、秦楼薄幸名存。”就这寥寥数字,就当我是这样的人,把一切吞进肚里。转身而去,连同沾染在衣袖上的泪痕一起,走远,再走远,还能怎么样呢?后面,是暗夜里一个人的痛哭也好,是独望满城灯火,被失意打败,“黄昏的地平线,割断幸福喜悦”也好,从此是我一个人的事了。
这种痛楚与割舍,只能是男人的词。女人写不出,做不到。女人的感情是不停吐着丝的蚕,把自己,把现实全部裹进去,密不透风,不见天日,欲罢不能。而男人的感情,是打满了一个又一个死结的线,纠结着,默默地放在心里面,继续往前。男人和女人,自古以来真是不同的。正因为这样,我们爱着他们,恨着他们。
秦观是风流成性的才子,一辈子爱过很多女人,为她们写过很多诗词。都很美,摇曳生姿,也都很凄凉。读着他的词,无法产生对花花公子的厌恶,因为他写出了我们在爱情前,最终的迷惑,和寂寞。我们会想,他或者多情薄幸,但对每一段感情,都实实在在地付出过,那样的人,那么敏感的天性,承受着的,怕更多吧,那已经是对他的惩罚。
想起《天龙八部》里的段正淳,一生招惹了无数花柳债,让许多的女子伤心痛恨,可是,对其中的每一个,只要是在相处的时刻,他都可以全心全意,保护她,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每个女子,恨他骂他打他,见了他又是那样欢喜,把怨嗔都置之脑后,只要陪他现时的每分每秒。,深情还是薄幸?只有当事人如鱼饮水。旁人无能置喙。
有人说:秦词凄厉。正是一针见血。秦观当然也是当时女子的偶像。关于他和粉丝的故事,竟然也是凄厉的一场。不能不怀疑,每个人有自己的天性,就有自己的宿命。
那位执著的女粉丝,是长沙人,一位歌妓。她最喜欢唱的,是秦观的词,顺便连秦观一起爱上了,“使得见秦学士,虽为之妾御,死复何恨!”当时长沙还是“蛮夷之地”,她虽长得美,唱得好,在当地娱乐圈里很有名气,却没想过有一天会真的能见到偶像。
她就这样默默的,不抱一丝希望地热恋着。在迎来送往的职业性微笑中,没有人知道她内心的小小秘密。命运偏要成全或是来折磨她。那年,秦观因为官场是非,被皇帝一路谪迁,赶到离京城远得不能再远的南海边去了。中途经过长沙,有人就推荐说本地有个很不错的妓女呢。于是,他毫不知情地,施施然地,来到了她的闺阁。
发现这小女子如此热爱秦少游的诗词,秦观便逗她:“你要是亲眼见到秦学士,肯定不喜欢他了。”她正色说:“如能有幸做他的小妾,死也无憾。”然后,偶像自揭身份,粉丝惊喜万状。她的追星,不是叶公好龙,因为秦观这时候已经知天命之年了,决非从前那个翩翩佳公子。
有什么关系。在一夜的男欢女爱过后,秦观还是得走,他还得赶着去贬居地报道呢。说来这个人也真是倒霉,早年,他就曾在赠热恋情人的词中叹息:“玉佩丁东别后。怅佳期、参差难又。名韁利锁,天还知道,和天也瘦。花下重门,柳边深巷,,堪回首。”我不禁又要相信宿命论了:世事多凶险,什么话,在说出口前一定要三思啊,浅浅地发发牢骚即好,抱怨得狠了,会一语成谶的吧?
秦观走了,没有带上她,也不留后约将人误。我甚至不知道,他是否在诗词里,为她保留了片言只语?我能知道的是,事情应该就此结束了,留下一点回忆,在今后的日子里,慢慢咂摸,慢慢地老去,在晚年,在满架的蔷薇花下,对着儿孙,说起前朝的秦少游,那个光芒在时间里越发闪烁的人:他啊……然后,微笑不语。
这是我一个保守的普通粉丝的想法。长沙的歌妓,却要坚决得多。她从此闭门谢客,只等他再次经过。是谁给了她那样的信心,坚信他会回来的?只可能是因为爱,因为她知道他是个好人,好人不会永远倒霉,也不会忘了自己,于是,她等。
她没有等到,几年后,秦少游才得到复官回京的通知,从雷州出发,走到现在广西的藤县时,就一病不起,终年52岁。
她在梦里看到他来告别。她得到他的死讯,披着孝服,连夜赶了几百里路,终于来到了他的棺材前,抚棺三周,举声一恸而死。
我不能判断她这样的追逐,幸福不幸福。《霸王别姬》中,借程蝶衣和段小楼的师父口,说:人这一辈子,只能自个儿,成全自个儿。
我们的追逐梦想,和放弃梦想,或者把梦想当成一个遥远的守望,都只是为了成全自己。当一个人在成全自己,谁也没有权利没有理由去评点,赞美他或者贬低他。就像我不能去说程蝶衣的守望,最后的横剑一刎,值得不值得。而段小楼的选择,他冷酷地拒绝了这个人,热诚地去得到了那个人,又哪有对错可言?你是旁观者,你去闲言碎语,甚至痛心疾首,说到底,你只是在用他人的故事,评点自己的人生。
人在世上走,走完自己的旅程,也同时走在轰隆作响的历史中,历史涛涛向前,并不会顾惜个体的悲欢得失。那么,我只想成全了自己,就好。
这样的话题,太过沉重。擅长把沉重化为滑稽一乐的人,还是苏东坡。在他的足迹到处,职业粉丝团,青楼姑娘们,一拥而上。要签名,要题诗,嘴里不说,远远站着,也会满怀期盼。
有一次,东坡在友人家饮酒。这位友人是个豪爽人。对美人的品味也有燕赵之风,喜欢“硕人”。他最喜欢的一位家妓,很漂亮,可是身材高大,放在现代,是健美女郎,可能会像安吉丽娜.茱莉,能够出演盗古墓的高手萝娜,或007女郎。在唐朝也是正合潮流,可是在宋朝啊,宋朝人开始崇尚苗条纤细的美人。东坡也不能免俗。当这位姑娘应主人之命,上前向东坡求诗的时候,东坡便大笔一挥,吟道:“舞袖翩跹,影摇千尺龙蛇动;歌喉宛转,声撼半天风雨寒。”
东坡毕生,喜欢调侃,聪明的人多半是喜欢调侃的,思维敏捷,领会得比别人快别人多,出语也就不太赶得上大脑里人情世故的制约。可是,对一个两眼闪着红心,又渴慕又欣喜的女孩子,说出这种话来,一副大叔嘴脸,真是太可恶了,我都要不喜欢他了。这位姑娘最后满脸通红,很不高兴地光速逃走了。
曾经的神往,变成了恨不能咬上一口的怒气,以后同伴们,说不定还要经常拿天王巨星的这两句话,来嘲笑她。我琢磨着,她的偶像梦,一定受到了不小的打击。于是,又回到我保守的偶像观中来了:地球是个好地方,也很危险,作为粉丝,有时候还是要提防偶像一点的。
要个签名就算了,能成全的我们的,是我们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