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上花枝照酒卮---宋词里的梦华录(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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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好河山可骑驴——词人们的千秋家国梦
1、 想当将军的诗人
“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驴跟诗人,好像是一对天作之合的拍档。
除开特例,诗人的文气,跟高头大马的确不搭调,而驴,体格小巧,加上缓步而行的翩翩风度,就很相得益彰了。唐代郑棨说:“诗思在霸桥风雪中驴背上。”边走边比划,推好呢还是敲好,也只能骑驴——就中滋味,把驴和马都骑过的人会知道。
驴背平坦舒适,弱不禁风的小媳妇回娘家都可以安然坐着,是休闲,散漫且家常的。马骑乘起来,就正式且粗犷得多,要配鞍,否则颠死你;得经过训练,不然摔死你;还要身姿挺拔,被坚硬的马鞍逼迫着,在马上,人只能保持一种紧绷而待发的状态。连赏花那么优雅的事,骑马去就会变成一场盛会,一次游行,大张旗鼓的行动:“一日看尽长安花”、“踏花归来马蹄香。”都显得那么昂扬,快意。
驴性愚执,形容冥顽不灵者,会说“春风过驴耳”,诗人通常也有这种毛病,主观想法太多,不听劝谏,外表看着正常,不知道哪里,就有点儿偏执狂——不偏执,谁当诗人?
和马相处时间久了,是战友,是同志,风里雨里共进退,一个眼色,莫逆于心。驴则更像游伴,怎么相处融洽,私底里都有些小别扭,你想往东,他想往西,这时候你俩得好好地就地协商一下。关于这一点,可以参看史蒂文生的《携驴旅行记》,那头大名“小温驯“的家伙。
驴跟马的区别,陆游是知道的,所以他很不高兴,简直不以为然极了。此身合是诗人末?剑门关下,陆洲不满地嘟哝着,这一生,才不乐意骑驴,才不爱当诗人!他想骑的是战马的卢,想做的是将军如卫青、霍去病。
他不是将军。连战士都算不上。八十四年的人生里,真正的军旅生涯只有一年多点,而且是文职,而且年纪真不小了。这一年的事情,他用足后半生来回忆和书写。
“衣上征尘杂酒尘,远游何处不销魂。”过剑门关这一年,陆游四十九岁,纵使养生有道,也是半衰之年了。五十而知天命,不该再发多余牢骚,再有无谓梦想。我们现在的人,刚刚毕业,走上社会,就已经被无数长辈和过来人谆谆教诲:别再做梦,现实一点,学聪明一点;别抱怨了,日子该怎么过就怎么过。青春,只是很短暂的一瞬,还没来得及准备,就又已经老了。或者说,你该是个成熟的成年人了。让二十岁的人,拥有五十岁的心,从来是保持社会和谐稳定的一项重要举措。
陆游所生活的,很不巧,就是个正在呼吁和谐稳定的时代。岳飞、秦桧已死,被皇帝生涯弄得心力交瘁的宋高宗退位,换了年轻气盛宋孝宗,上来雷厉风行,平反岳飞,启用老将张俊北伐,没几日,兵败如山倒,朝野仓皇。热腾腾的激情,最怕碰上兜头冷水,而且是如此大一瓢。主和派开始猛放马后炮,主战派必须有人为国耻负责。刚刚被皇帝爱才而赐进士出身的陆游,躬逢其盛,立刻又被免职了。“交结台谏,鼓唱是非,例说张浚用兵。”罪名说大不大,基本上属于派系间的打击报复,不久,被弄到夔州去当了通判。通判这个官位非常有意思,州郡长官的副职,协助处理事务,虽然只是八品官,却是由皇帝亲自委派的,可以直接向皇帝奏报州郡内一切官员的情况,暗地里起着监察与制约地方官的作用。
可见皇帝此时,对陆游还是颇有回护。如果有志于官场,前途还是大有可为,只要站对队伍,抱对大腿。很可惜,陆游这个人,天生一根筋,好像磨坊里的那只驴子,给他一个悬在眼前的胡萝卜,能转个一生一世。
那根胡萝卜,就是岳飞也曾经执着过的:“靖康耻,犹未雪。”就是“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陆游的家在汴梁,世代为官,到他这一代,风云突变,两岁时,金军攻陷汴梁,被母亲抱在怀里,随着乱军和呼号的流民,逃到江南。即使年纪幼小,他也是南渡之民,血液里有流亡的耻辱记忆,有故国三千里的不堪与思念。像火一样灼烈,像刀锋一样尖刻。无日可忘。
早慧孩子的志向,被长辈的哭泣与追忆敲打,长成了热血沸腾的青年。习文,学剑,钻研兵法……像将要脱弦的箭,直指前程。
“我当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谢如枯兰。”前朝李贺的这两句诗,每次看到都只能嫉妒:少年啊少年!天才啊天才!叫我等大叔大婶情何以堪!不过李贺也有他的憋屈:因为老爸叫“李晋肃”,和“进士”两个字犯触,不能走科举道路。其实我觉得无所谓啊,他是宗室子弟,虽说没落了,但家里有庭院,奴仆,出门寻诗有书童跟,这辈子不当官,也不愁饭吃吧!要我有这条件,就宁可一辈子家里蹲,或者做个面团团田舍翁也不错啊。当然我这是庸人之见。别说李贺了,不管何等身份,生下来就衔着金汤匙,锦衣玉食伺候大的公子王孙,最堂堂正正的出路,也还是科举。说出去风光,站在朝堂上理直气壮。少年陆游,跟当年的李贺一样,义无反顾地栽在这个科举上了。
因为家世,早早就荫补为“登仕郎”,一个名义上的正九品。通往仕途最起始的阶梯,体制给予的小小鼓励。必须参加一次吏部的考核,才能正式授予官职。进临安城应试这年,陆游十六岁,首尝败绩。十九岁,像平常士人一样,去参加贡举考试,入闱,但在礼部又被涮了下来……
自从有了科举,科举就成了所有读书人最大的魔怔,像赌徒欲罢不能,也像赌徒那样,越失意,越不肯放弃。考场如赌局不可预测,碰对主考官的喜好,难度不下于猜对庄家骰子的点数,刚拿一手好牌,人家又出老千,总之,都是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的事情。不管陆游到底缺了哪一门吧,反正他一蹉跎,就到了三十而立的关口。少年意气消磨尽,中年愁绪逼人来,对于平常人,三十岁大概就是这么个状态,可对于陆游,年龄,恰是他一生中常常忘记的事情。
这一次,简直是场闹剧。他参加的是专门给现任官员和恩荫子弟准备的考试,文章深受主考官陈子茂的赏识,立刻选为第一。可是同场有秦桧的孙子秦埙,秦桧递话要让孙子当头名。陈子茂为难了半天,最后毅然把陆游放在了第一,秦埙第二。本来以为已经给足面子让够步,可惜他想错了——大人物的指示,能力不够没关系,心意第一要到,最恨的就是你讨价还价,还一分钱也是给大佬没脸,秦桧因而大怒,再一看陆游的卷子,满纸洋洋洒洒,力透纸背,写的都是如何光复国土,以及征税要从富人征起啊之类有违国策,有损安定团结的话,是可忍孰不可忍,不给点颜色看看,你以为自己是哪根葱!
陈子茂被革职,陆游因反对和议之罪,被取消殿设资格,好好的一个进士出身,又去乎若云浮了。
终于等到宋孝宗继位,秦桧也死了,新朝锐意图强,爱才如渴,把在野名声已经很响亮的陆游召来,一番应对后,龙颜大悦,直接赐进士。不久后,外放镇江府通判。起因是皇帝宠幸两个自己王爷时期的亲随,让他们参与军国大事,陆游嘴快,就进谏了。弄得被踢出了京城。但也并非就是坏事。我觉得,应该还有让陆游从基层干起,历练一下的意思。镇江府,南宋对金军东部防线的重镇,向来被作为东线司令部。若干年后,宋宁宗时代,被委以北伐重任的辛弃疾,亦镇守此地。“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镇江,北固楼前,是志士们扫清胡尘,持戈报国的希望之地。
可见,朝廷这个委派,既有分寸,不招人闲话,又寄托了对陆游的期望与信任。这时候,总的来说,人心不是不振奋,君臣不是不相得的。
北伐事败,无力再战,不得不再次向金国求和,以太上皇宋高宗为首的主和派占据上风,陆游短暂免职后,被调到夔州,今天的重庆奉节,官职未有差别,却身在后方,离开了南宋军事力量的中心。我的理解是,这是宋孝宗在压力之下,所做的一次妥协,对主战派力量的保存。
事实也证明,此后,陆游仕途的起伏,屡次起用,旋又受抑,直观体现着主战派与主和派的激烈斗争。
直到淳熙十三年,陆游又被起用,知严州军州事。再次上京面圣。这年,宋孝宗六十三岁,陆游六十一岁。离第一次君臣相对已经三十年了。当年都是意气风发,现在呢,两个发须斑白的老人。皇帝对陆游仍然满怀激情的纵论国是不置可否,只对他多年来的诗文成就大加赞赏,并谈起严州山水甚好,谆谆道:先生可多写诗。
陆游很失望。他在退隐的日子里,无一刻忘记过报国的雄心。而报效的对象,皇帝他本人,却已经这样地心灰意冷,既然如此,这样的面圣又有什么意义?我想,对于宋孝宗来说,这一次召见,只是他对于年轻时激情与理想的一次怀旧,对中兴大业的一次垂吊。朝野上下,举目之中,已经再也找不到可用之材,将军多老死,当年曾热烈拥护自己的主战派臣子们,在朝堂上默默腆着消极圆滑的肚子,面目模糊得已经不能看清谁和谁有什么区别。
只求中外无事,平安度日。三次北伐,无不失败,甚至只在准备阶段,便已夭折。人才凋零,内外掣肘,这一生的挫折感,皇帝的感触,其实要比忠心的臣子来得更深。
因此也就更趋向于现实主义。不要以为贵为天子者就可以为所欲为,恰恰相反,当了皇帝,就不能再像正常人那样,哪怕有偶尔小小任性。
陆游是正常人,而且是诗人,所以他居然可以,至死都保持着一颗乐观的心,锲而不舍,信念不颓。
很可能,作为皇帝的宋孝宗,对于陆游的欣赏,也是带着羡慕的——他是泥潭般现实里,奇迹般未曾磨灭的一缕理想之光。虽然已经用不上了,可存在着,放到眼前看一看,总是能给心情带来一点安慰。
2、 丈夫五十不得志
陆游骑驴进入剑门关,后面跟着全家老小的车队,浩浩荡荡,雨雪交加,心头止不住懊恼,一路上奋笔作诗词无数。剑门天下险,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李白当年经过,咋舌高呼:“蜀道难,难于上青天。”陆游可没这个感叹的兴致,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回头望去,只有关山重重,不见一个故人。南郑,他的嘴里噙着这个地名,却始终不忍吐出,那个地方,那些人,以后,大概再也不会见到了。
风流云散,曾是一生最踌躇满志的时光,这辈子所遇最投契莫逆的伙伴……不,应该说,是我的战友,袍泽,与兄弟。
王炎,这个名字应该被记住。他是确确实实最赏识陆游的人,可能也是陆游曾经最信任的主帅,但是,就像开玩笑一样,历史慢慢湮没了他所有的雄心和努力,多年经营,化为春梦泡影,一切,发生在1172年那个秋天。
王炎,河南安阳人,才干过人,以坚忍与实干精神,深得皇帝信任。数年之间,便成了国家重臣,朝野瞩目。当朝廷里主战主和以及中间派们仍在争辩不休时,王炎已经挽起袖子,一头扎到四川,真刀实枪地干起来了。
将帅帐移至汉中南郑,因为离前线更近。组建武装,完全不拘一格,不仅地方上的“义军”,连契丹、女真族的流民也收编不误,并专门以这些剽悍的外族人组成了战斗分队。众所周知,两宋的武装力量,向来是官兵不如自卫队,地方武装又不及胡人及胡化汉人勇猛善战。唯一麻烦的是,难以统管,而王炎恰恰是个擅长统领与招延的人。广募人才,他的帐下,集中了南宋的一时俊彦,多半是海内名士。包括陆游在内,亲自发信邀请,恳商军国大计,对这些怀才不遇的士人,王炎给予充分信任,他们当然也倾心相报。
虽然是文职,却穿上了军装,持长剑骑快马,巡游于边境,勘察地形也好,处理军务也好,冒险中总带着快意;闲时结伴入山打猎,呼喝声与笑声震落树叶。“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多少文人梦中的境界,终于出现了。于是,豪情万丈,几乎不思故乡。
结果,秋天到的时候,诏书亦到,改虞允文为四川宣抚使,王炎离职进京待命,第二年索性被彻底免职,请回老家。原幕府成员四散如星,被分别调至各处,陆游亦被调至成都。也就是这次骑驴入剑门的原因。
原谅我详细地记述这件事情,否则就无法传达陆游的郁闷之情。这是他离理想最近的一次,也是幻灭来得最突然的一次。
关于王炎的意外被削职,回想起来,大概也在意料之中。陆游心里应该有数,其实大家都心照不宣——王朝的家族遗传病又犯了,或者说是代代难以摆脱,连外族入侵都不能与之抗衡的梦魇:武将跋扈,拥兵自重。岳飞当年就栽倒在这里。所谓莫须有,难道不是防患于未然的意思么?
而在南郑,在军中大帐,一个实干与礼贤下士的主帅,一群狂放的文士幕僚,难得的理想与行动力相携,从陆游的回忆诗词来看,完全就是一段激情燃烧的岁月,是否会有一些事,有一些话,因为过于热烈,而显得不太合时宜,甚至,招忌?
这当然只是猜测。新的宣抚使虞允文,和王炎是老对头,历来不和,仅从这种人事安排,朝廷的心迹便已可窥。多言无益。后来,陆游把在南郑写下的诗词大半都藏起来,藏着藏着,竟然藏丢了。
中国古代的文人,都很会藏东西,藏心事,极端的像向秀作《思旧赋》,拉拉扯扯刚写到正题,就嘎然而止了。藏的结果,便是怨。孔子教导后生曰:“大家都来学诗吧!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
诗可以激发情志,可以观察社会,可以结交朋友,可以怨刺不平。近可以侍奉父母,远可以侍奉君王,还能知道不少鸟兽草木的名称。”
这一大串诗的效用里,“怨”和“远之事君”,是被后辈们用得最熟练最出色的。陆游在剑门关下,就有这样一首怨词:
《清商怨》
“江头日暮痛饮。乍雪晴犹凛。山驿凄凉,灯昏人独寝。
鸳机新寄断锦。叹往事、不堪重省。梦破南楼,绿云堆一枕。”
词面很好解,是一首典型的闺怨词。上片写我,漂泊的游子,雪后初晴的江边,惨白如病的夕阳里独饮闷酒,在山边驿站里,胡乱地睡去。下片写她,家里的思妇,像织回文锦的苏若兰那样坚贞而多情,辗转反侧,为回忆和思念所苦,在梦中重温过去的欢乐,却又要面对梦醒时分。
大概意思就是这样,没什么新意,只是简练干净,既深沉朴素,又痴情宛转。行家出手,就知有没有。陆游是诗坛巨纛,从数量到质量,其词都不及诗的成就光芒万丈。于他,写词的的确确就是“诗余”,诗之余兴,这阕《清商怨》,体格是词,细品时,却有唐人诗意。
清寂,而寥阔,让这样私人范畴的情感,变得堂堂正正,有怨怅,却又光风霁月。问题在于,陆游这次是带着家小的,游子在,思妇也在,打出这闺怨旗号,又为谁呢?
必有所托,借闺怨以抒其志耳。用男女之情喻君臣际遇,是中国诗歌传统中的传统,经过深度包装的,委婉的表达方式,将为难、尴尬,甚至冷硬残酷的东西,包裹起来,层层绮丽的细布轻纱,就可以用肉质的心去贴近去摩挲了。也容易被怨怅的对象接受:谁会讨厌曼妙女子的轻嗔薄怨和情深款款呢?
比如,想跟主考官打听,俺这次有没可能入围,直接跑上门去问,会连人带礼物一起踢将出来吧!聪明人就写一首诗递进去:“妆罢低眉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好生优雅得体,又娇俏识趣,再倔冷的主考官,也会心一笑。大家都觉得怀才不遇,这事儿太普遍啦,孟浩然上来就直捅捅:“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惹得“明主”大为恼火,行啊,朕就把你弃置了又怎么着?朋友们也不高兴,怎么说话的这人?把我们都当势利眼?
到了陆游这个年代,文人们都已经非常聪明,尤其词曲流行,从民间到案头,体裁特别适合抒发日常不能明言的心事:鬼鬼祟祟的一段地下情,人际中的一次冤屈,政坛一次风波,我想升职,为啥不给我升职,皇上看我顺眼,皇上看我不顺眼……等等。
陆游想表达的,就是离开南郑后,对朝廷的失望,忠而见谤的悲郁,还有际遇难逢的愁苦。游子和思妇都是他,一个是身体在外的漂泊,一个是心灵内在的坚守。游子与思妇的叹息,如风起青萍之末,把人生吹得波澜壮阔。
此时的心情是最低落的,一直到了成都,稍有好转。陆游在四川制置使,掌管边防军务的范成大门下,做一个参议官的闲职。成都多好啊,到处都是战火,这里仍然人民安逸,吃吃喝喝,赏花讲古,五十岁的人,可以养老了。
但陆游浑身不得劲,着急,心里头无着无落的,只好继续猛写诗词,很搞笑吧?这家伙作诗最勤的时候,总是最不乐意当诗人的时候。
《双头莲(呈范至能待制)》
“华鬓星星,惊壮志成虚,此身如寄。萧条病骥。向暗里。消尽当年豪气。梦断故国山川,隔重重烟水。身万里。旧社凋零,青门俊游谁记。
尽道锦里繁华,叹官闲昼永,柴荆添睡。清愁自醉。念此际。付与何人心事。纵有楚柂吴樯,知何时东逝。空怅望,鲙美菰香,秋风又起。”
头上新添白发,平生壮志成虚,又远离家乡,于是很消沉,豪气都没有了,当年意气相投的朋友更没了。你以为作者总算识趣,不痴想不折腾了?才不,下半阕就露了马脚,完全不是闲居的心态啊!世人都说成都好,他偏觉得,繁华有什么好啊,闲适有什么好啊!被重重的心事拖累着,还不如回老家归隐呢——拜托,你现在这个状态,跟归隐有什么区别?说到底,这年头,嘴里嘀咕着“归隐”的人,都是在赌气罢了,小发泄下对现实的不满,假隐士,真愤青才对。
词是呈给范成大的,范大人当然看得懂,这种嚷嚷归隐的把戏,他也玩过。身份地位不同,关于时政的郁闷,却是相通的。陆游跟范成大关系不错,虽然是上下级,却俨然诗酒之交。很多话就不那么避讳了,言行也不那么谨慎。比如这首词,如果换种眼光来读,难道不是在抱怨长官对自己不重视,暗讽长官身为朝廷重臣却无作为吗?
好在范成大不是一般的官僚。他没什么,陆游的同事们,看在眼里却很不爽了。逮到机会就痛心疾首地打报告,说陆游放肆无礼,纵酒颓放,云云。
积极维护尊卑秩序的,往往是秩序里的小人物。他们之痛恨不守规矩的人,愤怒之情胜过被冒犯的尊长本人。像陆游这样的人,就特别碍眼,因为,你的特立独行,放纵飞扬,虽然与他们无涉,却是在明显地嘲笑着他们的立身信念,当他们发现,自己觉得无比宝贵的生存智慧,原来在别人那里,可以轻而易举被摒弃——最气人的是,竟然也没什么不良后果。那么,那些谨小慎微,赔过的笑脸,付出的自我贬仰……还有什么意义?
所以,像陆游这样的,如果过得很差,还会得几声同情,但如果总在眼前安逸地晃来晃去,人家就会很盼望他倒霉了。
这也可以称之为“主流”的尊严与脆弱。只有汇聚为主流,才能获得信心。在他们的价值体系中,人与人,只有地位身份的区别。他们看不见个体灵魂的美,掂不出人格的重量。
所以,陆游其实不管生活在哪个时代,在日常中,都会是很讨厌的角色。尽管他也曾为小小的官职,为了找点俸禄养家,措词哀苦地去求人,可一调过头来,喝了几口酒,就开始抓狂:“黄金错刀白玉装,夜穿浮扉出光芒,丈夫五十功未立,提刀独立顾八荒。”
多么壮烈孤绝的形象,出现在一个半老的小官员身上,可是一点都不觉得突兀,作为读者,我们知道,是陆游的话,没关系的,他有这个底气。越受困于现实,他的理想之火就烧得越灼烈。也可以从侧面解释,为什么陆游作词数量不及诗之十一,作为文体的词,虽然也可豪放派,但还是太含蓄,太宛转了,哪有诗,尤其古风来得痛快淋漓?
陆游后来干脆自号放翁,并大言道:一树梅花一放翁。这种人,卑琐小人都能轻易让他绊上一跤,拍掌看他的笑话。但是,想听到他认输,很难。除非他自己,向命运举手投降。
3、 在缺马的朝代找一匹老马
《诉衷情》
“当年万里觅封候,匹马戍梁州。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
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洲!”
一代爱国志士,终于僵卧孤村不自哀,“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陆游的悲痛,是整个南宋所有有志之士的悲痛。后人论及,往往会痛恨主和派的投降主义,归咎于天子昏庸无能。然而,如果没有这些阻碍,南宋真的就能成功地打将回去,还我河山?历史没有如果,但也不妨在既成的事实中,寻找一些必然与偶然交错的原因。
都知道,军事力量,一直是两宋王朝的致命弱点,经济文化都已发展到高峰,却受制于外族的武力威胁,跟强汉盛唐比起来,是够丢人的。但北宋建国,本来就先天不良,承接的是五代十国民族大混战的乱摊子,名义上统一,实际分裂成几个并立的民族政权。宋实际所能控制的范围,仅在中原地带。起点既不高,生存环境又不佳——正逢辽、西夏等游牧民族向定居过渡,建立王朝的上升时期。
比起盘旋关外的草原铁蹄,靠兵变起家的赵家天子,深知对于皇帝宝座,内乱比外敌更直接更可怕,于是拼命地把兵权抓在手里。一开始就重文抑武,守内虚外,建立高度发达的文官政治体系,武将地位一再压低,在文人政治生存环境空前宽松,文采风流鼎盛的同时,武将素质却每况愈下,终至于,战事起时,举国无堪用之将才。
将才凋零,相匹配的,自然兵不堪用。高度集权中央的用兵制度。兵将分离,文官带兵,减少拥兵自重的可能性,却也“将无常师,兵无常帅”,无法训练出高素质高效率的部队。于是采取人海战术,以数量来弥补质量不足。
宋朝的军队其实很庞大,军备投资,是国家财政的重头消耗,北宋前期,每年的军费开支即已超过财政支付能力。不得不鼓励军队经商,结果官兵武艺更加废弛,只好再扩充军队。最高峰时全国军队一百二十万,受天子直辖的禁军就占了八十万,都用于拱卫京师,弹压地方,一旦有战事,根本不受将帅调派。南宋时岳飞之所以战绩辉煌,就是靠了亲手建立训练的“岳家军”。成绩出来,朝廷的猜忌也跟着来了。
游牧民族全民皆兵,尚武成风的时候,大宋王朝的职业军人们,走走私,经经商,合资开个茶楼酒店什么的,小日子快活得很,却苦了国家,每年向辽、西夏交岁币也就罢了,还要给这支庞大的军队按月发饷。实在很让执政者叫苦连天又无可奈何,好像大宋朝长年喂养着的一只巨大白象。
军事力量薄弱,还有一个很重要又很荒诞的原因:两宋严重缺马,是中国历史上最缺少马匹的朝代。尤其到了南宋,像陆游,他那么想骑马,就不能找匹马过过干瘾么?始终骑在驴背上跑来颠去,实在也是因为,在日常生活中,就算普通官员,想找匹马骑,也是很不容易的。
冷兵器时代,战马是衡量军事力量强弱的重要指标。没有战马,就没有能在战争中起致胜关键的骑兵部队。北宋一开始对辽战争就胜少败多,这就是一个重要的客观因素。
为什么没有马?历来产马的地方:西北、塞北、关东,西南,全被其他民族政权占走了。中原地带农耕为主,环境很不适宜养殖马匹。只能高价去向辽、西夏和大理去买马。这种情况下还敢跟人打战,一打战立刻被封锁战马进口。到了南宋,与北方势成水火,每战就损失大批战马,每战败,恢复元气就难上加难,不得不和议以求休养生息。所以主和派对主战派恨得要命——恨左倾冒进,回头害得大家全体完蛋。保守成分有之,非说是投降主义,还真冤枉了。
滇、川、藏三角地带丛林中,那条茶马古道,就是起源于唐宋以来,用中原茶叶与边疆各国进行马匹交易。南宋时,“关陕尽失”,西北地带的茶马交易已经无法进行,只得把重心转移到西南。大理也是产马区,马以个子小,能负重,善走山路著名,却并不适用于作战,运运军粮还差不多。战马还是西北的好。
平时民间,只得有驴子骑。这是个驴子普及的朝代,翻开两宋诗文,驴的出场率,远远高于马。《清明上河图》反映宋时汴京繁华实景,里面的马也寥寥。所以,陆游关于驴和马的怨念,就很可想而知了。
但是呢,用曹操的诗来说:“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陆游骑不成马,在后人看来,也没什么关系了,他早已在岁月里,把自己变成了一头悲壮的老马。
对于军队缺马这种心头患,两宋王朝都想了不少办法,可以说是一部可歌可泣的外交史与商战史。北宋经历的两次政治革新尝试,范仲淹的庆历新政,和王安石的变法,重头内容都涉及到马。
王安石的“保马法”,让民间养马,然后再由政府出资买回,听起来很好,却和其他新法一起,很快流产了。
关于王安石的熙宁变法,从刚开始一直到千年后的今天,毁誉不一。但有两点是毫无疑问的,它像中国历史上的每一次变法,在阵痛与代价中摇摆前进;而不论成果如何,始作俑者,都只能有一个黯然无言的悲凉结局。
熙宁九年,推行新法六年后,55岁的王安石辞去宰相,退居江宁(今南京),新法推行过程的斗争令人厌倦,无休止的应对争论和排除阻扰,突如其来的罢相,被诬告谋反,理由荒谬得让人听到的一瞬,不是愤怒而是失笑。同志的背叛和暗算,让人直接对人性产生怀疑。寄予厚望的爱子王雱,聪慧灵敏,才气逼人,亦在这一年病亡,不过三十二岁。
于是心灰意冷,激流勇退。其实不退也不能。仍然在推行中的新法,像一艘开往未知海域的轮船,刚刚启程,就已经挤满了精明能干的野心家,利欲熏心的投机者,作为老船长的王安石,早已被挤到船舷边。
在江宁的日子,据记载,是这样的:“王荆公不爱静坐,非卧即行。晚卜居钟山谢公墩,畜一驴,每食罢,必日一至钟山,纵步山间,倦则即定林而睡,往往至日昃及归。”
就是骑着驴子,来来回回地在山水间走。每日如此。王安石是个坐不住的人,这一点可以想象。
当年,他可是号称“拗相公”,说起国事,不惜跟好友翻脸,不惮在皇帝面前抗辨,厉声高呼:“天变不自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这种人,心里有一团烈火,烤焦了着自己不在乎,烧到了别人,那也只好说声抱歉,谁叫你在他的理想前面挡路。比如说苏轼,王安石是那么欣赏他,对人说:“不知更几百年有如此人物。”当苏轼一再上书反对新法时,他还是毫不迟疑地清除障碍,对神宗皇帝道:“轼才亦高,但所学不正……请黜之。”
对于变革者来说,最大的痛苦,不在于反对者众,而是反对者中,有亲朋好友,有向来推重欣赏的人,你知道他们都是好人,是君子,甚至是爱自己的,却还要面对他们的反对与质问。一万个敌人的仇视,痛不过一位朋友的误解。在王安石推行新法的过程中,这样的名单可以列出很长……
再回想起“拗相公”的称号,想到江宁山间,骑驴而蹒蹒独行的那位老人瘦小身影,才更感觉到一种理想主义者的悲凉。战争时代的理想主义者如陆游,人们都赞赏他的报国心和勇气。和平年代,同样怀抱富国强兵理想行动着的人们,却被指责与猜疑包围。历来都是如此,这与和平时期无英雄是一样的,不是没有,而是,人们并不需要。
秦汉以来,特别宋以降,在大一统的国家背景下,庞大的官僚政治体系得以顺利运转,但也必然带来效率低下。但人们反而更加害怕变革,害怕创新,因为有革新,就会触动盘根错节的旧利益集团。至于那些本无多少利益可言的底层人民,已经过于稀少的生活资源,承受不了变革的阵痛,宁做稳定的奴才,也不愿冒险去做变革的主人。变成固步自封的老大帝国,在北宋的风流世代,已经能看到不祥的阴影。终于到近代,等来了一个被外力强行打破,付出屈辱代价才能重组、新生的结局。
但是变法中的主人公,即使付出惨痛代价,在理想与热情的包围下,还是抱有一线希望。退居江宁的王安石,每日例行的山间游走,说是纵情山水,猜想起来,还是一为驱闷,二来,也不无对山外消息的期待,不能真正忘情。
《渔家傲》:
“灯火已收正月半,山南山北花撩乱。闻说洊亭新水漫,骑款段,穿云入坞寻游伴。
却拂僧床褰素幔,千岩万壑春风暖。一弄松声悲急管,吹梦断,西看窗日犹嫌短。”
这是元宵过后,满城彩灯收起,开始出城探春。江南的春天来得早,和京城大大不同,此时已经是满山花烂漫。
王安石平时的行走路线,大概是这样的:他住在白塘的“半山园”,离城七里,离钟山七里,如果入城,就坐只小船,但大部分时间,是去爬爬山,到寺里与和尚谈谈经什么的。这次,他听说山西侧洊亭的春水初涨,便想过去瞧瞧。款段,本来是行动迟缓的驽马,王安石用来说他骑的那头驴。刚退居的时候,神宗皇帝曾赐给他一匹马,但是可能水土不服,很快就死了。
王安石曾特地写诗以记之,《马毙》:“恩宽一老寄松筠,晏卧东窗度几春。天厩赐驹龙化去,谩容小蹇载闲身。”诗中颇有自嘲意味,此身已闲,马是无福再骑了,就弄只驴子相得益彰地混混吧。
这也可以看出宋代马匹稀少,平时出入骑马,是很特别的待遇。当然官员上朝,按规定必须要骑马,以示庄重。而主动骑驴,就是表明正式地回到了民间,接受平民况味的生活。王安石现在就把自己当平民,一路爬上山,不嫌云深路滑,想找个游伴。游伴能有谁呢?很难说,也许是山寺的和尚,或者寄寓寺中的文士画家之流。李公麟当时也就在昭文寺。但也许,只是作者一厢情愿的假想。
最后我估计游伴也是没找到,因为跑到僧房内自个儿睡下了。僧室的清寂,与外面千山万壑的春暖花开,形成视觉上强烈对比。让人有一种欲静而不得静,欲闲又不得闲的奇妙预感。果然,他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竟然被松涛声惊醒了。松涛声在门外,一声比一声急切,如有人吹着悲郁的笛管。这时,窗边已映上西沉落日,如果是心底无事的快活人,此时该出门观赏山间暮色吧,那也是很美的啊。但王安石只是觉得失望:让我多睡一会儿也好啊……
虽说人老来嗜睡,可怎么看王安石,非行即卧,走得累极了,就随便靠在树上睡着了,实在不能算正常。那是有太多的郁结,行不能散,再以睡忘之。北宋诸公,一直最喜欢的是王安石,那样的心性,那样的执着与刚硬,明知道是不对的,肯定不会有好下场,可就是爱他,包括了传说中他的不近人情。所以,每每读到江宁隐居时,那些故作开怀的诗词,就不由得替古人操心。
《菩萨蛮》:
“数家茅屋闲临水,轻衫短帽垂杨里。今日是何朝?看余度石桥。
梢梢新月偃,午醉醒来晚。何物最关情?黄鹂一两声。”
几乎都要被他瞒过去了,可是,“看余度石桥”的一个看字,露了马脚,如果真是那么出尘那么潇洒,你要人家“看”你作甚?这样细一琢磨,心里真是伤痛。而且完全无法对人说。大概也只有那头长年陪伴的驴子,听过这老人无数的叹息吧。
4、一人有一个梦想
一年又一年,山花开落,岁月悠长。山外,却是急风骇浪,谁在步步进逼,谁又在釜底抽薪。
1085年,宋神宗赵顼薨,仅十岁的第六子赵煦继位,在祖母太皇太后高氏的垂帘听政下,开始了皇帝生涯。高氏很出色,精明能干而严谨守礼。女人执政,尤其后宫听政,往往政策上会趋向守旧。高氏立刻起用另一位顽固守旧派司马光,向新党新政开刀。所有变法措施,一一罢除,雷厉风行,以秋风扫落叶的气势。
山中的王安石,亦垂垂老矣,多年修身养性,早有心理准备,听到消息,夷然不以为意。直到“免役法”也被废止,才愕然失声:“亦罢及此乎?”徘徊良久,终于忍不住长叹了:“此法终不可罢也。”
朝中的司马光,闲居十五年,今日重新主持朝政,也已风烛残年,只恨苍天不给自己多些时间,能把王安石的痕迹清除得更干净。不管三七二十一,凡是新法,统统删除。这对当年好友,今日宿敌,在政治上做了最彻底的绝裂与对抗。
所有的争斗,被时间来收拾。一年后的夏与秋,两人分头去世,享年67和65。司马光尚年长两岁。
高氏的清除行动,仍在继续。连变法期间,从西夏夺得的千里土地,亦交还西夏,以免动刀兵。于是内外升平,其乐洋洋,史称元祐之治。连辽、西夏亦称颂“女中尧舜”之名。唯一可惜的,对孙子赵煦及其出身寒微的生母太过严厉,弄得小孩子很憋屈,起了逆反心理,对祖母暗中怀恨,一腔少年心,都投入到对老爸宋神宗的怀想崇拜中了。终于熬到老祖母被死亡带走的那天,开始亲政的哲宗皇帝,立刻召回新党人士,八年流放时光,把他们个个变得形销骨立,神色阴冷,像从瘴雨蛮烟中回来的怨灵。
有了太后,皇帝的亲自率领,北宋自此陷入党争泥坑。元丰党人,元祐党人,互诟对方为小人。君子争原则,小人不过争名利,争意气而已。虽然起源于熙宁变法,实际上,谁都已经把变法的事给忘了。
只有一个人,在混乱中显示出了卓尔不群的风姿,或者说,不合适宜的傻瓜天赋。此人就是苏轼。党争中最倒霉的就是他。新党当政,旧党上台,都惨遭打压。
原因很简单,他不站队伍,他只说自己想说的话,结果,人人当他站错队伍。这次司马光废除的“免役法”,多年前,苏轼本人也是反对的,并且是力争,弄得王安石怒目。外放各地当地方官,转了十几年回来,他又改变想法了。说哎呀,那时候我偏见太深,太浅薄啦,仔细想想,这个免役法,其实还是不错的啊!于是站在朝堂上反对司马光,“专欲变熙宁之法,不复较量利害,参用所长。”你只想着打击报复,根本不管是非了吗?这次,司马光也怒目相向了,两人辩论多日,司马光可是大宋朝第一的认死理——哪里辨得过他,苏学士只得悻悻:什么司马光,你改叫司马牛好了。
可惜,这些笑话,大概也传不到病榻上王安石的耳里了,否则,或许还可让老人苦涩一笑。如果还有力气,还有心情,与那“司马牛”当面辩论,不知是否会扭打起来,好像今天某些国家的议会一样?两个白发老头,滚来滚去,那可真是有的搞笑了。
大概是不可能。“司马牛”和“拗相公”,一世之英,都不为私利,只为政见,依然斗到你死我活,政治的残酷,在于伤及灵魂,把人变得不再像他自己,虽贤者不免。有几个人能像苏轼那样单纯,在恶劣的环境中还开着没心没肺的玩笑,是需要极其坦荡与问心无愧的。
苏轼的单纯,还在于他经常占着聪明,去口头刻薄别人,他完全坏在一张嘴上,玩笑就罢了,还总讲真心话,不分时间场合脸色。所以我怀疑,他一生这样倒霉,但到底得罪的是谁,敌人在哪里,估计到死他也弄不明白。
但是大部分的人生也是这样。我们不单纯,我们很精明,会站队伍,会说应时应景的话,知道防人之心不可无,可再三防备,也未必谅能知道,在什么时候得罪过谁,谁是潜伏在路上的敌人。我们自以为看得清楚的,总会被时间证明,是一团糨糊,我们的奋斗,不过是终生与大家一起捣糨糊。所以,我认为,退而求其次,知道谁是自己的朋友,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一个人的能力,看他的敌人,一个人的品性,得看他的朋友。你看,那么糊涂的苏轼,至少在选择朋友上,是幸运的。
被王安石的新政,赶出京城,一下子就是十几年,还遇上了天降横祸的“乌台诗案”。说他用诗文谤讪新政。当然这种事苏轼是干过,可来得如此气势汹汹,必欲杀之而后快,完全是政治阴谋。李定、舒亶,主持此事的两名新进变法人士,年富力强,雄心勃勃,钻研数月,一心借苏轼将所有反对派一网打尽,连同司马光,范镇等人斩草除根。
如果不是神宗也觉得有些罪名罗织得搞笑,加上以太皇太后为首的保苏派大力求情,苏轼这条命,连同那根滑稽的舌头,可真要断送了。
在保苏派中,有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就是隐居山间的王安石。得到消息后,他连夜派人驰书,直送皇城,请求道:“岂有圣世而杀才士乎?”抛弃政见,只为公道,只为惜才,这才是王安石所以为王安石。关于人的划分,并不在于阵营。
四年多以后,1084年夏天的某一日,半山园中,出现了一位特殊的访客,此人正当盛年,体硕微丰,言笑朗朗,却正是刚从黄州谪居地回来的苏轼。
苏轼,此时可称其为东坡先生了——带着家小在黄州东坡开荒种地,才自号为东坡嘛。他此行是接到神宗皇帝手诏,移官河南汝州。皇帝说念苏轼黜居思过这么多年,也差不多了,人材难得,可以拿出来将功补罪了。虽然官职微小且无实权,但从偏远的湖北,调到了京城门口,着实是个好兆头。大概,也预示着朝廷的新动作,对新旧两派人士的重新评估和使用。
东坡先生接旨当然要带着全家老小再次开路,可是他并没有直奔汝州,湖北到河南是向西北方向,他却沿着长江绕圈,硬是跑到了东南的江苏境内,还跑到了王安石的家里。
东坡先生一生做事单纯,但此举殊不可解。后来在路上奔波,幼子还染病死了,全家恸哭,上书朝廷,备说种种饥寒苦楚,实在是举家无力再行,请求就近到常州去居住。神宗皇帝竟然也很痛快地答应了。
我琢磨,东坡先生大概是终于长了点惊弓之鸟的政治智慧,发现皇帝这次,根本就是不怀好意。变法人士在耀武扬威,守旧派中坚分子司马光等在蛰伏,把自己拉出来,放在中间显眼地带是干什么?不会平白地,又当了炮灰吧?圣意难测,京城那是非之地,还是能躲一时是一时吧。
于是想出了这么个拖延的主意。去见王安石,一个可能是表示感谢;还有的确好奇,这个政治大对头是怎样的人;再呢,就是想探探风声,现在局势到底怎么样啊?
经历了乌台诗案的磨难,和黄州的历练。东坡先生已经不是逮谁都讲真心话了。信任是一个方面,另一方面,也是怕连累别人。乌台诗案中,仅因收到他一首赠诗就跟着获罪的朋友也有的啊。
别人不可见,不敢见,但王安石不妨去见。王安石此时以老宰辅之身退居山林,正该避嫌,不与朝中人多加往来,却也欣然见了苏东坡。而不考虑大家都身份尴尬,处境微妙。我想,除了两人的确有互相的“致命吸引力”,还是因为,对于彼此的品性,和智商,都有一个确信不疑的保证。
关于苏轼与王安石的这次会面,有很多传言。尤其以邵伯温《邵氏闻见录》最为活灵活现。
说两人纵谈国家大事,东坡力劝荆公为国仗义直言,“今西方用兵,连年不解,东南数起大狱,公独无一言救之乎?”荆公则说我管不了,不敢管了,比划着两只手指说:“二事皆惠卿启之,安石在外安敢言。”然后又非常小心翼翼地:“出在安石口,入在子瞻耳。”今天的话,你个大嘴巴可别跟人乱说啊!
既然如此,邵氏又怎么知道的呢?还绘声绘色得好像现场版。其实以两人当时处境,都不可能明目张胆议论国是,王安石自不必说,东坡再直率,也不会无起码的政治涵养——他可曾是以言获罪,此行又尚不知祸福。
最搞笑的是“出在安石口,入在子瞻耳。”这种八婆式又要说又怕负责对话风格,就算“天命不足畏”的王安石,能急速退化,怯懦委琐到这个地步,但对于邵氏极力褒扬的东坡先生,难道就不是种侮辱么?王安石不可能对人说,私房话被如此详细地传出来,嫌疑人可只有东坡先生了,原来他也是个不守信没担当的八婆……
邵伯温这个人,特别憎恨王安石,认为北宋之乱亡,都是王安石变法惹的祸。《邵氏闻见录》,基本上就是变法人士丑行录。当一个文人把偏见变成目标,把文字变成棍子,就只该去写三流小说了。
吕惠卿这几年并不受神宗信任,扔在外面当地方官,说为祸国家,他也没能量。王安石怎么会蠢到把责任推到他头上?这里如此渲染,只是暗示王安石有把柄在吕惠卿手中——什么把柄心虚至此?看官自己想去吧!
文人这支笔真是……但小儒与大儒之区别,在此也就一目了然了。
偏偏世人最吃这套,只要先认定了忠奸,剩下的事不过是重复与渲染了。白粉胭脂,视好恶一层层涂上去,好的就好到无以复加,坏的就坏到十恶不赦。总是多锦上添花,与落井下石,而少见雪中送炭,临溺援手,真正的原因,未必是人心如何坏,而是因为,大家都是平常人,有点八卦,讲究合群,所以人云亦云,众口烁金,还只当是非分明。
事实上,苏轼在江宁,与王安石也就是谈诗文论佛理而已。苏轼是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卑田院乞儿,跟谁都能交朋友,有话说。即便如此,一个智慧的头脑,总是希望能与另一个智慧的头脑相遇,那种共鸣与碰撞,非友情二字可以全部包容。如果旗鼓相当,敌手间也会互相敬重。
苏轼与王安石的这次会面,结果是互相大为倾倒。别后,东坡去信:“某游门下久矣,然未尝得如此行,朝夕闻所未闻,慰幸之极。”王荆公学识深厚,不是虚言。荆公对东坡之才更是早就爱惜有加。
交谈中,王安石建议苏轼不如干脆也在附近买田求舍,抛开政坛是非,做个逍遥人。但苏轼婉拒了:“骑驴渺渺入荒陂,想见先生未病时。劝我试求三亩宅,从公已觉十年迟。”
劝与拒,都有相当的理由。王安石性虽执拗,却是明白世态人心的“野狐精”,深知仕途险恶,劝苏轼早日归隐,出于惜才。苏轼年富力强,天性喜爱热闹,虽然好容易吃一亏长一智,但叫他放下一切,却也很难下定决心。何况,一新党领袖,一旧党名人,抱团儿住到了一起,王安石是无所谓,但他自己,恐怕也难以向司马光等一众朋友交待。而他其后在相距并不远的常州,真的买了田地,大概就是个折中的方案。
还有一个我想当然的原因,苏轼虽然很欣赏王安石骑驴的卓绝形象,“骑驴渺渺入荒陂”,那种清寂,高古,他自己,却是不太乐意的。
苏轼与驴的确不相投缘。他喜欢骑的是马,连在黄州那样艰苦的日子,还弄到了一匹马骑,估计是做知州的好友送他的。在困境中,他当然也能夷然自守,可表现形式与王安石的静默完全不一样。他聚众喝酒,偷宰耕牛,喝得大醉,半夜里爬城墙,还自己在家里酿酒,酿出来的液体,自我吹嘘是很好喝,但所有喝过的人都疯狂地拉肚子。
这种人,哪怕一时间被整得噤若寒蝉,但稍不留神,他就又大开大阖起来,没有什么能约束他飞扬活泼的天性,没有什么打击能让他失去纯真与顽心。他当然会嫌骑小毛驴来得不够爽利。而且东坡先生还是个高大的、胖子——驴也不喜欢他啊。
《西江月》:
“照野弥弥浅浪,横空暧暧微霄。障泥未解玉骢骄。我欲醉眠芳草。
可惜一溪明月,莫教踏破琼瑶。解鞍敧枕绿杨桥。杜宇一声春晓。”
词前有小序:“顷在黄州,春夜行蕲水中,过酒家饮。酒醉,乘月至一溪桥上,解鞍曲肱,醉卧少休。及觉已晓,乱山攒拥,流水锵然,疑非尘世也。书此数语桥柱上。”
他的寄情山水,和王安石就很不一样,他是真豁达,真的苦中作乐,乐到忘了苦,并且得意忘形起来。
话说,物似主人形。如此春夜,如此河山,马儿也禁不住想要踏水,飞奔,尽情享受这清新温暖的晚风。但做主人的,反而沉静了,主要是喝多了,不好酒醉驾驶。而且,他不想让那满溪的明月光,被马蹄踏破。这是醉后的诗性,带着孩童般的天真。于是,他睡着了,直到被鸟儿叫醒。你知道,这将又迎来一个无比美好的清晨。和荆公总是在黄昏时无奈地醒来,真是完全不一样。
于是,读者也跟着高兴起来。苏轼的词,很多时候,的确像一匹骄傲而快活的马儿,带着你的心灵,情不自禁地奔跑,迎风长啸。
王安石与苏轼别后的第二年,时势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神宗皇帝急病去世,守旧派翻身上台。苏轼亦青云直上,官至翰林学士,礼部尚书。谁也想不到,就在不远处,更残酷的流放在等着他,更蛮荒而美丽的土地,在为他盛开荆棘中的花朵。
同时,在江宁的王安石,将半山园捐给佛寺,自己搬到秦淮河边一民房居住,并安静地病死在那里。
时间就这样流逝了。谁的尘埃落定,谁的风云再起,在史册里都不过几页纸。唯一不变的,是这莽莽大地,眼前万里河山。那些致力于让河山更美的人,历史怎么说也没关系,大地会有记忆。
多少年后,有一个叫梁启超的人,在他的书里,热情地赞扬陆游与王安石。关于陆游:“诗界千年靡靡风,兵魂销尽国魂空。 集中什九从军乐,亘古男儿一放翁。”
关于王安石:“若乃于三代下求完人,惟公庶足以当之矣。悠悠千祀,间生伟人,此国史之光。”并说,“以不世出之杰,而蒙天下之诟。”唯有英国的克伦威尔可以相比。
都是基于时代的有感而发,痛感老大帝国之病弱难医,抱残守缺,陆游的尚武精神与爱国心,王安石变法的魄力,在他看来,正是国人最缺少,国家最急迫需要的,是强国之根本。在过去的一个世纪时里,他的呼声都在回响。
另一个叫林语堂的人,则很讨厌王安石,但超级崇拜东坡先生,“苏东坡的人品,具有一个多才多艺的天才的深厚、广博、 诙谐,有高度的智力,有天真烂漫的赤子之心……这些品质之荟萃于一身,是天地问的凤毛麟角。”
这也很有道理,简直说到人心坎上去了。东坡先生就是这样的好啊,好到你一想到他,就忍不住微笑。
在我看来,其实他们,都很好,都是仰之弥高,近看却渐生亲切的可爱人物,我还相信,殊途同归,有一天,在地下相遇,他们会真正的比邻而居,谈天说笑共饮共醉——司马牛与拗相公也绝对能够重新成为朋友。
像我这种小小百姓,既无才亦无德,理想就很简单:骑马也好,骑驴也好,步行也可,有车开也不错,我只想大路平坦,桥梁巩固,平静美丽的山河,能让我自由地旅行。所见都是人们坦荡的笑脸,而不是痛苦和忍耐,因为那会让我的心情也变坏——完全够了。
公子和他的薄情女孩们
1、送我水果,还你美玉
初夏的下午,平原广阔,林中的果实已经熟了,采桑和收麦的人还没有回来。阡陌交通,鸡犬都悠闲。在某处院墙的下面……
“呐,把这个送给你。”一个小孩有点害羞,手里一捧果子。
“好,你等着。”另一个小孩,飞快地跑回家,翻箱倒柜,又奔出来。
“这个也送给你。”手掌摊开,赫然一块美玉。
“不是回报哦,是我们要永远好下去!这就是大人互相送东西的意思吧?”
“恩,永远的!”两双小手紧紧拉住,眼里满满的欢喜。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诗经.卫风.木瓜》这一篇,以前我理所当然地以为是表达爱情,说一个男人对他心爱女子的承诺。后来觉得说成友情,邦交之类,也无不可。人的感情,所读的诗歌,都会随着年龄、心境、经历等的改变而在不同时期有不同理解。比如现在,我就愿意把这诗中的主人公想成两个不谙世事的小孩,面对着面,在认认真真地许下他们人生里第一个心愿。根本就意识不到,信物贵贱的不对等,或许意识到了,完全不在意。
其实我小时候也干过类似的事,为了讨好班上那个气质最好的女生,把老妈从海南带给我的珍珠项链送给她,换回一张手写着“友情地久天长”之类汉字的卡片。结果是我被老妈暴打,硬逼着去要了回来,在学校里颜面扫地。那还是八十年代末,普通工薪家庭,舍得花几百块钱买来的项链,是什么概念可想而知。也怪不得老妈。我小孩要这样干,我也抓狂。
大人一般很难“匪报也”,本来嘛,辛辛苦苦为家庭为工作为了当理想公民,已经付出了这么多,也没看到多少收获,累得像狗样喘……还要我“匪报”,说实话,你是来打劫的吧?
大人们对“永以为好”也不太感冒,早知道故人心易变,胜过沧海桑田。只有孩子,他们还没来得及被价值、地位、关系等概念侵入的心,才容易有如此坦诚,不计得失,天真烂漫。天真地相信,这世界上,两个人可以永远永远好下去,不会被打断,不会被干扰,诺言不会在时间里被自己淡忘。
一天天的忙碌计算中,把人催老了,催得现实而古板。不再相信爱情,友情,国际邦交这类词语。我倒不觉得多痛心,至少,不相信的好处是,你也不容易失望。
如果有人,终其一生,都在相信情感的洁净美好,不计得失,不管被忽悠、辜负多少次,终无怨无尤,最多惆怅地叹息一声,替对方想出百种理由开解,为对方不顾而去的背影悄悄送上祝福———而且他还很聪明,不是低智商。这会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呢?真有这种人存在吗?
我确定地知道,曾经有一个。他的名字叫晏几道,字叔原,号小山,富贵风流名相晏殊的小儿子。人称小晏。
关于他,黄庭坚总结得最干脆:痴儿。这是作为晏几道平生寥寥几个朋友之一,对他又爱又怜的评价。
《红楼梦》里,宝二爷也获得过这样的评价。晏几道也和宝玉一样,绮罗从脂粉队中长大,锦衣玉食,每天“无事忙”,填填词作作赋,生活优裕而简单。白玉为堂金作马,到头来终要落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俗话说富贵不过三代,小晏也没逃过这个规律,十八岁时,父亲去世,家道中落,渐至坎坷流离。
按道理说,晏殊在世之日,提携后进,门生众多,人缘很好,到小晏成人时,满朝政要,多有老爸的门生故旧。兄长都在仕途,他还有两个权势显赫的姐夫,其中一位是宰相。想要谋个好点的前程,拉下脸来,随便走走门路,应该不成问题。可是小晏不干。
蔡京权倾天下,又有名的小心眼爱报复。过冬至,想抬些人气,锦上添花,跑来向他求词作捧场。他倒是写了,拿过去一看,半个字也不跟蔡京有关系。苏轼刚当上翰林学士,慕他才艺,托黄庭坚引见,这家伙说:“今日政事堂中半吾家旧客,亦未暇见也。”让苏轼吃闭门羹,也就他能做得出来。他讨厌的,倒并非苏轼本人,是因为苏轼当时正走红,勉强挤在权贵行列。
可以说是公子哥儿脾气,不过,混蛋一时不难,混蛋一辈子才叫牛人。把脾气保持到老,多困顿也坚决不改,脾气就变成了骨气。而大部分人,都会谨遵这条人生格言:我们不能改变环境,但可以改变自己。也就是,要在不断变化的环境里,顺水推舟,左右挪移,为自己谋个容身空间,所以成功学、厚黑学,职场三十六计等等,在市面上如此流行。没人天性就喜欢这些耗神劳心的勾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竞争多激烈啊,谁没事拿自己的衣食开玩笑?
还有家庭的原因。他有那么一个杰出的父亲:晏殊十四岁以神童入试,赐进士出身,以后逐步升迁,集贤殿学士、礼部刑部尚书、兵部尚书、观文殿大学士……封临淄公,什么样的大官都当过了。门下有范仲淹、欧阳修、韩琦等名臣。词坛也是大家,府上四时不断的人流,来往皆一时俊彦。可怜小晏,既是最小的儿子,诸子中最有才华,受尽宠爱,时不时要被得意的父亲拿出来显摆,大人们的聚会,让小家伙也出来作词一首,然后满座掌声和吹捧。他习惯了,可也未必不对这样一个父亲,心底里暗暗藏着点阴影。儿子总想要超越父亲,越是天资过人,最有父亲当年风采的孩子,超越的心也就越重。断不肯依靠父荫,一辈子让人说:他啊,还不是因为有个好父亲。
但政坛上风和日丽的短暂好时光已经过去了,新旧两党之争,一直纠缠到北宋完结,大家全部一拍两散,谁也捞不着好去。小晏那么清高,不屑拉帮结派,老老实实做些无足轻重的小官,也被卷进莫名其妙的“郑侠流民图案”,入了大狱,差点把命送掉。出来以后,生活真是一落千丈,家财耗尽。就一堆堆的书,家搬到哪里都舍不得丢。气得老婆骂他:真是个要饭的,见天搬弄几只破碗,穷折腾吧你!
小晏也不是天性就如此冷淡、出世。和所有人一样,在最初,年轻时对未来满怀展望的时候,也曾努力过。他只是比起寻常人来,功名心比较脆弱,经不得打击。
我们,可以拎着礼物一再地去求人,站在别人大门口浑身冒细汗,鼓起勇气敲门;搜肠刮肚说着奉承的话,说得舌头打结,冲迎面来的领导喜笑颜开,被无视后冲空气挥手,装成在晨练……我们脸皮厚,志气坚,屡挫屡战。但小晏,他没学会这些呢。他缺少常人的皮实精神,实在不知道,如何把受到暗伤的心遮掩起来,做出若无其事的笑脸,继续去争取一个结果。像我一个不屈不挠向单位争取调职的朋友说的:领导躲就躲呗,骂就骂呗,反正死皮赖脸,得把我的大事给办了——这年头,脸皮薄,办什么事啊?小晏呢,本来就怀着勉为其难去求人,稍被拒绝,就默默走开,再也不做是想。
这种区别,可以用南宋藏书家陈振孙点评《小山集》的话来说:“其为人虽纵驰不羁,而不求苟进,尚气磊落,未可贬也。”我们,为了生活而“苟进”,小山,为了尊严而“尚气”。彼此间都不好轻易褒贬。
年轻时,他凭自己努力,无果。经历一场牢狱之灾后,大概生计更艰难了,家人的抱怨也可能更多。正百无聊赖,皇帝召他作词,颂扬执政功德。他去了,写了《鹧鸪天》:
“碧藕花开水殿凉。万年枝外转红阳。升平歌管随天仗,祥瑞封章满御床。
金掌露,玉炉香。岁华方共圣恩长。皇州又奏圜扉静,十样宫眉捧寿觞。”
受到皇上激赏,可见歌功颂德的东西也能写得很轻松拿手,向来是非不能也,不肯为也。于是给了个小官:颍昌府许田镇监。此时颍昌府帅正是他父亲的门生韩维。他被这来得很晚的际遇所鼓励,竟然以微官身份,跑去向府帅呈词,想请他提携自己。一来是想到旧谊,二来也自忖才华还是可供世用。
词为《浣溪沙》:
“铜虎分符领外台。五云深处彩旌来。春随红旆过长淮。千里袴糯添旧暖,万家桃李间新栽。使星回首是三台。”
这个马屁拍得不谓不响。我真不知道小晏当时用什么样的心情去写的。或许,是在久历沉沦之际,以为人生就这样了,平静的心不会再有浪潮,忽然之间,从天而降的一道福音,像一道迷人的光束,在前方晃动,又像一把诚恳关心的声音:来吧来吧,你行的,是你该得的。他就去了,把前面的种种习惯性失意,忘得一干二净,觉得前途一片光明,还忍不住高高兴兴地唱起歌来——写了好几首抒发雄心的词。真是天真。
这件事的结果是,府帅韩维回信道:“得新词盈卷,盖才有余而德不足者。愿郎君捐有余之才,补不足之德,不胜门下老吏之望云。”
原来晏几道他老人家,把平时谈情说爱的词作也一并视若珍宝地送去了。其实他不送也一样,他的词作早已传遍天下。连道学先生程颐都知道,还半反感半赞赏地说:“鬼语啊!”意思是轻灵得不像人写的。韩维却是连赞赏都没有,直接了当,说郎君你才有余而德不足,该好好提高做人的修养了,别让我这个晏相门下的老吏感到失望。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让人一点反驳的余地都没有,还要痛悔孟浪。如果是我这种不惮以恶意揣测他人的,肯定要一阵阵人走茶凉的寒心,掉过头,呸一声这官僚的老奸巨滑。但在小晏,就未必。
小晏是人家给他泼一头冷水,他就呆立一下,怔怔地想,怎么这样呢,也许的确是我不行,果然不适合做那种事吧?我就说嘛,出卖自尊也没有好结果。算了,回家吧。那小小的、布满书香有亲人围绕的家,温柔地从后面围拢过来,让他迫不及待。要赶回家去啊,家,充满温暖和旧日回忆的家,一旦步入,心就会平静。平静的心里,是个他徜徉其间的私家花园:有诗歌有书有酒有永远年轻的女孩。
他回去,安分地做着小小官儿,像个敬业的白领;继续他“才有余而德不足”的诗酒生涯,像浪子;除了少数几个朋友外,门再难为他人打开,像隐士;脾气更加拗直,再不理人情世故,又像个狂士。
只有他的朋友们确知,他就是个简单的人。现在是更简单了。太过简单的,从来反而不合时宜。还是黄庭坚说:“磊隗权奇,疏于顾忌……诸公虽称爱之,而又以小谨望之,遂陆沉于下位。”所以,韩维的想法也可以理解,而他那一群身为显贵的亲戚,爱他的兄姐,竟然都不能对他施以援手,实在是担心他,到了人人谨小慎微,八面玲珑的官场上,直来直去,又不带眼识人,把谁的话都当真,不知什么时候就得罪人,站错队,惹下大祸,连引荐他的人一起倒霉。
每个人都说他不适宜做官,他就是真的不适合。终其一生,他只能以一种形象留世:落魄贵公子。
2、小晏的大观园
为什么同是词界妙手的这对父子,也都诗酒趁年华,谈谈情,唱唱歌,晏殊写的词,就是风流蕴籍,不失雍容,晏几道写的词,却成了素无拘捡,放荡无行呢?
试看一首《鹧鸪天》:
“小令尊前见玉箫,银灯一曲太妖娆。歌中醉倒谁能恨,唱罢归来酒未消。
春悄悄,夜迢迢,碧云天共楚宫遥。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
就是这首,后两句被程颐惊叹“鬼语”。其“鬼”,不仅在于它得来轻妙,了无痕迹,如有神鬼相助,不可捉摸,浑然天成。更在于这个正在逐爱的男人,他的情感无拘无检,肆意流淌,满天满地月光组成的河流,一泻全向那个女孩的所在。看,仅仅一次偶尔的邂逅,他就醉了,晕了,魂飞天外了。眼看一场浩大的爱情即将上演——且慢,那个女孩是不是也喜欢他,还是个未知数呢。
“小令尊前见玉箫,银灯一曲太妖娆。”玉箫是代称,她的身份是侑酒歌女。传说的“玉箫”,曾经和爱人生生死死两世情,是言情剧的著名女主角。小晏这里,不过初见的惊艳,看她在灯光下的妖娆,截住她闪来的一个眼波,便立刻自动对号入座,把自己和她,假想成命中注定的一对,真是,有点自说自话吧?不仅自说自话,还主动积极地醉倒了,她的歌声含着酒意,把他晃晃悠悠送回家,送进梦乡,又忽然地醒过来。
别人的酒醒,多是一场惆怅,回想起来失笑,叹息。小晏呢,醒了的时候,比醉时更认真了。
春夜如此清朗,又寂静,真是个美好的夜晚。其实每个春夜并无不同,但今天晚上格外光亮些,因为在夜晚的某处,有一个她。她睡在那里,压根儿不知道自己的存在,有多么神奇,她不知道自己就是那夜色中光的源头,在吸引着我,梦魂穿越一切时空的阻碍,去寻向她的方向。
“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不成体统地学倩女离魂就算了,还是惯犯,视现实的阻挠,礼教的约束如无物,又跑去找情人了。以前也经常这样干吧?做梦都是这种德性,现实中会放浪到什么样子?能不能自重一点啊拜托!
肩负教导子弟的长辈,几乎要痛心疾首了。在小晏的这阕小词里,他的不自重有两层:一是掉进爱情太快,想都不想就一厢情愿;二是高调地寻花问柳,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说实话,这世上真肯约束自己的人不多,但谁也不理直气壮地嚷嚷吧!王小波说,文化有两种内容,一种是写出来的书本知识,一种是暧昧的共识,大家都含糊地笑笑,心照不宣,谁要一嗓子喊破,就会变成没文化的野人。在宋代,暧昧的共识是:士大夫可以尽享酒色,但你不要一副热衷的样子,直嚷开来。你嚷了,让潜规则难堪,就是让大伙儿难堪,所以大家没办法,只好让你难堪了。
他父亲就不一样,也写恋情,《踏莎行》:
“小径红稀,芳郊绿遍。高台树色阴阴见,春风不解禁杨花,蒙蒙乱扑行人面。
翠叶藏莺,朱帘隔燕,炉香静逐游丝转。一场愁梦酒醒时,斜阳却照深深院。”
通篇下来,只看见他细细地写景,暮春时节,花谢了,绿意盛大,浓到了极处,便在丰茂里带出莫名的忧郁。纷纷扰扰的杨花,惹得行人心中千头万绪。春愁深深的背境里,一个人,鸟语花香,炉烟袅绕中落寞地睡去。他也喝酒,他也醒,醒来独对满院斜晖,想要借酒消去的愁苦,于是更深了。哪有一语涉情?可读到最后,你自然而然知道,那个人是在相思啊。缠缠绵绵,清婉隽秀,正所谓“闲雅有情思”。这爱意,是有节制,有缓冲,他痛苦,但不会要死要活,他想念,但决不会放下一切,不管不顾去找她。他知道,人生有多少渴望,就需要几多隐忍,几多自我宽解。
这才是我们传统文化中所推崇的:哀而不怨,乐而不淫。而小晏是什么?是向来痴,从此醉,但痴和醉,终是过分的,破坏力强大的。
“哀而不怨,乐而不淫。”傅雷曾下过这样的定义:“健康,自然,活泼,安闲,恬静,清明,典雅,中庸,条理,秩序”。而王国维也说过:“词之雅郑在神不在貌”,写恋情没有关系,关键的是你对恋情的态度。晏殊之词和晏几道之词的精神差别,就在这里。小晏他缺少的,正是我们传统中最重视的:中庸,条理,秩序。
再来看小晏的这阕《木兰花》:
“初心已恨花期晚,别后相思长在眼。兰衾犹有旧时香,每到梦回珠泪满。
多应不信人肠断,几夜夜寒谁共暖。欲将恩爱结来生,只恐来生缘又短。”
这回更离谱了。颠颠倒倒,唠唠叨叨,抱着人家离去后的被子,拼命闻着残余的香气,哭得肝肠寸断。整天这副情圣的样子,谁敢把正经事交给你做啊?他还不悔悟,像个刚涉爱河的少年,抱怨着晚上缺了一个人,好冷啊好冷啊。简直令人哭笑不得,难道你在COSPLAY寒号鸟么?最后,他发狠赌咒了,今生缘分不够,就结到来生吧,不,来生也还不够,生生世世,都和你在一起,有多好?
如果你是长辈,家里有个孩子,这么天天沉溺在失恋中,丢了魂似的,你生不生气,你觉得他有没出息?
在中国的环境里,人,尤其男人,首先是社会的人,理性的人,道德的人,此后,才是情感与本性。德行,从来不是心性的天然产物。它更多是要约束个人飞扬的心性,才借以成立。
合乎德行,不仅要合乎大家共知的行为规范,也要合乎一些暧昧含糊的共识。小晏这个头脑简单的家伙,跟他说规范,他也许理解,说暧昧的共识,他就手忙脚乱,蛮蛮撞撞,惹出许多啼笑皆非,甚或要被别人怒目而视了。
比如说感情,爱与被爱怎么均衡,付出与得到的关系,他就基本没概念。爱情、友情、人际关系,默认的法则是:我送你什么,你应以适当规格回赠。送少了,是无礼,是亏欠,送多了,是傻瓜,或别有企图。
不幸的是,小晏就是那个千年前,中原大地上,拿着美玉回报水果的孩子。他的心里从来没有过一杆秤,去测量轻重多寡,他就是那么兴兴头头,不假思索地跑出去,摊开手:呐,这个送给你。我们永远地要好吧?
他可以不问高低贵贱,不管体面,不怕被辜负,去信任每一个他遇到的人,为每一段感情全心全意付出。作为成年人,这种孩子式的天真,用亦舒的话来说,简直可耻。“天真得可耻。”亦舒笔下,那个从贫贱寒微,一步步爬到上流社会,戴上了鸽蛋大钻戒的喜宝,冷眼看富家千金的不识人情险恶,一派憨厚善良,不由地从唇角飘出这一句来,可是,她同时又是暗自羡慕的。她知道,这可耻天真带来的安宁快乐,她今生是无法拥有了。她要么,要许许多多的爱,要么,要许许多多的钱。可只当有了这一个“要”字,她便永远得把本性遮盖,把心蒙上厚壳,撑出一个流光溢彩,却剑拨弩张累到死的姿态。
和出身也有关系。穷人家子女,从小经历坎坷冷眼,对人世风刀霜剑有深刻体会,一路走来,心肠且不论,自然多了心眼;真正天真浪漫,赤子般对人不设防的,倒多半是那些衔着金钥匙出生的人。
问题是,金钥匙丢了以后怎么办?宝玉心灰意冷,看破红尘,踏着茫茫白雪出家去了。白先勇《谪仙记》里,曾经明朗如花的贵族少女,蹈海而亡。而小晏,走上了另一条路,带着他从来没有泯灭的“天真”。在现实的大观园消失后,他把自己的心,变成了另一座向万丈红尘、人情世故、清规戒律关上大门的花园。
3、那是最好的时光
和他共在这花园里的,是他曾经遇见,爱过又别离的女孩们。小晏的词集中,倒有泰半是在写和她们的时光,写她们的颦笑,漫长岁月里绵延不绝的追忆。那些女孩,都不是什么高贵的淑女,只是身份低下,被阔人贩来卖去的婢女与歌妓们。莲、鸿、萍、云……这就是她们的名字,微不足道,没人会关注,却被小晏郑重记下来,放到诗歌里,一直到后世,都要让人们知道,她们的美,她们的好。他做到了,可他的心里还是充满悲伤与歉意。
他们有过好时光呢,彼此都很年轻的时候。小晏当时是正宗的贵公子,虽然父亲过世,家境犹好,青春活泼的心性,正该痛饮生命的美酒。携着手,嬉戏着,以为可以一直这样下去。这样的日子和念头,青年人都有过吧。
沈廉叔、陈君龙,晏几道,三个好朋友,总要在一起,每得新词,便交给身边的歌儿舞女去表演。一曲新词酒一杯,本也是宋词人的传统娱乐。莲、鸿、萍、云,就是其中最出色的,或者,与小晏关系最亲近的几位。
小晏公子,在家里,就是侍儿丫头们陪伴长大,厮混在一起,一律当作好玩伴,没个尊卑。女孩子们也喜欢他。他的异性缘可谓非常地好。可是到最后,却并没有谁留在他身边。原因,他在《小山集》自序中道:“已而君龙疾废卧家,廉叔下世,昔之狂篇醉句,遂与两家歌儿酒使流转于人间。”
布拉德•皮特主演的电影《沉睡者》,是一部关于友情、成长和残酷青春的影片。一次小事故,四个小伙伴从此走上完全不同的人生道路。片尾的旁白:“当时看见前路闪闪生辉,我们还以为会永远携手同行。那昏暗的路灯下,长长的巷道中,四个少年的快乐已不复存在。”记得第一次听见这段话,差点落泪。而每一次的重看,都仍然心中戚戚。这样的话,似乎也可以送给小晏的年轻时代。
那时候,小晏正和朋友家叫小萍的歌女恋爱,他为什么没有及时把她接回自己家,而终于任她流落无踪?我猜主要原因,毕竟是故相府,公子哥在外面呼朋唤友地游玩可以,把闲花草弄回家来,就很难被允许了。到后来,小晏境遇每况日下,加上那些要资助的,哭穷骗钱的人从中不懈帮忙,慢慢地,连家人温饱都有时成问题。更难照料到情人吧。
不过我还推测,当时的小晏,看见意中人就颠三倒四去追求,出一趟远门,就恨不得跟每个人都说上一遍:“哇,真个别离难,不似相逢好”,这么个傻呵呵不识人间疾苦的公子,他眼里,哪看得见潜伏在未来深处的的风霜险恶?“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人世间的苍凉与珍惜,他的父亲晏殊,早就叹息过。这时候的小晏,还远远没有觉悟。他也像宝玉那样,还以为姐姐妹妹们会永远相伴,忽然见到二姐姐出嫁,惊到灰心。
当日相对那么好,好时光匆匆过去,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只有离歌可唱,那些花儿,散落在天涯。
《临江仙》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小晏词集里,多处提到小苹,他一生中最怀念的女孩。名字,对于相爱的人来说,多么重要。在一起的时候,要欢欢喜喜地用这个名字,面对面地喊她,分开的时候,那曾经不绝于口的名字,就成了一个咒,时时地冲破紧闭的嘴唇,向空中飞去,每一声,化作一朵扰乱心神的蝶,源源不绝,把情人的天空变成绚丽迷乱。
你爱一个人,平等地尊重地去爱,必会万分珍惜对方的名字。小晏,是宋词里,最坦然最热情地把爱人名字,镶在字里行间的词人,每读一次,就是呼唤一次,呼唤得久了,连世界也跟着发喊起来。
这时候的小萍,大概已经不知行踪了,至少,也远在小晏不能到的地方。他剩下的只有怀念。从今年的梦醒,想到去年的落花,年年春恨都是为了她。不敢算,一算的话,离初见的日子真是很久了呢。记得那年刚见面的时候……
这个人已经沉入回忆中去了,我们不要打扰他。回来说,从词中可以看出的信息:小萍会弹琵琶,而且,初见已在弦上说相思,又穿着那么具有暗示性的、绣两重心字的时装,他俩,很明显是一见钟情,心心相印。我们就可以知道,这失去和怀念,对于小晏,是多沉重,情感有多浓烈。
小晏,已经不是当初情窦初开一次离别就乍呼的少年了。经过了这么多,人也变了。他只温婉地,用淡雅的笔触,轻轻地写,把相思写出一种超逸脱俗来。像用最好水彩绘成的画,画里的人,似远又近,明明连衣上的针脚都看得清楚,一眨眼,她的脸就模糊了。她的身影,在不知从何处吹来的风里,化作彩云。
他伸出手,挽住的只是虚空。挽留不住的岁月,挽留不住的人。在这时空转换与闪回分镜头中,迷离而悲伤的美,就烙在了人的心里。小晏的词,有论者认为,意境比他父亲要浅薄而狭,甚至有人说:晏殊是牡丹,而小晏只算一株文杏。
不错,大晏的词,雍容富丽,风流蕴藉,虽是闲语,别有种人生宽阔深闳意境在,可以发人以哲思。这一点小晏比不上。可小晏也是不可学的啊。王灼就说他:“如金陵王谢子弟,秀气胜韵,得之天然。”大晏写词,用的是才学,智慧,人生的经验,所以从容而深远。而小晏作词,纯出性情。他的可贵在于,他用笔写的就是他自己,一个完完全全,坦现在人们眼前的他。没有顾虑,没有遮挡,就算伤痛到无言,放肆到路人侧目,也不自欺欺人。
比如这首写重逢之喜的《鹧鸪天》: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又是一个活生生的小晏,就这么喜孜孜地跳到人们面前,你简直听得见他心在热烈地跳动,看得到他灵魂的色彩。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道学家和关心他的父执辈,又要皱眉头了。三岁看小,七岁看老,这家伙果然无可救药。一个“拼”字,立刻暴露了任意妄为的马脚。为君一醉的拼却,在女人眼里,或许够痴够真,不过,但凡女人叫好的,在男人主宰的世界里,必然会成为非主流,被侧目与窃笑,甚至被视为洪水猛兽。对象又是个身份低下的歌女,真是双重不像话。
话说回来,接吻时,谁希望脑海中浮现贾政老爹的那张脸啊!小晏不理他,我们也不理。
因为很难与情人相见,他的词里,特别频繁地写到梦境。远离的人,可以在梦里相见。习惯了做梦,这一回真的见到了,他拼命地揉眼睛,掐自己,竟不敢相信了。情急中拿起灯台就照到人家脸上:是你吗?真的是你?
我估摸着,他掐完自己,可能还会把情人掐上几把,以验证自己的判断。可爱的孩子,有多少世人前的疏狂,就有多少恋人前的痴缠。
所以我说小晏是情圣。情之所以圣,不是因为会玩心眼,会甜言蜜语,或潘驴邓小闲占全。而是,在恋爱中,他真实不欺,天真坦然,他的生命里,真情二字,凌驾于名与利追逐的尘嚣之上。
4、天真,从可耻到可爱
都知道,以小晏的境况,想留住身边爱人,不大可能。而飘泊的女孩们,也要自己的终身要托付,前程要用一双柔嫩的手去寻找。纵使曾经用这双手,虔诚许下诺言:永以为好。牵过手的人,终于要各奔东西。
而另一种情况是,在恋爱中,不论男女,一方太过痴情,太过诚挚,把心热哄哄地托出来,让对方知道了,他的忠诚,他的爱意是毫无悬念。在某些时候,反而会成了让对方感到索然无味的理由———爱情,要争斗,要试探、猜测、纠缠反复,似乎才够美味。是,久别胜新婚,吵架过后的拥抱更甜蜜,而情场上,会反复无常,会欲擒故纵的“作”男“作”女们,也通常更让人神魂颠倒……可小晏是什么人,他是爱就直直地爱了,感觉一点作戏都是向对方的不敬。他就算被甩了,也不跟你反目生恨。
无论现实原因,还是情感原因,小晏被人冷清清地抛闪,可不是一回两回了。
《鹧鸪天》:
“醉拍春衫惜旧香,天将离恨恼疏狂。年年陌上生秋草,日日楼中到夕阳。
云渺渺,水茫茫,行人归路许多长。相思本是无凭语,莫向花笺费泪行。”
我忍不住又要把他的父亲拿来对比了。小晏和大晏,词艺上共承一脉,俱擅小令,都直追《花间》而有过之。从前的词论家们,就爱把父子俩比来比去,难免的嘛。大晏有一首《采桑子》:
“时光只解催人老,不信多情。长恨离亭,滴泪春衫酒易醒。
梧桐昨夜西风急,淡月胧明。好梦频惊,何处高楼雁一声。”
为父亲的人,他即早慧,又早熟,这慧和熟,是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冷暖俱文章,是生活的智者。对于世事有圆融的观照,不会难为自己,也不会难为他人。他清清楚楚地知道这时光的冷漠,不为多情的人稍作留停。时间会带走当下属于我们的一切,当然也包括我们紧紧握在掌中的那另一双手。城外的长亭短亭,早就见惯了无数离别的人,无法自控的泪水会将我们的好梦惊醒。
大晏的春衫,被泪水与寒露浸湿,换来的是一声叹息,易“醒”的无常感,如习禅人顿误诸色皆空。小晏呢,“醉拍春衫惜旧香”,一个“惜”字,照见了他对刹那时光的态度,既痛楚,又无限珍惜,宁愿沉浸于中,只为那旧日美好,不尤悔,不肯醒。可以说,小晏他的后半生,就是对前半生的追忆、再加工与升华。他也不曾想到,可以把很多丧失归因于岁月无情。他倒是替残忍的老天着想了:怪我自己的疏狂,天才给我这么多离恨吧?
他真憨厚啊。憨厚的人,眼看着昔日爱人、友人,渐行渐远渐无书,也只是呆望着远水遥山,转过身,把案头堆积的信纸揉碎:“相思本是无凭语,莫向花笺费泪行。”这里有小小的赌气,更多的是,对于远行无书之人的猜想——云水渺茫,道路远且长,比起这楼中独守的自己,他们的行程更艰难吧?我也该理解一点,就不要再把这无凭的相思,去给他们添乱了。
前半后的诗书歌酒,红颜相伴,后半生的落拓潦倒,风流云散,词中深深的身世迟暮感,正如秋草夕阳。萧杀的秋风里,这个独自守望着,忽而喃喃自语,忽而奋笔疾书,又忽而跺脚长叹的晏小山,他不会知道,他自己,就是秋天里那执拗的一缕暖意,暖在后代读词人的心里。
还有更倒霉的时候,就是确确实实碰上薄情人,薄情得旁观者都不好意思替她辩护了。比如《清平乐》:
“留人不住,醉解兰舟去。一棹碧涛春水路,过尽晓莺啼处。
渡头柳叶青青,枝枝叶叶离情。此后锦书休寄,画楼云雨无凭。“
人家喝得醉醺醺地走了,压根儿不理睬他的挽留,一棹如箭,烟波中头也不回。只剩下他在那伸着脖子呆望。望到再无可望,低着头慢慢踏回家去。
再好脾气的人,到此际也要暴发一下了。小晏就发誓了,哼,以后再也不给你写信了,你们这些人啊就是无情无义的!
我不禁要窃笑了,真的吗?小晏?我可是知道,爱之深,才恨之切呢。你要真的不再想她念她要把她的一切从心里统统赶出去,那干嘛揪住渡头的柳叶,觉得它们的枝枝叶叶,都在替你诉说“离情”呢?
深情的人不会真正地懂得忘却与决绝,即使他的深情,总被浅情伤害。
欲把相似说似谁,浅情人不知。(《长相思》)
“旧香残粉似当初,人情恨不如。一春犹有数行书,秋来书更疏。”(《阮郎归》)
浅情终似,行云无定,犹到梦魂中。 (《少年游》)
这样的句子,在晏几道的词集里,还有不少。可见作为一个痴情公子,他曾经有多么倒霉。不知道把他抛闪的女孩是谁,也许是一个特别狠心的,也许各有其人,把和他的相遇,只当作生涯中一次不可停留的艳遇。
小晏的恋爱对象,多是歌女舞伎,在宋朝,她们算是比较独立的职业女性,在城镇中停留,在江湖中飘泊,既谋生又谋爱,为着一个理想的终身有靠,不断地寻找,也不断地割舍。很难真正地安心地靠岸。小晏大概就是被她们寻找过,又果断割舍的人之一。
她们薄情,她们也有自己的理想与苦衷。小晏其实是知道这一点的,他的天性,就是替别人着想啊。所以他一再被负,一再原谅。
这个世界,本来就很薄情。每个人都在冷冷暖暖中挣扎,温暖时有时无,靠近了,又离开。小晏就是那个冬夜里,大雪中,用间小屋,守着个小火炉的人,他能给得不多,但,他会一直守在这里,当你需要,他热诚地欢迎你进入,高高兴兴地陪你说话,感谢你让他免于寂寞,给他欢乐。第二天,你收拾行李要上路,他的眼里闪过点点失望,可依旧笑着为你祝福。
对离开自己的薄情女孩们是如此,对世界,也是如此。
就是这样,慢慢的,小晏的心,就收容了许许多多,被其他人匆匆遗忘了的欢乐时光,舍弃了的美好,艰辛坎坷中流失了的真与痴,一枝一叶,欣欣向荣起来,重建起一座四时繁花绽放的大观园。
他失乐园,然后,得乐园。直到生命的晚年,亲友故旧更凋零,连记忆都变得有些模糊的时候。他也累了。独坐园中,听见命运收割的镰刀,在远处呼啸而来的声音。他鼓足最后的力气,从苍老的脸上,绽开微笑。
《阮郎归》
“天边金掌露成霜,云随雁字长。绿杯红袖趁重阳,人情似故乡。
兰佩紫,菊簪黄,殷勤理旧狂。欲将沉醉换悲凉,清歌莫断肠。”
人老了,感情不再那么激烈,但也获得了最终的坚韧。簪花的少年,到老了,依然会簪花,而且更加用心了。“殷勤理旧狂”,是重阳节的时候,宋代人到重阳,必要亲友相聚,登高,把菊饮酒叙旧。不管怎么样,景总是要应的吧,即使朋友啊、恋人啊,都已经在时间里永远消失了。他有些自嘲地笑,大家都不在了,我这样煞有介事的,还像当年公子哥时似的,折腾个什么呢?
转念又一想:老了老了,不要在最后的光阴里,被它们打败啊!于是,他整衣,听歌,在莫不相干的热闹人群里,举袖饮尽这杯酒,一个个熟悉的年轻面容浮现,也在微笑着,看着他。
莲、鸿、萍、云……女孩们在说,喂,少喝点,醉了没人扶你回家哦!
沈廉叔、陈君龙……促狭地挥手,怕什么,等会让小苹送你。
黄庭坚……跟我一样没头脑不高兴的家伙,头上也戴着花,还在拍手唱歌呢,不怕人笑话!
郑侠……一介小破官儿,穷得比我最穷时还穷,竟然敢上书跟自己的恩人王安石作对,还害得我坐牢,可是,我却最喜欢这个混人呢。
歌声中,终于又醉了;晏几道平凡的,从未飞黄腾达的一生,过去了。留下这一段“四痴”的评语:
“仕官连蹇而不能一傍贵人之门,是一痴也。论文自有体,不肯作一新进士语,此又一痴也。费资千百万,家人寒饥,而面有孺子之色,此又一痴也。人百负之而不恨,已信人,终不疑其欺己,此又一痴也。”
是,他是个痴绝人间的人。也是个天真到死的人。未经世事考验的天真是可耻的,尝尽悲欢离合,知晓岁月沧桑之后的天真,却是蚌壳里的珍珠,有了自己的光彩和硬度。纯净,却有了底蕴,变得可喜可爱了。
所以,我们很爱很爱晏小山,就如同,我们爱那些可爱的孩子们。
“呐,我们要永远永远好下去!”
“恩,永远的。”
天长地久,穿过岁月的烟尘,在古老的中原大地,阳光照得一片通彻。那些小小的坚定的背影,手拉着手,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