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文:这是“我们”不能同意的(徐强)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8 00:28:53
这是“我们”不能同意的
徐强 发表于 2008-5-22 0:16:59
这是“我们”不能同意的
□/徐强
在《花边文学》的序言中,鲁迅先生记录了他和朋友们的一次谈话。“一个朋友说:现在的文章,是不会有骨气的了,譬如向一种日报上的副刊去投稿罢,副刊编辑先抽去几根骨头,总编辑又抽去几根骨头,检查官又抽去几根骨头,剩下来还有什么呢?我说:我是自己先抽去了几根骨头的,否则,连‘剩下来’的也不剩。”一篇文章在和读者见面之前,要抽四次骨头,迅翁对此是深恶痛绝、出离愤怒的,所以他在《准风月谈》、《且介亭杂文》等书的前言、后记中,多次表达了类似的不满。
一篇文章的命运尚且如此,一本书就更加不走运了,如果非要说走运,大概走的也是“华盖运”。听说“鲁迅的方向,就是中华民族新文化的方向”,如今,鲁迅先生离开人世已经70多年,时间的脚步也早已迈进了21世纪,但迅翁生前所痛恨的现象,似乎并没有实质性的改观。比如,现在出版的不少书,特别是从国外翻译过来或者从港台地区引进的一些著作,就常常难逃被“抽去几根骨头”的厄运,有的恐怕还被割掉了不少肉。为什么要这么干呢?出版社的“出版说明”写道:因为作者的观点、立场和“我们”不同,对某某主义的态度比较“偏激”,这是“我们不能同意的”,云云,所以就对这本书动了肢解的手术。“我们”是谁,语焉不详;是发自肺腑的“不能同意”,还是别有隐情,也无从探听。但这个手握代表权的“我们”,不是由广大读者组成的那个“我们”,倒是明白无误的。作为读者,我每次读到这样的出版说明,总是觉得非常困惑,同时对自己的智商(或者说理解能力)产生了怀疑:从外边翻译、引进一本书,难道不正是想看看别人和我们有些什么不同吗?要是人家说的和我们说的都一样,四海之内皆鹦鹉,那还瞎折腾,克隆这么多破书出来做什么呢?与其这样,倒不如多养几头猪划算,因为每本书的观点都是一样的,多一本不多,少一本不少,可是不养猪,想吃红烧肉就有些困难了。
到菜市场买菜,如果卖肉的大哥少剁了半两肉,我会骂他是“奸商”。一本好端端的书,东删一段,西裁一截,这无疑也是“短斤缺两”的勾当,可是作为一个深受其害的消费者,我却找不到说理的主儿。不是我没有道理,而是人家似乎比我更有“道理”:凡是删掉的地方,都是“我们”不能同意的。我连删掉的文字是什么都不知道,人家就已经把我给“代表”了,而且未卜先知,断定我是“不能同意”的,如此一来,我除了同意人家的“不能同意”,还有什么“不能同意”的?更为沮丧的是,书删了就删了吧,偏偏又删得不清不楚,莫名其妙。比如早些年上海一家出版社出了本殷海光的《中国文化的展望》,殷先生在书里谈到,“未来有三条可能的路摆在中国人面前”,第一条是“英国式的道路”,第二条是“法国大革命式的”,第三条是什么呢?我正想看个究竟,翻来翻去却找不到,不禁纳闷得很:殷海光号称“五四之子”、“民主和自由的斗士”,怎么写起东西来这么丢三落四的?直到后来又买了一套湖北一家出版社出的四卷本《殷海光文集》,我才缓过神来,原来殷先生不是把第三条道路“走丢”了,而是这条路好像太监的命根子一样,被人家“一剪梅(没)”了。这第三条路,就是“俄国革命式的道路”,因为殷先生对苏联颇有微词,这是“我们”不能同意的,于是“我们”就拿起了剪刀……《殷海光文集》同样是被删去了不少篇幅才出版的,但湖北这家出版社比上海那家出版社要厚道一些,凡是删节的地方都用省略号加方括号标明,而且保留了文章结构的完整性,而不是抡起板斧乱砍一通,使人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观点和思想有正确的和错误的之分,这是对的;赞成正确的,反对错误的,这也是对的。问题是,谁拥有思考、判断和选择的权利?这是“我们不能同意的”,这句话的言外之意是,“我们”已经替读者思考过了,替读者作出了判断,也替读者作出了选择,要是“我们”不删掉那些“错误的”观点和思想,读者就会被“污染”、受“毒害”,也就是说,读者的眼睛不是雪亮的,“我们”的智商和鉴别能力高于读者,因此,只有“我们”才享有思考、判断和选择的权利,这是“我们”的特权,读者只能匍匐在平地,仰望高高地站立在云端之上的“我们”,聆听“我们”向芸芸众生传播的福音。——倘若“我们”认为我的这一点浅见是对的,正中下怀,那么,我当然不会说这是我“不能同意”的,而且我还同意,享有思考、判断和选择特权的“我们”不是凡人,而是“神仙”。“神仙”而至于吸食人间烟火,未免有些委屈了。
“国哀日”后附记:本文见报时略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