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天堂最想见的人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7 00:54:28
我一直不相信人死后会一切归零,我总是猜想,也许此生结束后,我们会邂逅另一段人生。那么,到了那个世界,我会见到谁呢?我最想见到谁呢?
首先,一定是我的大哥。
大哥离世快40年了,他的相貌在我脑海里已经开始模糊,他似乎已定格于那个冬天我们五个兄弟姐妹的一张合影。在家人的回忆里,他是个早慧的孩子,还没上学就能认字读书了。我曾见过一份他中学时的成绩单,功课门门优秀。他从小身体羸弱,患过肺结核,严重时到咯血的地步。因为身体的原因,中学毕业后他上了卫生学校,毕业后被分配在密云县古北口卫生院做药剂师。他性格开朗,多才多艺,字漂亮,画也好。我脑海里有一幅字迹细密劲拔的屈原《国殇》的手卷,是他的手笔;一张当年到处都有张贴的大幅宣传画,上面是一面展开的红旗上马恩列斯毛的侧面像,是他画的;还有一张京剧样板戏《红灯记》中李铁梅手举号志灯的铅笔素描和一个刻剪纸用的小刀片,是他最后一次回家时送给我的。
大哥重感情讲义气,为人慷慨豪爽。他去世后,曾有个叫赵振华的人给家里写过信,说自己身有残疾,独身一人,生活非常艰难,大哥生前经济上和精神上都给过他很大帮助,他很感念这份情义。他为大哥不明不白的死鸣冤,还列出了种种疑点。那时候,即使亲戚,有了事都避之而唯恐不及,更不要说素昧平生之人。记得一次在公交车上,我意外地碰见大哥的一个好朋友,以前他经常到我家来。多时见不到大哥的我,此刻见到他,感到说不出的惊喜和亲切,但当我克服了腼腆鼓起勇气想与他打招呼时,他却像不认识我似的掉头走开了……所以我想,若不是赵振华对大哥有特殊的感情,或者说,若不是大哥对他有过特别意义上的帮助,他是不可能在那样的时候写来那样的信的。在另一方面,对那些投机钻营不学无术之人,无论官位高低,大哥从来不掩饰自己的不满、厌恶以至痛恨,这既是他处世的单纯,也是一种本能。在屈辱中长大的他不会不知道社会的大环境和出身的小背景都是不容许他如此任性的,可是他清高而倔强的个性却令他无法改变自己而屈从于命运,悲剧也许就因此而注定。卫生院有个叫李广金的人,早就对大哥的才能心怀嫉妒,又因处方药开错被大哥多次指正,对大哥非常忌恨。文革时,这个心胸偏狭的人因为出身好,进了革委会,从此开始挟私报复,直接酿造了大哥的悲剧。
还记得当年随母亲去古北口领取大哥遗物的情景:院墙上还残留着一些写着大哥名字的字迹凌乱的大字报,但我记着母亲的告诫,死死咬着嘴唇,不让眼泪掉下来。背着母亲,我魔怔般一遍又一遍细细查看他留下来的每一样东西,包括《毛主席语录》的每一页、被子的每一个边角,我多么希望能从蛛丝马迹中发现他临终前留给亲人的话,哪怕只是一点点暗示!我不相信,至今都不相信,他怎么可能、怎么忍心什么都不留下,就离开了他曾经那么热爱的世界和日夜牵挂他(包括也许他认为还不懂事的我在内)的亲人呢!
几十年来,我反复做着同一个梦。这个梦,维系着我与他今生短暂却刻骨铭心的兄妹亲情。在梦中,我一直停留在当年他离去时的十几岁,他也总是照片中的那个清瘦并微笑的样子。梦里总有一个无懈可击的理由让我相信,他的死真的只是一个误传,这次我真的不是在做梦了!我每每为此喜极而泣,紧紧拉着他的手,生怕醒来又是一个梦……至今,许多事情我仍然不敢、不能、无法、无力也无处去求证,任凭它们潜滋漫长,一点点啮噬着我的心。
尽管漫长的岁月已经让曾经血淋淋的伤口结了痂,尽管文革结束后,大哥莫须有的冤案最终得到了平反,但失去的生命已不可复得。回忆往事,特别是想到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身边没有一个亲人,他是怎样孤独而悲惨地走完他坎坷的人生之路,我还是随时感到一种伤口被撕裂的疼痛。我痛恨并诅咒那个扼杀人性泯灭良知的年代!
大哥是我还没来得及真正了解便永远失去的第一位亲人,他的离去令我迅速成人。我从此认识了死亡,并对死亡充满了恐惧和憎恶。
那是1971年。那一年,我14,他27。
其次,是我的大姐。
我与大姐年龄悬殊,相差了17岁,我出生时,她已经长大。所以,在我童年及青少年的回忆里,她的影子是模糊的。虽然如此,长大后,我最牵挂的人却是她。她身体一直不好,母亲把它归咎于她年轻时的一次献血和长期吃素。她有愈来愈严重的糖尿病,并因此提前退休。最后几年,她一直在注射胰岛素。后来心脏血压也很不好,几乎每年都会住一两次医院。她的身体是如此虚弱,但我却从来没有听她抱怨过什么,也很少见她愁眉苦脸。有件事记忆深刻:母亲不放心她的身体,每过几天便会给她打个电话问一问。有一次她住院了,怕母亲担心,便在病床上用手机给母亲打了个电话,笑说自己在楼下怕母亲打来电话不见接又担心。母亲果然信以为真了。
大姐是个善良温厚待人宽律己严的人,宁可自己吃亏,也不占别人一点点便宜。她性格内向,不会跟任何人争吵,包括家里人。受了委屈,她从来都是闷在心里,没见过她向谁倾诉。这是让我想起来最心疼的地方。因此,任何时候,任何事情,我都无条件地维护她。对别人,她从不小气,却很少舍得花钱给自己买。我给她买过毛衣,买过外套,买过围巾,买过棉袄,买过羽绒服,她生病的时候给她买氧立得,还瞒着他人塞给她零用钱……也许这些东西未必是她真正所需,但我热切希望的是她能从中感受到来自家人的关爱和姐妹间的亲情。其实,做过什么都不能抵消一点点因失去她而心中的痛,不过是想到还曾为她做过一点事情时,能心生些许欣慰而已。
大姐已经走了四年,但有时下班走过309医院,触景生情,我仍会想起那个深夜骤然响起的令我心碎的电话铃声;想起那个寒冷的凌晨,我浑身战抖地坐在车上向和平里医院飞奔;想起她离开时为她擦身穿衣的种种情景,禁不住热泪盈眶……她让我真正明白了什么叫“血浓于水”。
大姐,如果有来生,我一定与你再续姐妹情缘!
还有,就是超尘老师。
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槐花飘香的傍晚,久未联系的老朋友L突然来电话,告知我超尘老师去世的消息。我心像受到重物猛击,痛得紧紧抽搐在一起,大脑一片空白,仿佛一座山轰然崩塌……放下电话,我手脚冰凉,拿笔的手颤抖着,软软的,写不成字。我无法接受却又必须接受这样的事实——超尘老师从这个世界永远地消失了!今生今世我不可能再见到他了!
那一夜,我辗转难眠。以后,失眠伴随了我很久。
没有偶像的人生是灰暗的、无望的。虽然算起来我与超尘老师接触的时间并不长,离校后也少有来往,但他的清高才品、坦荡胸襟、善良坚韧以及积极乐观的人生态度,对我影响深远,如何评价都不过分。他是一部永远读不完又永远放不下的书,无论我身在何处,心似乎都不曾远离过他。他的死,让我一下陷于恐慌——从来没想过,没有他的世界竟会如此空荡、如此苍白、如此乏味、如此令人缺少依恋……
十几年过去了,他的音容笑貌不但没有褪去,反而在回忆中愈加鲜明。我相信了,真的“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在心里,超尘不但永远是老师,是朋友,还是亲人,是神!
对超尘老师的怀念,让我逐渐消失了对死亡的恐惧——如果死亡意味着在另一个世界能够与他相见,那死亡还有什么好怕呢?这样想,真给了我莫大的安慰。超尘老师像一座宝藏,无论生前身后,时时给予我人生的启迪。
对这些烙印在记忆深处的人和事情的回忆,常常给我许多特别的感受,它们不断刷新着我对生命和人生的认识。假如身后真有天堂,真的能够再见到他们,我不但今生无悔,来生也将无憾! (201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