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长生殿》《桃花扇》看清代的宽容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30 02:40:31
(2010-11-16 11:38: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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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清代文学,有两本戏必讲:一是洪昇的《长生殿》,一是孔尚任的《桃花扇》。
洪家是钱塘望族,洪昇生于1645年,也就是清军入关的第二年,江南一带战乱未歇,据说洪母怀着洪昇随家人逃难,临盆时连张床都没有,只好借了人家的门板分娩。由此可见洪昇是纯粹的清朝人,属于“生在黄旗下、长在黄旗下”的一代。
孔尚任比洪昇小三岁(生于1648年),自然也属于这一代。不过他的祖宗更显赫,他是孔夫子第六十四代孙(是正宗的,不像现在有许多冒牌的),生于山东曲阜——两位戏剧家一南一北,时称“南洪北孔”。(右为孔尚任像)
至于两人写剧的时间,也相差不远。《长生殿》脱稿于康熙二十七年(1688);《桃花扇》定稿于三十八年(1699)。即是说,十七世纪末尾的十年,传奇舞台展现了最后的辉煌——这时距清人统一中国,已经过去半个世纪。
半个世纪又刚好是历史回眸的时刻,汉族士大夫经历了“鼎革”的剑与火,隔着五十年烟云再来回顾那段历史,不禁痛定思痛、悲从中来,一股民族情绪潜滋暗长、不能自已——两部经典中所体现的,正是这样的思想和情绪。
按说《长生殿》是一部历史剧,搬演唐明皇、杨贵妃的悲欢故事,与“民族情绪”何干?然而熟悉历史的朋友马上会想到:这段故事的背景,正是安史之乱。一员反复无常的蕃将造反,几乎断送了汉族王朝;这与前不久清军入关、结束明朝统治何其相似!——令人略感吃惊的是,洪昇似乎并不回避这一点,反而刻意去突出它,通过剧中人物之口对蕃将安禄山骂个淋漓痛快。
《长生殿》有一场“骂贼”,写安禄山杀入长安,在宫中凝碧池大宴伪官,有个身份微贱的乐工雷海青义愤填膺,当筵痛骂安禄山,又用乐器猛掷对方(近来都改扔鞋了)。听听雷海青的愤怒声讨:
【元和令】恨则恨泼腥膻莽将龙座淹(“腥膻”是那时用来辱骂游牧民族的专用词汇),癞蛤蟆妄想天鹅啖,生克擦直逼的个官家下殿走天南(“生克擦”,活生生地;“官家”,指玄宗)。你道恁胡行堪不堪?纵将他寝皮食肉也恨难铲(“寝皮食肉”指仇恨极大,要剥其皮作褥单、食其肉当食粮)!
【扑灯蛾】怪伊忒负恩,兽心假人面!……安禄山!你窃神器,上逆皇天,少不得顷刻间尸横血溅!我掷琵琶将贼臣碎首报开元(“神器”指国柄;“开元”,指玄宗)!
只要想想,这是在满清贵族统治下的京城舞台上扬声痛斥,你就能体会出洪昇有多么大胆!——然而孔尚任胆子似乎更大些,《长生殿》是借古讽今,《桃花扇》则径直把半个世纪前的抗清活动搬上了舞台!
《桃花扇》的主人公侯方域是一介书生,却始终为抗清事业奔走呼号。南明大臣史可法抗清失败、沉江殉国,在剧中表现得尤为壮烈。戏的最后一幕,舞台上干脆高搭起祭坛,公然追荐前朝皇帝朱由检(崇祯)。男女主人公侯方域、李香君在祭坛下不期而遇,正要重叙旧情,被道士张瑶星的一声断喝惊醒:“呵呸!两个痴虫,你看国在哪里,家在哪里,君在哪里,父在哪里?偏是这点花月情根,割他不断么!”——话从张瑶星口中说出,却是发自孔尚任的内心,在他看来,大明朝一完,“国”和“君”都已不复存在了!
不难想象,当演员在舞台上为崇祯招魂,声调苍凉地唱起“列仙曹,叩请烈皇下碧霄”时,台下的汉族士大夫会是怎样的一片唏嘘?
有一年我讲课至此,忽然想到:洪昇、孔尚任胆敢在作品中如此“放肆”,除了证明两位大师敢于直面历史,是否还有其他因素呢?——例如,当时的统治者对于文人和文化,是否采取了格外宽松、极力容忍的态度?
我这样说,马上会有人出来反驳:你这是什么话!你难道不知道清代的“文字狱”吗?康雍乾三朝借文字狱钳制舆论、控制思想,搞得士大夫人人自危,最终导致乾嘉以后万马齐喑的局面;这已成为历史定论,岂容翻案!——可我仍旧心存疑窦,于是翻查文献,对文字狱做再认识。
重新研读,我有一个感觉:清代文字狱的严酷程度显然是被后人夸大了。
首先,文字狱在康、雍两朝只是偶尔发生,乾隆朝多一些;起因多半是有人告讦检举,受到帝王关注,引来一时轰动。但多半只是个案,并非由统治者策划组织、振臂号召,也未形成举国自纠及检举他人的大规模运动。
其次,每案牵扯的人员也是有限的,少则一人一户,多的也只牵涉数十人,上百人的都不多。比起明初朱元璋、朱棣屡兴大狱、动辄牵涉数万人,实是小巫见大巫。
再次,各案的最后处理也相对温和,杀人不多。例如康熙时的戴名世《南山集》案,刑官一开始拟定了非常严厉的惩罚:戴名世凌迟处死,方孝标开棺戮尸,戴、方两家十六岁以上男性处斩,十六岁以下男性及所有女眷配功臣为奴;此外,刻书的、作序的都处以绞刑;与戴名世关系密切的官员也都予以贬职,共涉及三百多人。——然而康熙认为量刑过重,牵连过广,几次降旨宽减,最终只有戴名处斩,戴、方两家家属流放黑龙江;刻书的、作序的编入旗籍为奴而已。
其中为《南山集》作序的文士方苞(他是有名的“桐城派”的开山人)因才华高、名气大,事后被康熙召入宫中,“白衣入值南书房”,辅导诸皇子读书。康熙爱惜人才,由此可见一斑。
再联系《长生殿》《桃花扇》的情况,我们发现清代统治者的“气魄”真的不大,对于有明显“讪谤”事实的案子尚且雷声大、雨点小;对舞台上的指桑骂槐,干脆就来个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就是公认文字狱最为严苛的乾隆时期,政治禁忌也未涉及戏曲、小说。如乾隆年间出版的通俗小说《说岳全传》,对金人极尽辱骂诋毁之能事——金人为女真族,是满人的祖先,而这样的小说竟能在满人做皇帝的朝代公开出版、不加禁绝,让今天的我们百思不得其解。无奈这是真实的“封建”历史,在许多人心目中,那个时代本应是血雨腥风、国无宁日的。
我只是想通过这个例子说明一个道理:不要迷信书本结论。任何“结论”都应通过实践的检验,经自己大脑独立思考和鉴别。——我们以往的问题就是过于轻信,相信一切写在书本上、被千万遍重复的“真理”,从未想过稍加思考和验证。
例如至今许多人一提“封建”就义愤填膺,恨不得一棍子打死。其实把“封建”妖魔化,正是一些书本中千万遍重复的不实结论之一。——“封建”是我们这个民族成长史的一部分,里面包含着我们祖先的生活,有艰辛,有苦难,也有温馨和睿智。我们应当带着温情和崇敬去体贴自己的历史,接受她的优良传统,扬弃其间的糟粕。
不要把我们今天存在的一切问题都推给昨天、推给祖宗。许多问题并不是什么“封建”造成的,恰恰是因我们割裂了历史,抛弃了自家的好传统,用“斗争哲学”强行改变了温和、向善的民族性格,才有了悲剧的发生。
今天,我们已经认识了悲剧的根源,提出“以人为本”、追求“和谐”的理念,这既是社会的进步,也是向民族文化的回归——当我们不带成见地接受世界上一切优秀的文明成果时,不要为了“腾地儿”而把自家的好东西也扔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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