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百年华人诗歌选集2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9 22:02:26
丛小桦诗选
1.光棍儿老麦客的幸福生活 2.在路上写给于坚 3.夜行火车 4.雷雨的傍晚回家 5.我为什么戒酒 6.冬天和杨自文去老城 看王宁 7.冬天无雪的小城的夜晚 8.在快餐店遇到两个三流妓女 9.文 明 规 范 10.向南的火车 11.在昆明和于坚去看尚义街六号 12.在大理无书可读无聊之极看电视有感
光棍儿老麦客的幸福生活
感冒不是因为寒冷
发烧与贫寒无关
老麦客从病中脱身
坐在旧皮沙发上
看看时间已到
老麦客打开电视
接着收看他病倒以前的电视连续剧
电视机和他一样老
收不到几个频道
几乎只剩一副空壳
老麦客一病就是几天
现在老麦客好了
好像回到了从前
一部长篇电视连续剧被他接着收看
病中少看了几集他并不知道
反正剧情一晃就过去了几十年
那些空缺的情节虽然无法凭想象复制
但老麦客对整个剧情早已心中有数
并不影响他继续收看
他知道
一个王朝迟早得完蛋
老麦客喝了一口凉水
老麦客吸了一口冷气
然后顺便弯腰
捡起散落在地上的鸦片
电视连续剧正在进行
老麦客看见一个老皇帝和一群宫女
老麦客看见那将朽的绫罗绸缎
就想起自己该洗衣服了
想起该洗衣服了又想起洗衣粉已经用 完
老麦客不想这些
老麦客继续看一个老皇帝
一个老皇帝和一个宫女
和两个宫女 和三个宫女
和一大群宫女还有太监
老麦客身边什么人都没有
他一会儿得亲自去烧水做饭
现在老麦客的眼前堆着没吃完的桔柑
再往右边一点是一杯凉了好几天的凉 开水和药片
那些穿黄袍的桔柑红光满面
像老皇帝身边年青的宫女一样圆润丰 满
随时等待着被剖解衣裙
桔柑的旁边是凉开水和散乱的药片
时间将到
本集电视连续剧结束的时间将到
老麦客拿起水果刀
又拿起一个桔柑
这是一堆之中的一个
呈“十”字形用刀 切开
看上去桔柑的内里水灵可爱
被切成的四瓣朝四个方向展开
老麦客切第一刀时老皇帝突然抽搐
再切第二刀时老皇帝已经断气
老麦客突然感到
自己好像刚刚杀了人一样痛快
他就这么轻轻抬手
刀起刀落便结束了一个时代
老麦客关掉电视
坐下来专心吃桔柑
被切成四瓣的桔柑黄橙橙水灵灵
看上去一瓣很甜 另一瓣也很甜
还有一瓣和另一瓣也很甜
老麦客开始吃
一瓣酸
另一瓣也酸
还有一瓣和另一瓣也很酸
老麦客纳闷儿
这样一只桔柑看上去是不该酸的呀
一定是摘得太早了
没等到成熟就被摘掉了
像一个女子
还没长成就进宫了 出嫁了
老麦客又想起了一个老皇帝和一群宫 女
想起躲在帘后的太监
那样子比皇帝还急
在路上写给于坚
于坚
我是一个外省青年
平时写诗喝酒
不会抽烟
这次到云南过年
无非是为了能拍几张照片
多年以前我就读过你的诗
直到现在仍然喜欢
不知这次到了昆明
能不能与你见面
我想找一家酒馆
请你吃顿便饭
叫上两道小菜
听你用方言聊天
这世界总有一些名字与诗有关
叫人想起就感到亲切和温暖
比如我此刻在去云南的路上
想到了你
于坚
夜行火车
火车穿过夜晚
穿过黑沉沉的原野
带着灯火
火车轰隆隆地行进
迎向另外的灯火
车厢里一些人睡去
另一些人醒着
醒着的人当中
一些人坐着
另一些人站着
站着的人当中
一些人在说笑
另一些人始终沉默
沉默的人当中
有一个人正看着窗外
火车正穿过小镇
他看见一个深夜没睡的人
在自家的灯光下
一闪而过
火车再次冲向黑沉沉的原野
把夜晚震动 划伤
带着钢铁的声音和灯火
雷雨的傍晚回家
在雷雨的傍晚回家
我身后跟着一个幽灵
我开锁的时候他站在背后
我进门他也进门
我放下雨伞他也放下雨伞
我换拖鞋的时候
看见他裤角滴水弄湿了我的地毯
这个湿漉漉的幽灵
在我开门的时候
他陡然打了一个寒战
我看“新闻联播”
他在一边怀古
我看“天气预报”盼一个晴日
他却想用泪水连接阴天
我看“焦点访谈”一言不发
他冲着荧屏大骂贪官
想到女人他便躲进我内心
当我熄灯睡去
他便开始翻阅我梦中的诗篇
这样的生活使我不安
我总感到不该带回的东西被我带进了 梦中
而不该遗失的东西
被我忘在了雷雨的傍晚
我为什么戒酒
现在想想 我为什么戒酒
无非和我当初戒烟一样 想戒就戒了
我不可能被谁逼迫 要说逼迫
也只能是我自己逼迫自己
我想我戒酒首先是为了省钱
其次是为了健康
可我要一身的健康何用
健康之于我在许多时候都是一种浪费
那么我戒烟就算为了省钱吧
因为钱和我每天的现实生活有关
可是我戒酒也是为了省钱吗
戒酒能省钱 与钱有关
可喝酒虽花钱 但喝酒却与灵魂有关
酒被置于物质与精神之间受难
我想我戒酒是为了绕过一大堆问题
我想我戒酒是为了解决一大堆问题
我想我戒不戒酒都是为了把我该过的 日子过完
但我现在却把酒戒了
我曾经嗜酒如命
有人说我是“见酒就喝
一喝就多 一多就影响工作”
其实不止影响工作
只要8两酒下肚
所有人都可以是我的孙子
所有人都可以是我的爷爷
--这要看我高兴不高兴
我只有醉酒后才有男人的威风
我只有醉酒后才是一个挺直腰杆的人
许多人认为我酒后无德
说我酒后不是人
可这么说我的人最喜欢找我喝酒
他们牢骚太多
他们把我当枪使
把我当成一支土造的火药枪
他们用酒给我点火
然后让我去击中他们的目标
其实我明白这时我要权衡再三
觉得他们有理就替他们出口气
觉得他们无理就当面反驳几句
我当然知道自己不是正义的化身
但我想替天行道 有时是个魔鬼
有时又把自己装扮成上帝
我敢骂别人不敢骂的人
我敢打别人不敢打的人
总之我醉后敢死 因为
这世道本来就让我活得不耐烦
谁若杀了我岂不正好成全我
而他还得落一个杀人的罪名
每次想到这些
我就浑身涌起快感
我至今可以说犯错儿不少
可从未触犯法律
我的生活虽有波折但总体平淡
我时常感到沉闷
我唯恐天下不乱
有时甚至想亲自扔一颗炸弹
以引起全世界性的大战
我觉得扔那种引不起世界大战的炸弹 没有意思
因此我没有去扔 我知道自己能力有 限
可我现在什么也没想
我只想戒酒 读书和写作
有人说“戒了酒的你还是你吗”
也有人说“他戒了酒好
他戒了酒免去了许多麻烦”
还有人说“读书写作是正事儿”
更多的人说“都什么年月了
还不想办法去多挣钱”
我知道醉酒把我带进了一种黑暗
戒了酒又把我带向另一种黑暗
我是魔鬼是上帝对这世界都无济于事
我常对自己说“你以为你是谁”
我又自己答“对 我曾经是个酒鬼”
现在许多人不再怕我了
现在许多人说我变成好人了
(我曾经不是好人吗)
现在没人再硬劝我喝酒了
他们只说
“不抽烟 不喝酒
死了不如一只狗”
其实即使我活着 即使我
又抽烟又喝酒
我也仍然不如一条狗
冬天和杨自文去老城 看王宁
星期二这天非常寒冷
我和杨自文相约
到濮阳老城去看王宁
一个冬天没穿的棉袄我今天依然没穿
加上昨晚我累得太很一夜没能睡好
因而我这一天的感觉
除了困倦就是寒冷
王宁是老城的个体商人
业余爱好除了写诗就是跳舞
他说他最近有了婚外的恋情
苦恼的内心涌出一副甜蜜的表情
这下算苦了他能干的老婆
我们沿商业街找到他家的店铺
看见她正在拍打一件没能卖出去的衣服
肥胖的身子依然肥胖
形容却比一年前憔悴了许多
王宁从里间伸出个脑袋
把我们引到简陋的床上就坐
杨自文说 老城像个大集市
乡间的百姓都习惯性地朝这里集中
使这里乡风依旧
保持着十多年前那种形式的繁荣
王宁家的店铺往西
还留有不少历史的遗迹
那是明清的建筑和街道
其中最有名的要数四牌楼和御井
如今井里早已无水养人
但是人们依旧守护着枯井与碑文
像守护着自己的祖宗
像守护着一种象征
这里毕竟住过皇帝
后来又住过王宁的先人和先人的邻居
再后来又有了王宁和王宁的邻居
皇帝走了
我们来了
皇帝走的时候井里有水
我们来的时候井里干枯
这就是
我们和皇帝面对同一口井时的不同
皇帝是过去了的皇帝
我们是现在的我们
皇帝来时坐轿子
我们来时坐了十块钱的出租车
当年皇帝喝水
而我们跑到红旗路上饮酒
老城的新街道不错
满街的出租车不错
红旗路的火锅美食城不错
王宁这几年的服装生意也做得不错
否则他就没钱盖新楼了
否则他盖了新楼就没钱请我们吃饭喝酒了
不容易啊
一个商人能坚持多年写诗
一个写诗的商人能盖得起楼房
商人的钱是一点点抠出来的
王宁的钱是一分分算出来的
就连我们谈诗的时候
他都没忘计算发表一行诗能挣多少钱
王宁带我们跑遍了老城的小书店
店里全是半价书
半价书全是盗版
除了学生辅导材料就是武侠言情
我们一路为王宁所生活的环境买不到一本好 书而悲哀
一路闲扯着市场繁荣妓女遍地的话题
并且一路观看
从衣着和妖艳的程度上
判断迎面走来的女子是不是妓女
(这里顺便提醒一下良家女子
上街穿衣应庄重
化妆不宜过艳过浓
好人有时也会起邪念
我的诗友中也有人爱沾腥
免得被人当成招客的妓女而闹不快)
想来我们也真够混蛋
那么多无辜女子被我们以邪恶的目光看待
没准儿她的祖上跟我们谁家还有亲戚关系
中午我们吃火锅喝白酒
饭后去参观王宁的新楼
他家的新楼高出周围的平房
门前拴一只看家的黑狗
这让我想起过去的地主老财
想起一句“朱门酒肉臭”
还想起新楼里会不会有一个新人
王宁这小子会不会休妻纳妾
或者妻妾成群
我知道他有能力
他年龄小我2岁却提早谢顶
我指着他的光脑门说
这是因为你性欲旺盛
王宁听后得意地大笑
杨自文听后大笑地得意
因为他的头顶也是毛发稀少
他俩头发稀少竟然耐寒
我却感到整个冬季今天最冷
看到西水坡的野鸭在冰湖上喧闹
我感到三十多年的热血都在这一天冻透
冬天无雪的小城的夜晚
冬天
北方无雪的小城更加阴冷 黑暗
在夜幕下腾着烟雾和热气的
是灯红酒绿
是金钱狂欢
沿街挤满了洗脚城和食品店
形形色色的妓院躲在歌舞厅和美容院的后面
更大的大街上
有更大的商店
更体面的门面里
是更加体面和隐藏的妓院
疯了一样的警笛风一样刮过
十字路口的红灯
如招客女子抛来的媚眼
这样的夜晚并不都是黑暗
红红绿绿的窗口流出淫欲一样灯光
朝你红红绿绿地眨眼
你如一个外乡人站在风中
你的路
就在这十字路口的红绿灯下开始
你的栖身之地
就在这些有着涌流欲望窗口的庞然大物后面
你灵魂的音乐
就这样淹没于流行曲和酒馆传出的猜拳的叫 喊
无雪的冬夜是如此干冷
流行的风带来难以治愈的流感
面色苍白的患者挤满了医院和药店
你如外乡人站在自己城市的风中
你知道无论是沿这个城市的街巷
还是沿这个城市的暖气管道都找不到温暖
你站在街头
望着自己的家越来越深地陷入这个城市的黑 暗
你犹豫着
不知道该回到黑暗中睡去
还是该永远站立在阴冷的风中等到明天
在快餐店遇到两个三流妓女
那天我走进快餐店
人声鼎沸 热气腾腾
使我感到
一个快餐时代的到来
竟如此突然
我叫了两只鸡腿一碗冷面
在拥挤的长条桌一角坐下
无意间抬头
看见对面坐着两个三流妓女
她们红唇绽放
细齿耀眼
假睫下游移的目光
打量任何一个男人进店出店
其中一个我曾经认识
她曾是我们报社对面
一家糖果店的店员
曾经为我称过糖果
羞涩的嘴角
像一颗未被尝过的奶糖
一双笑眯眯的眼睛
遇到生人的目光就急忙躲闪
不知她什么时候失去了工作
如今已从一个服务行业
转向了另一种服务行业
难道仅仅是为了吃饭 活命
在这如花的年龄
她竟然学会了这等谋生的手段
她也认出了我
向我怪笑 挤眼
又向我递来一支劣质香烟
吓得我连忙摆手 起身
扔下两只冒着热气的鸡腿
和那碗刚刚端上来的冷面
逃出了这家异国风味的快餐店
作为一个新闻记者
我就是这样
与自己的时代相遇
又在一个瞬间与她擦肩
文 明 规 范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
我长大了
变得懂事和有礼了
通常在人前我不敢随意放屁
一怕声音不雅
二怕污染空气
直到把肚子憋痛
才谎称有事
找个借口脱身
到僻静处
放出满肚子的积气
回来以后装作若无其事
继续和大家讨论问题
大家见面
都相互点头 微笑
鞠躬 致意
把自己的私处盖严
脏处捂紧
管拉屎
叫出恭
把撒尿
说成解手
调戏说成非礼
强奸说成欺负
把操人誉为做爱
或者说成同房、同床
把偷情养汉的荡妇叫作破鞋
鞋就是人人都能穿的意思
破鞋就是被许多人穿烂了的意思
总之是与人胡搞的意思
其实无论说法怎么隐晦曲折
其中的意思人人都懂
只是说得太直接了就被认为难听
所以我们在人前讲话必须好听
所以我们在人前做事一定要文明
向南的火车
火车是很快的交通工具
飞机是更快的交通工具
而火车的卧铺非常舒适
让我在睡眠中忘记时间
冬天的火车向南
让我一觉就睡到了春天
春天是个思乡的季节
只一夜之间我的故乡就被遗落在北方
我的故乡在北方与冬天为伴
而我一夜之间就把自己抛向了远方
在春天里流浪
在昆明和于坚去看尚义街六号
我在昆明为于坚拍照
想起了他的《尚义街六号》
于坚说那地方早已被拆除
我直觉得可惜
一个因为一首诗而出名的地方被拆除了
一首名诗的诞生地也随之被毁掉
我们来到尚义街
看到的门牌已经重新编号
新六号由东向西拐过了街角
老六号变成了一个收费厕所
如今城市的排泄器官无孔不入
强行插入一个诞生智慧的缝隙
却从不被认为是什么暴力
和于坚分手在尚义街的一家饭店
我继续走向这个城市的深处
一路看见的工地
都在忙着房屋的改建和拆迁
这犹如一把无形的刀子
正在切除这个城市的胎记
而人们忙碌依然 闲散依然
这座春城的情欲依然不减
我回到宾馆
倒在床上
感到被注射了过多的麻醉剂
浑身瘫软
我在等待这个城市的手术吗
可宾馆并不是医院
只是异乡人的客栈
在大理无书可读无聊之极看电视有感
要是让我评说
我就说
电视综艺节目
最大的优点就是浮浅
比如中央电视台的春节联欢晚会
内容好像是照顾得很全面
但仍然是一年不如一年
几个节目主持人
女的像宫女
男的像太监
窜掇着一些轻浮的歌舞
消磨着无知如我者的夜晚
政治和谋杀呢
哲学与诗意呢
白天
我刚刚见识过山区农户的贫瘠
舞台上那些缤纷的色彩
遮掩的不只是浅薄的灵魂
和发情的肉体
这些出卖声音和身姿的明星
总使我想到旧社会
想到东洋和西洋的艺妓
而我的祖国和人民
给了他们太多的财富和荣誉
像对待宠物般
原谅他们的骄横和无知
我看见太多的白痴
在舞台上对着我和观众假笑
假哭假怒 说着假话做着虚假的动作
这时我不知观众是他们的玩物呢
还是
他们是观众豢养的动物
而我只能冷眼相对
在无聊之极的时候
打开电视看看
并不时与同伙一起
指着屏幕大骂导演和演员
如今戏子横行天下
主要是因为不干正事的闲人太多
他们刚刚达到了温饱的水平
就以为追戏子 捧臭角
是精神生活
如今的时代
大款包二奶
社会养婊子
思想者阴谋一样
被逼到黑暗中生活
像一块块被深埋民间的黄金
成为社会最闪亮的部分
禾子制作,感谢禾子十年来搜集当代汉诗的热情,欢迎大家访问禾子的天空。
大车诗选
存在 客人 野草的故乡 窗帘 夜 河在冰块下流动 生活
存在
包围着我的东西
那是只大大的螺壳
可以容纳我的一生
那里嘈杂 又脏又乱
但不知为什么我一在里面
就觉得舒舒坦坦
我的身体柔软而单薄
不堪轻轻一击
但它却结实
同时沉重
在林立的高楼大厦中
我扛着它进进出出
满头大汗
1992年
客人
未来和松果一起到来
在这场和我们越来越近的雪里
不要太大声
它们还沉浸在
旅途的梦中
在我的指尖的河流
你能看见
血液正在冻结
这是一切都该休息的季节
1997年
野草的故乡
我怀疑
野草是岩石深处的血液
沿着大地坚硬的缝隙涌出
与候鸟一起跟随季节迁移
想占领每一寸的土地
我怀疑
是它和雨水侵入我的肺部
从我的牙根深处向外生长
塞住我的喉咙
让我沉默,让我窒息
野草没有故乡
但我怀疑
有个地方
正源源不断地向世界输送野草
1995年4月
窗帘
风掀动我那厚实的窗帘
无意中揭开了体内的一层纱布
我感觉到了那种轻轻撕裂的疼痛
那是纱布和已经成形的血痂分离的过程
气温很高
窗帘的背后阴冷潮湿不宜久居
摊开的那页书
是我整个冰山的一个小尖
每日的奔波劳作都挤在那个小小的尖角
它们和我挤在一起
那是阳光和我的眼睛
可以监视的地方
1995年8月

夜是黑的
风是白的
夜重如铅石
风空空如我
你的眼睛
是缝满了线的月亮
1999年7月
河在冰块下流动
河在冰块下流动
河在地底下流动
脆弱的土地像一张指甲
被轻轻地掀开
河水
正在从我的血管中流走
1999年8月
生活
你把破碎的生活
照成了一张照片
你说
那就是生活
然后你把照片
撕成了无数碎片
你说
这就是生活
你让我知道
生活——
那鲜艳的正面
那苍白的背面
1999年12月
转自界限
戴望舒诗选
戴望舒(1905-1950),出版的诗集有《我底记忆》(1929)、《望舒草》(1933)、《望舒诗稿》(1937)、《灾难的岁月》(1937)、《戴望舒诗全编》(1989)。
古神祠前 秋夜思 印象 夜蛾 白蝴蝶 烦忧 秋天的梦 偶成 断指 我的记忆 游子谣 狱中题壁 我用残损的手掌 过旧居 八重子 在天晴的时候 致萤火 赠克木 夜行者 眼 我思想
古神祠前
古神祠前逝去的
暗暗的水上,
印着我多少的
思量底轻轻的脚迹,
比长脚的水蜘蛛,
更轻更快的脚迹。
从苍翠的槐树叶上,
它轻轻地跃到
饱和了古愁的钟声的水上
它掠过涟漪,踏过荇藻,
跨着小小的,小小的
轻快的步子走。
然后,踌躇着,
生出了翼翅......
它飞上去了,
这小小的蜉蝣,
不,是蝴蝶,它翩翩飞舞,
在芦苇间,在红蓼花上;
它高升上去了,
化作一只云雀,
把清音撒到地上......
现在它是鹏鸟了。
在浮动的白云间,
在苍茫的青天上,
它展开翼翅慢慢地,
作九万里的翱翔,
前生和来世的逍遥游。
它盘旋着,孤独地,
在迢遥的云山上,
在人间世的边际;
长久地,固执到可怜。
终于,绝望地
它疾飞回到我心头
在那儿忧愁地蛰伏。
秋 夜 思
谁家动刀尺?
心也需要秋衣。
听鲛人的召唤,
听木叶的呼息!
风从每一条脉络进来,
窃听心的枯裂之音。
诗人云:心即是琴。
谁听过那古旧的阳春白雪?
为真知的死者的慰藉,
有人已将它悬在树梢,
为天籁之凭托——
但曾一度谛听的飘逝之音。
而断裂的吴丝蜀桐,
仅使人从弦柱间思忆华年。
印 象
是飘落深谷去的
幽微的铃声吧,
是航到烟水去的
小小的渔船吧,
如果是青色的珍珠;
它已堕到古井的暗水里。
林梢闪着的颓唐的残阳,
它轻轻地敛去了
跟着脸上浅浅的微笑。
从一个寂寞的地方起来的,
迢遥的,寂寞的呜咽,
又徐徐回到寂寞的地方,寂寞地。
夜 蛾
绕着蜡烛的圆光,
夜蛾作可怜的循环舞,
这些众香国的谪仙不想起
已死的虫,未死的叶。
说这是小睡中的亲人,
飞越关山,飞越云树,
来慰藉我们的不幸,
或者是怀念我们的死者,
被记忆所逼,离开了寂寂的夜台来。
我却明白它们就是我自己,
因为它们用彩色的大绒翅
遮覆住我的影子,
让它留在幽暗里。
这只是为了一念,不是梦,
就像那一天我化成凤。
白蝴蝶
给什么智慧给我,
小小的白蝴蝶,
翻开了空白之页,
合上了空白之页?
翻开的书页:
寂寞;
合上的书页:
寂寞。
烦  忧
说是寂寞的秋的清愁,
说是辽远的海的相思。
假如有人问我的烦忧,
我不敢说出你的名字。
我不敢说出你的名字,
假如有人问我的烦忧:
说是辽远的海的相思,
说是寂寞的秋的清愁。
秋天的梦
迢遥的牧女的羊铃,
摇落了轻的树叶。
秋天的梦是轻的,
那是窈窕的牧女之恋。
于是我的梦静静地来了,
但却载着沉重的昔日。
哦,现在,我有一些寒冷,
一些寒冷,和一些忧郁。
偶  成
如果生命的春天重到,
古旧的凝冰都哗哗地解冻,
那时我会再看见灿烂的微笑,
再听见明朗的呼唤--这些迢遥的梦。
这些好东西都决不会消失,
因为一切好东西都永远存在,
它们只是像冰一样凝结,
而有一天会像花一样重开。
断 指
在一口老旧的、满积着灰尘的书橱中,
我保存着一个浸在酒精瓶中的断指;
每当无聊地去翻寻古籍的时候,
它就含愁地勾起一个使我悲哀的记忆。
这是我一个已牺牲了的朋友底断指,
它是惨白的,枯瘦的,和我的友人一样;
时常萦系着我的,而且是很分明的,
是他将这断指交给我的时候的情景:
“替我保存这可笑可怜的恋爱的纪念吧,
在零落的生涯中,它是只能增加我的不幸。”
他的话是舒缓的,沉着的,像一个叹息,
而他的眼中似乎含有泪水,虽然微笑在脸上。
关于他“可笑可怜的恋爱”我可不知道,
我知道的只是他在一个工人家里被捕去;
随后是酷刑吧,随后是惨苦的牢狱吧,
随后是死刑吧,那等待着我们大家的死刑吧。
关于他“可笑可怜的恋爱”我可不知道,
他从未对我谈起过,即使在喝醉酒时。
但我猜想这一定是一段悲哀的事,
他隐藏着, 他想使它随着截断的手指一同被遗忘了。
这断指上还染着油墨底痕迹, 是赤色的,
是可爱的光辉的赤色的,
它很灿烂地在这截断的手指上,
正如他责备别人懦怯的目光在我心头一样。
这断指常带了轻微又粘着的悲哀给我,
但是这在我又是一件很有用的珍品,
每当为了一件琐事而颓丧的时候,
我会说:“好,让我拿出那个玻璃瓶来吧。”
我的记忆
我的记忆是忠实于我的,
忠实甚于我最好的友人,
它生存在燃着的烟卷上,
它生存在绘着百合花的笔杆上,
它生存在破旧的粉盒上,
它生存在颓垣的木莓上,
它生存在喝了一半的酒瓶上,
在撕碎的往日的诗稿上,
在压干的花片上,
在凄暗的灯上,
在平静的水上,
在一切有灵魂没有灵魂的东西上,
它在到处生存着,
像我在这世界一样。
它是胆小的,
它怕着人们的喧嚣,
但在寂廖时,
它便对我来作密切的拜访。
它的声音是低微的,
但它的话却很长,很长,
很长,很琐碎,而且永远不肯休;
它的话是古旧的,
老讲着同样的故事,
它的音调是和谐的,
老唱着同样的曲子,
有时它还模仿着爱娇的少女的声音,
它的声音是没有气力的,
而且还挟着眼泪,夹着太息。
它的拜访是没有一定的,
在任何时间,在任何地点,
时常当我已上床,朦胧地想睡了;
或是选一个大清早,
人们会说它没有礼貌,
但是我们是老朋友。
它是琐琐地永远不肯休止的,
除非我凄凄地哭了,
或者沉沉地睡了,
但是我永远不讨厌它,
因为它是忠实于我的。
游子谣
海上微风起来的时候,
暗水上开遍青色的蔷薇。
---游子的家园呢?
篱门是蜘蛛的家,
土墙是薜荔的家,
枝繁叶茂的果树是鸟雀的家。
游子却连乡愁也没有,
他沈浮在鲸鱼海蟒间:
让家园寂寞的花自开自落吧。
因为海上有青色的蔷薇,
游子要萦系他冷落的家园吗?
还有比蔷薇更清丽的旅伴呢。
清丽的小旅伴是更甜蜜的家园,
游子的乡愁在那里徘徊踯躅。
唔,永远沈浮在鲸鱼海蟒间吧。
狱中题壁
如果我死在这里,
朋友啊,不要悲伤,
我会永远地生存
在你们的心上。
你们之中的一个死了,
在日本占领地的牢里,
他怀着的深深仇恨,
你们应该永远地记忆。
当你们回来,
从泥土掘起他伤损的肢体,
用你们胜利的欢呼
把他的灵魂高高扬起。
然后把他的白骨放在山峰,
曝着太阳,沐着飘风:
在那暗黑潮湿的土牢,
这曾是他唯一的美梦。
我用残损的手掌
我用残损的手掌
摸索这广大的土地:
这一角已变成灰烬,
那一角只是血和泥;
这一片湖该是我的家乡,
(春天,堤上繁花如锦障,
嫩柳枝折断有奇异的芬芳)
我触到荇藻和水的微凉;
这长白山的雪峰冷到彻骨,
这黄河的水夹泥沙在指间滑出;
江南的水田,你当年新生的禾草
是那么细,那么软......现在只有蓬蒿;
岭南的荔枝花寂寞地憔悴,尽那边,
我蘸着南海没有渔船的苦水......
无形的手掌掠过无限的江山,
手指沾了血和灰,手掌粘了阴暗,
只有那辽远的一角依然完整,
温暖,明朗,坚固而蓬勃生春。
在那上面,我用残损的手掌轻抚,
像恋人的柔发,婴孩手中乳。
我把全部的力量运在手掌 贴在上面,
寄与爱和一切希望,
因为只有那里是太阳,是春,
将驱逐阴暗,带来苏生,
因为只有那里我们不像牲口一样活,
蝼蚁一样死......那里,永恒的中国!
过旧居
这样迟迟的日影,
这样温暖的寂静,
这片午饮的香味,
对我是多么熟稔。
这带露台,这扇窗,
后面有幸福在窥望,
还有几架书,两张床,
一瓶花......这已是天堂。
我没有忘记:这是家,
妻如玉,女儿如花,
清晨的呼唤和灯下的闲话,
想一想,会叫人发傻;
单听他们亲昵地叫,
就够人整天地骄傲,
出门时挺起胸,伸直腰,
工作时也抬头微笑。
现在......可不是我回家的午餐?
...... 桌上一定摆上了盘和碗,
亲手调的羹,亲手煮的饭,
想起了就会嘴馋。
这条路我曾经走了多少回!
多少回?......过去都压缩成一堆,
叫人不能分辨,日子是那么相类,
同样幸福的日子,这些孪生姊妹!
我可糊涂啦,
是不是今天出门时我忘记说“再见”?
还是这事情发生在许多年前,
其中间隔着许多变迁?
可是这带露台,这扇窗,
那里却这样静,没有声响,
没有可爱的影子,娇小的叫嚷,
只是寂寞,寂寞,伴着阳光。
而我的脚步为什么又这样累?
是否我肩上压着苦难的岁月,
压着沉哀,透渗到骨髓,
使我眼睛朦胧,心头消失了光辉?
为什么辛酸的感觉这样新鲜?
好象伤没有收口,苦味在舌间。
是一个归途的设想把我欺骗,
还是灾难的岁月真横亘其间?
我不明白,是否一切都没改动,
却是我自己做了白日梦,
而一切都在那里,原封不动:
欢笑没有冰凝,幸福没有尘封?
或是那些真实的岁月,年代,
走得太快一点,赶上了现在,
回过头来瞧瞧,匆忙又退回来,
再陪我走几步,给我瞬间的欢快?
有人开了窗,
有人开了门,
走到露台上
——一个陌生人。
生活,生活,漫漫无尽的苦路!
咽泪吞声,听自己疲倦的脚步:
遮断了魂梦的不仅是海和天,云和树,
无名的过客在往昔作了瞬间的踌躇。
八 重 子
八重子是永远地忧郁着的,
我怕她会郁瘦了她的青春。
是的,我为她的健康挂虑着,
尤其是为她的沉思的眸子。
发的香味是簪着辽远的恋情,
辽远到要使人流泪;
但是要使她欢喜,我只能微笑,
只能像幸福者一样地微笑。
因为我要使她忘记她的孤寂,
忘记萦系着她的渺茫的乡思,
我要使她忘记她在走着
无尽的、寂寞的、凄凉的路。
而且在她的唇上,我要为她祝福,
为我的永远忧郁着的八重子,
我愿她永远有着意中人的脸,
春花的脸,和初恋的心。
在天晴了的时候
在天晴了的时候,
该到小径中去走走:
给雨润过的泥路,
一定是凉爽又温柔;
炫耀着新绿的小草,
已一下子洗净了尘垢;
不再胆怯的小白菊,
慢慢地抬起它们的头,
试试寒,试试暖,
然后一瓣瓣地绽透;
抖去水珠的凤蝶儿
在木叶间自在闲游,
把它的饰彩的智慧书页
曝着阳光一开一收。
到小径中去走走吧,
在天晴了的时候:
赤着脚,携着手,
踏着新泥,涉过溪流。
新阳推开了阴霾了,
溪水在温风中晕皱,
看山间移动的暗绿——
云的脚迹——它也在闲游。
致 萤 火
萤火,萤火,
你来照我。
照我,照这沾露的草,
照这泥土,照到你老。
我躺在这里,让一颗芽
穿过我的躯体,我的心,
长成树,开花;
让一片青色的藓苔,
那么轻,那么轻
把我全身遮盖,
象一双小手纤纤,
当往日我在昼眠,
把一条薄被
在我身上轻披。
我躺在这里
咀嚼着太阳的香味;
在什么别的天地,
云雀在青空中高飞。
萤火,萤火
给一缕细细的光线——
够担得起记忆,
够把沉哀来吞咽!
赠 克 木
我不懂别人为什么给那些星辰
取一些它们不需要的名称,
它们闲游在太空,无牵无挂,
不了解我们,也不求闻达。
记着天狼、海王、大熊......这一大堆,
还有它们的成份,它们的方位,
你绞干了脑汁,涨破了头,
弄了一辈子,还是个未知的宇宙。
星来星去,宇宙运行,
春秋代序,人死人生,
太阳无量数,太空无限大,
我们只是倏忽渺小的夏虫井蛙。
不痴不聋,不作阿家翁,
为人之大道全在懵懂,
最好不求甚解,单是望望,
看天,看星,看月,看太阳。
也看山,看水,看云,看风,
看春夏秋冬之不同,
还看人世的痴愚,人世的倥偬:
静默地看着,乐在其中。
乐在其中,乐在空与时以外,
我和欢乐都超越过一切境界,
自己成一个宇宙,有它的日月星,
来供你钻究,让你皓首穷经。
或是我将变成一颗奇异的彗星,
在太空中欲止即止,欲行即行,
让人算不出轨迹,瞧不透道理,
然后把太阳敲成碎火,把地球撞成泥。
夜 行 者
这里他来了:夜行者!
冷清清的街道有沉着的跫音,
从黑茫茫的雾,
到黑茫茫的雾。
夜的最熟稔的朋友,
他知道它的一切琐碎,
那么熟稔,在它的熏陶中,
他染了它一切最古怪的脾气。
夜行者是最古怪的人。
你看他在黑夜里:
戴着黑色的毡帽,
迈着夜一样静的步子。

在你的眼睛的微光下
迢遥的潮汐升涨:
玉的珠贝,
青铜的海藻......
千万尾飞鱼的翅,
剪碎分而复合的
顽强的渊深的水。
无渚崖的水,
暗青色的水;
在什么经纬度上的海中,
我投身又沉溺在
以太阳之灵照射的诸太阳间,
以月亮之灵映光的诸月亮间,
以星辰之灵闪烁的诸星辰间,
于是我是彗星,
有我的手,
有我的眼,
并尤其有我的心。
我唏曝于你的眼睛的
苍茫朦胧的微光中,
并在你上面,
在你的太空的镜子中
鉴照我自己的
透明而畏寒的
火的影子,
死去或冰冻的火的影子。
我伸长,我转着,
我永恒地转着,
在你永恒的周围
并在你之中......
我是从天上奔流到海,
从海奔流到天上的江河,
我是你每一条动脉,
每一条静脉,
每一个微血管中的血液,
我是你的睫毛
(它们也同样在你的
眼睛的镜子里顾影)
是的,你的睫毛,你的睫毛,
而我是你,
因而我是我。
我 思 想
我思想,故我是蝴蝶......
万年后小花的轻呼,
透过无梦无醒的云雾,
来振撼我斑斓的彩翼。
丁当诗选
丁当(1962- ),原名丁新民,诗作收入《后朦胧诗全集》(1993)和《他们十年诗选》(1996)。
房子 收到一位朋友的信怀旧又感伤 星期天 学校 饭店抒情诗 故事 回忆 迷失 落魄的时候 失掉的手 饥饿
房子
你躲在房子里
你躲在城市里
你躲在冬天里
你躲在自己的黄皮肤里
你躲在吃得饱穿得暖的地方
你在没有时间的地方
你在不是地方的地方
你就在命里注定的地方
有时候饥饿
有时候困倦
有时候无可奈何
有时候默不作声
或者自己动手做饭
或者躺在床上不起
或者很卫生很优雅的出恭
或者看一本伤感的爱情小说
给炉子再加一块煤
给朋友写一封信再撕掉
翻翻以前的日记沉思冥想
翻翻以前的旧衣服套上走几步
再坐到那把破木椅上点支烟
再喝掉那半杯凉咖啡
拿一张很大的白纸
拿一盒彩色铅笔
画一座房子
画一个女人
画三个孩子
画一桌酒菜
画几个朋友
画上温暖的颜色
画上幸福的颜色
画上高高兴兴
画上心平气和
然后挂在墙上
然后看了又看
然后想了又想
然后上床睡觉
1984
收到一位朋友的信怀旧又感伤
北方开始结冰
你我无缘再喝两杯
炉火边你守着妻子
偶尔念叨旧友开心
那一年你流落异乡
一头长发满脸凄凉
普通话说得又酸又咸
怕洗衣服穿上了人造皮革
有时上大街逛逛
两只眼睛饿得滴溜溜乱转
咽不下馒头就夹上半包味精
半夜还撅着屁股给老婆写信
闲腻了就和我切磋切磋拳脚
女学生敲门你吓得不知所措
发了薪水
就装出个人样
又吃又喝又拉又唱
跑到电话里听听老婆的腔调
遇到阴雨连绵
身上就长霉发毛
半夜学着鬼叫
天亮又泰然自若
现在听说你混得不错
这些事大概还会记得
只有我知道——你的狐狸尾巴
它和你将来的英雄业绩有关
过上三、五年我没准也会忘掉
即使想起来,也平淡无奇
既没机会感伤
也无脸怀旧
1984
星期天
早餐
咖啡喂掉面包
领带系住西服
系住油腻腻的流行歌曲
猪蹄跑完了青春岁月
悲惨地倒在旧报纸酣睡
旧报纸披露了
一个凶杀案和一个劳模的事迹
被子还在温情地与枕头接吻
枕头不动声色在读青春期卫生
录音机张嘴一声不吭
邓丽君小姐一夜没睡此刻像个处女
一只港币一只袜子正和半块馒头聊天
一本打开的数学书上两只苍蝇为一个定理争论不休
阳光赤身裸体地跑进来和蒙娜丽莎调情
蒙娜丽莎微微一笑做了欧洲人的母亲
一位德高望重的空酒瓶连任了三届总统
四十个丈夫走进一个妻子家里又陆续走出
半截香肠和一只老鼠正私下进行会晤
七只雪茄与七个哲学教授吵得不可开交
一把餐刀又窈窕又贤惠至今尚未改嫁
一条新闻在大街上瞎逛又跑到墙角窃窃私语
一瓶酒一把鼻涕一把泪又想起一桩往事
一生未娶一个康德一个安徒生一辈子怎么过令人难过
一双皮鞋一个小巷一个老婆一蹬脚就是一辈子
一个星期天一堆大便一泡尿一个荒诞的念头烟消云散
学校
老师站着
学生坐着
冬天趴在窗上
夏天躲在树上
爸爸在工厂做工
妈妈在商店打盹
爷爷奶奶在坟墓里不吭不哈
桌子是木头的
椅子是木头的
学生的脑袋是木头的
课本和黑板是老师的
老师爱上一位姑娘
姑娘是电影里的寡妇
寡妇是鲁迅的
鲁迅是三十年代的
三十年代是旧中国的
旧中国我们沿街乞讨
把唾沫吐在
阔太太的屁股上
阔太太跟着一个士兵跑了
到了台湾
害相思病死了
阔太太死了
爷爷死了
奶奶死了
爸爸和妈妈结婚了
一个在工厂做工
一个在商店打盹
而我们
统统来到学校
端坐在木头上
用木头脑袋对准老师
把老师钉在黑板上
饭店抒情诗
新来的女招待真漂亮
饭厅骤然拥挤
男人们个个嘴馋
饱了口福又饱眼福
经理是个聪明人
可老婆已是半老徐娘
家有一厅三室
还得供养老娘
老娘本该弟弟养着
无奈弟媳不会生育
弟媳的妹妹是个拐子
前年嫁给一个瞎子
战争前相貌堂堂
如今正写自传
计划国庆节出版
还要拍成电影
还要到美国评奖
还要到瑞典讲演
还要带诺贝尔奖回来
一半放银行生息
一半买成国债
一半交给老婆
一半送给情妇
一半奖给天才
一半捐给儿童
一半整修祖坟
一半留传后裔
这消息不一定可靠
可人人都这么传说
如果来了精神
可以去问问女招待
可以去问问经理
还可以去问问那个半老徐娘
1984
故事
一、二句话
说不清你我
我们有照片
有一个半个互赠的什物
我怎样遇见你
而你怎样等待
夏天怎么炎热
秋天怎样遥远
陈旧的闲聊
形貌各异的亲友
你说起,小时候
偷了家里的铁锅去卖
吃足了冰棍,又拉肚子
结果一顿巴掌,两斤蛋糕
你的头发长了,短了
我的脸色好了,坏了
把一部电影共享
又将一瓶啤酒分开
一次又一次坐一路电车
比得售票员从姑娘变成妇人
然后爬山,在河里游泳
我差点摔死
而你差点淹死
直到最后,跑来一位绅士
脸儿白净,衣服里裹着爱情
我说好啦好啦
你就跟他去吧
别又哭哭啼啼
就像死了猫咪
但是你不要带走这故事
我要写出来
让大家去读
1985
回忆
回忆起某个日子不知阴晴
我从楼梯摔下,伤心哭泣
一个少年的悲哀是摔下楼梯
我玩味着疼痛、流血、摔倒的全部过程
哭泣的时间很长哭到天黑
直到遍地日色改变了我的处境
直到我用心了解这一天的大便
才安然无恙,动身回家
此时轻佻地想起那伤心的一段
幸灾乐祸直到天明
我用下流的腔调抚弄这桩往事
想摆弄一只捉到手的麻雀
迷失
上午我遇见她们,傍晚又
遇见她们
她们什么也不说
只是把眼睛画成一种式样
这是个大城市,她们足有两百个
也许更多
捉摸不定的目光,诱惑我
刺痛我,把我支解成一些碎块
我感到皮肤的疼痛,活着的疼痛
迷失的疼痛
她们像一伙白痴,还不知道
已残酷地侵犯了我的生活
落魄的时候
以前我曾经落魄,但年轻
因此而期待别的东西
常常把白纸细心地撕碎
然后装进上衣口袋
在我经过的路上
常常有纸屑飘下
这个卑微的举动
使我学会了和动物生活
我常常随着那纸片
去忍受所有的一切
看起来这很像一种技巧
似乎事实尚可救药
我瞄准一棵树,专心地走过去
无疑是一种胜利的象征
现在我仍然落魄
习惯在口袋里装满石头
这种沉甸甸的日子
仿佛已沉到水底
失掉的手
就在昨天
它还完好无损
如上帝的礼物
生长在我的身上
繁衍出爱情、食物
善良或者罪恶的种种事物
唾手可得,旋转自如
你好!兄弟,亲爱的上帝
剥开花花绿绿的纸
露出完美的糖块
起点准时起床
四处已满满澄澄
这是柜子
那是窗户、责任、沙发和工作
自行车、道德、妻子和户口本
你们来啦
钟表声四处流溢
一只上个世纪的蜘蛛
苦思冥想人类的出路
一只玻璃杯摔碎
接着是碗
面对流血的伤口
脚下的水泥板,五十年之内
随时可能陷落
而我蜷曲着身子
等候验证蜘蛛的预言
饥饿
今天给我带来果实
绿色的果实,红色的果实
这是我未成熟的欲望
还有热情,果实的二种颜色
今天的天气不赖呵
许多事刚刚发生,就被草草埋葬
有的露出一只脚,有的露出一条尾巴
它们曾经填饱我的肚子
我知道老人在暗自发笑
或哭泣,不远啦
落叶立刻有了某种含义
不远啦,我对女人和盘托出
绿的和红的果实
饥饿使我痉挛
我裹着空气熟睡
时间如黑色的蚂蚁
先啃我的梦想,再吃掉我的四肢
也许我该以另一副德行生活
先摔上一跤,然后住进医院
躺在手术台上,打一针麻醉药
让医生将胃摘掉
多多诗选
多多(1951- ),原名马为义,出版的诗集有《在风城》(1975)、《白马集》(1984)、《路》(1986)、《微雕世界》(1998)等。
一个故事中有他全部的过去 吃肉 从死亡的方向看 灌木 在英格兰 告别 我读着 北方的记忆 依旧是 居民 我始终欣喜有一道光在黑夜里 一刻 常常 蜜周 手艺 歌声 春之舞 冬夜的天空 火光深处 北方的海 墓碑 我姨夫 阿姆斯特丹的河流 过海
一个故事中有他全部的过去
当他敞开遍身朝向大海的窗户
向一万把钢刀碰响的声音投去
一个故事中有他全部的过去
所有的舌头都向这个声音投去
并且衔回了碰响这个声音的一万把钢刀
于是,所有的日子都挤进一个日子
于是每一年都多了一天
最后一年就翻倒在大橡树下
他的记忆来自一处牛栏,上空有一柱不散的烟
一些着火的儿童正拉着手围着厨刀歌唱
火焰在未熄灭之前
一直都在树上滚动燃烧
火焰,竟残害了他的肺
而他的眼睛是两座敌对的城市的节日
鼻孔是两只巨大的烟斗仰望夜空
女人,在用爱情向他的脸疯狂射击
使他的嘴唇留有一个空隙:
一刻,一列与死亡对开的列车将要通过
使他伸直的双臂间留有一个早晨
正把太阳的头按下去
一管无声手枪宣布了这个早晨的来临
一个比空盆子扣在地上还要冷淡的早晨
门板上
一个故事中有他全部的过去
死亡,已成为一次多余的心跳
当星星向寻找毒蛇毒液的大地飞速降临
时间也在钟表的滴嗒声外腐烂
耗子在铜棺的(锈)斑上换牙
菌类在腐败的地衣上跺着脚
蟋蟀的儿子在他身上长久地做针钱
还有邪恶,在一面鼓上撕扯他的脸
他的体内已全部都是死亡的荣耀
全部都是,一个故事中有他全部的过去
一个故事中有他全部的过去
第一次太阳在很近的地方阅读他的双眼
更近的太阳坐到他膝上
一个瘦长的男子正坐在截下的树墩上休息
太阳正在他的指间冒烟
每夜我都手拿望远镜向那里瞄准
直至太阳熄灭的一刻
一个树墩在他坐过的地方休息
比五月的白菜畦还要寂静
他赶的马在清晨走过
死亡,已碎成一堆纯粹的玻璃
太阳已变成一个滚动在送葬人回家路上的雷
而孩子细嫩的脚丫正走上常绿的橄榄枝
而我的头肿大着,像千万只马蹄在击鼓:
与粗大的弯刀相比,死亡只是一粒沙子
所以一个故事中有他全部的过去
于是,一千年也扭过脸来——看
吃  肉
真要感谢周身的皮肤,在
下油锅的时候作
保护我的
肠衣
再往我胸脯上浇点儿
蒜汁吧,我的床
就是碟儿
怕我
垂到碟外的头发吗?
犹如一张脸对着另一张脸
我瞪着您问您
把一片儿
很薄很薄的带咸味儿的
笑话,夹进了
你的面包
先生:
芥末让我浑身发痒!
从死亡的方向看
从死亡的方向看总会看到
一生不应见到的人
总会随便地埋到一个地点
随便嗅嗅,就把自己埋在那里
埋在让他们恨的地点
他们把铲中的土倒在你脸上
要谢谢他们。再谢一次
你的眼睛就再也看不到敌人
就会从死亡的方向传来
他们陷入敌意时的叫喊
你却再也听不见
那完全是痛苦的叫喊!
灌  木
我们反复说过的话它们听不见
它们彼此看也不看
表面上看也不看

却在泥土中互相寻找
找到了就扭杀
我们中间有人把
这种行为称为:

刚从树丛中爬起来的恋人
也在想这件事儿
他们管它叫:
做爱。
在英格兰
当教堂的尖顶与城市的烟囱沉下地平线后
英格兰的天空,比情人的低语声还要阴暗
两个盲人手风琴演奏者,垂首走过
没有农夫,便不会有晚祷
没有墓碑,便不会有朗诵者
两行新栽的苹果树,刺痛我的心
是我的翅膀使我出名,是英格兰
使我到达我被失去的地点
记忆,但不再留下犁沟
耻辱,那是我的地址
整个英格兰,没有一个女人不会亲嘴
整个英格兰,容不下我的骄傲
从指甲缝中隐藏的泥土,我
认出我的祖国——母亲
已被打进一个小包裹,远远寄走……
告  别
长久地搂抱着白桦树
就像搂抱着我自己:
满山的红辣椒都在激动我
满手的石子洒向大地
满树,都是我的回忆……
秋天是一架最悲凉的琴
往事,在用力地弹着:
田野收割了
无家可归的田野呵
如果你要哭泣,不要错过这大好时机!
我读着
十一月的麦地里我读着我父亲
我读着他的头发
他领带的颜色,他的裤线
还有他的蹄子,被鞋带绊着
一边溜着冰,一边拉着小提琴
阴囊紧缩,颈子因过度的理解伸向天空
我读到我父亲是一匹眼睛大大的马
我读到我父亲曾经短暂地离开过马群
一棵小树上挂着他的外衣
还有他的袜子,还有隐现的马群中
那些苍白的屁股,像剥去肉的
牡蛎壳内盛放的女人洗身的肥皂
我读到我父亲头油的气味
他身上的烟草味
还有他的结核,照亮了一匹马的左肺
我读到一个男孩子的疑问
从一片金色的玉米地里升起
我读到在我懂事的年龄
晾晒壳粒的红房屋顶开始下雨
种麦季节的犁下托着四条死马的腿
马皮像撑开的伞,还有散于四处的马牙
我读到一张张被时间带走的脸
我读到我父亲的历史在地下静静腐烂
我父亲身上的蝗虫,正独自存在下去
像一个白发理发师搂抱着一株衰老的柿子树
我读到我父亲把我重新放回到一匹马腹中去
当我就要变成伦敦雾中的一条石凳
当我的目光越过在银行大道散步的男人……
北方的记忆
吸收冬天的寒冷,倾听云的遥远的运动
北方的树,站在二月的风里
离别,也站在那里
在玻璃窗上映得又远又清晰
一阵午夜的大汗,一阵黎明的急雨
在一所异国的旅馆里
北方的麦田开始呼吸
像畜栏内,牛群用后蹄惊动大地
独自地,保持一种听力
但是没有,没有任何灵感
可以继续榨取这城市
北方石头堆积的城市
独自向画布播撒播种者的鞋
犁,已脱离了与土地的联系
像可以傲视这城市的云那样
我,用你的墙面对你的辽阔
依旧是
走在额头飘雪的夜里而依旧是
从一张白纸上走过而依旧是
走进那看不见的田野而依旧是
走在词间,麦田间,走在
减价的皮鞋间,走到词
望到家乡的时刻,而依旧是
站在麦田间整理西装,而依旧是
屈下黄金盾牌铸造的膝盖,而依旧是
这世上最响亮的,最响亮的
依旧是,依旧是大地
一道秋光从割草人腿间穿过时,它是
一片金黄的玉米地里有一阵狂笑声,是它
一阵鞭炮声透出鲜红的辣椒地,它依旧是
任何排列也不能再现它的金黄
它的秩序是秋日原野的一阵奋力生长
它有无处不在的说服力,它依旧是它
一阵九月的冷牛粪被铲向空中而依旧是
十月的石头走成了队伍而依旧是
十一月的雨经过一个没有了你的地点而依旧是
依旧是七十只梨子在树上笑歪了脸
你父亲依旧是你母亲
笑声中的一阵咳嗽声
牛头向着逝去的道路颠簸
而依旧是一家人坐在牛车上看雪
被一根巨大的牛舌舔到
温暖呵,依旧是温暖
是来自记忆的雪,增加了记忆的重量
是雪欠下的,这时雪来覆盖
是雪翻过了那一页
翻过了,而依旧是
冬日的麦地和墓地已经接在一起
四棵凄凉的树就种在这里
昔日的光涌进了诉说,在话语以外崩裂
崩裂,而依旧是
你父亲用你母亲的死做他的天空
用他的死做你母亲的墓碑
你父亲的骨头从高高的山岗上走下
而依旧是
每一粒星星都在经历此生此世
埋在后园的每一块碎玻璃都在说话
为了一个不会再见的理由,说
依旧是,依旧是
居  民
他们在天空深处喝啤酒时,我们才接吻
他们歌唱时,我们熄灯
我们入睡时,他们用镀银的脚指甲
走进我们的梦,我们等待梦醒时
他们早已组成了河流
在没有时间的睡眠里
他们刮脸,我们就听到提琴声
他们划桨,地球就停转
他们不划,他们不划
我们就没有醒来的可能
在没有睡眠的时间里
他们向我们招手,我们向孩子招手
孩子们向孩子们招手时
星星们从一所遥远的旅馆中醒来了
一切会痛苦的都醒来了
他们喝过的啤酒,早已流回大海
那些在海面上行走的孩子
全都受到他们的祝福:流动
流动,也只是河流的屈从
用偷偷流出的眼泪,我们组成了河流……
我始终欣喜有一道光在黑夜里
我始终欣喜有一道光在黑夜里
在风声与钟声中我等待那道光
在直到中午才醒来的那个早晨
最后的树叶做梦般地悬着
大量的树叶进入了冬天
落叶从四面把树围拢
树,从倾斜的城市边缘集中了四季的风——
谁让风一直被误解为迷失的中心
谁让我坚持倾听树重新挡住风的声音
为迫使风再度成为收获时节被迫张开的五指
风的阴影从死人手上长出了新叶
指甲被拔出来了,被手。被手中的工具
攥紧,一种酷似人而又被人所唾弃的
像人的阴影,被人走过
是它,驱散了死人脸上最后那道光
却把砍进树林的光,磨得越来越亮!
逆着春天的光我走进天亮之前的光里
我认出了那恨我并记住我的唯一的一棵树
在树下,在那棵苹果树下
我记忆中的桌子绿了
骨头被翅膀脱离惊醒的五月的光华,向我展开了
我回头,背上长满青草
我醒着,而天空已经移动
写在脸上的死亡进入了字
被习惯于死亡的星辰所照耀
死亡,射进了光
使孤独的教堂成为测量星光的最后一根柱子
使漏掉的,被剩下。
一  刻
街头大提琴师鸣响回忆的一刻
黄昏天空的最后一块光斑,在死去
死在一个旧火车站上
一只灰色的内脏在天空敞开了
没有什么在它之外了
除了一个重量,继续坐在河面上
那曾让教堂眩晕的重量
现在,好像只是寂静
大提琴声之后只有寂静
树木静静改变颜色
孩子们静静把牛奶喝下去
运沙子的船静静驶过
我们望着,像瓦静静望着屋顶
我们嗅着,谁和我们在一起时的空气
已经静静死去
谁存在着,只是光不再显示
谁离开了自己,只有一刻
谁说那一刻就是我们的一生
而此刻,苏格兰的雨声
突然敲响一只盆——
常  常
常常她们占据公园的一把铁椅
一如她们常常拥有许多衣服
她们拥有的房子里也曾有过人生
这城市常常被她们梦着
这世界也是
一如她们度过的漫长岁月
常常她们在读报时依旧感到饥饿
那来自遥远国度的饿
让她们觉得可以胖了,只是一种痛苦
虽然她们的生活不会因此而改变 她们读报时,地图确实变大了
她们做过情人、妻子、母亲,到现在还是
只是没有人愿意记得她们
连她们跟谁一块儿睡过的枕头
也不再记得。所以
她们跟自己谈话的时间越来越长
好像就是对着主。所以
她们现在是善良的,如果原来不是
她们愿意倾听了,无论对人
对动物,或对河流,常常
她们觉得自己就是等待船只
离去或到来的同一个港口
她们不一定要到非洲去
只要坐在那把固定的铁椅上
她们对面的流亡者就能盖着苹果树叶
睡去,睡去并且梦着
梦到她们的子宫是一座明天的教堂。
蜜 周
第一天
叶落到要去的路上
在一个梦的时间
周围像朋友一样熟悉
我们,却隔得像放牧一样遥远
你的眼睛在白天散光
像服过药一样
我,是不是太粗暴了?
“再野蛮些
好让我意识到自己是女人!”
走出树林的时候
我们已经成为情人了
第二天
山在我们面前,野蛮而安详
有着肥胖人才有的安详
陌生闪了一个回合
你不好意思地把手抽回
又觉得有点庸俗
就打了我一个耳光
“要是停电就好了
动物园的野兽就会冲破牢笼
百万庄就会被洪水冲走!”
第三天
太阳像儿子一样圆满
我们坐在一起,由你孕育它
我用发绿的手指拨开芦苇
一道闪着金光的流水
像月经来潮
我忍不住讲起下流的小故事
被竖起耳朵的行人开心地摄去
到了灯火昏黄的满足的时刻
编好谎话
拔干裤腿上的野草刺
再来一下
就飞跑去见衰老的爹娘……
第四天
你没有来,而我
得跟他们点头
跟他们说话
还得跟他们笑
不,我拒绝
这些抹在面包上的愚蠢
这些嗅东西的鼻子看货物的眼睛
这些活得久久的爷爷
我再也不能托着盘子过礼拜天了
我需要遗忘
遗忘!车夫的脚气,无赖的口水
遗忘!大言不惭的胡子,没有罪过的人民
你没有来,而我听到你的声音:
“我们画的人从来不穿衣服
我们画的树都长着眼睛
我们看到了自由,像一头水牛
我们看到了理想,像一个早晨
我们全体都会被写成传说
我们的腿像枪一样长
我们红红的双手,可以稳稳地捉住太阳
从我身上学会了一切
你,去征服世界吧!”
第五天
看到那根灰色的烟囱了吧
就像我们浮浅的爱情一样
从那个没有带来快乐的窗口
我看到残废在河岸上捕捉蝴蝶
当我自私地温习孤独
你的牙齿也不再闪光
我们都当了真
我们就真的分了手
第六天
你说的都是真的?
真的。
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么想?
从开始。
你真的不爱了?
真的。所以可以结婚了。
你还在爱。
不爱。结婚。
你只爱自己。
(想着别的事情,我点了点头)
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一直都在欺骗你。
(街上的人全都看到了
一个头戴鸭舌帽的家伙
正在欺侮一个姑娘)
第七天
重画了一个信仰,我们走进了星期天
走过工厂的大门
走过农民的土地
走过警察的岗亭
面对着打着旗子经过的队伍
我们是写在一起的示威标语
我们在争论:世界上谁最混账
第一名:诗人
第二名:女人
结果令人满意
不错,我们是混账的儿女
面对着没有太阳升起的东方
我们做起了早操--
手 艺
--和玛琳娜·茨维塔耶娃
我写青春沦落的诗
(写不贞的诗)
写在窄长的房间中
被诗人奸污
被咖啡馆辞退街头的诗
我那冷漠的
再无怨恨的诗
(本身就是一个故事)
我那没有人读的诗
正如一个故事的历史
我那失去骄傲
失去爱情的
(我那贵族的诗)
她,终会被农民娶走
她,就是我荒废的时日……
歌 声
歌声是歌声伐光了白桦林
寂静就像大雪急下
每一棵白桦树记得我的歌声
我听到了使世界安息的歌声
是我要求它安息
全身披满大雪的奇装
是我站在寂静的中心
就像大雪停住一样寂静
就连这只梨内也是一片寂静
是我的歌声曾使满天的星星无光
我也再不会是树林上空的一片星光
春 之 舞
雪锹铲平了冬天的额头
树木
我听到你嘹亮的声音
我听到滴水声,一阵化雪的激动:
太阳的光芒像出炉的钢水倒进田野
它的光线从巨鸟展开双翼的方向投来
巨蟒,在卵石堆上摔打肉体
窗框,像酗酒大兵的嗓子在燃烧
我听到大海在铁皮屋顶上的喧嚣
啊,寂静
我在忘记你雪白的屋顶
从一阵散雪的风中,我曾得到过一阵疼痛
当田野强烈地肯定着爱情
我推拒春天的喊声
淹没在栗子滚下坡的巨流中
我怕我的心啊
我在喊:我怕我的心啊
会由于快乐,而变得无用!
冬夜的天空
四只小白老鼠是我的床脚
像一只篮子我步入夜空
穿着冰鞋我在天上走
那么透明,响亮
冬夜的天空
比聚敛废钢铁的空场还要空旷
雪花,就像喝醉酒的蛾子
斑斑点点的村庄
是些埋在雪里的酒桶
“谁来搂我的脖子啊!”
我听到马
边走边嘀咕
“喀嚓喀嚓”巨大的剪刀开始工作
从一个大窟窿中,星星们全都起身
在马眼中溅起了波涛
噢,我的心情是那样好
就像顺着巨鲸光滑的脊背抚摸下去
我在寻找我住的城市
我在寻找我的爱人
踏在自行车蹬上那两只焦急的香蕉
让木材
留在锯木场做它的噩梦去吧
让月亮留在铁青的戈壁上
磨它的镰刀去吧
不一定是从东方
我看到太阳是一串珍珠
太阳是一串珍珠,在连续上升……
火光深处
忧郁的船经过我的双眼
从马眼中我望到整个大海
一种危险吸引着我--我信
分开海浪,你会从海底一路走来
陆上,闲着船无用的影子,天上
太阳烧红最后一只铜盘
然后,怎样地,从天空望到大海
--一种眩晕的感觉
好像月亮巨大的臀部在窗口滚动
除我无人相信
如果我是别人
会发现我正是盲人:
当一个城市像一位作家那样
把爱好冒险的头颅放到钢轨上
钢轨一直延伸到天际
像你--正在路程上
迎着朝阳抖动一件小衣裳
光线迷了你的双眼呵,无人相信
我,是你的记忆
我是你的爱人
在一个坏天气中我在用力摔打桌椅
大海倾斜,海水进入贝壳的一刻
我不信。我汲满泪水的眼睛无人相信
就像倾斜的天空,你在走来
总是在向我走来
整个大海随你移动
噢,我再没见过,再也没有见过
没有大海之前的国土……
北 方 的 海
北方的海,巨型玻璃混在冰中汹涌
一种寂寞,海兽发现大陆之前的寂寞
土地呵,可曾知道取走天空意味着什么
在运送猛虎过海的夜晚
一只老虎的影子从我脸上经过
--噢,我吐露我的生活
而我的生命没有任何激动。没有
我的生命没有人与人交换血液的激动
如我不能占有一种记忆--比风还要强大
我会说:这大海也越来越旧了
如我不能依靠听力--那消灭声音的东西
如我不能研究笑声
--那期待着从大海归来的东西
我会说:靠同我身体同样渺小的比例
我无法激动
但是天以外的什么引得我的注意:
石头下蛋,现实的影子移动
在竖起来的海底,大海日夜奔流
--初次呵,我有了喜悦
这些都是我不曾见过的
绸子般的河面,河流是一座座桥梁
绸子抖动河面,河流在天上疾滚
一切物象让我感动
并且奇怪喜悦,在我心中有了陌生的作用
在这并不比平时更多地拥有时间的时刻
我听到蚌,在相爱时刻
张开双壳的声响
多情人流泪的时刻--我注意到
风暴掀起大地的四角
大地有着被狼吃掉最后一个孩子后的寂静
但是从一只高高升起的大篮子中
我看到所有爱过我的人们
是这样紧紧地紧紧地紧紧地--搂在一起……
墓 碑
北欧读书的漆黑的白昼
巨冰打扫茫茫大海
心中装满冬天的风景
你需要忍受的记忆,是这样强大。
倾听大雪在屋顶庄严的漫步
多少代人的耕耘在傍晚结束
空洞的日光与灯内的寂静交换
这夜,人们同情死亡而嘲弄哭声:
思想,是那弱的
思想者,是那更弱的
整齐的音节在覆雪的旷野如履带辗过
十二只笨鸟,被震昏在地
一个世纪的蠢人议论受到的惊吓:
一张纸外留下了田野的图画。
披着旧衣从林内走出,用
打坏的田野捂住羞恨的脸
你,一个村庄里的国王
独自向郁闷索要话语
向你的回答索要。
我 姨 夫
当我从茅坑高高的童年的厕所往下看
我姨夫正与一头公牛对视
在他们共同使用的目光中
我认为有一个目的:
让处于阴影中的一切光线都无处躲藏!
当一个飞翔的足球场经过学校上方
一种解散现实的可能性
放大了我姨夫的双眼
可以一直望到冻在北极上空的太阳
而我姨夫要用镊子--把它夹回历史
为此我相信天空是可以移动的
我姨夫常从那里归来
迈着设计者走出他的设计的步伐
我就更信:我姨夫要用开门声
关闭自己--用一种倒叙的方法
我姨夫要修理时钟
似在事先已把预感吸足
他所要纠正的那个错误
已被错过的时间完成:
我们全体都因此沦为被解放者!
至今那闷在云朵中的烟草味儿仍在呛我
循着有轨电车轨迹消失的方向
我看到一块麦地长出我姨夫的胡子
我姨夫早已系着红领巾
一直跑出了地球--
阿姆斯特丹的河流
十一月入夜的城市
惟有阿姆斯特丹的河流
突然
我家树上的桔子
在秋风中晃动
我关上窗户,也没有用
河流倒流,也没有用
那镶满珍珠的太阳,升起来了
也没有用
鸽群像铁屑散落
没有男孩子的街道突然显得空阔
秋雨过后
那爬满蜗牛的屋顶
--我的祖国
从阿姆斯特丹的河上,缓缓驶过……
过 海
我们过海,而那条该死的河
该往何处流?
我们回头,而我们身后
没有任何后来的生命
没有任何生命
值得一再地复活?
船上的人,全都木然站立
亲人们,在遥远的水下呼吸
钟声,持续地响着
越是持久,便越是没有信心!
对岸的树像性交中的人
代替海星、海贝和海葵
海滩上散落着针头、药棉
和阴毛--我们望到了彼岸?
所以我们回头,像果实回头
而我们身后--一个墓碑
插进了中学的操场
惟有,惟有在海边哭孩子的妇人
懂得这个冬天有多么的漫长:
没有死人,河便不会有它的尽头……
朵渔诗选
朵渔(1973- ),原名高照亮,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九零级学生。
宿命的熊 西风颂 穷人旅店 哑巴说话 夏天穿白裙子的王小淇 敌人 我的厨子,我的下人(组诗) 她的苍白是一种状态 寂寞的人大叫三声 作一个乡绅安度晚年 日不变
宿命的熊
一头熊自动选择了一个地点
所有的决定来自它的一闪念
而所有的季节却并不听从它的
安排,不同的季节
对它有不同的看法
一头宿命的熊,在它动乱的
国家里走向孤独
它的喋喋不休只是针对自己的肝脏
它不与肝脏以外的东西为伍
在有一只母熊照顾它的生活之前
它还不愿在树洞里死去
它没有流下过沮丧的眼泪
如果有可能,它倒想试一试
它失眠,贫穷
它的叫喊没人愿意保存
虽然合唱队取消了它的声音
它说它对此已漠不关心
1999.8.25.
西风颂
穿薄棉裤的小女儿,抱着一只
硕大的红薯。她美丽的双眼皮
跟不上车轮的速度,
两串小鼻涕 凝固
在午后的寂静中
穿薄棉裤的小女儿,还想像不出
这座城市有几颗心脏,就像
想像不出她日后的美丽
会让谁在咖啡馆
谈笑风生
站在西风里,这样
就已经很幸福,何况西风
将母亲的炉火吹得彤红。
烤红薯的
乡下母亲,她也没想到一场西风对女儿
意味着什么,这肯定不同于
一场风雪之于几株幼树。
没有什么值得诅咒,每一个
生命都找到了自己的
幸福。甚至逆行的西风,它
钻进了小女儿细小的脖颈,这样的做法恰如
脚手架上的民工将菜地里的女友轻抚……
穷人旅店
我们共同受困于一场来自
草原的大雪,在佳木斯的
朝阳旅社,苍县的老马和单县的小朵
以雪为主题大发牢骚。
佳木斯至虎林被大雪覆盖。覆盖、覆盖,
老马明显不懂它的真实含义,这个河北农民
只会唉声叹气。
对天气失去信心之后,我们开始对付
共同的敌人。自天津至哈尔滨,一路上
我们碰到了数不清的敌人:路警、小偷
票贩子、的士司机、车站站长、三轮车夫
阿城流氓、饭馆小姐、旅店经理……我们将
铁路沿线一网打尽!一网打尽,老马明白
这个词语的力量,“但一池活鱼,一网打尽
谈何容易!”
我们在朝阳旅社度过了三个飘雪的夜晚
我们还谈到了乡俗、家族、目的地和女人
我们熟悉了彼此的口音和鼾声
我们因共同的敌人和弱小而情同手足
在分别的那一刻,我们竟没有感觉到晴天
所带来的无限欢欣
同样尴尬的旅程,我后来又经过数次,
但与苍县老马的遭遇 却是不会再有。我一直
想用一首诗来纪念一下朝阳旅社,如今,
作为一个诗人,这已显得很方便。
哑巴说话
开心的哑巴叫不出自己的名字
虽然爱情深藏在他的内心
他是一位穿素花格裙子少女的
传记作者
他掌握她最日常的呼吸
听说三只醒着的老虎
吓不倒一个哑巴。三份红色的表格
收买不了一句实话。
而支部书记却有自己的看法
他将看法散布在一个小小的团体里
对于哑巴,表情并不是一种
致命的打击
我听到过另一种版本的传说:
在领袖的身后,一个哑巴说:
啊??!
他的声音包含着口水
并将肺病传给了世界
夏天穿白裙子的王小淇
电厂的灰墙上写满了暗语
它们分别属于一些秘密的夜晚
灰墙的投影使黄昏变得纯洁安全
黄昏属于 王小淇
夏天穿白裙子的王小淇
她已有过几次伤心的哭泣
有时王小淇不说话
王小淇眼泪潸潸,她不读小说
她讨厌用文学去蛊惑一个少女的青春
她说她的青春只属于一个人
“找一个人就是那样费尽踌躇。”
他从一堆人里成长,像一颗高傲的谷穗
王小淇迎着风,夏天吹开她的白裙子
她说她就要闭上眼睛……
但她还是听到了虚伪的双唇
1999年的电厂应该动荡无比
王小淇只关心电厂后面的阴影
敌人
“是啊,敌人已经攻进了城门
我们却一无所知”
坐在办公桌后面的国王在想像中
完成了与女同学的爱情
现在,他必须面对
几个造反的工头和一两个密谋的
大臣。
女儿们,
将城门打开,让百姓们
生起庸俗的炉火。
把护城河里的红鲤鱼交给厨子
午饭过后,让我们想想有什么事情没做——
敌人,可恶的敌人
趴在墙头窥探虚实,口水
流了一地。空气中
弥散者谎言发酵的余味,和敌人
得意的表情如找到了淫乱的证据。
国王记住了敌人的红帽子和他那只
发炎的胃,可恶的敌人
天亮之前,看城堡里百姓的国王
如何收拾你——
国王将刺儿梅和鼠药种下
他在想像中完成了一次交锋……
1999-2
我的厨子,我的下人(组诗)
1、日记
颉刚来,把他买的《汪梅村集》和《唐氏遗书》送给我看。
云五来谈,甚久。
狄楚青邀吃午饭。
饭后到自新医院看惕予夫人。
访铁如,他后日由海道北上。
路遇寅初,略谈。访独秀夫人,不遇。
——摘自《胡适的日记》1921、8、28
2、自责
读一封来自菲律宾小镇的信
“生活自然是很琐屑的
正常而卑下 像沃克小镇的自由市场”
窗外的积雪猜不透热带此刻的心情
我的杯子里盛满了隔夜茶
在这样的冬季
翻检往日的书信是一种难得的自责
3、雷同
狂热的台球爱好者杨林
杨林的老婆胖西莲(美丽的西兰花呀)
开心的事是与他们闲聊,与他们一起吃午餐
三个人的小酒馆
老板娘抱怨生意不好干
她的下唇被菜谱越磨越薄
她的胃已对鱼虾失去了感觉
当她把沉重的身子斜依在柜台上
她的快乐说明此刻她确实很快乐
哦,我宁愿低头忍受脚下的污秽
也不愿看那平庸的微笑
我知道,我在不折不扣地与他们雷同
4、国王
“小人物有一个帝国
大人物只有一个园子”(佩索阿语)
在暮冬的帝国里抬起头来
午饭的浓香让我感到胃疼
坐在窗前,喧闹的市声制造着无边的噪音
——它们在我的四周挂满了垃圾桶
我成为倾听垃圾咳嗽的伤心国王
过分的郁闷让我跳起滑稽的踢踏舞
5、虫子
每天带回一些蔬菜、纸张和消息
每天将生活的垃圾清出房去
我在八十平方的天地里呼吸、吵嘴、做爱
像个虫子
身体越来越软,头发越来越稀
一个温暖而又合格的家
体面而又忙碌的单调
——单调是虫子制造的伟大事故
6、儿子
我的儿子和我拥有同样的作息时间
一个两岁的小子,就开始撰写虫子的生活史
他的早餐与我同时进行
他午睡,我哈欠连天
他十点一刻进入梦乡
我已无力再打开一本沉重的书
他在梦中叫一声爸爸
我赶紧把他的嘴捂住
7、在冬天里
在冬天里
设计夏天让我彻底难眠
我熟悉夏天的每一片树叶,每一滴泪水,
每一个肿胀的淋巴结
沃克镇光屁股的孩子和他们打成绺的发丝
漫长的夏季将永远留在那里
此刻我等待他们的来临
他们的笑声敲打着我微微跳动的太阳穴
8、风暴
靠着对内心的深入,我写出一首首诗
我依靠不属于自己的这些印象而活着
它们在一些风平浪静的生活中制造风暴
9、糟糕
应该经常抬起头来看看窗外
阳光死鸟般顺从、妩媚,整个城市的肺都在
鼓涨,在快乐的积尘中欢唱
生活却在自然地流动,似乎没有什么比这更糟糕
但更为糟糕的莫过于让我们看到
尚有一种不可测量的渴望 在我们心中
将单调持续变得繁荣和丰富
10、旧信、厨子、下人
哦我多么忧伤地看到这一切——
尘封的书中掉下一封旧信
她向我回忆那次无意的邂逅
准备罢工的厨子烧好了青鲫鱼
它的味道有一种大海的丰富
老家河北的小翠解下了围裙
她拿起了去年的旧日历转身下楼
我的忧伤来自于一种自虐
其实我多么希望看到这一切:旧信、厨子、下人
她的苍白是一种状态
她从不与人交流心情
烦恼时就将头发染黄
偶尔高兴时就将黄染得更黄
她从不与人交流心情
经常出门但并不是经常有事
小小的手提包可带可不带
她不会动不动就生气、跺脚、打人
她一直保持着良好的饮食和睡眠
关心对她是一种累
悲伤对她是一种醉
她的身体适合做各种运动:仰卧起坐、引体向上
她敲门的动作总是害羞但不迟疑
我曾试图成为她的第二任房东
当我们谈到钱时,她就甩手离去
她倒不在乎别人怎么看
但这次她说她是认真的
去年秋天她曾哭过一次
今年春天她又哭了——
连季节都发生了那么大的变化
她却在新鲜的风中无所事事
2000、3
寂寞的人大叫三声
寂寞人的晚餐并不快活
他对着刀叉说话,对着食物说话
他听到的回音
对他是一种蔑视
寂寞的人住在一楼
寂寞人的身高就是他的海拔高度
他一生都没能登上二楼去挽留他的妻子
"臭娘们儿!"
他宁愿与流言蜚语为伍
寂寞人的四肢美丽修长
他的嗓子已冰冻三尺
寂寞的人大叫了三声
就叫醒了三米外的恐怖
作一个乡绅安度晚年
乡下的母亲带来了对记忆的
修补——村庄已涨破了公路,
桑园已改成了公墓,村长曾三易其主,
你的小学同学栗文,他如今是大队支书。
九丽刚刚生完二胎,祥仲去了福建一带,
王才听说在新疆出事了,村里最傻的傻子,
在三年前死于交通事故……
坐在城市暗淡的星光下,一个
胸怀大志的诗人浮想联翩——
在鱼塘的东岸建一所宅院,古旧的藏书
将四壁装点。朋友来了有好酒,邻居来了
有好烟。东家娶亲,要去要去;西家添丁,
恭喜恭喜;和乡长不是外人,对县长
要讲点客气。
常诵三坟五典,偶著妙手辞章。
同乡后学要提携,山中隐士常往谈。
糟糠老妻不下堂,使唤丫头勤慰勉。
东家长,
西家短,
作一个快乐乡绅安度晚年!
日不变
一个七十多岁的人  仍在怀念童年
“就像在眼前呀,一眨眼……”
不知道时间是怎么走的。
我想 时间应该是这样走的:
走了一天,和走了一月,和走了一年
基本上是一样的
能区别的 只是日出、日中、日落
日不变
童年也就不变。
因此 一个人总怀念他的童年
一个七十多岁的人
仍然活在他的童年,越老 童年越清晰
“童年就是一个人的一生呀!”
一旦开始,
他便结束了。
灵石制作
杜运燮诗选
杜运燮(1918- ),出版的诗集有《诗四十首》(1946)、《晚稻集》(1988)、《你是我爱的第一个》(1993)等。
赠友 盲人 追物价的人 被遗弃在路旁的死老总 Narcissus 秋
赠友
我有眼泪给别人,但不愿
为自己痛哭;我没有使自己
适合于这世界,也没有美丽的
自辟的国土,就只好永远
渴望:为希望而生;在希望里
死去,终于承认了不知道
生命;接受了它又挥霍掉,
只是历史的工具,长路上的
一粒沙,所以拼命摆脱
那黑影,而他们因此讥笑我;
这就选择了寂寞,热闹的寂寞,
用笑声骗自己,飘浮在庸俗
生活的涡流里,而渐渐,我就说,
我是个庸俗主义者,无心痛哭。
盲人
只有我,能欣赏人类的脚步,
那无止尽的,如时间一般的匆促,
问他们往哪儿走,说就在前面,
而没有地方不听见脚步在踌躇。
成为盲人或竟是一种幸福;
在空虚与黑暗中行走不觉恐怖;
只有我,没有什么可以诱惑我,
量得出这空虚世界的尺度。
黑暗!这世界只有一个面目。
却也有人为这个面目痛哭!
只有我,能赏识手杖的智慧,
一步步为我敲出一片片乐土。
只有我,永远生活在他的恩惠里:
黑暗是我的光明,是我的路。
追物价的人
物价已是抗战的红人。
从前同我一样,用腿走,
现在不但有汽车,坐飞机,
还结识了不少要人,阔人,
他们都捧他,搂他,提拔他,
他的身体便如灰一般轻,
飞。但我得赶上他,不能落伍,
抗战是伟大的时代,不能落伍。
虽然我已经把温暖的家丢掉,
把好衣服厚衣服,把心爱的书丢掉,
还把妻子儿女的嫩肉丢掉,
但我还是太重,太重,走不动,
让物价在报纸上,陈列窗里,
统计家的笔下,随便嘲笑我。
啊,是我不行,我还存有太多的肉,
还有菜色的妻子儿女,她们也有肉,
还有重重补丁的破衣,它们也太重,
这些都应该丢掉。为了抗战,
为了抗战,我们都应该不落伍,
看看人家物价在飞,赶快迎头赶上,
即使是轻如鸿毛的死,
也不要计较,就是不要落伍。
被遗弃在路旁的死老总
给我一个墓,
黑馒头般的墓,
平的也可以,
像个小菜圃,
或者象一堆粪土,
都可以,都可以,
只要有个墓,
只要不暴露
像一堆牛骨,
因为我怕狗,
从小就怕狗,
我怕痒,最怕痒
我母亲最清楚,
我怕狗舐我,
舐了满身起疙瘩,
眼睛红,想哭;
我怕看狗打架,
那声音实在太可怕,
尤其为一根骨头打架,
尖白的牙齿太可怕,
假如是一只拖着肉,
一只拉着骨,
血在中间眼泪般流,
那我就要立刻晕吐;
我害怕旷野,
只有风和草的旷野,
野兽四处觅食:
它们都不怕血,
都笑得蹊跷,
尤其要是喝了血;
它们也嚼骨头,
用更尖的牙齿,
比狗是更大的威胁;
我害怕黑鸟,
那公鸡一般大的鸟,
除在夜里树上吓人,
它们的凿子也尖得巧妙……
我怕,我怕,
风跑掉了,
落叶也跑了,
尘土也跑了,
树木正摇头挣扎,
也要拔腿而跑,
啊,给我一个墓,
随便几颗土,
随便几颗土。
Narcissus
一切是镜子,是水,
自己的影像就在眼前。
不要纠缠在眼睛的视觉里。
心灵的深处会为它绞痛,
流血;心灵的高处会为它
铺乌云,挡住幸福的阳光。
那就会有一片忧郁——
没有方向和希望,
没有上下,记忆的轰响串成
无尽的噪音……
于是一切混乱。
生命在混乱中枯萎,自己的
影像成为毒药,染成忧郁,
染成灰色,渐渐发霉、发臭……
但是,能看到镜里的丑相的,不妨
耸一耸肩,冷笑一声,对人间说:
“能忘记自己的有福了。”然后
搅浑了水,打破镜子。
1942年

连鸽哨都发出成熟的音调,
过去了,那阵雨喧闹的夏季。
不再想那严峻的闷热的考验,
危险游泳中的细节回忆。
经历过春天萌芽的破土,
幼芽成长中的扭曲和受伤,
这些枝条在烈日下也狂热过,
差点在雨夜中迷失方向。
现在,平易的天空没有浮云,
山川明净,视野格外宽远;
智慧、感情都成熟的季节啊,
河水也像是来自更深处的源泉。
紊乱的气流经过发酵,
在山谷里酿成透明的好酒;
吹来的是第几阵秋意?醉人的香味
已把秋花秋叶深深染透。
街树也用红颜色暗示点什么,
自行车的车轮闪射着朝气;
塔吊的长臂在高空指向远方,
秋阳在上面扫描丰收的信息。
1979年秋
方含诗选
方含(1947- ),60年代末开始诗歌创作。
在路上 谣曲 印象 生日
在路上
从北京到绿色的吐鲁番
我带回一串葡萄
它是我的眼泪
紫的,绿色的
饱含着辛酸的泪水
从北京到吐鲁番
眼泪洒在了路上
从北京到蓝色的乌鲁木齐
我带回一束玫瑰
它是我的青春
火红的、甜蜜的
在少女的心房枯萎
从北京到乌鲁木齐
青春消逝在路上
从北京到金色的酒泉
我带回一只夜光杯
它是我的爱情
清澈的、晶莹的
闪烁着星星的眼睛
从北京到酒泉
爱情留在了路上
从北京到青色的拉萨
我带回一匹哈达
它是我的梦想
朴素的、洁白的
插着白鹤的翅膀
从北京到拉萨
梦想丢在了路上
从北京到白色的大理
我带回一捧孔雀石
它是我的忧伤
猩红的、碧绿的
沾满了血和泪
从北京到大理
忧伤抛到了路上
从北京到绿色的西双版纳
我带回一只蝴蝶
它是我的岁月
美丽的、干枯的
夹进了时间的书页
从北京到西双版纳
岁月消失在路上
1968
谣曲
我从天空慢慢地下降
梦轻盈地落在我的心上
姑娘,如果你去山里
请找到我的马儿
它是被光偷去的
我的影子
你紧紧系住它
用小溪的绿丝带
然后骑上它
像一阵风
跑回
这夜的暗绿的城市
我的一滴滴红色的眼泪
洒在秋天憔悴的脸上
姑娘,如果你去海边
请找到我的船儿
它是被风带走的
我的声音
你高高挂起帆
用天的蓝绸子
然后驾着它
像一片云
飘回
这夜的黑红的海岛
我的马尾松疲长的影子
斜斜地躺在沙滩上
让我的影子驮着你
飞快地跑
翻过大山的驼背
钻进森林浓密的胡须里
在野花的窝里玩捉迷藏
从衰老的大松树上
捡起一个
压得弯弯的月亮
我的心灵火红的果子
被夏天遗忘在生命的树上
让我的声音,抛下锚
停泊在你的门前
我的眼睛在水里歌唱
是散落在海里的星星
我的嘴唇
是风,是浪花
轻轻地吻着
我的手臂和肩膀
我的天空慢慢地下降
梦轻盈地落在我的心上
印象
在对过去岁月的回忆里
伴着奏鸣曲沉缓的节奏
一朵朵忧郁的花儿在苏醒
像冬日的阳光一样温柔
一阵熟悉的风从荒凉的心上吹过
愁闷的果子在风中成熟
海的呼吸是这样接近
似乎我离去得并不长久
城堡仍是这样古旧
心儿仍在到处漂流
那淹没记忆的澄清的溪水
儿时梦境中水边的星斗
像疾速掠过琴键的灵活的手指
像故乡少女哀婉的歌喉
生日
我从外省匆匆赶来
为了同最后的希望告别
为了在生日那天喝得酩酊大醉
远远跟随送葬的行列
为了在凄凉的夜风里,心灵印上诀别的吻
为了在被抛弃的拂晓,走过空荡荡的大街
为了让并不幸福的童年,在幻想中发出蓝色
为了让一缕回忆的烟像雪花一样从心头飘过
让写着新的街名的站牌永远为过去贴上封条
让中年主妇客气的笑容医治我初恋的隐痛
为了从清晨的寒风和早操的乐曲中认出我自己
找出我那歪歪扭扭写在墙上的幼稚的热情
让秋天枯草的霜染白我的鬓角
让我从破旧的篱笆、肮脏的街道和熟悉的人们脸上
找到我最早的生活的诗
冯文炳诗选
冯文炳(1901-1967),曾用笔名废名,出版有诗集《水边》(与开元合著,1944)、诗文集《招隐集》(1945)。
灯 雪的原野 星 十二月十九夜 人类 鸡鸣 宇宙的衣裳 理发店 妆台 花盆 北平的街上

深夜读书
释手一本老子《道德经》之后,
若抛却吉凶悔吝
相晤一室。
太疏远莫若拈花一笑了,
有鱼之与水,
猫不捕鱼,
又记起去年冬夜里地席上看见一只小耗子走路,
夜贩的叫卖声又做了宇宙的言语,
又想起一个年青人的诗句
“鱼乃水之花。”
灯光好象写了一首诗,
他寂寞我不读他。
我笑曰,我敬重你的光明。
我的灯又叫我听街上敲梆人。
雪的原野
雪的原野,
你是未生的婴儿,
明月不相识,
明日的朝阳不相识,——
今夜的足迹是野兽么?
树影不相识。
雪的原野,
你是未生的婴儿,——
灵魂是那里人家的灯么?
灯火不相识。
雪的原野,
你是未生的婴儿,
未生的婴儿,
是宇宙的灵魂,
是雪夜一首诗。

满天的星,
颗颗说是永远的春花。
东墙上海棠花影,
簇簇说是永远的秋月。
清晨醒来是冬夜梦中的事了。
昨夜夜半的星,
清洁真如明丽的网,
疏而不失,
春花秋月也都是的,
子非鱼安知鱼。
十二月十九夜
深夜一支灯,
若高山流水,
有身外之海。
星之空是鸟林,
是花,是鱼,
是天上的梦,
海是夜的镜子,
思想是一个美人,
是家,
是日,
是月,
是灯,
是炉火,
炉火是墙上的树影,
是冬夜的声音。
人类
人类的残忍
正如人类的面孔
彼此都是相识的。
人类的残忍
正如人类的思想
痛苦是不相关的。
鸡鸣
人类的灾难
止不住鸡鸣,
村子里非常之静,
大家唯恐大祸来临。
不久是逃亡,
不久是死亡,
鸡鸣狗吠是理想的世界了。
宇宙的衣裳
灯光里我看见宇宙的衣裳,
于是我离开一幅面目不去认识它,
我认得是人类的寂寞,
犹之乎慈母手中线
游子身上衣——
宇宙的衣裳,
你就做一盏灯吧,
做诞生的玩具送给一个小孩子,
且莫说这许多影子。
理发店
理发店的胰子沫
同宇宙不相干,
又好似鱼相忘于江湖。
匠人手下的剃刀
想起人类的理解,
画得许多痕迹。
墙下等的无线电开了,
是灵魂之吐沫。
妆台
因为梦里梦见我是个镜子,
沉在海里他将也是个镜子。
一位女郎拾去,
她将放上她的妆台。
因为此地是妆台,
不可有悲哀。
花盆
池塘生春草,
池上一棵树,
树言,
“我以前是一颗种子。”
草言,
“我们都是一个生命。”
植树的人走了来,
看树道,
“我的树真长得高,——
我不知那里将是我的墓?”
他仿佛想将一钵花端进去。
1931年5月18日
北平街上
诗人心中的巡警指挥汽车南行
出殡人家的马车拉车不走
街上的寂静古人的诗句萧萧马鸣
木匠的棺材花轿的杠夫交谈着三天前死去了认识的人
是很可能的万一着了火呢
不记得号码巡警手下的汽车诗人茫然的纳闷
空中的飞机说是日本人的
万一扔下炸弹呢
人类的理智街上都很安心
木匠的棺材花轿的杠夫路人交谈着三天前死去了认识的人
马车在走年龄尚青蓬头泪面岂说是死人的亲人
炸弹搬到学生实验室里去罢
诗人的心中宇宙的愚蠢
1936年5月3日
校对
冯至诗选
冯至(1905-1993),原名冯承植,出版的诗集有《昨日之歌》(1927)、《北游及其他》(1929)、《十四行集》(1942)、《冯至诗选》(1980)等。
十四行诗集 蚕马
十四行二十七首
1
我们准备着深深地领受
那些意想不到的奇迹,
在漫长的岁月里忽然有
彗星的出现,狂风乍起;
我们的生命在这一瞬间,
仿佛在第一次的拥抱里
过去的悲欢忽然在眼前
凝结成屹然不动的形体。
我们赞颂那些小昆虫,
它们经过了一次交媾
或是抵御了一次危险,
便结束它们美妙的一生。
我们整个的生命在承受
狂风乍起,彗星的出现。
2
什么能从我们身上脱落,
我们都让它化作尘埃:
我们安排我们在这时代
像秋日的树木,一棵棵
把树叶和些过迟的花朵
都交给秋风,好舒开树身
伸入严冬;我们安排我们
在自然里,像蜕化的蝉蛾
把残壳都会在泥里土里;
我们把我们安排给那个
未来的死亡,像一段歌曲
歌声从音乐的身上脱落,
归终剩下了音乐的身躯
化作一脉的青山默默。
3
你秋风里萧萧的玉树——
是一片音乐在我耳旁
筑起一座严肃的庙堂,
让我小心翼翼地走入;
又是插入晴空的高塔
在我的面前高高耸起,
有如一个圣者的身体,
升华了全城市的喧哗。
你无时不脱你的躯壳,
凋零里只看着你生长;
在阡陌纵横的田野上
我把你看成我的引导:
祝你永生,我愿一步步
化身为你根下的泥土。
4
我常常想到人的一生,
便不由得要向你祈祷。
你一丛白茸茸的小草
不曾辜负了一个名称;
但你躲进着一切名称,
过一个渺小的生活,
不辜负高贵和洁白,
默默地成就你的死生。
一切的形容、一切喧嚣
到你身边,有的就凋落,
有的化成了你的静默:
这是你伟大的骄傲
却在你的否定里完成.
我向你祈祷,为了人生。
5
我永远不会忘记
西方的那座水城,
它是个人世的象征,
千百个寂寞的集体。
一个寂寞是一座岛,
一座座都结成朋友。
当你向我拉一拉手,
便象一座水上的桥;
当你向我笑一笑,
便象是对面岛上
忽然开了一扇楼窗。
等到了夜深静悄,
只看见窗儿关闭,
桥上也敛了人迹。
6
我时常看见在原野里
一个村童,或一个农妇
向着无语的晴空啼哭,
是为了一个惩罚,可是
为了一个玩具的毁弃?
是为了丈夫的死亡,
可是为了儿子的病创?
啼哭得那样没有停息,
像整个的生命都嵌在
一个框子里,在框子外
没有人生,也没有世界
我觉得他们好象从古来
就一任眼泪不住地流
为了一个绝望的宇宙。
7
和暖的阳光内
我们来到郊外,
象不同的河水
融成一片大海。
有同样的警醒
在我们的心头,
是同样的运命
在我们的肩头。
共同有一个神
他为我们担心:
等到危险过去,
那些分歧的街衢
又把我们吸回,
海水分成河水.
8
是一个旧日的梦想,
眼前的人世太纷杂,
想依附着鹏鸟飞翔
去和宁静的星辰谈话。
千年的梦像个老人
期待着最好的儿孙——
如今有人飞向星辰,
却忘不了人世的纷纭。
他们常常为了学习
怎样运行,怎样陨落,
好把星秩序排在人间,
便光一般投身空际。
如今那旧梦却化作
远水荒山的陨石一片。
9
你长年在生死的的中间生长,
一旦你回到这堕落的城中,
听着这市上的愚蠢的歌唱,
你会象是一个古代的英雄
在千百年后他忽然回来,
从些变质的堕落的子孙
寻不出一些盛年的姿态,
他会出乎意外,感到眩昏。
你在战场上,像不朽的英雄
在另一个世界永向苍穹,
归终成为一只断线的纸鸢:
但是这个命运你不要埋怨,
你超越了他们,他们已不能
维系住你的向上,你的旷远。
10
你的姓名,常常排列在
许多的名姓里边,并没有
什么两样,但是你却永久
暗自保持住自己的光彩;
我们只在黎明和黄昏
认识了你是长庚,是启明,
到夜半你和一般的星星
也没有区分:多少青年人
赖你宁静的启示才得到从
正当的死生。如今你死了,
我们深深感到,你已不能
参加人类的将来的工作——
如果这个世界能够复活,
歪扭的事能够重新调整。
11
在许多年前的一个黄昏
你为几个青年感到“一觉”;
你不知经验过多少幻灭,
但是那“一觉”却永不消沉。
我永久怀着感谢的深情
望着你,为了我们的时代:
它被些愚蠢的人们毁坏,
可是它的维护人却一生
被摒弃在这个世界以外——
你有几回望出一线光明,
转过头来又有乌云遮盖。
你走完了你艰险的行程,
艰苦中只有路旁的小草
曾经引出你希望的微笑。
12
你在荒村里忍受饥肠,
你常常想到死填沟壑,
你却不断地唱着哀欧
为了人间壮美的沦亡:
战场上有健儿的死伤,
天边有明星的陨落,
万匹马随着浮云消没—…·
你一生是他们的祭享。
你的贫穷在闪烁发光
象一件圣者的烂衣裳,
就是一丝一缕在人间
也有无穷的神的力量。
一切冠盖在它的光前
只照出来可怜的形像.
13
你生长在平凡的市民的家庭,
你为过许多平凡的女子流泪,
在一代雄主的面前你也敬畏;
你八十年的岁月是那样平静,
好像宇宙在那儿寂寞地运行,
但是不曾有一分一秒的停息,
随时随处都演化出新的生机,
不管风风雨雨,或是日朗天晴。
从沉重的病中换来新的健康,
从绝望的爱里换来新的营养,
你知道飞蛾为什么投向火焰,
蛇为什么脱去旧皮才能生长;
万物都在享用你的那句名言,
它道破一切生的意义:“死和变。”
14
你的热情到处燃起火,
你把一束向日的黄花,
燃着了,浓郁的扁柏
燃着了,还有在烈日下
行走的人们,他们也是
向着高处呼吁的火焰;
但是初春一棵枯寂的
小树,一座监狱的小院
和阴暗的房里低着头
剥马铃薯的人:他们都
像是永不消港的冰块。
这中间你画了吊桥,
画了轻倩的船:你可要
把些不幸者迎接过来?
15
看这一队队的骡马
驮来了远方的货物,
水也会冲来一些泥沙
从些不知名的远处,
风从千万里外也会
掠来些他乡的叹息:
我们走过无数的山水,
随时占有,随时又放弃,
仿佛鸟飞行在空中,
它随时都管领太空,,
随时都感到一无所有。
什么是我们的实在?
从远方什么也带不来
从面前什么也带不走
16
我们站立在高高的山巅
化身为一望无边的远景,
化成面前的广漠的平原,
化成平原上交错的蹊径.
哪条路,哪道水,没有关连,
哪阵风,哪片云,没有呼应;
我们走过的城市、山川,
都化成了我们的生命.
我们的生长,我们的忧愁
是某某山坡的一棵松树,
是某某城上的一片浓雾;
我们随着风吹,随着水流,
化成平原上交错的蹊径,
化成蹊径上行人的生命。
17
你说,你最爱看这原野里
一条条充满生命的小路,
是多少无名行人的步履
踏出来这些活泼的道路。
在我们心灵的原野里
也有了一条条宛转的小路,
但曾经在路上走过的
行人多半已不知去处:
寂寞的儿童、白发的夫妇,
还有些年纪青青的男女,
还有死去的朋友,他们都
给我们踏出来这些道路;
我们纪念着他们的步履
不要荒芜了这几条小路。
18
我们常常度过一个亲密的夜
在一间生疏的房里,它白昼时
是什么模样,我们都无从认识,
更不必说它的过去未来。原野——
一望无边地在我们窗外展开,
我们只依稀地记得在黄昏时
来的道路,便算是对它的认识,
明天走后,我们也不再回来。
闭上眼吧!让那些亲密的夜
和生疏的地方织在我们心里:
我们的生命象那窗外的原野,
我们在脉脉的原野上认出来
一棵树,一闪湖光;它一望无际
藏着忘却的过去,隐约的将来。
19
我们招一招手,随着别离
我们的世界便分成两个,
身边感到冷,眼前忽然辽阔,
象刚刚降生的两个婴儿。
啊,一次别离,一次降生,
我们担负着工作的辛苦,
把冷的变成暖,生的变成熟,
各自把个人的世界耘耕,
为了再见,好象初次相逢,
怀着感谢的情怀想过去,
象初晤面时忽然感到前生。
一生里有几回春几回冬,
我们只感受时序的轮替,
感受不到人间规定的年龄。
20
有多少面容,有多少语声
在我们梦里是这般真切,
不管是亲密的还是陌生:
是我自己的生命的分裂,
可是融合了许多的生命,
在融合后开了花,结了果?
谁能把自己的生命把定
对着这茫茫如水的夜色,
谁能让他的语声和面容
只在些亲密的梦里索回?
我们不知已经有多少回
被映在一个辽远的天空,
被船夫或沙漠里的行人
添了些新鲜的梦的养分。
21
我们听着狂风里的暴雨,
我们在灯光下这样孤单,
我们在这小小的茅屋里
就是和我们用具的中间
也有了千里万里的距离:
钢炉在向往深山的矿苗
瓷壶在向往江边的陶泥;
它们都像风雨中的飞鸟
各自东西。我们紧紧抱住,
好象自身也都不能自主。
狂风把一切都吹入高空,
暴雨把一切又淋人泥土,
只剩下这点微弱的灯红
在证实我们生命的暂住。
22
深夜又是深山,
听着夜雨沉沉。
十里外的山村
念里外的市廛
它们可还存在?
十年前的山川
念年前的梦幻
都在雨里沉埋。
四围这样狭窄,
好象回到母胎;
神,我深夜祈求
像个古代的人:
“给我狭窄的心
一个大的宇宙!“
23
接连落了半月的雨
你们自从降生以来
就只知道潮湿明郁
一天雨云忽然散开
太阳光照满了墙壁,
我看见你们的母亲
把你们衔到阳光里,
让你们用你们全身
第一次领受光和暖,
等到太阳落后,它又.
衔你们回去。你们没有
记忆,但这一幕经验
会融入将来的吠声,
你们在深夜吠出光明。
24
这里几千年前
处处好象已经
有我们的生命;
我们未降生前
一个歌声已经
从变幻的天空,
从绿草和青松
唱我们的运命。
我们忧患重重,
这里怎么竟会
听到这样歌声?
看那小的飞虫,
在它的飞翔内
时时都是永生。
25
案头摆设着用具,
架上陈列着书籍,
终日在些静物里
我们不住地思虑;
言语里没有歌声,
举动里没有舞蹈,
空空问窗外飞鸟
为什么振翼凌空。
只有睡着的身体,
夜静时起了韵律,
空气在身内游戏
海盐在血里游戏——
梦里可能听得到
天和海向我们呼叫?
26
我们天天走着一条熟路
回到我们居住的地方;
但是在这林里面还隐藏
许多小路,又深邃,又生疏。
走一条生的,便有些心慌,
怕越走越远,走入迷途,
但不知不觉从村疏处
忽然望见我们住的地方
象座新的岛屿呈在天边。
我们的身边有多少事物
向我们要求新的发现:
不要觉得一切都已熟悉,
到死时抚摸自己的发肤
生了疑问:这是谁的身体?
27
从一片泛滥无形的水里
取水人取来椭圆的一瓶,
这点水就得到一个定形;
看,在秋风里飘扬的风旗,
它把住些把不住的事体,
让远方的光、远方的黑夜
和些远方的草木的荣谢,
还有个奔向无穷的心意,
都保留一些在这面旗上。
我们空空听过一夜风声,
空看了一天的草黄叶红,
向何处安排我们的思、想?
但愿这些诗象一面风旗
把住一些把不住的事体。
(原载《十四行集》,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1949年版)
蚕 马
1
溪旁开遍了红花,
天边染上了春霞,
我的心里燃起火焰,
我悄悄地走到她的窗前。
我说,姑娘啊,蚕儿正在初眠,
你的情怀可曾觉得疲倦?
只要你听着我的歌声落了泪,
就不必打开窗门问我,“你是谁?”
在那时,年代真荒远,
路上少行车,水上不见船,
在那荒远的岁月里,
有多少苍凉的情感.
是一个可怜的少女,
没有母亲,父亲又远离,
临行的时候嘱咐她:
“好好耕种着这几亩田地!”
旁边一匹白色的骏马,
父亲眼望着女儿,手指着它,
“它会驯良地帮助你犁地,
它是你忠实的伴侣。”
女儿不懂得什么是别离,
不知父亲往天涯,还是海际。
依旧是风风雨雨,
可是田园呀,一天比一天荒寂。
“父亲呀,你几时才能够回来?
别离真象是汪洋的大海;
马,你可能渡我到海的那边,
去寻找父亲的笑睑?”
她望着眼前的衰花枯叶,
轻抚着骏马的鬃毛,
“如果有一个亲爱的青年,
他必定肯为我到处去寻找!”
她的心里这样想,
天边浮着将落的太阳,
好像有一个含笑的青年,
在她的面前荡漾。
忽然一声响亮的嘶鸣,
把她的痴梦惊醒;
骏马已经投入远远的平芜,
同时也消逝了她面前的幻影!
2
温暖的柳絮成团,
彩色的蝴蝶翩翩,
我心里正燃烧着火焰,
我悄悄地走到她的窗前。
我说,姑娘啊,蚕儿正在三眠,
你的情怀可曾觉得疲倦?
只要你听着我的回声落了泪,
就不必打开窗门问我,“你是谁?”
荆棘生遍了她的田园,
烦闷占据了她的日夜,
在她那寂静的窗前,
只叫着喳喳的麻雀。
一天又靠着窗儿发呆,
路上远远地起了尘埃;
(她早已不做这个梦了,
这个梦早已在她的梦外。)
现在啊,远远地起了尘埃,
骏马找到了父亲归来;
父亲骑在骏马的背上,
马的嘶鸣变成和谐的歌唱。
父亲吻着女儿的鬓边,
女儿拂着父亲的征尘,
马却跪在地的身边,
止不住全身的汗水淋淋。
父亲象宁静的大海,
她正如莹晶的改月,
月投入海的深怀,
净化了这烦闷的世界。
只是马跪在她的床边,
整夜地涕泪涟涟,
目光好像明灯两盏,
“姑娘啊,我为你走遍了天边!”
她拍着马头向它说,
“快快地去到田里犁地!
你不要这样癫痴,
提防着父亲要杀掉了你。”
它一些儿鲜革也不咽,
半瓢儿清水也不饮,
不是向着她的面庞长叹,
就是昏昏地在她的身边睡寝。
3
黄色的蘼芜已经调残
到处飞翔黑衣的海燕
我的心里还燃着余焰,
我悄悄地走到她的窗前。
我说,姑娘啊,蚕儿正在织茧,
你的情怀可曾觉得疲倦?
只要你听着我的歌声落了泪,
就不必打开窗门问我,“你是谁?”
空空旷旷的黑夜里,
窗外是狂风暴雨;
壁上悬挂着一张马皮,
这是她唯一的伴侣。
“亲爱的父亲,你今夜
又流浪在哪里?
你把这匹骏马杀掉了,
我又是凄凉,又是恐惧!
“亲爱的父亲,
电光闪,雷声响,
你丢下了你的女儿,
又是恐惧,又是凄凉!”
“亲爱的姑娘,
你不要凄凉,不要恐惧!
我愿生生世世保护你,
保护你的身体!”
马皮里发出沉重的语声,
她的心儿怦怦,发儿悚悚;
电光射透了她的全身,
皮又随着雷声闪动。
随着风声哀诉,
伴着雨滴悲啼,
“我生生世世地保护你,
只要你好好地睡去!”
一瞬间是个青年的幻影,
一瞬间是那骏马的狂奔:
在大地将要崩溃的一瞬,
马皮紧紧裹住了她的全身!
姑娘啊,我的歌儿还没有咱完,
可是我的琴弦已断;
我惴惴地坐在你的窗前,
要唱完最后的一段:
一霎时风雨都停住,
皓月收束了雷和电;
马皮裹住了她的身体,
月光中变成了雪白的蚕茧!
— —1925
附注:
传说有蚕女.父为人掠去,惟所乘马在。母曰:“有得父还者,以女嫁焉。”
马闻言,绝绊而去。数日,父乘马归。母告之故,父不可。马咆哮,父杀之,曝皮
于庭。皮忽卷女而去,栖于桑,女化为蚕.——见干宝《搜神记》。
(原载《昨日之秋》北新书局1927年版。
选自《冯至选集》四川文艺出版社1985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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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晓涛诗选
一只苍蝇的两只内在脚【上】 一只苍蝇的两只内在脚【下】
一只苍蝇的两只内在脚【上】
A.母神们
12月12日
迈锡尼,一个迷宫中的妇人
她的智辨与泥土
腹中的蛇蝎
将在未来一刻显现
这预言期期艾艾
有如另一座迷宫
她的绳索--玛莎·格莱姆唱出
内在的两只手
她对自我的怨恨
未能把握幸福时光。
漫漫长夜入日行
妈妈老了,但这献歌有不磨损的力量
锁在细瘦手骨中的故事
她不说
我又怎会去说?
所以你将只看到喉管上的针脚
却永不会知道
什么样的针尖已断。
1.
月黑风高夜,嫦娥舞翩跹
想像的自由升天了
理想的浪漫飞不起来
一点漆亮在我的指尖灭了
在楚国的路上、班婕的路上
民国的路上
借问下凡为何?曰:董永。
美好的明镜留在了天上
--这明镜是树,她说
一只灰燕在叫
--别变成一头雾水的守林人
落雨的山南,树枝带着叶子滚动
有多少缺衣少粮的日子
红衣紫眉的日子
雨珠子滚上双唇的日子
还剩一点儿希望,要问问老天
她什么时候飞上去
什么时候落下来
心里直发虚,生怕会没有
晚上我们制造汗水及其它
锐利的淫水象支箭
眼前直发飘
--除了蒙汗药,
迷幻剂在哪儿?
飞得高高,飞不起来
找不到踪影。
苦艾酒或者波德莱尔
1瓶XO=人民币986元,
我们的迷幻剂在哪儿?
是黄历上男大当婚的吉日?
还是本命年知羞知耻的红裤头?
或是丽人行橱窗里泊来鸟的心跳
和着鼓机的节拍
1、2、3、4、5、6、7、8、9
多余出第十日--红太阳
射出去的箭还不落地
斯文早已扫地
妈妈,我找不到地缝了
二十多年我好象 只学会了羞愧
而如今遍地的瘾君子就象过街老鼠
十二生肖也以耻为首
还有牛鬼蛇神的勾魂使
他们在我住的旧楼里、旧门上
拖走你,家徒四壁,院中没有红本本
或者你还在天下为公的斗私会中
还蒙在鼓里,不知道20年后
满街的老头老太 敲着一个节奏
那神秘的波莱罗
震得大麻烟也拿不住了
你从被窝钻出,直着眼说:
"秧歌怎么和鼓机一个样儿?"
都是一个样儿!
猪都是一个样儿!!
2-d。苏珊娜
碎片里的电视,房间中的变形
今天的长老们清闲
也没人拿他当回事
修行进入下一个十年
玻璃浴室,钟罩--窒息的艺术
我裹去的衣衫化为乌云
我心中的广岛无名
未完的私情--
她吞食冬青树叶
不再在跳舞时挺正腰身
裹以长衫,长衫化为阁楼
偷窥。窃听。
他们撕开寄给我的信
并把鱼肠剑端上餐桌
要离:刀已被阅过
帝王的头跳着光屁股舞
太具象了!请看这一个
电线和上层的建设
楚国的机器。两位夫人。
隐形的那一个,实有"伟哥"的女相:
呵请别,呵请快……
一手是韩非,一手是窥淫镜
一切都是他说了算
红衣裳、红色本命年:羞愧、生产、羞耻
人之生而知耻者,是之为人也。
能让你无处藏身的
唯有伦理。
摄像、拍照
一个姑娘!--嫖妓。
知耻而后勇!
这算帐来得太晚
这自由去得过早。
性是自由
自由是性吗?
"……但镇压强奸。这怎么想象呢?"(福柯访谈)
抗日八年了,"我的褴褛是我的荣光。"
我要张口歌唱的东西走向了反面
我说:"母亲……"
但是肮脏的日子滚瓜烂熟
1980年代,电影包场
昏光里聚起的人/小集体="部份的"自由交流
昏暗--戈达尔在@城
"南方是雪地
北方是太阳,您要走哪一边?"
"随便吧,反正是一无止境的黑夜。"
唯有黑夜得以纵容一时的饥渴
我如何反对那偷情的"他人的手"
"玷污"可与我有关
歌唱新生活吗?
但她的衣衫深比黑夜
她的心底暗若无名
小集体,第二集体,地鼠刚一露头
就招致人人喊打。
古老的禁忌,反对身体
塔利班大哥的女人长衫蔽体,笑不露齿。
但是欢愉--这基督最后的诱惑!
他是否潜入神女的殿堂
他是否是神中被禁的对象
以谴责伦理。
修行进入另一个寒暑。
长老向草地上的沐浴偷窥
意图非礼
圣人曰:"非礼勿听,非礼勿视,"
我突然意识到这非礼来得蹊跷
"可怜身上衣正单,"
"安得广厦千万间?"
我的身体有所震动,欲行非礼
遭受强暴人用她的画笔已将我判罚
"抬首问苍天"
天上有黑洞,暗物质
--岂不是无为?
说:"兀鹫的翅膀遏制了黎明的到来"
青春的暗影与争斗
说:"屋宇震颤,星斗北斜"
处女膜修补手术
--伦理中的暗物质。
3.阿里得涅的地鼠
"妈妈,那可是昏灯捕鼠的夜
悉悉嗦嗦的夜
不被启及的夜"
--题记
在无光的煤仓我遇到一只地鼠
对视!泠漠的狂野
于是我们藏起闪烁的长牙
涌向玉米滚动的土地
物体因我们而呈现生机
煤仓转为潮热的大海
--又叫又跳!
地鼠转为飞翔的黑夜
七只蚊子、一只蜘蛛
赤裸着吸血的眼神
我在迷途中奔跑
热胀冷缩--永恒的平均律!
一部法典,一部天书
在诉说中保持倾听
平衡着它们内在的耳朵、内在的手指
在白墙上写下一个判定。
此时引领者不是圣贤
诸神转为多足的蚊虫
用尖括号的嘴巴将你引申
此时逗号的肚子把你暂且收押
蜜蜂舞着连环的圆
天蝎的毒针卷向一个倒霉蛋
我是恶毒的
并且胆怯
对付世界的方式就如蚊虫
一只苍蝇有两只内在脚
一个人的心中有多少带钩的软足
就有多少声音说话。
在迷宫中我发出尖嚎
肉体持续下坠
有时我不得不以城府怀念人群:
4.沉默吗,萨福?
--至今仍有一些牛皮扯淡蒙蔽了朋克的真实含义!
a
这世界远未沉默
但是三十年中人不知你
你也不知人
三十年后又怎么样?
骗子太多,从冒着热汽的烟囱
淌下太多的雨水
被封在空屋中的病人
同样也把自己的过去封杀
沉默的精神世界竟没有救世主
十字军只剩下小亚细亚
亚麻布缠头的新娘子
马蒂斯线描的库尔德宫女
猜猜黑夜中发生着什么
猜猜匮乏与压抑的黑暗
猜猜火车、左轮、左派的蜕变
遮人耳目--都是视觉的
喃喃低语的、病态的希腊
诸神!
我们在外空联系游浪的
短波--不容多嘴的地方!
头不再埋回妈妈的胸上
已不可能再有平静
黄海为什么没有爱琴海的汹涌
抱着世所唾弃的恋行下坠
呵,这飞行太快
有如毒药擦着双耳
公牛挺着性器
愤怒的火光不能再持久
象是打了一个漩
在歌声中擂起双耳
想像力五花八门,徒自曼陀萝!
没有佛祖保佑,没有赌注
平平白白的一代人
被无辜倒空
被纸币击倒,嗡着脑子
黄金在天上飞
而道德的辅币
不是羊群的指标
康德的谴责
不在虎狼的秦国。
b
我渴望得到你的细节
嚎叫中的圆环
狂喜中的树叶子一般
震颤!震颤!却脉络清晰
车子在大街上滚动
每一个橡胶轮都重又现出
雨林的气息
猎狗的气息
圆月在奔跑
要逃离我的注视
我却光着头 不言不语
镜中人--你正在摔下来!
我就要用噩梦一样的语言
说出无法控制的手
怎样游浪着、遮掩着
掀起你胸衣的花浪、断线的腰
幸福的猎狗迫使野兔慌张
滚圆的思想抛了锚
有人在为乐趣奔逐
你在为生命奔跑。
c
我们寻找史诗般的天地
已没有可能。
革命只有一次曾是
"纯真的即兴创作"
在晨跑前的床榻上
我感到诗句的阴影就要过来
压在放纵的歌唱中
欢乐越少,怒火便越不能持久
谁说过:"色情是没心没肝,性爱是
看到一切,了解一切。"
但河流在远处闪光
蒸馏塔的影子嵌在沙地上
高楼在起
却没有我们作爱的天堂。
甚至诗句里不能过夜
一寸光阴中就要腐朽。
d
"必须点燃炉火,蜡烛的光亮已不能照亮。"
--切·格瓦拉
欢乐的嘴脸我已看透
为什么阴云带来了力量
闪电与云雨、寸寸丝带
系在了秋风的腿上
跟上来的是有力的球拍和
小练习曲后的重拳
还要多少日子?
还有多少烟丝化为乌云?
喊声滑落在路上?
e
于是自喧哗的城区我起程
接近山巅
我即放弃追逐
黑暗的天边闪电游曳
众多人丁如灯似蚁
彼此设限的笨重法庭
一道闪电抹杀前一道
一片黑暗为之久久震撼
不可以再恢复撕裂一刻
此刻,我止住
要确定:
是掏出闪电来撕毁众人的协约
还是任雷鸣在身中
光亮独自上升
再也听不见人语。
5-g.一个操翻一切的和弦
(致敬!Janis Joplion/Patti Smith)
火光照亮了车床
它说:我将与你争斗
在明晃晃的白天
在漆黑的还能看见眼白的角落
她突然抓住她的头发
蹲了下去
在心里吱吱嘶叫着耗子
这贫穷不是让声音发出的唯一原因
夜梦里也不缺少盐和玻璃
在空旷的车间能遇到一只扳手
在印刷厂的房顶有一群鸽子
一个图标被反射在暗室的毛玻璃上
送伞的小孩守在妈妈回家的路上
但是这首歌献给了他
车刀旋压在螺母上
小钢锯变得弯曲
再紧些,她心里说
我们曾经天衣无缝
雨水使这结合不可再分
那第一声尖叫的热血。
/
所有我说给你听的
将免于被听说
所有付出的金钱与汗水
将免于再付出
免于绣上衬里
干干净净回到家中
家中有一叠弯曲的纸币
通向冥界的黄金留在停车场的黑暗中
沿一个巫术辞令
我走向真正的金主
我的权利仅在于麦花中的蜜
说:死心眼儿的爱!
附:妈妈给儿子的两只催眠曲
1他可没射过太阳
只有一把小妖小仙,木头和水银
炼金术的时代已过
祭司们转换为黑夜
儿子独自在飞
2他却有带翅翼的阳具和小锤子
白天在林子上飞
被补袜子的女鬼爱上
他却有泛爱的习性
风筝一样放飞
一只苍蝇的两只内在脚【下】
B.三女儿的小喜乐
1.小康营,我把你们一路踢回家去
1960年,父亲在酒泉街上
三个老乡变着戏法舔净瓷盘
回到部队,电话兵出去查线:
"班长,饿得不行了,快派人来。"
在小康营,清军屯垦的地方
奶奶把第九子的生日遗忘
"跑土匪那年,在路上,谁也顾不上谁了。"
在路上,克鲁亚克--嫖妓、摘绵花
一天1美元
匮乏的80年,大伯手按七星古剑退守菜园
二伯背井离乡上了工地,晚上在兰州
吃一口炒面+吼一声秦腔+捡回的煤渣=
人民币一毛1分
妈妈第二天只好捉虱子。
后来在军营,"自力更生,丰衣足食"
割猪草,望着靶场秋风萧瑟
龙王庙的半夜,一个女疯子
飘到我们中队们前,她唱:
"学习学习再学习…"
冯皓已开始提问:"可以认识的
是可以认识的……"
上山下乡,"劳动改造灵魂"
76年,空房间,画上的美女起飞在会议室
她突然揭下一层皮--杀人魔王
(希特勒、狼来了、狐狸、阿姆斯特丹的水鬼)
我们在电影院吓出一身冷汗。
90年代,此片再映
我没敢去看。
48年冬天,大伯被抓壮丁
在押送进城的路上
他打死国军连长,一逃了之。
一个团的人开进小康营
父亲正在放羊,一家人却早早逃命
有人在高坡上撂下一句:"快逃命吧!"
父亲不知所以跑进村中,再要出村,已晚了。
他敲门:"张爷,救命!"
敲门:"李婶,救命!"
"马哥救命!"
救命啊!
数十户人家到了最后一户
孤身的寡奶将他藏进水缸。
进香的人在路上唱着小调
送葬的孝子贤孙们从草窠里出来
"四姐夫又欠了一屁股债!"
二姐夫买花圈的钱应摊1/5,
买了白布、竹杆
他塞给你哭葬棒,一小截枯树枝
我们蹲着挪出院门
刘神汉口念:"咄咄怪事!"
这一脉未能入祖坟。
刘神汉捧着真人的牌位
醉倒在田头
一把火烧了冥币与纸马
来年除了小小的隆起和雨水……
甚至没有石碑,
说二伯去的那天,进了一趟城。
哼着秦腔段子就回了屋。
他把自已反锁在里面。
唱着拧开农药瓶盖。
其时正是正月,社火队绕着兴隆山
又走了一圈。
部队进城的那年,
大招兵:"×××的天,是蓝蓝的天"
父亲年龄不够。下着雨
他连夜走了十几里山路
敲了团部的门:
"我一定要背井离乡……"
到了后半夜
团长熬不住了:"电话兵不行
那就勤务兵吧。"
第二故乡,生命如花兑现。
有一次,炕上点着煤油灯
村里的喇叭响了
唱的是秦腔里的"黑煞"
二堡子学了一句
"梆"--被二伯打了头
"不好好学习,以后去
捣牛沟子!"
葬礼上,三女儿哭得昏天黑地
邻居追问:是谁逼死的?
死而复活已是第二次
洗胃、洗脑--"大清洗"
活着多好,从土坯房、煤油灯
到绕满花藤的砖房
在这样的墙下,一个无知小儿喊叫着:
耳朵呀--藏在母神的粪便里!
奔跑的四肢呢?--追赶着骡马
还有电驴子、电锯子--都在去省城的路上
但是、但是、但是--
为什么日子总是磕磕巴巴的?
为什么手越大越抓不住东西
五个守灵人:
热爱黄狗、热爱大灰驴
热爱西红柿、五谷杂粮和
喘着粗气的牲畜
瞪着眼、直着喉咙叫唤
发情的歌唱也唱不完
石盘碾着石盘
油从粉碎的豆子里渗出。
老二,老二
下地的时候不要丢下锄头
秋天闲的时候不要坐在坟头。
说:出葬的人,你们且住。
你们所悲为何,
所喜为何?
如何悲事为黑白,
喜事为红彩?
如何又有黑红悲喜之事?
抬葬的人在山上就停了灵
草木仍未返青
农历初七,黄历上言:
"宜于出棺、嫁葬,悲喜事。"
小康营的社火队也下了高坡,
一如春天背起草垛,秋天点上草耙
闪亮的兔耳出没、田鼠打滚
饮驴的人在羊肠小路上摔下。
账户上又出了三间平房
草窠子里埋着农药与新娘
三女儿在唱过她的过去:
一唱砂锅与洋芋
放羊的鞭杆和哨子
我被爹爹打破了头
一瘸一拐上学堂
二唱领袖毛主席
走过了春天到秋天
满山刮起毛毛风
天天学习种好地
三唱他爹和他娘
千里的姻缘部队里牵
为了子女后辈福
吃苦不言个人事
四唱我自己有出息
进城来到衙门前
净水泼街十里长
"清官"不叫惹尘埃
偈云:云无所往,应无所住。
批:临时抱佛脚
时间落在生命的后头
行进中忽有人挡在灵前
在他阴郁面容里
我认出母亲三十年的尘灰
阿里阿得涅手持线团
编织着内在的迷宫
我又看到一个子弹的终点
它曾注意自己的尾巴消失
鱼群在进化中失去尖刻的吻,以及
它们皮肤上略显干燥的霉点
需要在时间更改之前
迅速退化到一只蛋里--
达芬奇画过的不同形式的歌唱
每一支作为区别它人的证人
每一个证人都出示过伪证
表达过矫情,而不自知
但你一定会区分它在
临别前的欢叫
象气球突然松泄
持续后退而漫无目的。
小康营,它躺倒在干涸的河床上
流水下切有如岁月
已不能认出它当年的苦楚
而如今,它有松驰的发辫、衰老的马以及
空空的葫芦
更多的乌云被吞下
六月,泛着土腥子味,她抱紧我的腰身
干红椒的情欲滚滚而下
沿土坡向上的是她铁硬的腿
或有一刻突然的松软
陷在露天的谷场、灰草垛中
黑暗的闷火催醒八月的雷
骤然回望时
四围里是沟沟坎坎
脑瓜子上泥沙俱下。
在葵花的须发上歌唱
事物的出现附有神奇观念
在我们忙于检讨之时
公社的瓜地蒸发着彩虹
这引力在天穹弯曲
观念一度滑落
哲学未尝延伸
三女儿家的公鸡在院中啼鸣
幼犬吠月
看电影回来的路上
多少人中了迷墙的鬼计
嘿,那是谁的白亮身子
和谁的利器,喷射着磷光
难道你会驻足于一个窥探者的地位
告密者的迷狂?
深沟子大队的经济史、革命史
野史笑林
猪圈理想和牛沟子哲学
无非是对待秘密的态度
39℃
自己的高烧自己不清楚
自己的袜子自己补
自己吃饭自己挣去!
90年代了
姑姑在一根细瘦的灯芯上弯曲
炼油厂的花园冲南
先生说犯了风水大忌。
她借了3000元,入不敷出
卖了手饰、地契,迁入高楼
沉默好似噩梦的探针。最后她
锯掉暖气片
这一剂迷雾未偿抵消儿子的来信:
"什么都缺,什么都没有
唯有欲望是口缸
从你目光的缝隙中溜走
越过炼油厂成排的钢铁
我在黑暗的废旧小屋找到一个姑娘
紧紧搂着
趁"老人家"还没发现的档儿
我要把自己输个精光,一跃而上
而尖叫声已响
妈妈,妈妈,警察来了
挺着更硬的枪
我该朝哪个方向跑?
跑到山里吗?山上没树,挡不住
我头上的亮光
跑到河里吗?连水都缺,没不过
散发热气的腰
他们在墙上看到我的影子了
按住它,我就乖乖回来了
我就乖乖回来了
妈妈,过去的日子阳光太多
我是你压抑手心的黑梦
你不愿承认又溺爱的自己。"
哎,小康营
哎,石头、罐子
我要把你们一路踢回家去!
象爱一个姑娘一样
踢回家去!
晦暗的青春长不过双手
倒淌的河水追不上爱情
我撒了一地的风风叶叶
拢着小火来吃喝玩乐
时光不够黑暗,来不及烧掉履历
表格里的秤砣压在她的脸上
她感到--时光老长
儿子长不过夏天
经济追不上梦想
冰柜里的小老鼠呵,快跑吧!
再晚会有白被单裹住轻骑兵
下游的汤姆象一双拳头中的一个
已经没有了力气、没有了灰烬
再大的风也忽然消失
"周围充满了人肉的味儿"
2.环线铁路与漂移的加入者
三女儿的监控室陷在深深的地下
灯光被黑暗裹着
每一天,地铁工人的影子投在
上升的台阶上
他们的身影被折弯
透过玻璃与镜子
阳光打在了地层之上
阳光打不穿书桌、墨水
她说:"阳光打不穿少白头。"
三点钟交班
来客盯着监控盘上的指示灯
此刻明灭的圆环被一条直线截断
象一条蛇咬着自己的尾部
桌上的花朵骤然被闪光晃中
尤如漆墨般的芬芳化作火焰
此刻从通道另一头
递过来的灯光
踩不住的灯光
永在体外的灯光
把虚弱的四肢托起
而镜中映出枞树的花:
--我虚弱阴凉的内心黑煤烧灼的炉膛里水的沸点鱼的喊叫滑落的秒针催促攫取物的私欲我交代我从邮电局偷出转换日期的橡皮戳损害了一个办公人的名誉妈妈以诚信开导我我就交出玩具交代对它一时的喜爱我
很早就交代了交代了未得的早恋手淫死在冒烟的大海上的鸟毛飘飘不知哪去了
社会主义房子的钢窗映亮未来水面的反光反光也是镜子的本质玻璃的本质碎裂的本质划破劳动者双手的本质因而也是超越的本质腐朽的本质
交代日期日期日期怎样转换成性欲死亡七只小动物陪伴幼年的恶梦而我却折磨着化成泥土小麻雀永远不吃不喝在一个灰雨的下午就度完一生
小金鱼那噘着嘴的指路人垂下无用的菜叶尾巴无形无色的小麦花和春天迷性的药招魂灯一样突然照亮地下大厅地下王国混乱的通道在一条环线上映出天空的景象
这么多乘客彼此错过相向而行其实向上的路和向下的路是一样的又小又重的向心力烘烤着长长的头发头发上的露头发上的霜鸡叫时突然就不亮了又一次又一次回到生活中儿来了
索性作了和尚索性作一回恶吧我要和公山羊保持联络在淫邪中我一次次地寻找平衡平衡不就是两棵枯草两只水桶两粒种子影影相随这摇摆是地狱寻找的人总是傻蛋管不住双腿和双手去最高的土地上找一个可供你回念的幻像单一的街区在哪儿呀在哪儿呀我也如实交代了
喀耳刻把伙伴都变成猪了!
她的亲情不足以挽留时光要求改变的力量
她说:爱情,我的荫凉!
这阴凉揭示了黑暗永远的梦魇
二伯停在他黑暗的内心里
船只停在大海上
好象镜子中的阳光两倍地炽烈了
还有歌声、仇恨、悒郁
夏天的风 一直吹到两脚都变白
好象思乡的人两倍地伸长了
而四月五,任意一个死者挡街
父亲炒菜、挟一卷纸钱出门
--共产党员的女儿在身后说:
"思念只存在于一个人的内心"
无神论的小节目穿插进来:山火与轮奸
性欲是次要的,荣誉归于北约
或是《旧约》的"以眼还眼"
她的长发被拽成两面旗帜了--
"我的身体有两个胃
消化水和毒药--
"我的身体是印章
孕中有他人的油污--
"它也是黄金的标杆
名誉的空房子--
旗帜插进……插进来……
一弯月亮升起在五点钟
游乐场的机器旋转起来
她的手心在冒汗
锈花的栏杆围拢着新的电机
七年前的木马在屁股下猛烈地晃动
怎么也停不下来
而我们再次撞入一个运动的肉体中
马的四蹄缩成铁轮
马肉如美元一样膨胀了
寻找平衡的摇摆转为兜圈子
盛大的风吹起
衣袖在风中勃起、抖动
害羞,低头,唾泣
一连串失败的举止
虚弱扩散了
春天转为阴凉的辨词
生活把季节任意地改动:
呼叫着雨、黑暗、憋在--
--嗓子眼里的--
--匿名书!
--谁的匿名书:童年!童年!
萨缪尔森说,导致摇摆的内因
是木马自身的构造
儿童只是一剂--
催肥的药
因此谈谈数学与木工
"--别奢谈神性!
神的阳锋
老早已被糟践!"
在圆弧的顶端
享乐主义者努力放弃着
红老虎、角子机
出了地铁,沿街角拐一个弯
再拐一个
怎么全都是直的
全看你转向快不快
而在圆环的高天之下
是返乡姑娘被拖斗车
一路扯紧的头巾
事事冷漠的双眼
仰视着:
喀耳刻的解释是这样的:
家是没有尽头的直线
别指望回去,别指望
--把手伸进别人的裙子
色情的曲线、过多的梦话
一波波水的涟猗
而性爱是大圆、万物是大圆
是奶子、阴影和瓦斯
所有运动都是垂直的
垂直势必等分圆
世界是圆
婚媾美妙的直角滑动
永不长久
泪水突然涌动
幻灭!幻灭着……
随着黑暗递过来的灯光
递到什么样的手心?
--捏汗的手心!
--死人的手心!
而我们再次撞入一个运动的肉体中
马的四蹄缩成铁轮
马肉如美元一样膨胀了
寻找平衡的摇摆转为兜圈子
3.小话剧
瞎信使: 再写一会儿,到深夜
因我从明目中取得的火
四周沉入昏黑。
心里荡漾墨水的波涛
好象树叶掠过夜鸟的血脉
刹那成为视线中的盲点
这一封信成为所有的沉默。
车站长: 这难道不又是一种倒退?
瞎信使: 但那灰中的肥美
狂热以至昏睡不醒
气息迸发以至病体猩红
呈现原油焚烧的幻影
白铁皮箱、油桶、淅沥的弯管
性事般的追加着耕作
种树得树
种森林如春梦
一场场雨重
一重重叠加着施予--
车站长: 你--路上的人
贫穷、漫无目的之人
急着消耗、打发的是什么?
瞎信使: 沙子般粗糙的肺叶
两片被风掀动的书皮。
车站长: 因而我保护女人--作妻子、作母亲
但她们终将与死为媒
孤独的性爱多么不幸!
瞎信使: 最初她们是一张红桃
而后是梅花
只有木桌记得片刻的誓言
一笔赌注介于西天和地府之间
车站长: 而他们将钝于飞翔
翅翼被风削圆
喊叫化作水里的汽泡
而俯冲的热血凝为手刹
瞎信使: 新的情人打听前世
沉底的巨石突然重新移动
象星辰越过死亡来到
在他们之前已有那么多停止的惊叹!
安静的床榻和挥下的马刀
按待了同一张脸、兽类的特性
愚蠢或狐疑。
车站长: 思考被蒸馏
矿物从荒郊运入小学操场
美丽盐柱带卷的云
将去填满舔食的牲畜肚肠
而太阳来过了、冰块来不及化去
选择变得急迫:
这儿是哑巴
这儿是丑八怪
瞎信使: 再写一会儿
我就沉入沉沉的永夜
而这一会儿的阅读、抒写
不能提供一刻的证明
二十四节,一口气提着
车站长: 忘掉你的使命吧--
自负的人!
瞎信使: 当天空突然后退
空出大片静止的海浪
在阴暗着前进的地线
一把扯紧的头发
正透过窗格
明亮的一半--也在后退
发灰的一半--不向前
车站长: 欢乐提前支付给出卖自己的人。
瞎信使: 秘密的圆环
是兑水的空地上
拱起的新月形的释义的沙丘。
需要区分杯子与海的界面
那葡萄的狂欢
闪着星光的黑额
缩减为肉弹一样的投影--
我只拥有脚底下的荫凉
一头牲畜四足向腹部的荫凉
对漫无方向的人
岂不已是太多?
而伟大的心像
伟大的梯子,具备几何学的精确
在槐花树下,他追逐肉体
饱受戒律的羞耻心
尤如蜡巢裹紧的蜜
透明翅膀的闷热煽动
自燃的花草、含臭的香气--小心那
柔软肚腹里挺着的钢针!
车站长: 一切贫乏都不乏欢乐
电子麻将的晶片
终将短路的混乱
于是茫茫然再度起来,更甚于前。
瞎信使: 飞花!飞花!
春风迷乱着支付给
光着头、泥手泥脚的畜类
在劳作中兜圈子的蚂蚁
它们中有那沦为打字员的国王
他的旨意穿过坚固的楼群
水泥梯阶拐向岩石的内部
昏暗、湿滞的浴室
疲劳萦绕的四肢
车站长: 而些少头颅的思考
让信使们暴躁成性
大声着说出所传之口实
围观的听众突然要喊出嫉恨
--未偿的心愿!
感谢高晓涛供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