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百年华人诗歌选集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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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德安诗选
吕德安(1960- )。出版的诗集有《南方以北》(1988)。
曼哈顿 蟋蟀之王 泥瓦匠印象 父亲和我 狐狸中的狐狸 沉默 群山之中 死亡组诗
曼哈顿
如果在夜晚的曼哈顿
和罗斯福岛之间
一只巨大的海鸟
正在缓缓地滑翔,无声
无息;如果这是一个
又刮风又降雪的夜晚,
我不知道这只迷惘的海鸟
是不是一时冲动
这是两个透亮的城市
中间是不断缩小的海
在夜晚,如果鸟儿
仅仅是想适应一下如何
在一道道光的缝隙里生存
抑或借助光和雪
去追随黑暗中的鱼群
那么,但愿它如愿以偿
如果我还惊奇地发现,这只鸟
翅膀底下的腋窝是白色的
我就找到了我的孤独
在曼哈顿和罗斯福之间
蟋蟀之王
在繁星寂寞的夏夜
如果有人用耳朵听出蟋蟀
那就是我睡眠中的名字
如果有人奔跑过一条大河
要去收回逝去的年月
那就是披绿的蟋蟀之王
黄昏跃入了我的眼睛
也就是声音用回到蟋蟀心头
入睡的欢乐使人缅怀春天
被寂静衬托仿佛拥有
无数顶星星替换的冠冕
因为我就是披绿的蟋蟀之王
经过深沉的思虑,如今
天上的群星为我释放光芒
剔透净亮永无止境
就像只有心灵所能接触的河流
在神圣的远古之乡流淌
因为我就是披绿的蟋蟀之王
曾经废黜的王国
尝到了自由的清新气息
那最初瞬间的惊愕有如情人
有如盲目的放纵毛孔的全部内容
而每个细微的体验已接近完美境界
因为我就是披绿的蟋蟀之王
谁能阻止我的声音在影子里生存
谁能插手我的思想的灰烬,并且
看见我的双手仅仅占有着一片空虚
为我实际上并不存在而感到失望
而那片永恒的树荫仅仅意味着失败或消失
因为我是那个披绿的蟋蟀之王
泥瓦匠印象
但是他们全是本地人
使泥瓦匠中的那种泥瓦匠
同样的动作,同样的谨慎
当他们踩过屋顶,瓦片
发出了同样的碎裂声
再小心也会让人听见
等翻开瓦顶,下面的尘埃就升起来
像复活的虫——
都为同一件事,翻身一遍
他们来去匆匆
互相替代着面孔
太阳落山他们也消失,有如洞穴
第二天出现时又像是火焰的洞穴
但这次却是你们的原型
一个个爬过屋顶
无论从时间还是动作上看
都像是已经过去了
却又仍然停留那里
已经整整一个时代
父亲和我
父亲和我
我们并肩走着
秋雨稍歇
和前一阵雨
像隔了多年时光
我们走在雨和雨的间歇里
肩头清晰地靠在一起
却没有一句要说的话
我们刚从屋子里出来
所以没有一句要说的话
这是长久生活在一起
造成的
滴水的声音像折下的一支细枝条
像过冬的梅花
父亲的头发已经全白
但这近乎于一种灵魂
会使人不禁肃然起敬
依然是熟悉的街道
熟悉的人要举手致意
父亲和我都怀着难言的恩情
安详地走着
狐狸中的狐狸
你可能要到我这里来
你并不知道我是否在此
你按照惯例,准备等待
你的行动内部仿佛
早有一条常规的走廊
我也习惯了在你身边的另一条路
隐藏,在寂静的花朵后面
如今,我多么容易感到自己
已不再是你的,而仅仅是你的
狐狸中一只逃离的狐狸
当我的周围只能用假设来证实
我的眼睛确实看见了你
已掠过那扇门
我又是多么容易为自己
又要现出身来感到欢乐
沉默
沉默。有时候我找到他背后
在深处,拾起他的石头
沉默,有时候我是发生在其中的
一件事,继续拾取他的石头
基于我对时光的认识
我深信黑暗只是一片喧哗
找不到嘴唇的语言
像爱,像雪——
沉默是否就是这样一种黑暗
在他的阴影下,我尝试着说话
或者,我终于能拾起那块石头
远远地扔出他的肩头
群山之中
半明半暗的山谷
月亮高挂,星星低垂,
一条溪水旁边,
悠悠几户人家。
“我熟悉黑暗!”
不过是说我刚刚
熟悉一小段山路
和那几块溪间卵石。
我到溪边拾干柴,
供冬天的壁炉烧烤,
让你在屋里等着,
似乎已睡意笼罩;
窗口隐隐放光。就在
那棵树和藤条后面,
如今,我独自一个人
继续拾着干柴,冷风
袭来,一束车灯照亮,
仍旧与那天一样;
我不由得说出:
“我熟悉黑暗”……
想来还是对你说的,
意思仍然是那样:
一小段山路是我
刚刚熟悉的,那一天
我没跟你说:远处
山峦上盘绕的货车扫来
车灯,照亮了半截房子
都朝圣似的向城里爬去
死亡组诗
白天将更加短促
1
穿过寂寞有穿过寂寞自己的形状
深秋的气息发自无言坼裂的泥巴
傍晚时分静谧有如滞水,超验般
做封闭的暗示或吮吸的欢乐
黑暗不分彼此却又充塞万众可能
我听见园子里长出一个梯子
比树还要高,比一生还要久远
因此我可能已有所选择或无所适从
由于时间,我将比自己走得更远
像泥土的瓷,光洁犹如紫晶的肉体
而灵感的手指尽头是月亮
带着十一月的寂静和温和
我看见我的庄稼一望无际,至少
我还可以暂时住下不离开
看着夜,这个即将收割的庄稼
看着它那边的黎明千万只耳朵聚集成教堂
2
多么奇险的黑暗呵,每一次经过死亡
都回抖动缀满星辰的羽毛
好像正处在难言的满足状态
借助回忆消化眼前的欢迎
多么奇险的黑暗呵,它下面的影子
充满了形形色色的征服的欲望
并且基于对现在和永恒的理解
把整个森林归类于一棵树的睡眠
而当你终于成了分离物,生和死
同样成了看不见的诱惑——你那边的黎明
给我们的影子(又仿佛赐予我光明)
造成了一座行动中错误的花园
告诉我,现在是什么东西将你占为己有
由于时间,我将比自己走得更远
而那个神情虚无近乎傲慢的死
把羽毛抖动,把衣褶拉平
3
不可预言的事物
就像梦不能预见醒来
如果你望见了世界,那也是梦
另有一扇窗口,仅供你回忆
因此,你还会觉得那里站着的并不是你
而是树在睡眠中的一部分
你还会因为你站在那里看得太远
以致回到现实时变得缓慢而迟钝
因此你还将委弃那在梦中
阴影的定形的脚丫,无论它
是非常糟糕地陷落
还是在永久愉快地践踏
你或许还会担忧下一次睡眠
你累了,别无选择地被留在
那里的早餐桌上,并终于恼怒于
新的一天,由于不可预见的事物
4
因此,死亡不是用时间而是用死亡
证实着自己——你看到和听到的
仅仅是死亡,不是开始和结束
不是穿过事物一个人放下了包袱
一个已故的人同时对所有的耳朵
传递的死亡——死亡甚至不是用消息
而是用死亡到达你的餐桌到达
月光下你奋力下注的骰子上
你感到石头一样的沉重
你就是石头了——这就是死
不是用时间而是用死亡本身
来证实一个人消失的魅力
你会站起来介绍自己却突然
不知道自己是谁那样——这就是死亡
还在你怎么也不相信会这样的时候
你已成了自己惊愕之外的人
5
现实的哭泣,植物一样持久的哭泣
有时你察觉到它悲伤的根茎
除了一片湿润
却不知它抵达到什么地方
现实,留下了一个虚无哀伤的女人
她什么也干不了
除非作为一种痛苦的媒介
她语言磨砺成声音的碎片
你随便打开一个事物
会发现哭泣的植物的原状
你会在一本书中发现
它正在追赶一只消逝的动物
你再摸摸桌子,在上面
盘子的哭泣——在哭被端在手上的脸
在还原成泥土的碎片
和无法重复的回忆
你会坐在旧观念的矮凳上
感到坐的人转眼刚离去
却不知已去到多远
有生第一次再没有的死亡
你会感到茫然,皱纹变成了木纹
手指变成了树枝
要求着彼岸的回声
因为那边是一片白雾笼罩的森林
6
你到达一个地方,另一个地方
这边说:“再见”,那边说“早安”
你已一脚跌入老年,一边却扶着童年
这样,仿佛你的靴子足有百哩长
你从草地尽头轻松散步
又以一棵树的年龄回首顾盼
你微笑的一面是花朵
另一面却是凋零的花朵
你是阳光照射下白色的小屋
在关者门的小镇追逐失去的意志
深夜无人的时候,你利用寂寞
不知觉地在我身后放下一面镜子
每逢生人你还会脸红,你到底
还是改不了不修边幅的习惯
你还常常回到老街口捡回往日
被愤怒的母亲扔出窗口的那个穷烟斗
然后你回来教儿子如何开始画画
把他领过一道漫长的经验的长廊
可是这一次你不到半途两手一藏
便消失在无穷尽的空气的抛弃物中
7
白色的房间。父亲,请告诉我
开始睡眠时会听到什么声音
我久久守住你的躯体,驱赶着黑暗
听听你的区域一片沉寂
请告诉我,父亲,这下半辈子
我的舌头要赶多远路才能相约
或许今后的阵风会叫我们忘却
而你在那边的落叶中感到了孤零
告诉我,你那蔓延的白发的故乡
那里的掘墓人掘墓正欢畅
而死亡却怎样遏止住一朵流云
让他消失在山峦的背上
我觉得离你的心脏那么近,那么突然
以致你停止了你树叶的喧哗
你是否也看到我匆匆赶来时
只是放下年龄,一个现实之外的儿子
啊,父亲,请捎回一点声音,告诉我
开始睡眠到底会听到什么
还有你的影子,你那被拒绝在老年
再也无法逾越的回声的影子
8
但是父亲,此刻本是你午睡的时辰
把门关紧——这曾经多么重要
保持冷静——如今它的重要性在哭泣
有如委屈于失落的影子的蝴蝶
谁在这时寻找你,哪个
不可避免的时辰在寻找你
在你留下的那个空位置,那扇午后
的门多像你最后被省略的咳嗽
你准是又有了一个拥挤的去处
它成为你接近晚年的最后的乐事
那里漫步着多少逝去的熟人
手上都持有一个相似的鸟笼
然而,什么人被挡在鼾声前头
大路的卡车震落了窗上玻璃
父亲,这是什么样的生活啊,我听见死亡
还在都市的噪音中到处模仿你的睡眠
9
有生第一次再没有了死亡,那里
并不存在爱情,只有绝对的天空
再没有咳嗽或停止拍打
凝滞在空气中的手
还要你愈加纯粹,纯粹得近乎简单
并能从中走出一个孩子
我就注意到他只对你的花朵微笑
感到再也不存在任何记忆了
有生第一次再没有了死亡,在回顾之间
又有谁在重新考虑问题,并整个地改变
思想的方法——那是什么样的森林
正在朝逃遁的方向接近虚幻的麋鹿
根是地底下要求深入的动物
人是移动的植物,但是你是否会上升
你用尽一生的呼吸垒砌起来的身体
它内部的石头天空散发的焦虑到哪里去
你是否表面平静,暗地里却转过背
当你终于带着含混的笑声顿然离去
我怎能不困扰你留下的那个孩子
10
留在手指上的冰冷,使我重新试探你的皮肤
就像实质性的瓷及其日常用途
当阳光再次以挪动的方式
将你行将告别的一切变成水
你的睡眠那么轻,仿佛随时都在消失
那里停泊的船只已不再运载
那里仿佛有更多的求渡的人他们
被弃在岸上的鞋曾经疯狂地叫喊
你已不需要健康,摆脱了这个肮脏的词
摆脱了身后口罩封住的世界
摆脱了月光,这座古老的疯人病院
它那爬藤的空地曾经亮着神秘的窗口
既然你是这样执著于你内部的黑暗
构成几乎不可能的现实,我也不悲伤
只是至少让我暂时倾听你,我离你那么近
并抚摸你的冰冷,那瓷的实质
11
事情都变得如此肯定——你
不会再回来了。房子空空
疑惑是肯定的——你在动
一个尚未死透的树枝
你肯定还有一部分在接受,在
对准一本书慢慢读,咬住其中一个字
咬住它的意义不放,让它持续
直至终止于最后一口痰
就在你的瞳孔和眼睑之间
有夜的习惯性动作在下滑、放大
已经挡住前方的刺激物
并且退避于某种莫名的求见——
这样,不如说你的心是明白的
无辜的表情只带少许羞怯
无辜的脸终于经受住死亡
这有生第一次再没有死亡
12
梦是属于泥土的,一旦你的消失
有了死亡的印记,梦就不再是言词
而是松土的一部分,而整个现实的话题
都将是它埋在深处的松散的舌头所能触及
梦是属于泥土的,虽然还是那么短暂
像人生的拐杖,你只能偶尔借助它
避开地面上的喧哗
梦是那个短暂的神色匆忙的篱笆
地面上的一个终极,一个方向
都是它的开始和它的开始所指
因此,无论你去到多远
都可以找回来,因为梦是属于泥土的
时曾经相会的地点,它还可能是惊起在地面的
一棵树一片象征性的草堆
而作为人的一种标记
在梦里,当我们相遇,仅是一次难以捕捉的对话
我们非常脆弱,像树皮,我们
无法选择一种坚实的持久的直叙方式
我们将继续脱落,而从长远的眼光来看
现在几乎就是一种逃避,梦是属于泥土的。
1987年12月
绿原诗选
绿原(1922- ),原名刘仁甫,出版的诗集有《又是一个起点》(1948)、《集合》(1951)、《人之诗》(1983)、《我们走向海》(1990)、《绿原自选诗》(1998)。
小时候 重读《圣经》 母亲为儿子请罪
小时候
小时候
我不认识字,
妈妈就是图书馆。
我读着妈妈——
有一天,
这世界太平了:
人会飞……
小麦从雪地里出来……
钱都没有用……
金子用来做房屋的砖,
钞票用来糊纸鹞,
银币用来飘水纹……
我要做一个流浪的少年,
带着一只镀金的苹果,
一只银发的蜡烛
和一只从埃及国飞来的红鹤,
旅行童话王国,
去向糖果城的公主求婚……
但是,妈妈说:
“你现在必须工作。”
重读《圣经》
——“牛棚”诗抄第n篇
儿时我认识一位基督徒,
他送给我一本小小的“福音”,
劝我用刚认识的生字读它:
读着读着,可以望见天堂的门。
青年时期又认识一位诗人,
他案头摆着一本厚厚的《圣经》,
说是里面没有一点科学道理,
但不乏文学艺术最好的味精。
我一生不相信任何宗教,
也不擅长有滋味的诗人。
惭愧从没认真读过一遍,
尽管赶时髦,手头也有它一本。
不幸“贯索犯文昌”:又一次沉沦,
沉沦,沉沦到了人生的底层。
所有书稿一古脑儿被查抄,
单漏下那本异端的《圣经》。
常常是夜深人静,倍感凄清,
辗转反侧,好梦难成,
于是披衣下床,摊开禁书,
点起了公园初年的一盏油灯。
不是对譬喻和词藻有所偏好,
也不是要把命运的奥秘探寻,
纯粹是为了派遣愁绪:一下子
忘乎所以,仿佛变成了但丁。
里面见不到什么灵光和奇迹,
只见蠕动着一个个的活人。
论世道,和我们的今天几乎相仿,
论人品(唉)未必不及今天的我们。
我敬重为人民立法的摩西,
我更钦佩推倒神殿的沙逊:
一个引领受难的同胞出了埃及,
一个赤手空拳,与敌人同归于尽。
但不懂为什么丹尼尔竟能
单凭信仰在狮穴中走出走进;
还有那彩衣斑斓的约瑟夫
被兄弟出卖后又交上了好运。
大卫血战到底,仍然充满人性:
《诗篇》的作者不愧是人中之鹰;
所罗门毕竟比常人聪明,
可惜到头来难免老年痴呆症。
但我更爱赤脚的拿撒勒人:
他忧郁,他悲伤,他有颗赤子之心:
他抚慰,他援助一切流泪者,
他宽恕、他拯救一切痛苦的灵魂。
他明明是个可爱的傻角,
幻想移民天国,好让人人平等。
他却从来只以“人之子”自居,
是后人把他捧上了半边天。
可谁记得那个千古的哑谜,
他临刑前一句低沉的呻吟:
“我的主啊,你为什么抛弃了我?
为什么对我的祈祷充耳不闻?”
我还像马丽娅·玛格达莲致敬:
她误落风尘,心比钻石更坚贞,
她用眼泪为耶稣洗过脚,
她恨不能代替恩人去受刑。
我当然佩服罗马总督彼拉多:
尽管他嘲笑“真理几文钱一斤?”
尽管他不得已才处决了耶稣,
她却敢于宣布“他是无罪的人!”
我甚至同情那倒霉的犹大:
须知他向长老退还了三十两血银,
最后还勇于悄悄自缢以谢天下,
只因他愧对十字架的巨大阴影……
读着读着,我再也读不下去,
再读便会进一步堕入迷津……
且看淡月疏星,且听鸡鸣荒村,
我不禁浮想联翩,惘然期待着黎明……
今天,耶稣不只钉一回十字架,
今天,彼拉多决不会为耶稣讲情,
今天,马丽娅·马格达莲注定永远蒙羞,
今天,犹大决不会想到自尽。
这时“牛棚”万籁俱寂,
四周起伏着难友们的鼾声。
桌上是写不完的检查和交待,
明天是搞不完的批判和斗争……
“到了这里一切希望都要放弃。”
无论如何,人贵有一点精神。
我始终信奉无神论:
对我开恩的上帝——只能是人民。
1970
母亲为儿子请罪
——为安慰孩子们而作
对不起,他错了,他不该
为了打破人为的界限
在冰冻的窗玻璃上
画出了一株沉吟的水仙
对不起,他错了,他不该
为了添一点天然的色调
在万籁俱寂时分
吹出了两声嫩绿色的口哨
对不起,他错了,他不该
为了改造这心灵的寒带
在风雪交加的圣诞夜
划亮了一根照见天堂的火柴
对不起,他错了,他糊涂到
在污泥和阴霾里幻想云彩和星星
更不懂得你们正需要
一个无光、无声、无色的混沌
请饶恕我啊,是我有罪——
把他诞生到人间就不应该
我哪知道在这可悲的世界
他的罪证就是他的存在
1970
马逢华诗选
马逢华(1922- ),经济学家。
诀别 春 猫 哭泣 无题
诀别
——给死难者
我们每天穿行过同一座大门,
像出入于一个温暖的家庭;
这里多少副生疏的面孔,
分别时都显得那么可亲。
但今天我只能忍泪凝视
你们苍白如蜡的脸皮,
涂染着紫黑的血迹;
我无言,却感到美丽。
一如平日,度过了最后的夜晚,
你们还带着祝福的心看见
一个新的早晨,再也不信
死亡就要迫临,如一朵灰云。
你们是羊,不是豺狼,
在混乱的烟雾里你们献上
无辜的身体;却使突然的浪费
也滋生了丰富的意义。
我看到一个永恒的质问,
艰涩地出自你们青色的口唇;
也为我们留下了沉重的课题:
去叩问人类的明日。
呵朋友,请忘记抚育者底叹息。
和远方停着你底摇篮的土地;
虽然你们满怀的纯洁
与理想,为人亵渎而毁灭,
但谁也不能闭着眼,不看
从你们血泊中燃起的火焰;
我们将从此认识更多的事物,
胜过多少部无用的书。
你们底兄弟已许下沉重的心愿:
“我们也要一死。”既然
你们替众人死去,谁活着
就再也不该囿于自己底哀乐。
何况你们并没有死去,
你们必将复活,永生;
当自由幸福和正义
像春草般怒茁于大地,
举世都将浸浴于爱的光辉,
再没有仇恨,再没有眼泪,
那时到处将重见你们再生的
面容,一如今日:美丽,坚定。

你底仪仗队成了议论底中心:
来得太快,一点也没有声响,
把守住所有的寒冷底洞穴;
为了表示豪贵,每半天换一套衣裳。
那些年青的树林子,那些草地
都成了竞赛销路的报纸,
每天早晨,争着用最动人的花叶
刊载你底消息在第一行标题。
你底到临,每次都带来欢欣,
人们一如往年,耐心的揣测着你底颜色底名称
还想要捕捉住发自泥土和蓝天的声音,
就像是从火星刚来到的旅人。
然而一如那些无辜的真理,
你也被不同的人渲染出不同的意义:
有的迷惑,有的激动;有的人却变得
像个犬儒,把白眼投向你一切的意义。
你也要蜕变,像一个可悲的儿童
挣扎着,被社会揉造为成人;
终于也翕动焦渴的口唇,承认
必须要先毁弃自己,才能把自己完成。

(我们底大园子空有草色凄迷,你底莅临
象是碧波千顷中驶来一只小帆船,
完成画幅的美丽,也为我们载来了欢喜。)
有什么东西的飘坠像这样轻、软,
落地缓缓?你底步履是暮春的
花朵,你有大家闺秀的风范。
有时候却又像淘气的小姑娘,
你发愣,皱眉,为了一只蝴蝶底逃脱;
忽然又追绕着自己底尾巴捉迷藏。
阳光下你底身体像水的倾注,舒展
得那么没有保留。你困慵的姿态
也这般好看;还眯着眼,学老太婆参禅。
女性的一切美德你都拥有,
有时也像一个谜,在无邪的游戏里
毫无预告,突然抓破我底手。
有人说你是伪善,我想你是出于
疑心或顽皮,但若这样够多么好:
没有疑心,顽皮也顽皮得合理。
哭泣
每天深夜,窗外有一个
孩童在那里哭泣。呜呜地,
把些浓浓地悲哀的汁液
灌进每个人底梦里。
这个幼小者底哭声,使我
感到新鲜,感到稀奇。
这里的人们很少哭泣。也许是
因为痛苦太多,反而忘记。
也许是眼泪已经干涸,力竭声嘶。
他们的生活里没有欢笑,
也没有哭泣。正像平静的水面
把一涡激流隐蔽。可是我知道
这个世界有着太多的痛苦,
我们不容人心这样锈闭。但愿
这个哭泣,能像一把钥匙,
把人们的灵魂一一开启。
无题
从年龄的手里接到了试题
我们才发觉自己底渺小无依
像初上学的孩子,显得惶惑、笨拙。
过多的聪明和自信,总像
临时遗忘的答案,走出了
教室以后,才又霍然忆起。
然而没有回避。我们景仰
那些探测星球的科学家,
而把自己年青的生命倾注在
时间的河水里。流出去,流出去,
要为自己写下的谜语,去寻觅
那最最珍奇的谜底。
于是我们在长期的痛苦里扩展,
奉献我们底所有,体认,再扩展。渐渐
失去自己,而开始懂得更多。恰像
生命转入了风平浪静的溪岸,
从一片明净里,我们明白什么是
最真的真实,最美的美丽。
选自《西南联大现代诗钞》
芒克诗选
芒克(1950- ),原名姜世伟,出版的诗集有《阳光中的向日葵》(1988)、《芒克诗选》(1989)。
黄昏 雪地上的夜 如今的日子 阳光中的向日葵 一个死去的白天 灯 一夜之后 把眼睛闭上 死后也还会衰老 城市 这是在蓝色的雪地上 老房子 晚年
黄昏
这时已听不到
太阳有力的爪子
在地上行走
这时是昏暗的
这时正是黄昏
这时的黄昏就象是一张
已被剥下来的
已被风干的兽皮一样
但这时的人们
我在路上遇到他们
他们仍警觉地注视着
四周的一切动静
这使我也变得小心
在这黄昏之后
还会不会出现
比这更凶猛的野兽的眼睛
雪地上的夜
雪地上的夜
是一只长着黑白毛色的狗
月亮是它时而伸出的舌头
星星是它时而露出的牙齿
就是这只狗
这只被冬天放出来的狗
这只警惕地围着我们房屋转悠的狗
正用北风的
那常常使人从安睡中惊醒的声音
冲着我们嚎叫
这使我不得不推开门
愤怒地朝它走去
这使我不得不对着黑暗怒斥
你快点儿从这里滚开吧
可是黑夜并没有因此而离去
这只雪地上的狗
照样在外面转悠
当然,它的叫声也一直持续了很久
直到我由于疲惫不知不觉地睡去
并梦见眼前已是春暖花开的时候
如今的日子
如今的日子
更显得虚弱和怯懦
它就象一个
不久刚受过侮辱和折磨的人
你看它走在街上躲躲闪闪
它或许永远也不会忘掉
一个好端端的白天
是怎样在日落的时候
被一只伸过来的大手
凶狠地抓住头发拽走
如今的日子
更显得虚弱和怯懦
它同街上的
那剽悍而有灵活的寒冷
形成鲜明的对照
你看寒冷在人群中
是多么肆无忌惮
而你呢?即使你所碰到的风
并不是什么强有力的对手
看样子你也会被它一拳击倒
阳光中的向日葵
你看到了吗
你看到阳光中的那棵向日葵了吗
你看它,它没有低下头
而是把头转向身后
就好象是为了一口咬断
那套在它脖子上的
那牵在太阳手中的绳索
你看到它了吗
你看到那棵昂着头
怒视着太阳的向日葵了吗
它的头几乎已把太阳遮住
它的头即使是在没有太阳的时候
也依然在闪耀着光芒
你看到那棵向日葵了吗
你应该走近它
你走近它便会发现
它脚下的那片泥土
每抓起一把
都一定会攥出血来
一个死去的白天
我曾与你在一条路上走
我曾眼睁睁地看着你
最后死于这条路上
我仿佛和你一样感到
大地突然从脚下逃离而去
我觉得我就好象是你
一下掉进粘乎乎的深渊里
尽管我呼喊,我呼喊也没有用
尽管我因痛苦不堪而挣扎
我拼命地挣扎,但也无济于事
于是我便沉默了,被窒息
象你一样没留下一丝痕迹
只是在临死的一瞬间
心里还不由得对前景表示忧虑

灯突然亮了
只见灯光的利爪
踩着醉汉们冷冰冰的脸
灯,扑打着巨大的翅膀
这使我惊愕地看见
在它的巨大翅膀下面
那些象是死了的眼睛
正向外流着酒……
灯突然亮了
这灯光引起了一阵骚乱
就听醉汉们大声嚷嚷
它是从哪儿飞来的
我们为什么还不把它赶走
我们为什么要让它们来啄食我们
我们宁愿在黑暗中死……
灯突然亮了
只听灯下有人小声地问我
你说这灯是让它亮着呢
还是应该把它关掉
一夜之后
轻轻地打开门
你让那搂着你
睡了一宿的夜走出去
你看见它的背影很快消失
你开始听到
黎明的车轮
又在街上发出响声
你把窗户推开
你把关了一屋的梦
全都轰到空中
你把昨晚欢乐抖落的羽毛
打扫干净
随后,你对着镜子打量自己
你看见自己的两只眼睛
都独自浮动在自己的眼眶里
那样子简直就象
两条交配之后
便各自游走的鱼……
把眼睛闭上
把眼睛闭上
把自己埋葬
这样你就不会再看到
太阳那朵鲜红的花
是怎样被掐下来
被扔在地上
又是怎样被黑夜
恶狠狠地踩上一脚
把眼睛闭上
把自己埋葬
这样你就会与世隔绝
你就不会再感到悲伤
噢,我们这些人啊
我们无非是这般下场
你是从黑暗中来的
你还将在黑暗中化为乌有
死后也还会衰老
地里已长出死者的白发
这使我相信,人死后也还会衰老
人死后也还会有恶梦扑在身上
也还会惊醒,睁眼看到
又一个白天从蛋壳里出世
并且很快便开始忙于在地上啄食
也还会听见自己的脚步
听出自己的双腿在欢笑在忧愁
也还会回忆,尽管头脑里空洞洞的
尽管那些心里的人们已经腐烂
也还会歌颂他们,歌颂爱人
用双手稳稳地接住她的脸
然后又把她小心地放进草丛
看着她笨拙地拖出自己性感的躯体
也还会等待,等待阳光
最后象块破草席一样被风卷走
等待日落,它就如同害怕一只猛兽
会撕碎它的肉似的躲开你
而夜晚,它却温顺地让你拉进怀里
任随你玩弄,发泄,一声不吭
也还会由于劳累就地躺下,闭目
听着天上群兽在争斗时发出的吼叫
也还会担忧,或许一夜之间
天空的血将全部流到地上
也还会站起来,哀悼一副死去的面孔
可她的眼睛还在注视着你
也还会希望,愿自己永远地活着
愿自己别是一只被他人猎取的动物
被放进火里烤着,被吞食
也还会痛苦,也还会不堪忍受啊
地里已经长出死者的白发
这使我相信:人死后也会衰老
城市
1
醒来
是你孤零零的脑袋
夜深了,
风还在街上
象个迷路的孩子
东奔西撞。
2

被折磨得
软弱无力地躺着。
而流着唾液的大黑猫
饥饿地哭叫。
3
这城市痛苦得东倒西歪,
在黑暗中显得苍白。
4
沉睡的天,
你的头发被黑夜揉得凌乱。
我被你搅得
彻夜不眠。
5
当天空中
垂下了一缕阳光柔软的头发,
城市
浸透了东方的豪华。
6
人们在互相追逐,
给后代留下颜色。
孩子们从阳光里归来,
给母亲带会爱。
7
啊,城市
你这东方的孩子。
在母亲干瘪的胸脯上
你寻找着粮食。
8
这多病的孩子对着你出神,
太阳的七弦琴。
你映出得却是她瘦弱的身影。
9
城市啊,
面对着饥饿的孩子睁大的眼睛,
你却如此冰冷,
如此无情。
10
黑夜,
总不愿意把我放过。
它露着绿色的一只眼睛。
可是,
你什么也不对我说。
夜深了,这天空似乎倾斜,
我便安慰我,欢乐吧!
欢乐是人人都会有的!
1972年
这是在蓝色的雪地上
这是在蓝色的雪地上
这是在一片闪着光
犹如火焰般的雪地上
你终于触摸到了黎明
它那乱蓬蓬的头发
和它那冰冷的手
这是在蓝色的雪地上
这是在一片奔跑着
象狼群一样狂风地雪地上
你猛地发现
你所寻找的太阳
它那血肉模糊的头
已被拧断在风雪中
老房子
那屋顶
那破旧的帽子
它已戴了很多年
虽然那顶帽子
也曾被风的刷子刷过
但最终还是从污垢里钻出了草
它每日坐在街旁
它从不对谁说什么
它只是用它那让人揣摸不透的眼神
看着过往的行人
它面无光泽
它神情忧郁
那是因为它常常听到
它的那些儿女
总是对它不满地唠叨
晚年
墙壁已爬满皱纹
墙壁就如同一面镜子
一个老人从中看到一位老人
屋子里静悄悄的。没有钟
听不到嘀嗒声。屋子里
静悄悄的。但是那位老人
他却似乎一直在倾听什么
也许,人活到了这般年岁
就能够听到——时间
——他就像是个屠夫
在暗地里不停地磨刀子的声音
他似乎一直在倾听着什么
他在听着什么
他到底听到了什么
孟浪诗选
孟浪(1961- ),出版的诗集有《本世纪的一个生者》(1988)。
时间就只是解放我的那人 黑夜的遭遇 这一阵乌鸦刮过来 纽扣 怀抱中的祖国 从四月奔向五月 冬季随笔 教育诗篇 大地的概念 如此简单 衰老之歌 诗人嘴里的玫瑰 在了望塔的高处 向诗人致敬
时间就只是解放我的那人
时间就是解放我们的那人!
他向着我们奔来
分给我们一些金表
一些,腕上的禁锢
一些,怀中秘密的秩序
我们是否接受了时间?
我回答了:是的
但我不接受那只金表
掉在地上的金表,碎了
像一团小小的泥块
金表,滴滴答答地走着
全不是时间!
你们怀着被解放的兴奋
在金表上目送时间的离去
我是否接受了时间?
我回答了:是的
他一直奔进了我的心里
我和他一齐,向解放奔去
时间已把金表散尽!
你们指着我的背影:那人
挥金如土,那人
已把我们抛弃
我回答了:是的
时间就只是解放我的那人
黑夜的遭遇
我们也扑向黑夜
万家灯火被迷途青年一声轻轻的叹息吹灭。
这是一对恋爱中的青年
身上只带着一份这个国家的地图
双双摸索着路边的灯柱
有没有光?
我们甚至什么也看不见
一下子扑进了黑夜。
一对迷途青年
一对恋爱中的青年
离路灯远远的
离路远远的
可能在这个国家的地图前分手。
这一阵乌鸦刮过来
这一阵乌鸦刮过来
像纷飞的弹片。
我还是迎了上去
我的年轻的脸。
在这片土地上
我把剩下的最后一点勇敢用完。
我不带一丝畏惧的眼瞳里
只有小小的天空在盘旋。
这一阵乌鸦刮过来
像一片足够用力的种子
在我的身边的土地上撒遍。
我是伏在土地上死去的农民
小小的天空在我头顶盘旋
永不消散。
纽扣
错误地做了世界的一粒纽扣
世界光着身子找不到它的制服
我们找不到扣眼
留下的只是针脚
布满剪彩得漂漂亮亮的土地
整匹整匹的高档衣料正在行走
我们没有留下足迹
闪现灵魂火花的地方全部虚焊
光着身子肩披威武的甲胄
让缝衣针拔地而起
有机会我们趁机倒下一具
很具体的尸体
一粒纽扣落地无息
怀抱中的祖国
怀抱中的祖国
我的身子甚至随着她飞了出去
但祖国仍要在我的怀中
死去
或活着
让我感到她的体温和气息
感到希望
也远
但祖国仍要在我的怀中
像一个孩子
仍要经受许多苦难
许多幸福
我要去运
把雷声运过来
把雨点运过来
把祖国留在洁白的云端
但祖国仍要在我的怀中
一刻也不离去
像一个孩子
太需要关心
呵,怀抱中的祖国离我那么近
我的身子飘摇在暴风雨里
坚定在狂跳的心里
从四月奔向五月
1
拦住温柔的热血
拦住生命中受惊的烈马
还有不可遏止的疯狂草原
我捂住疼痛的心口
捂住看不见的巨大伤口
慨叹我退化了的奔走的能力
2
我最后的步子
也还瞒不过这痛楚中的土地
我最后的步子
失去了想象
就走在干巴巴的大路上
从我们手心里奔出了烈马
3
一棵纸烟神圣地燃着
也要到达终极
我寻找结束,漫长的结束
回也回不来的结束
生命中的烈马消失在我疲倦的走动之中。
冬季随笔
1
因我的呐喊而嘶哑的天空
雷声是无人能听到的
因天空的呐喊而嘶哑的我
呼吸是越来越轻了
谁来接着喊?
天空中只有鸟儿振翅划出的痕迹
只有鸟儿呜咽
被我背过脸去吞下
2
雪直接落在了尘土上
尘土直接落到了心上
我的心啊,直接落到了
你不相信会到的地方。
3
和平的、宁静的大雪
正在把枪械里的铁融化
一支军队整齐地进入墓地获得永生
和平的、宁静的大雪
使你一点儿也看不见天上
还有我,在呐喊
我的心逐个敲打着
无辜死者的墓碑
我的心啊,要让整座墓园或世界醒来
4
我的嗓子嘶哑了
天空在接着喊
雷声是天空的鼾声
让它也好好地睡吧
但雷声是天空的鼾声
但天空不知疲倦:
泼下来吧,整个冬天
那天上的呐喊化作鸦群的大雪!
教育诗篇
猛虎在经历它的诞生:
幼兽啊,你在我怀中的柔情
因短暂而变得珍贵。
猎手在经历他的诞生:
我来到世界睁开的第一眼
不是瞄准。
猛虎的第一声哭
比想象中的还真
猎手的第一声哭
我自己也曾经发出:
幼兽啊,让我和你一起成长
然后各自走向相反的方向
猛虎随那绝美的兽性永无踪迹
猎手,如果是我
就被野蛮的人性葬在不朽中。
大地的概念
虚无,像宝石一样镶嵌
在另一颗更贵重的宝石里
——人们的心啊
原本不该放置在这厚厚的黑丝绒之上
空军,一步步,在练习地上的行走
啊,我并未放弃对你们的要求
我并未让你们重新戴起头盔:下矿
黑暗的大地深处
人们的肺叶,如同一只只巨大的蝙蝠
在体内扇动着翅膀
虚无!我倒抽一口冷气
和空军一起朝蓝天胡乱放枪
但是,人们的心啊
原本不该放置在这厚厚的黑丝绒之上
如此简单
一个气泡巨大
从我这里望出去
仿佛已经触到太阳。
它没有破灭
对面的人群对我说
它像从未见过的飞艇。
空心,透明
全人类在里面居住
那是一个狂想在游弋。
一个气泡巨大
是我把它升起
而且永不破灭
直到你们什么也看不见。
衰老之歌
诗歌不会领我向二十岁而去
青春在我决心到达的地方焚烧肉体
我正在途中,渐渐变老
渐渐成为你们心中的远景。
我走得慢,更有人在前方焦急
有人用他们的大手折断道路
我决心到达的地方仍然遥远
诗歌就从来在那里等待火焰逼近。
我在你们和他们之间,不见绿意
我在你们和他们之外,决心到达
迷途的森林,燃烧的森林
三十岁,我正遇到一阵更猛烈的衰老。
但诗歌不会领我向二十岁而去
但青春在我决心到达的地方焚烧肉体。
诗人嘴里的玫瑰
我说不出大多的玫瑰
甚至一朵玫瑰
那花儿打击我
让我一步步接近钢铁
更因为在锻造中
我说不出痛苦
一点点儿痛苦
把我整个儿埋没
海水的压力,盐的压力
我找不到自己的嘴唇、舌头
我听凭自己说着
大多的玫瑰开不出一朵玫瑰
钢铁厂被我轻轻打开
我也坐在钢水前流泪
我也坐在大海面前
说不出海面上漂着的钢铁
钢铁内部汹涌的玫瑰
我报出了她的名字
在了望塔的高处
人类的旗帜来自布匹
尽可能地飘展,尽可能地收起!
整个机场开始慢慢滑行
它,也有起飞的时刻,不可遏止!
止不住的我
在了望塔的高处,把额前的头发抬上去
梳理纷乱的航线,在了望塔的高处
观察人类纷乱的足迹:
空中的一步步
找不到下落!
整个机场,在空中,倾泻着
旗帜和布匹,倾泻着
人类的裹足不前!
在了望塔的高处,仍有我
像方尖碑的那里,仍有我
活看,尽可能地飘展
尽可能地收起
日志;羞辱;病历;荣誉!
向诗人致敬
蓝墨水,也让我蓝
让我蓝过大海
让所有的人都来到大海边
寻找生命的源泉
或者就是生命的航船。
黑墨水,也让我黑
让我黑过长夜
让所有的人部堵在长夜的尽头
等着读到我写下的诗篇
那无尽的生命航迹。
红墨水,也让我红
让我红过鲜血
在大海中的,在长夜里的
在所有的人面前流淌的一一
让所有的人摘下他的笔帽吧!
莫非诗选
莫非(1960- ),出版的诗集有《词与物》(1997)。
郊外正午的广阔田野 仅仅是表面上的灰尘 躲在声音里的世界 鸟儿惊动的这个黄昏 是抖动的蚂蚱和金子 冬天收不住的那些话语 是一个双重身份的人 园子里的落叶 他从远眺中感悟自己的命运 怕冷的人回过头来 抱着一本书的园丁 是你根本听不到的消息 树木的骨架感到了
郊外正午的广阔田野
郊外正午的广阔田野
让一条道路理没其中
一茬又一茬的庄稼
从我们的心头割舍不下
为果实而开放的花朵
如今已经悄然死去
在欲望中奔走的人们
每隔一棵树就要等一等
一切从一切之后降临
生活和它必需的养料
把我们的劳作化为灰烬
让我们的爱情沦为悲伤
在梦里出世的孩子
被一串钟声抛进了天堂
疲惫不堪的耕耘者
倒向众神无助的睡眠
仅仅是表面上的灰尘
寂静仅仅是表面上的灰尘
悬铃木在惧怕中摇晃
所有抱到一起的叶子
让人领受无知的衰老
值得赞美的事物
更值得为它哭泣
没有准备的一切没有牵挂
他腾不出自己的房间
藏匿被死亡征用的书目
最后一批果实在忍耐
秋天的碰撞,里外的剥削
他只能应对种种的猜想
来自时间的驳斥声
让我们的头脑四壁空空
在语言的泥淖中呼喊
从此注定他嘶哑的一生
躲在声音里的世界
躲在声音里的世界
你就别想还能叫住它
谁知道是哪一夜
一场大雪涌到山下
这房子紧擦着路边
没有平常的窗户
即使有谁在他背上磨刀
也根本伤不着他
被大风刮亮的叶子
都钉在冒尖的树上
读到深夜的一本书
让你心潮翻滚无所事事
十二月的学校多么寂静
十二月的植物多么露骨
被影子一再追问
你却显出感恩不尽的神情
鸟儿惊动的这个黄昏
鸟儿惊动的这个黄昏
点亮四周模糊的柏树
预感临头的园丁
巩固快要滚落的石块
蜡烛的气味在早晨升起
舞蹈的尘埃迷住了他
回想所有恐怖的岁月
已经化为岁月的恐怖
窥探者盲目的奔走
把我们的精力消耗殆尽
头脑空空的夜晚
让房屋的建设者自言自语
仿佛这一生只剩下
一条无法看齐的直线
是臆想中不在的青春
为你勾画更虚幻的图景
是抖动的蚂蚱和金子
是抖动的蚂炼和金子
掠过玉米田的上空
石头的大道清澈到底
围绕往事的树木
落下一层一层的叶子
又被大风吹起
园丁的剪刀
挂在摇晃的墙上
谁还记得冬天的争吵
一棵大树昏了头
尘土穿过散漫的光线
沉向不被注意的水洼
冬天收不住的那些话语
冬天收不住的那些话语
是灌木上最后一批叶子
黄昏不能驱赶的寂静
将更孤僻的人带向郊外
刚刚拆下的发条
从黑暗的中心扩张开来
我们全身的疼痛
出自亮色中呆滞的马匹
在恐惧的屋顶上
像梯子被掀开一样空虚
这个下不了雪的冬天
被剪掉的枝条在地上翻滚
死亡凑近了他的呼吸
紧闭的嘴唇一阵颤动
没有谁从窗外看见
鸟儿就落在走廊的尽头
是一个双重身份的人
是一个双重身份的人
潜心于无法揣测的国度
你只能谦虚谨慎
命令往往是几个字
你要在语言上稳住的对手
同样是强大的
从死亡逍遥的腹地
到幽灵出没的人群
你的行踪闪烁
透过一层纸的窗户
设下埋伏的人站在明处
你掩藏得和痛苦一样深
在历史揭开的那一刻
依旧充满偶然的气味
接替你的人从暗中出发
你的名字在世间又一次隐去
园子里的落叶
园子里的落叶
白花花的
冬天
像催债人一样紧张
饱满的枝条
把疼痛逼到顶点
修剪过的桃树
已经有了明年的形状
多么开阔的世界
头脑中一片模糊
把梯子收回去吧
天空的疑问不是你的疑问
他从远眺中感悟自己的命运
他从远眺中感悟自己的命运
天边昏暗的落日
让乌鸦从正面飞过
扑向荒野的大火没有尽头
冬季的雾擦着起毛的玻璃
房屋和高大的树木
摇荡着夜晚
无力牵挂的东西也要葬送你
对于那些难以避开的数字
谁都一样无知
当死亡在别的地方降临
蒙受羞耻的却是所有的生者
怕冷的人回过头来
怕冷的人回过头来
靠着毛绒绒的柏树
后面有一道松动的篱墙
一棵紧挨一棵的黄杨
无奈于每天的尘土
扑面的清风哪里去了
园丁的剪刀随着季节
把高一点的枝条抹掉
他自己的手也不是无辜的
怀疑的力量在生长
这一切对他来说太深奥
除了挣扎不会别的
他培植起来的黄杨挡住了
最终看不见一个园丁
和一个人的界限
抱着一本书的园丁
抱着一本书的园丁
把手上的工具扔在了一边
被积雪覆盖的石头
也不能使你站得更高
横平竖直的汉字
造就了我们的性格
凭着一笔一画的力量
世界众说纷纭
经过辨认的尘埃
是一串老鼠的踪迹
在假山的阴影里
丝柏层层堆起
死亡换上祖先的面具
每棵杨树都看准了
生锈的剪刀
既不能打开又无法合上
是你根本听不到的消息
是你根本听不到的消息
从夜晚的桥上传来
石头和一堆大火
照亮了我们的语言
是最终无法完成的工作
像镜子一样挂在对面
曾经罩住灯光的灰尘
正落满宽敞的写字台
是天边一片发暗的云朵
驶向树木晃动的村庄
一想起过去的日子
你只能为现在而奔忙
是那些生者不可企及的1
刻板犹如废黜的仪式
贫穷叫一个人羞于开口
也让另一个人高谈阔论
树木的骨架感到了
树木的骨架感到了
出卖前的一阵惊慌
凭着对来年果实的梦想
剪刀被另一只手所把握
园丁在冬天的园子里
打扫着两道上的积雪
穿过篱墙的风声
不让你再指望什么
比词语更纯粹的是植物
报废的割灌机满身油渍
堆在仓库里的工具
让你说不出哪一个更好
你必须小心从事
寒冷中的梯子在颤栗
那些无人知晓的日子
埋下了深深的根基
选自莫非诗集《词与物》
灵石扫描制作
穆旦诗选
穆旦(1918-1977),原名查良铮,出版的诗集有《探险队》(1945)、《穆旦诗集》(1947)、《旗》(1948)、《穆旦诗全集》(1996)。
沉没 爱情 暴力 不幸的人们 春 春 春底降临 冬 甘地之死 海恋 合唱二章 饥饿的中国 苦闷的象征 冥想 祈神二章 秋 我歌颂肉体 三十诞辰有感 森林之魅 神的变形 胜利 诗八章 诗二章 停电之后 通货膨胀 我 五月 野兽 赞美 赠别 智慧的来临
沉 没
身体一天天坠入物质的深渊,
首先生活的引诱,血液的欲望,
给空洞的青春描绘五色的理想。
接着努力开拓眼前的世界,
喜于自己的收获愈来愈丰满,
但你拥抱的不过是消融的冰山:
爱憎、情谊、蛛网的劳作,
都曾使我坚强地生活于其中,
而这一切只搭造了死亡之宫;
曲折、繁复、连心灵都被吸引进
日程的铁轨上急驰的铁甲车,
飞速地迎来和送去一片片景色!
呵,耳目口鼻,都沉没在物质中,
我能投出什么信息到它窗外?
什么天空能把我拯救出“现在”?
1976年
爱 情
爱情是个快破产的企业,
假如为了维护自己的信誉;
它雇用的是些美丽的谎,
向头脑去推销它的威力。
爱情总使用太冷酷的阴谋,
让狡狯的欲望都向她供奉。
有的膜拜她,有的就识破,
给她热情的大厦吹进冷风。
爱情的资本变得越来越少,
假如她聚起了一切热情;
只准理智说是,不准说不,
然后资助它到月球去旅行。
虽然她有一座石筑的银行,
但经不起心灵秘密的抖颤,
别看忠诚包围着笑容,
行动的手却悄悄地提取存款。
暴 力
从一个民族的勃起
到一片土地的灰烬,
从历史的不公平的开始
到它反覆无终的终极:
每一步都是你的火焰。
从真理的赤裸的生命
到人们憎恨它是谎骗,
从爱情的微笑的花朵
到它的果实的宣言:
每一开口都露出你的牙齿。
从强制的集体的愚蠢
到文明的精密的计算,
从我们生命价值的推翻
到建立和再建立:
最得信任的仍是你的铁掌。
从我们今日的梦魇
到明日的难产的天堂,
从婴儿的第一声啼哭
直到他的不甘心的死亡:
一切遗传你的形象。
1947年10月
不幸的人们
我常常想念不幸的人们,
如同暗室的囚徒窥伺着光明,
自从命运和神祗失去了主宰,
我们更痛地抚摸着我们的伤痕,
在遥远的古代里有野蛮的战争,
有春闺的怨女和自溺的诗人,
是谁安排荒诞到让我们讽笑,
笑过了千年,千年中更大的不幸。
诞生以后我们就学习着忏悔,
我们也曾哭泣过为了自己的侵凌,
这样多的是彼此的过失,
仿佛人类就是愚蠢加上愚蠢——
是谁的分派?一年又一年,
我们共同的天国忍受着割分,
所有的智慧不能够收束起,
最好的心愿已在倾圮下无声。
像一只逃奔的小鸟,我们的生活
孤单着,永远在恐惧下进行,
如果这里集腋起一点温暖,
一定的,我们会在那里得到憎恨,
然而在漫长的梦魇惊破的地方,
一切的不幸汇合,像汹涌的海浪,
我们的大陆将被残酷来冲洗,
洗去人间多年山峦的图案——
是那里凝固着我们的血泪和阴影。
而海,这解救我们的猖狂的母亲,
永远地溶解,永远地向我们呼啸,
呼啸着山峦间隔离的儿女们,
无论在黄昏的路上,或从碎裂的心里,
我都听见了她的不可抗拒的声音,
低沉的,摇动在睡眠和睡眠之间,
当我想念着所有不幸的人们。
1940年9月

绿色的火焰在草上摇曳,
他渴求着拥抱你,花朵。
反抗着土地,花朵伸出来,
当暖风吹来烦恼,或者欢乐。
如果你是醒了,推开窗子,
看这满园的欲望多么美丽。
蓝天下,为永远的谜迷惑着的
是我们二十岁的紧闭的肉体,
一如那泥土做成的鸟的歌,
你们被点燃,却无处归依。
呵,光,影,声,色,都已经赤裸,
痛苦着,等待伸入新的组合。
1942年2月

春意闹:花朵、新绿和你的青春
一度聚会在我的早年,散发着
秘密的传单,宣传热带和迷信,
激烈鼓动推翻我弱小的王国;
你们带来了一场不意的暴乱,
把我流放到……一片破碎的梦;
从那里我拾起一些寒冷的智慧,
卫护我的心又走上途程。
多年不见你了,然而你的伙伴
春天的花和鸟,又在我眼前喧闹,
我没忘记它们对我暗含的敌意
和无辜的欢乐被诱入的苦恼;
你走过而消失,只有淡淡的回忆
稍稍把你唤出那逝去的年代,
而我的老年也已筑起寒冷的城,
把一切轻浮的欢乐关在城外。
被围困在花的梦和鸟的鼓噪中,
寂静的石墙内今天有了回声
回荡着那暴乱的过去,只一刹那,
使我悒郁地珍惜这生之进攻……
1976年5月
春底降临
现在野花从心底荒原里生长,
坟墓里再不是牢固的梦乡,
因为沉默和恐惧底季节已经过去,
所有凝固的岁月已经飘扬,
虽然这里,它留下了无边的空壳,
无边的天空和无尽的旋转;
过去底回忆已是悲哀底遗忘,
而金盅里装满了燕子底呢喃,
而和平底幻象重又在人间聚拢,
经过醉饮的爱人在树林底边缘,
他们只相会于较高的自己,
在该幻灭的地方痛楚地分离,
但是初生的爱情更浓于理想,
再一次相会他们怎能不奇异:
人性里的野兽已不能把我们吞食,
只要一跃,那里连续着梦神底足迹;
而命运溶解了在它古旧的旅途,
分流进两岸拭着疲弱的老根,
这样的圆珠!滋润,嬉笑,随它上升,
于是世界充满了千万个机缘,
桃树,李树,在消失的命运里吸饮,
是芬芳的花园围着到处的旅人。
因为我们是在新的星象下行走,
那些死难者,要在我们底身上复生;
而幸福存在着再不是罪恶,
小时候想象的,现在无愧地拚合,
牵引着它而我们牵引着一片风景:
谁是播种的?他底笑声追过了哭泣,
一如这收获着点首的,迅速的春风,
一如月亮在荒凉的黑暗里招手,
那起伏的大海是我们底感情,
再没有灾难:感激把我们吸引;
从田野到田野,从屋顶到屋顶,
一个绿色的秩序,我们底母亲,
带来自然底合音,不颠倒的感觉,
冬底谎,甜蜜的睡,怯弱的温存,
在她底心里是一个懒散的世界:
因为日,夜,将要溶进堇色的光里
永不停歇;而她底男女的仙子倦于
享受,和平底美德和适宜的欢欣。
1942年1月


我爱在淡淡的太阳短命的日子,
临窗把喜爱的工作静静做完;
才到下午四点,便又冷又昏黄,
我将用一杯酒灌溉我的心田。
多么快,人生已到严酷的冬天。
我爱在枯草的山坡,死寂的原野,
独自凭吊已埋葬的火热一年,
看着冰冻的小河还在冰下面流,
不只低语着什么,只是听不见。
呵,生命也跳动在严酷的冬天。
我爱在冬晚围着温暖的炉火,
和两三昔日的好友会心闲谈,
听着北风吹得门窗沙沙地响,
而我们回忆着快乐无忧的往年。
人生的乐趣也在严酷的冬天。
我爱在雪花飘飞的不眠之夜,
把已死去或尚存的亲人珍念,
当茫茫白雪铺下遗忘的世界,
我愿意感情的激流溢于心田,
来温暖人生的这严酷的冬天。

寒冷,寒冷,尽量束缚了手脚,
潺潺的小河用冰封住了口舌,
盛夏的蝉鸣和蛙声都沉寂,
大地一笔勾销它笑闹的蓬勃。
谨慎,谨慎,使生命受到挫折,
花呢?绿色呢?血液闭塞住欲望,
经过多日的阴霾和犹疑不决,
才从枯树枝漏下淡淡的阳光。
奇怪!春天是这样深深隐藏,
哪儿都无消息,都怕峥露头角,
年轻的灵魂裹进老年的硬壳,
仿佛我们穿着厚厚的棉袄。

你大概已停止了分赠爱情,
把书信写了一半就住手,
望望窗外,天气是如此萧杀,
因为冬天是感情的刽子手。
你把夏季的礼品拿出来,
无论是蜂蜜,是果品,是酒,
然后坐在炉前慢慢品尝,
因为冬天已经使心灵枯瘦。
你那一本小说躺在床上,
在另一个幻象世界周游,
它使你感叹,或使你向往,
因为冬天封住了你的门口。
你疲劳了一天才得休息,
听着树木和草石都在嘶吼,
你虽然睡下,却不能成梦,
因为冬天是好梦的刽子手。

在马房隔壁的小土屋里,
风吹着窗纸沙沙响动,
几只泥脚带着雪走进来,
让马吃料,车子歇在风中。
高高低低围着火坐下,
有的添木柴,有的在烘干,
有的用他粗而短的指头
把烟丝倒在纸里卷成烟。
一壶水滚沸,白色的水雾
弥漫在烟气缭绕的小屋,
吃着,哼着小曲,还谈着
枯燥的原野上枯燥的事物。
北风在电线上朝他们呼唤,
原野的道路还一望无际,
几条暖和的身子走出屋,
又迎面扑进寒冷的空气。
1976年12月
注:本诗第一章,在初稿及《诗刊》1980年第2期刊载时,每节最后一行均为“人生本来是一个严酷的冬天”。诗人曾将本诗寄给朋友,经杜运燮提议,认为如此复沓似乎“太悲观”,故改为不同的四行。穆旦家属和杜运燮所编《穆旦诗选》(1986)收入的即为诗人的改定稿。这里选用的是《穆旦诗选》版本。
甘地之死

不用卫队,特务,或者黑色
的枪口,保卫你和人共有的光荣,
人民中的父亲,不用厚的墙壁,
把你的心隔绝像一座皇宫,
不用另一种想法,而只信仰
力和力的猜疑所放逐的和平,
不容忍借口或等待,拥抱它,
一如混乱的今日拥抱混乱的英雄,
于是被一颗子弹遗弃了,被
这充满火药的时代和我们的聪明,
甘地,累赘的善良,被挤出今日的大门,
一切向你挑战的从此可以歇手,
从此你是无害的名字,全世界都纪念
用流畅的演说,和遗忘你的行动。

恒河的水呵,接受着一点点灰烬,
接受举世暴乱中这寂灭的中心,
因为甘地已经死了,生命的微笑已经死了,
人类曾瞄准过多的伤害,倒不如
仍你的波涛给淹没于无形;
那不洁的曾是他的身体;不忠的,
是束缚他的欲念;像紧闭的门,
如今也已完全打开,让你流入,
他的祈祷从此安息为你流动的声音。
自然给出而又收回:但从没有
这样广大的它自己,容纳这样多人群,
恒河的水呵,接受它复归于一的灰烬,
甘地已经死了,虽然没有人死得这样少:
留下一片凝固的风景,一隅蓝天,阿门。
1948年2月4日
海 恋
蓝天之漫游者,海的恋人,
给我们鱼,给我们水,给我们
燃起夜星的,疯狂的先导,
我们已为沉重的现实闭紧。
自由一如无迹的歌声,博大
占领万物,是欢乐之欢乐,
表现了一切而又归于无有,
我们却残留在微末的具形中。
比现实更真的梦,比水
更湿润的思想,在这里枯萎,
青色的魔,跳跃,从不休止,
路的创造者,无路的旅人。
从你的眼睛看见一切美景,
我们却因忧郁而更忧郁,
踏在脚下的太阳,未成形的
力量,我们丰富的无有,歌颂:
日以继夜,那白色的鸟的翱翔,
在知识以外,那山外的群山,
那我们不能拥有的,你已站在中心,
蓝天之漫游者,海的恋人!
1945年4月
合唱二章 又题:Chorus二章

当夜神扑打古国的魂灵,
静静地,原野沉视着黑空,
O飞奔呵,旋转的星球,
叫光明流洗你苦痛的心胸,
叫远古在你的轮下片片飞扬,
像大旗飘进宇宙的洪荒,
看怎样的勇敢,虔敬,坚忍,
辟出了华夏辽阔的神州。
O黄帝的子孙,疯狂!
一只魔手闭塞你们的胸膛,
万万精灵已踱出了模糊的
碑石,在守候、渴望里彷徨。
一阵暴风,波涛,急雨——潜伏,
等待强烈的一鞭投向深谷,
埃及,雅典,罗马,从这里陨落,
O这一刻你们在岩壁上抖索!
说不,说不,这不是古国的居处,
O庄严的盛典,以鲜血祭扫,
亮些,更亮些,如果你倾倒……

让我歌唱帕米尔的荒原,
用它峰顶静穆的声音,
混然的倾泻如远古的熔岩,
缓缓迸涌出坚强的骨干,
像钢铁编织起亚洲的海棠。
O让我歌唱,以欢愉的心情,
浑圆天穹下那野性的海洋,
推着它倾跌的喃喃的波浪,
像嫩绿的树根伸进泥土里,
它柔光的手指抓起了神州的心房。
当我呼吸,在山河的交铸里,
无数个晨曦,黄昏,彩色的光,
从昆仑,喜马,天山的傲视,
流下了干燥的,卑湿的草原,
当黄河,扬子,珠江终于憩息,
多少欢欣,忧郁,澎湃的乐声,
随着红的,绿的,天蓝色的水,
向远方的山谷,森林,荒漠里消溶。
O热情的拥抱!让我歌唱,
让我扣着你们的节奏舞蹈,
当人们痛苦,死难,睡进你们的胸怀,
摇曳,摇曳,化入无穷的年代,
他们的精灵,O你们坚贞的爱!
1939年2月
饥饿的中国

饥饿这孩子们的灵魂。
从他们迟钝的目光里,古老的
土地向着年轻的远方搜寻,
伸出无力的小手向现在求乞。
他们鼓胀的肚皮充满嫌弃,
一如大地充满希望,却没有人来承继。
历史不曾饶恕他们,推出
这小小的空虚的躯壳,向着空虚的
四方挣扎,是谁的债要他们偿付:
他们于是履行它最终的错误。
在街头的一隅,一个孩子勇敢的
向路人求乞,而另一个倒下了,
在他的弱小的,绝望的身上,
缩短了你的,我的未来。

我看见饥饿在每一家门口,
或者他得意的兄弟,罪恶;
没有一处我们能够逃脱,他的
直瞪的眼睛;我们做人的教育,
渐渐他来到你我之间,爱,
善良从无法把他拒绝,
每一弱点都开始受考验,我也高兴,
直到恐惧把我们变成石头,
远远的,他原是我们不屈服的理想,
他来了却带着惩罚的面孔,
每天在报上讲一篇故事,
太深刻,太惊人,终于使我们漠不关心,
直到今天,爱,隔绝了一切,
他在摇撼我们疲弱的身体,
像是等待着有突然的火花突然的旋风
从我们的漂泊和孤独向外冲去。

昨天已经过去了,昨天是田园的牧歌,
是和春水一样流畅的日子,就要流入
意义重大的明天:然而今天是饥饿。
昨天是理想朝我们招手:父亲的诺言
得到保障,母亲安排适宜的家庭,孩子求学,
昨天是假期的和平:然而今天是饥饿。
为了争取昨天,痛苦已经付出去了,
希望的手握在一起,志士的血
快乐的溢出:昨天把敌人击倒,
今天是果实谁都没有尝到。
中心忽然分散:今天是脱线的风筝
在仰望中翻转,我们把握已经无用,
今天是混乱,疯狂,自渎,白白的死去——
然而我们要活着:今天是饥饿。
荒年之王,搜寻在枯干的中国的土地上,
教给我们暂时和永远的聪明,
怎样得到狼的胜利:因为人太脆弱!

我们是向着什么秘密的方向走,
于是才有这么多无耻的谎言,
和对浪漫的死我们一再的违抗,
世界是广大的然而现在很窄小,
很窄小,我们不知道怎样来俯顺,
创造各样的耻辱不过为了安全,
但最豪华的残害就在你我之间,
道德,法律,和每人一份的贫困
就使我们彼此扼住了喉咙,
终于小心而无望,纷争而又漠然
善良直趋毁灭:而又秘密的等待
一个更大的愚蠢把我们救援,
但那受难的农夫逃到城市里,
他的呼喊已变成机巧的学习,
把失恋的土地交给城市论辩,
纯熟得过期的革命理论在传观着,
充满活力的青年学会说不平,但却不如
默认一切的弟弟,一开头就成功,
每一天有更大的恐慌,更多的聪明,
政治家成了公开的嘲笑,他的签字
却又严重的把我们推向一种决定,
我们是向着秘密的方向走,
饥饿领导中国进入一个潜流,
教给我们应有的爱情又把它毁掉。

残酷从我们的心里走来,
它要有光,它创造了这个世界。
它是你的钱财,它是我的安全,
它是女人的美貌,文雅的教养。
从小它就藏在我们的爱情中,
我们屡次的哭泣才把它确定。
从此它像金币一样流通,
它写过历史,它是今日的伟人。
我们的事业全不过是它的事业,
在成功的中心已建立它的庙堂,
被踏得最低,它升起最高,
它是慈善,荣耀,动人的演说,和蔼的面孔。
虽然没有谁声张过它的名字,
我们一切的光亮都来自它的光亮;
当我们每天呼吸在它的微尘之中,
呵,那灵魂的颤抖——是死也是生!

去年我们活在寒冷的一串零上,
今年在零零零零零的下面我们吁喘,
像是撑着一只破了的船,我们
从溯水的去年驶向今年的深渊。
忽的一跳跳到七个零的宝座,
是金价?是食粮?我们幸运地晒晒太阳,
00000000是我们的财富和希望,
又忽的滑下,大水淹没到我们的颈项。
然而印钞机始终安稳地生产,
它飞快地抢救我们的性命一条条,
把贫乏加十个零,印出来我们新的生存,
我们正要起来发威,一切又把我们吓倒。
一切都在飞,在跳,在笑,
只有我们跌倒又爬起,爬起又缩小,
庞大的数字像是一串列车,它猛力地前冲,
我们不过是它的尾巴,在点的后面飘摇。

我们希望我们能有一个希望,
然后再受辱,痛苦,挣扎,死亡,
因为在我们明亮的血里奔流着勇敢,
可是在勇敢的中心:茫然。
我们希望我们能有一个希望,
它说:我并不美丽,但我不再欺骗,
因为我们看见那么多死去人的眼睛
在我们的绝望里闪着泪的火焰。
当多年的苦难以沉默的死结束,
我们期望的只是一句诺言,
然而只有虚空,我们才知道我们仍旧不过是
幸福到来前的人类的祖先,
还要在无名的黑暗里开辟新点,
而在这起点里却积压着多年的耻辱:
冷刺着死人的骨头,就要毁灭我们的一生,
我们只希望有一个希望当作报复。
1947年8月
注1:本诗第5、6、7章与《时感四首》第2、3、4章相同,为求组诗完整,一并录入。
注2:本诗第4章最后三节曾经作者修订,现按《穆旦诗全集》(李方编)版本整理如下:
…… ……
痛苦的问题愈在手术台上堆积,
充满活力的青年学会说不平,但却不如
从里面出生的弟弟,一开头就成功,
每一天有更多的恐慌,更矛盾的聪明,
尽管我们用一切来建造一道围墙,
也终于给一个签字,或一只鼠推翻,
我们是向着什么秘密的地方走,
饥饿领导着中国进入一个潜流
制造多少小小的爱情又把它毁掉。
…… ……
苦闷的象征
我们都信仰背面的力量,
只看前他走向疯狂:
初次的爱情人们已经笑过去,
再一次追求,只有是物质的无望,
那自觉幸运的,他们逃向海外,
为了可免去困难的课程;
诚实的学生,教师未曾奖赐,
他们的消息也不再听闻,
常怀恐惧的,恐惧已经不在,
因为人生是这么短暂;
结婚和离婚,同样的好玩,
有的为了刺激,有的为了遗忘,
毁灭的女神,你脚下的死亡
已越来越在我们的心里滋长,
枯干的是信念,有的因而成形,
有的则在不断的怀疑里丧生。
1945年7月
冥 想

为什么万物之灵的我们,
遭遇还比不上一棵小树?
今天你摇摇它,优越地微笑,
明天就化为根下的泥土。
为什么由手写出的这些字,
竟比这只手更长久,健壮?
它们会把腐烂的手抛开,
而默默生存在一张破纸上。
因此,我傲然生活了几十年,
仿佛曾做着万物的导演,
实则在它们长久的秩序下
我只当一会小小的演员。

把生命的突泉捧在我手里,
我只觉得它来得新鲜,
是浓烈的酒,清新的泡沫,
注入我的奔波、劳作、冒险。
仿佛前人从未经临的园地
就要展现在我的面前。
但如今,突然面对着坟墓,
我冷眼向过去稍稍回顾,
只见它曲折灌溉的悲喜
都消失在一片亘古的荒漠,
这才知道我的全部努力
不过完成了普通的生活。
1976年5月
祈神二章

如果我们能够看见他
如果我们能够看见
不是这里或那里的茁生
也不是时间能够占领或者放弃的,
如果我们能够给出我们的爱情
不是射在物质和物资间把它自己消损,
如果我们能够洗涤
我们小小的恐惧我们的惶惑和暗影
放在大的光明中,
如果我们能够挣脱
欲望的暗室和习惯的硬壳
迎接他——
如果我们能够尝到
不是一层甜皮下的经验的苦心,
他是静止的生出动乱,
他是众力的一端生出他的违反。
O他给安排的歧路和错杂!
为了我们倦了以后渴求
原来的地方。
他是这样的喜爱我们
他让我们分离
他给我们一点权利等它自己变灰。
O他正等着我们以损耗的全热
投回他慈爱的胸怀。

如果我们能够看见他
如果我们能够看见
我们的童年所不意拥有的
而后远离了,却又是成年一切的辛劳
同所寻求失败的,
如果人世各样的尊贵和华丽
不过是我们片面的窥见所赋予
如果我们能够看见他
在欢笑后面的哭泣哭泣后面的
最后一层欢笑里,
在虚假的真实底下
那真实的灵活的源泉,
如果我们不是自禁于
我们费力与半真理的密约里
期望那达不到的圆满的结合,
在我们的前面有一条道路
在这路的前面有一个目标
这条道路引导我们又隔离我们
走向那个目标,
在我们黑暗的孤独里有一线微光
这一线微光使我们留恋黑暗
这一线微光给我们幻象的骚扰
在黎明确定我们的虚无以前
如果我们能够看见他
如果我们能够看见……
1943年3月


天空呈现着深邃的蔚蓝,
仿佛醉汉已恢复了理性;
大街还一样喧嚣,人来人往,
但被秋凉笼罩着一层肃静。
一整个夏季,树木多么紊乱!
现在却坠入沉思,像在总结
它过去的狂想,激愤,扩张,
于是宣讲哲理,飘一地黄叶。
田野的秩序变得井井有条,
土地把债务都已还请,
谷子进仓了,泥土休憩了,
自然舒了一口气,吹来了爽风。
死亡的阴影还没有降临,
一切安宁,色彩明媚而丰富;
流过的白云在与河水谈心,
它也要稍许享受生的幸福。

你肩负着多年的重载,
歇下来吧,在芦苇的水边:
远方是一片灰白的雾霭
静静掩盖着路程的终点。
处身在太阳建立的大厦,
连你的忧烦也是他的作品,
歇下来吧,傍近他闲谈,
如今他已是和煦的老人。
这大地的生命,缤纷的景色,
曾抒写过他的热情和狂暴,
而今只剩下凄清的虫鸣,
绿色的回忆,草黄的微笑。
这是他远行前柔情的告别,
然后他的语言就纷纷凋谢;
为何你却紧抱着满怀浓荫,
不让它随风飘落,一页又一页?

经过了溶解冰雪的斗争,
又经过了初生之苦的春旱,
这条河水渡过夏雨的惊涛,
终于流入了秋日的安恬;
攀登着一坡又一坡的我,
有如这田野上成熟的谷禾,
从阳光和泥土吸取着营养,
不知冒多少险受多少挫折;
在雷电的天空下,在火焰中,
这滋长的树叶,飞鸟,小虫,
和我一样取得了生的胜利,
从而组成秋天和谐的歌声。
呵,水波的喋喋,树影的舞弄,
和谷禾的香才在我心里扩散,
却见严冬已递来它的战术,
在这恬静的、秋日的港湾。
1976年9月
我歌颂肉体
我歌颂肉体,因为它是岩石
在我们的不肯定中肯定的岛屿。
我歌颂那被压迫的,和被蹂躏的,
有些人的吝啬和有些人的浪费:
那和神一样高,和蛆一样低的肉体。
我们从来没有触到它,
我们畏惧它而且给它封以一种律条,
但它原是自由的和那远山的花一样,丰富如同
蕴藏的煤一样,把平凡的轮廓露在外面,
它原是一颗种子而不是我们的掩蔽。
性别是我们给它的僵死的符咒,
我们幻化了它的实体而后伤害它,
我们感到了和外面的不可知的联系和一片大陆,
却又把它隔离。
那压制着它的是它的敌人:思想,
(笛卡尔说:我想,所以我存在。)
但是像不过是穿破的衣服越穿越薄弱越褪色
越不能保护它所要保护的,
自由而又丰富的是那肉体。
我歌颂肉体:因为它是大树的根,
摇吧,缤纷的树叶,这里是你坚实的根基;
一切的事物令我困扰,
一切事物使我们相信而又不能相信,就要得到
而又不能得到,开始抛弃而又抛弃不开,
但肉体使我们已经得到的,这里。
这里是黑暗的憩息。
是在这个岩石上,成立我们和世界的距离,
是在这个岩石上,自然存放一点东西,
风雨和太阳,时间和空间,都由于它的大胆的
网罗而投进我们怀里。
但是我们害怕它,歪曲它,幽禁它,
因为我们还没有把它的生命认为是我们的生命,
还没有把它的发展纳入我们的历史,因为它的秘密
还远在我们所有的语言之外。
我歌颂肉体,因为光明要从黑暗里出来:
你沉默而丰富的刹那,美的真实,我的肉体。
1947年11月
三十诞辰有感
1
从至高的虚无接受层层的命令,
不过是观测小兵,深入广大的敌人,
必须以双手拥抱,得到不断的伤痛。
多么快已踏过了清晨的无罪的门槛,
那晶莹寒冷的光线就快要冒烟,燃烧,
当太洁白的死亡呼求到色彩里投生。
是不情愿的情愿,不肯定的肯定,
攻击和再攻击,不过是酝酿最后的叛变,
胜利和荣耀永远属于不见的主人。
然而暂刻就是诱惑,从无到有,
一个没有年岁的人站入青春的影子,
重新发现自己,在毁灭的火焰之中。
2
时而巨烈,时而缓和,向这微尘里流注,
时间,它吝啬又嫉妒,创造同时毁灭,
接连地承受它的任性于是有了我。
在过去和未来两大黑暗间,以不断熄灭的
现在,举起了泥土,思想和荣耀,
你和我,和这可憎的一切的分野。
而在每一刻的崩溃上,看见一个敌视的我,
枉然的挚爱和守卫,只有跟着向下碎落,
没有钢铁和巨石不在它的手里化为纤粉。
留恋它象长长的记忆,拒绝我们象冰,
是时间的旅程。和它肩并肩地粘在一起,
一个沉默的同伴,反证我们句句温馨的耳语。
1947年3月
森林之魅
——祭胡康河上的白骨
森林:
没有人知道我,我站在世界的一方。
我的容量大如海,随微风而起舞,
张开绿色肥大的叶子,我的牙齿。
没有人看见我笑,我笑而无声,
我又自己倒下去,长久的腐烂,
仍旧是滋养了自己的内心。
从山坡到河谷,从河谷到群山,
仙子早死去,人也不再来,
那幽深的小径埋在榛莽下,
我出自原始,重把密密的原始展开。
那飘来飘去的白云在我头顶,
全不过来遮盖,多种掩盖下的我
是一个生命,隐藏而不能移动。
人:
离开文明,是离开了众多的敌人,
在青苔藤蔓间,在百年的枯叶上,
死去了世间的声音。这青青杂草,
这红色小花,和花丛中的嗡营,
这不知名的虫类,爬行或飞走,
和跳跃的猿鸣,鸟叫,和水中的
游鱼,路上的蟒和象和更大的畏惧,
以自然之名,全得到自然的崇奉,
无始无终,窒息在难懂的梦里。
我不和谐的旅程把一切惊动。
森林:
欢迎你来,把血肉脱尽。
人:
是什么声音呼唤?有什么东西
忽然躲避我?在绿叶后面
它露出眼睛,向我注视,我移动
它轻轻跟随。黑夜带来它嫉妒的沉默
贴近我全身。而树和树织成的网
压住我的呼吸,隔去我享有的天空!
是饥饿的空间,低语又飞旋,
象多智的灵魂,使我渐渐明白
它的要求温柔而邪恶,它散布
疾病和绝望,和憩静,要我依从。
在横倒的大树旁,在腐烂的叶上,
绿色的毒,你瘫痪了我的血肉和深心!
森林:
这不过是我,设法朝你走近,
我要把你领过黑暗的门径;
美丽的一切,由我无形的掌握,
全在这一边,等你枯萎后来临。
美丽的将是你无目的眼,
一个梦去了,另一个梦来代替,
无言的牙齿,它有更好听的声音。
从此我们一起,在空幻的世界游走,
空幻的是所有你血液里的纷争,
你的花你的叶你的幼虫。
祭歌:
在阴暗的树下,在急流的水边,
逝去的六月和七月,在无人的山间,
你们的身体还挣扎着想要回返,
而无名的野花已在头上开满。
那刻骨的饥饿,那山洪的冲击,
那毒虫的啮咬和痛楚的夜晚,
你们受不了要向人讲述,
如今却是欣欣的树木把一切遗忘。
过去的是你们对死的抗争,
你们死去为了要活的人们的生存,
那白热的纷争还没有停止,
你们却在森林的周期内,不再听闻。
静静的,在那被遗忘的山坡上,
还下着密雨,还吹着细风,
没有人知道历史曾在此走过,
留下了英灵化入树干而滋生。
1945年9月
神的变形

浩浩荡荡,我掌握历史的方向,
有始无终,我推动着巨轮前进;
我驱走了魔,世间全由我主宰,
人们天天到我的教堂来致敬。
我的真言已经化入日常生活,
我记得它曾引起多大的热情。
我不知度过多少胜利的时光,
可是如今,我的体系像有了病。
权力
我是病因。你对我的无限要求
就使你的全身生出无限的腐锈。
你贪得无厌,以为这样最安全,
却被我蚀得一天天更保守。
你原来是从无到有,力大无穷,
一天天的礼赞已经把你催眠,
岂不知那都是我给你的报酬?
而对你的任性,人心日渐变冷,
在那心窝里有了另一个要求。

那是要求我。我在人心里滋长,
重新树立了和你崭新的对抗,
而且把正义,诚实,公正和热血
都从你那里拿出来做我的营养。
你击败的是什么?熄灭的火炬!
可是新燃的火炬握在我手上。
虽然我还受着你权威的压制,
但我已在你全身开辟了战场。
决斗吧,就要来了决斗的时刻,
万众将推我继承历史的方向。
呵,魔鬼,魔鬼,多丑陋的名称!
可是看吧,等我由地下升到天堂!

神在发出号召,让我们击败魔,
魔发出号召,让我们击败神祇;
我们既厌恶了神,也不信任魔,
我们该首先击败无限的权力!
这神魔之争在我们头上进行,
我们已经旁观了多少个世纪!
不,不是旁观,而是被迫卷进来,
怀着热望,像为了自身的利益。
打倒一阵,欢呼一阵,失望无穷,
总是绝对的权利得到了胜利!
神和魔都要绝对地统治世界,
而且都会把自己装扮得美丽。
心呵,心呵,你是这样容易受骗,
但现在,我们已看到一个真理。

人呵,别顾你的真理,别犹疑!
只要看你们现在受谁的束缚!
我是在你们心里生长和培育,
我的形象可以任由你们雕塑。
只要推翻了神的统治,请看吧:
我们之间的关系将异常谐和。
我是代表未来和你们的理想,
难道你们甘心忍受神的压迫?

对,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
谁推翻了神谁就进入天堂。
权力
而我,不见的幽灵,躲在他身后,
不管是神,是魔,是人,登上宝座,
我有种种幻术越过他的誓言,
以我的腐蚀剂伸入各个角落;
不管是多么美丽的形象,
最后……人已多次体会了那苦果。
1976年
胜 利
他是一个无限的骑士
在没有岸沿的海坡上,
他驰过而溅起有限的生命
虽然他去了海水重又合起,
在他后面留下一片空茫
一如前面他要划分的国土,
但人们会由血肉的炙热
追随他,他给变成海底的血骨。
每一次他有新的要挟,
每一次我们都绝对服从,
我们的泪已洒满在他心上,
于是他登高向我们宣称:
他的脸色是这么古老,
每条皱纹都是人们的梦想,
这一次终于被我们抓住:
一座沉默的,荣耀的石像。
1947年10月
诗 八 章
1
你底眼睛看见这一场火灾,
你看不见我,虽然我为你点燃;
唉,那燃烧着的不过是成熟的年代。
你底,我底。我们相隔如重山!
从这自然底蜕变底程序里,
我却爱了一个暂时的你。
即使我哭泣,变灰,变灰又新生,
姑娘,那只是上帝玩弄他自己。
2
水流山石间沉淀下你我,
而我们成长,在死底子宫里。
在无数的可能里一个变形的生命
永远不能完成他自己。
我和你谈话,相信你,爱你,
这时候就听见我底主暗笑,
不断地他添来另外的你我
使我们丰富而且危险。
3
你底年龄里的小小野兽,
它和春草一样的呼吸,
它带来你底颜色,芳香,丰满,
它要你疯狂在温暖的黑暗里。
我越过你大理石的理智殿堂,
而为它埋藏的生命珍惜;
你我底手底接触是一片草场,
那里有它底固执,我底惊喜。
4
静静地,我们拥抱在
用言语所能照明的世界里,
而那未成形的黑暗是可怕的,
那可能和不可能的使我们沉迷。
那窒息着我们的
是甜蜜的未生即死的言语,
它底幽灵笼罩,使我们游离,
游进混乱的爱底自由和美丽。
5
夕阳西下,一阵微风吹拂着田野,
是多么久的原因在这里积累。
那移动了的景物移动我底心
从最古老的开端流向你,安睡。
那形成了树木和屹立的岩石的,
将使我此时的渴望永存,
一切在它底过程中流露的美
教我爱你的方法,教我变更。
6
相同和相同溶为怠倦,
在差别间又凝固着陌生;
是一条多么危险的窄路里,
我制造自己在那上面旅行。
他存在,听从我底指使,
他保护,而把我留在孤独里,
他底痛苦是不断的寻求
你底秩序,求得了又必须背离。
7
风暴,远路,寂寞的夜晚,
丢失,记忆,永续的时间,
所有科学不能祛除的恐惧
让我在你底怀里得到安憩——
呵,在你底不能自主的心上,
你底随有随无的美丽的形象,
那里,我看见你孤独的爱情
笔立着,和我底平行着生长!
8
再没有更近的接近,
所有的偶然在我们间定型;
只有阳光透过缤纷的枝叶
分在两片情愿的心上,相同。
等季候一到就要各自飘落,
而赐生我们的巨树永青,
它对我们的不仁的嘲弄
(和哭泣)在合一的老根里化为平静。
1941年2月
诗二章
又名《诗》

我们没有援助,每人在想着
他自己的危险,每人在渴求
荣誉,快乐,爱情的永固,
而失败永远在我们的身边埋伏,
它发掘真实,这生来的形象
我们畏惧从不敢显露;
站在不稳定的点上,各样机缘的
交错,是我们求来的可怜的
幸福,我们把握而没有勇气,
享受没有安宁,克服没有胜利,
我们永在扩大那既有的边沿,
才能隐藏一切,不为真实陷入。
这一片地区就是文明的社会
所开辟的。呵,这一片繁华
虽然给年青的血液充满野心,
在它的栋梁间却吹着疲倦的冷风!

永在的光呵,尽管我们扩大,
看出去,想在经验里追寻,
终于生活在可怕的梦魇里,
一切不真实,甚至我们的哭泣
也只能重造哭泣,自动的
被推动于紊乱中,我们的肃清
也成了紊乱,除了内心的爱情
虽然它永远随着错误而诞生,
是唯一的世界把我们溶和,
直到我们追悔,屈服,使它僵化,
它的光消殒。我常常看见
那永不甘心的刚强的英雄,
人子呵,弃绝了一个又一个谎,
你就弃绝了欢乐;还有什么
更能使你留恋的,除了走去
向着一片荒凉,和悲剧的命运!
1943年4月
停电之后
太阳最好,但是它下沉了,
拧开电灯,工作照常进行。
我们还以为从此驱走夜,
暗暗感谢我们的文明。
可是突然,黑暗击败一切,
美好的世界从此消失灭踪。
但我点起小小的蜡烛,
把我的室内又照得通明:
继续工作也毫不气馁,
只是对太阳加倍地憧憬。
次日睁开眼,白日更辉煌,
小小的烛台还摆在桌上。
我细看它,不但耗尽了油,
而且残留的泪挂在两旁:
这是我才想起,原来一夜间,
有许多阵风都要它抵挡。
于是我感激地把它拿开,
默念这可敬的小小坟场。
1976年10月
通货膨胀
我们的敌人已不再可怕,
他们的残酷我们看得清,
我们以充血的心沉着地等待,
你的淫贱却把它弄昏。
长期的诱惑:意志已混乱,
你借此倾覆了社会的公平,
凡是敌人的敌人你一一谋害,
你的私生子却得到太容易的成功。
无主的命案,未曾提防的
叛变,最远的乡村都卷进,
我们的英雄还击而不见对手,
他们受辱而死:却由于你的阴影。
在你的光彩下,正义只显得可怜,
你是一面蛛网,居中的只有蛆虫,
如果我们要活,他们必须死去,
天气晴朗,你的统治先得肃清!
1945年7月

从子宫割裂,失去了温暖,
是残缺的部分渴望着救援,
永远是自己,锁在荒野里,
从静止的梦离开了群体,
痛感到时流,没有什么抓住,
不断的回忆带不回自己,
遇见部分时在一起哭喊,
是初恋的狂喜,想冲出樊篱,
伸出双手来抱住了自己
幻化的形象,是更深的绝望,
永远是自己,锁在荒野里,
仇恨着母亲给分出了梦境。
1940年11月
五 月
五月里来菜花香
布谷留恋催人忙
万物滋长天明媚
浪子远游思家乡
勃朗宁,毛瑟,三号手提式,
或是爆进人肉去的左轮,
它们能给我绝望后的快乐,
对着漆黑的枪口,你们会看见
从历史的扭转的弹道里,
我是得到了二次的诞生。
无尽的阴谋;生产的痛楚是你们的,
是你们教了我鲁迅的杂文。
负心儿郎多情女
荷花池旁订誓盟
而今独自倚栏想
落花飞絮漫天空
而五月的黄昏是那样的朦胧,
在火炬的行列叫喊过去以后,
谁也不会看见的
被恭维的街道就把他们倾出,
在报上登过救济民生的谈话后
谁也不会看见的
愚蠢的人们就扑进泥沼里,
而谋害者,凯歌着五月的自由,
紧握一切无形电力的总枢纽。
春花秋月何时了
郊外墓草又一新
昔日前来痛苦者
已随轻风化灰尘
还有五月的黄昏轻网着银丝,
诱惑,溶化,捉捕多年的记忆,
挂在柳梢头,一串光明的联想……
浮在空气的水溪里,把热情拉长……
于是吹出些泡沫,我沉到底,
安心守住你们古老的监狱,
一个封建社会搁浅在资本主义的历史里。
一叶扁舟碧江上
晚霞炊烟不分明
良辰美景共饮酒
你一杯来我一盅
而我是来飨宴五月的晚餐,
在炮火映出的影子里,
有我交换着敌视,大声谈笑,
我要在你们之上,做一个主人,
知道提审的钟声敲过了十二点。
因为你们知道的,在我的怀里
藏着一个黑色小东西,
流氓,骗子,匪棍,我们一起,
在混乱的街上走——
他们梦见铁拐李
丑陋乞丐是仙人
游遍天下厌尘世
一飞飞上九层云
1940年11月
野 兽
黑夜里叫出了野性的呼喊,
是谁,谁噬咬它受了创伤?
在坚实的肉里那些深深的
血的沟渠,血的沟渠,灌溉了
翻白的花,在青铜样的皮上!
是多大的奇迹,从紫色的血泊中
它抖身,它站立,它跃起,
风在鞭挞它痛楚的喘息。
然而,那是一团猛烈的火焰,
是对死亡蕴积的野性的凶残,
在狂暴的原野和荆棘的山谷里,
像一阵怒涛绞着无边的海浪,
它拧起全身的力。
在黑暗中,随着一声凄厉的号叫,
它是以如星的锐利的眼睛,
射出那可怕的复仇的光芒。
1937年11月
赞 美
走不尽的山峦和起伏,河流和草原,
数不尽的密密的村庄,鸡鸣和狗吠,
接连在原是荒凉的亚洲的土地上,
在野草的茫茫中呼啸着干燥的风,
在低压的暗云下唱着单调的东流的水,
在忧郁的森林里有无数埋藏的年代。
它们静静地和我拥抱:
说不尽的故事是说不尽的灾难,沉默的
是爱情,是在天空飞翔的鹰群,
是干枯的眼睛期待着泉涌的热泪,
当不移的灰色的行列在遥远的天际爬行;
我有太多的话语,太悠久的感情,
我要以荒凉的沙漠,坎坷的小路,骡子车,
我要以槽子船,漫山的野花,阴雨的天气,
我要以一切拥抱你,你,
我到处看见的人民呵,
在耻辱里生活的人民,佝偻的人民,
我要以带血的手和你们一一拥抱。
因为一个民族已经起来。
一个农夫,他粗糙的身躯移动在田野中,
他是一个女人的孩子,许多孩子的父亲,
多少朝代在他的身边升起又降落了
而把希望和失望压在他身上,
而他永远无言地跟在犁后旋转,
翻起同样的泥土溶解过他祖先的,
是同样的受难的形象凝固在路旁。
在大路上多少次愉快的歌声流过去了,
多少次跟来的是临到他的忧患;
在大路上人们演说,叫嚣,欢快,
然而他没有,他只放下了古代的锄头,
再一次相信名词,溶进了大众的爱,
坚定地,他看着自己溶进死亡里,
而这样的路是无限的悠长的
而他是不能够流泪的,
他没有流泪,因为一个民族已经起来。
在群山的包围里,在蔚蓝的天空下,
在春天和秋天经过他家园的时候,
在幽深的谷里隐着最含蓄的悲哀:
一个老妇期待着孩子,许多孩子期待着
饥饿,而又在饥饿里忍耐,
在路旁仍是那聚集着黑暗的茅屋,
一样的是不可知的恐惧,一样的是
大自然中那侵蚀着生活的泥土,
而他走去了从不回头诅咒。
为了他我要拥抱每一个人,
为了他我失去了拥抱的安慰,
因为他,我们是不能给以幸福的,
痛哭吧,让我们在他的身上痛哭吧,
因为一个民族已经起来。
一样的是这悠久的年代的风,
一样的是从这倾圮的屋檐下散开的
无尽的呻吟和寒冷,
它歌唱在一片枯槁的树顶上,
它吹过了荒芜的沼泽,芦苇和虫鸣,
一样的是这飞过的乌鸦的声音。
当我走过,站在路上踟蹰,
我踟蹰着为了多年耻辱的历史
仍在这广大的山河中等待,
等待着,我们无言的痛苦是太多了,
然而一个民族已经起来,
然而一个民族已经起来。
1941年12月
赠 别
1
多少人的青春在这里迷醉,
然后走上熙攘的路程,
朦胧的是你的怠倦,云光和水,
他们的自己失去了随着就遗忘,
多少次了你的园门开启,
你的美繁复,你的心变冷,
尽管四季的歌喉唱得多好,
当无翼而来的夜露凝重——
等你老了,独自对着炉火,
就会知道有一个灵魂也静静地,
他曾经爱你的变化无尽,
旅梦碎了,他爱你的愁绪纷纷。
2
每次相见你闪来的倒影
千万端机缘和你的火凝成,
已经为每一分每一秒的事体
在我的心里碾碎无形,
你的跳动的波纹,你的空灵
的笑,我徒然渴望拥有,
它们来了又逝去在神的智慧里,
留下的不过是我曲折的感情,
看你去了,在无望的追想中,
这就是为什么我常常沉默:
直到你再来,以新的火
摒挡我所嫉妒的时间的黑影。
1944年6月
智慧的来临
成熟的葵花朝着太阳移转,
太阳走去时他还有感情,
在被遗留的地方忽然是黑夜,
对着永恒的像片和来信,
破产者回忆到可爱的债主,
刹那的欢乐是他一生的偿付,
然而渐渐看到了运行的星体,
向自己微笑,为了旅行的兴趣,
和他们一一握手自己是主人,
从此便残酷地望着前面,
送人上车,掉回头来背弃了
动人的忠诚,不断分裂的个体
稍一沉思会听见失去的生命,
落在时间的激流里,向他呼救。
1940年11月
南人诗选
南人(1972- ),原名于希,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九零级学生。
衣服泡在水里 夜 黄昏时分,我套上牛车 生命之外 牧羊人 我在游泳的时候遇见鱼 暮 轻
衣服泡在水里
衣服泡在水里
像我最要好的一位朋友
昨天刚和我一起吃饭一起散步甚至
一起跳舞一起睡觉
今天 突然溺水而死
我看着洗衣粉投进去
水一下子变得肮脏
我不相信死亡竟是如此不干不净
望着越积越厚的泡沫
想像着朋友生前 那些
不愿提及的伤痛
洗好 晾干
妻子重又将衣服披在我的身上
我怎么也无法相信
我会再一次带着它走向死亡

我张开手掌
爱抚地摸着自己的脸
摸摸那两片软软的嘴唇以及其下的
那两排钢硬的牙齿
摸过鼻尖
直摸到眼眶四周那一圈空空的棱骨
刹那间
我手掌发力
有水从指缝间溜过
拧亮电灯
灯光下 两只死鸟躺在我的掌中
口里衔着我的 两只眼睛
瞪着空空的 屋顶
黄昏时分,我套上牛车
黄昏时分
我套上牛车
去一块庄稼地
收拾 砍倒一地的麦子
面对这片麦地
想起一个女子曾在这里做爱
想起一座城池曾在这里倒塌
想起一条河流曾在这里流干
而一次次死亡之后
这片割光了的麦地明年又会长出可怕的庄稼
黄昏时分
我套上牛车
满载这一堆能长出尸体的尸体
去养活一个村庄
生命之外
掘起一棵古树
洗涤根须(叶子如浮萍流去)
倒立
它 穿戴上我的衣衫和帽子
咬着我的烟卷
朝远处扬长而去
我一低头沉思便倒栽进树坑
头发 被一片水声扯住
四肢分岔 拔节以及长满叶子
开花 结果 枯槁
远处
有伐木声传来
牧羊人
我是一匹牵着羊群的狼
它们的祖辈早已被我吃光
因为这一个错误
我不得不将这群可怜的羊儿抚养
青青的草原上我老眼昏花
握紧赶羊的鞭儿
走进那一片夕阳
我在游泳的时候遇见鱼
我在游泳的时候遇见鱼
它默默望着我
一句话没说
我在洗澡的时候遇见鱼
它默默望着我
一句话没说
我在喝水的时候遇见鱼
许多许多
它们望着我
一句话没说
我在我的厨房遇见鱼
它望着我
一句话没说
我睡觉的时候遇见了鱼
它望着我

亲爱的
当暮色就要来临
请陪我走走
此刻 叶落
光秃秃的树枝上挂满了钟的指针
风起
一阵叶子从我的脚下焚烧过去
打扫街道的人
把一些残骸从地上捡起
亲爱的
当暮色就要来临
请陪我走走
夕阳里的老妇
望着走远的孩子
手里摸着摆了一地的玩具
屋内的灰尘从阳光里走过
我怜悯地朝它望去
它便顺着我的双腿爬上来
直爬到我手里捏着的一只信封里
板凳上的一声叹息被远处的鸦声颠掉在地
窗外雪起
窗外雪起
沿小路两侧
墓中的亡灵坐于坟顶
路边的树上
鸟在沉思
墓中的两具骨架
哪个是男
哪个是女
亲爱的
当暮色来临
请陪我走走
橱窗里人影晃动
黑黝黝的壳从马路上
匆匆驶过
火车远去
卧轨自杀的人从地上爬起
拍拍身上的泥土
朝远处 扬长而去
我摸摸自己的脖子
满手是血
白天关闭的
此刻都裸露着
那些声音 画面 肉体以及灯
一只飞蛾顷刻间绕地球仪飞了几圈
从所有的窗户里都可以看见
女人在洗澡
亲爱的
此刻
当夜色已尽
请陪我走走

拿起一把剪刀
朝 照片上长得没有哪儿不像我的那个家伙的
脑袋
一刀剪去
而剩下的事情应该如何了结
就这样手持凶器面对一张剪去脑袋的照片
像一个自杀后的木偶
刚满一岁的女儿走过来
从我的手中将剪刀拿走
在一片空空旷旷的花园里
她用一件凶器当作自己的玩具
灵石制作
南星诗选
守墓人 遗失 遗忘 城中 河上 巡游人 石像辞 诉说 静息 壁虎 黎明 响尾蛇
守墓人
让我去做一个守墓人吧,
因为那坟园遥对着你的住处;
因为荆棘与不成形的杂树,
代替了耸立的墙壁与白杨之林;
因为它任我的双脚逡巡不前,
正如它不拒绝乌鸦的栖止。
你指引给我那独特的碑石了,
但我要一一去探视的。
我并不经意坟园与我之契合,
我更愿对过路人
喃喃地讲述落枝声与黄昏鸟语。
不说那坟园与我有了十载因缘,
也应说早住在记忆里吧,
我深信它是我的神秘的故居,
倘此时墓中有声,
必为我作真实之证语。
你在那儿寻找我的痕迹么?
我的气息留为墓地之风,
我的手泽是在每一方碑石上,
每一片枯叶上,每一棵树干上,
莫听你的眼睛虚妄的报告。
从此你称我为安定的守墓人吧,
你认识坟园前的老屋了,
我将在那儿鄙视着年华,
只替你夜夜私窥月色。
遗失
“你遗失了甚么呢?”
我不能回答这同情的问询,
让他且听院中的风夹雨,
听那互相交替的高呼与低唱,
再看一看这脸色异常的人,
他就可以知道我何以不回答了,
他就可以想象出我的遗失了。
莫作声,且封住自己的嘴唇吧。
只有我的心思是不听制止的,
他又开始初夏之夜的巡游了,
他认识那一条长街,
那儿有多少清爽,多少沉静,
多少安宁,舒适,柔和,
而且做了我的遗失之所在地。
我常常是一个痴人,
觉得仍会在那儿寻觅得到的,
我知道我完全错了,
一年后呢,两年后呢,三年后呢?
那时长街也改变形容了,
尘沙认得我么,列树认得我么,
两旁静立的房屋认得我么?
做不了一个勇壮的流浪人,
我的岁月会无新无旧吧。
但我遗失的如果是种子,
会长成多叶的小树了,
如果是虫儿,会留下幼小者而去了。
所以我的遗失是永久的,
在无踪迹中度过千载万载。
遗忘
你给我带来多少遗忘,
天空与星辰都是新生的。
我听见昨日未曾流的河水,
水边有辘辘而过的乐音,
是好走夜路的车轮么,
它们为甚么到世界上来呢?
说这屋子是今天造起来的吧,
不然墙上早应有藤蔓了。
窗子羞涩着不肯随手而开。
尘土没有到这儿巡行过。
谁是主人呢?我询问着,
且细听有谁来解答。
但这地方并不是生疏的,
象一个家,象你的或我的家。
家里有时稀时密的语声,
有可听的哭与秘密的笑,
也有自然而且美好的睡眠,
只要没有吹醒人的粗暴的风。
有一个人喜好坐下沉思,
喜好散步从黄昏到夜,
喜好因窗纸响而叹息,
喜好凝望树枝或天空。
他不象是我自己的了,
我想他是我留不住的客人。
在不见你时我会开口而歌,
虽然是没有字也没有曲调的;
或者我折一条柳枝做鞭子,
或者到巷口去听热闹的故事。
因为岁月是不恼人的,
春若去了,夏为我们而来。
城中
商店之行列永远是年青的,
时时闪耀着孩子的眼睛
向每一个过路人作态,
若有意,若无意。
过路人永远是年青的,
它们在追逐迅疾的车轮,
没有疲乏,没有回转,
不知道是否星辰在天。
武装永远是年青的,
象一群人形的钟在街路上,
他们四双脚做了钟摆,
但时间是不会流动的。
且到有夜色的胡同里去吧,
叫卖声永远是年青的。
虽然有人听了十年九年,
他觉得他记错了岁月。
夜色遮不住老树的裂纹,
对面的墙壁也久已失修了,
但墙壁上的影子象花枝,
春风吹过了一个个季节。
只有几个人影静立在门外。
一夜如一年,一年如一夜。
永久与暂时混合了,
让他们怀疑自己年青或年老。
河上
河上,房舍的一面:
淡蓝色的墙壁,在远处,
如一片没有裂纹的天空。
但它的窗子是完全黑色的,
黑的窗格,黑的窗帘,
或者,窗子被黑的泥土封住了。
河上,房舍的一面。
河水已经干涸了,没有声音,
甚至带走了它往日的声音。
房舍不象是记得往日的,
或者它在专心地回想呢,
掀动着它的经历之堆积。
房舍默默地看着河床。
没有小船也没有渔网了,
没有持着钓竿的徘徊者,
也没有光腿赤足的孩子了,
没有浮萍,没有水草,
河床的面容是呆板而灰黑的。
房舍前面有一树枯枝。
这是树叶与草叶一同生长的时候,
行人应当走在覆荫之下了。
房舍不说那一树枯枝的历史,
也许它是在过无数花朵,
没有一朵至今留在它的身上。
房舍遥对着一户人家,
那片灯已经完全失去光辉的。
携带着笑语从门内出来的人们
想是到别处去做新的住客了。
让房舍毫不转动地倾听吧,
蝙蝠夜夜在门前飞舞。
黑色的窗子,永在。
枯涸的河床,永在。
一枝枯树,永在。
人家与蝙蝠,永在。
从此不会有过路人走来
冲破了这千百年寂寞之祝福。
巡游人
我是喜好在小巷里巡游的人,
我可以对你述说它们的数目,
述说那最庄严最古老的门,
那懒惰善睡的高树
和小巷中美好的声音,
我是说那水车和叫卖者的。
在深夜,在不见月亮的时候,
我并不去寻找可厌的灯光,
只去私听乡里行人的歌吟
或已成为自然之音乐的木柝声,
我觉得自己和小巷契合,
是它们的老住客或老行客了。
你从没有到过这些地方,
所以它们保守者单纯的历史。
但今夜我为甚么害怕呢,
怕着曾给我多少抚慰的黑暗,
而且第一次有了独行的自觉,
我爱的音乐也做出怪声了?
我疾走向那放出灯光的板窗,
我知道它是那卖杂货女人的居处,
我不是要做她的雇客,
只觉得你会正在那儿的,
或者她会告诉我你买了甚么,
如果她不嫌弃我唐突的讯问。
石像辞
你来过几次我记不清楚了,
但我记得你足迹的数目,
无论留在草叶上或土地上的,
因为当这园林欢迎你的时候
我就要用力地低头了。
你将怎样猜想我的经历呢?
也许你以为我是一个新客,
还不如一株赤枫或一株白杨,
也许你的思想或记忆
不会来到我的身上,永远地。
如果我对过去生出疑问了,
我回想一些连绵雨的日子,
一些沉重的雪花封住全地的日子。
我曾看见秋冬的转移,
曾听见风歌唱着象一个牧者。
莫近前来看我吧,
这全身上的斑痕
会为我上面的话作证。
你第一次已是来迟了,
如果这园里没有年青的花草。
我的希冀也许是非分的:
愿阳光以外的温暖
或一个生人的眼光
或虫儿们所不了解的声音
使我忘记自己的过去现在。
诉说
我将对负着白花的老树
或新上架的牵牛
或久居在我屋檐下的
叫过秋天和冬天的麻雀
或一只偶来的山鸟
诉说过我的烦忧和欢乐,
甚至是关于一件小事的:
一个小虫飞落在我的身上
或雨击打了我的窗子。
然后我向它问询,
如果有风吹它的细枝落地,
如果它的尖叶子偶然地
受了一个行人的催折,
如果它的旧巢倾颓了,
如果它从山中带来了
往昔的或今日的消息,
让它殷勤地对我讲述,
用对一个友人说话的声调。
静息
如一个稳重的中年妇人,
梨树负着将熟的果实。
马缨花象是画在墙上的,
虽然它正在光荣的季节里。
幼年的白杨是欲睡的孩子
携带着活泼入梦。
在这样晴朗的天日下
它们有秋之预感么,
或因严肃的主人而静息?
我深怨这庭院的沉寂之形容,
但这主人只能在窗前
守望着它们,默默地。
那一双手何能再来呢,
它们会让梨树投下它的果实,
让马缨花飘散在窗格上和屋顶上,
让幼年的白杨摇摆而歌,
然后这儿有了清锐的笑声,
墙外的行人也会愕然止步。
壁虎
门灯的光辉是诱人的么,
稳定的火焰,无声的火焰。
那支赤红的壁虎夜夜来,
灯罩上微薄的温暖
给它一些秘密的冬天的欢喜。
到我可望不可接的时候,
它就要因焦虑而褪色了。
门灯之熄灭是愉快的变更,
不然是何能制止自己呢,
可怜的孩子已惯于窥守。
黎明
隔壁的人,
雪天的报告者。
你的隔壁有什么声音呢?
你在北方,
我也在北方,
而你会做一个南方的孩子,
让我在这儿感受南方的天气,
于是雪的早晨的情调被遗失了。
三个音符的鹧鸪叫,
梦寐的,欢快的,跳动的。
鹧鸪会叫雪么,
我不相信。
随之而来的是早晨的叫卖,
那声音中有负着水珠的菜蔬,
暖湿的带着薄泥的街道。
谁想到雪呢?没有人。
你笑我早晨的听觉么,
我醒了,你来。
鹧鸪是你,叫卖是你,
你这双重的声音占据了我,
而我说我的隔壁人说谎了。
你走近了么,
我要起身,我要起身,
你的春天的衣襟之飘动是静静的。
响尾蛇
马铃薯的田野,
草棉的田野,
残梗和土块的田野。
狭长而柔软的草叶呢?
没有人看得见。
田边的草叶是低矮稀疏的,
夹着曲折无尽头的小道,
一些懒惰的行人走过去了;
广阔的静默伸展在天空之下,
微弱的虫声间歇着
然后沉下去,沉入土中了。
田野是这么虚空的,
但它占据了东西南北,
让人望不见那充实的院子,
这似乎远了,在远处,在远处,
草叶和声音都在远处,
那些狭长而柔软的绿纱巾
封蔽着一条宽广的路径,
风留下行回的低音
浮荡着,从白天到夜间,
于是草叶更清凉了,
美好的噼啪之声蜿蜒而来,
响尾蛇的游行是不肯静默的,
在有月有星的夏夜。
马铃薯的种子伏地不起,
草棉的果实成熟而落了,
一只拖着柴耙的牲畜走过田野。
有屈身在土块中间的人,
残梗便聚成堆了。
为甚么仍然没有声音呢?
枫突然地往来,
残梗是僵直而沉重的。
那在远处院里的草叶怎样了?
是的,是另一个季节了,
长久蛰伏着的响尾蛇
会到田野间来游行一次么?
选自南星诗集《石像辞》
牛汉诗选
牛汉(1923- ),原名史成汉,出版的诗集有《彩色的生活》(1951)、《爱与歌》(1954)、《温泉》(1984)、《海上蝴蝶》(1985)、《沉默的悬崖》(1986)、《牛汉诗选》(1998)。
鹰的诞生 汗血马 落雪的夜 华南虎 根 悼念一棵枫树 海上蝴蝶 我是一棵早熟的枣子 巨大的根块 蚯蚓的血 爱
鹰的诞生
啊,谁见过,
鹰怎样诞生?
在高山峡谷,
鹰的窠,
筑在最险峻的悬崖峭壁,
它深深地隐藏在云雾里。
仰望着鹰窠,
象瞅着夜天上渺茫的星星。
虎豹望着它叹息,
毒蛇休想爬上去,
猎人的枪火也射不了那么高!
江南的平原和丘陵地带,
鹰的家筑在最高的大树上
(哪棵最高就筑在哪棵上)
树尖刺破天,
风暴刮不弯。
鹰的窠,
简简单单,十分粗陋,
没有羽绒或茅草,
没有树叶和细泥,
全是些污黑污黑的枯树枝
还夹杂了许多荆棘芒刺。
它不挡风,不遮雨,
没一点儿温暖和安适!
鹰的蛋,
颜色蓝得象晴空,
上面飘浮着星云般的花纹
它们在鹰窠里闪闪发光。
鹰的蛋,
是在暴风雨里催化的,
隆隆的炸雷
唤醒蛋壳里沉睡的胚胎,
满天闪电
给了雏鹰明锐的眼瞳,
飓风十次百次地
激励它们长出坚硬的翅膀,
炎炎的阳光
铸炼成它们一颗颗暴烈的心。
啊,有谁看见过,
雏鹰在旷野上学步?
又有谁看见过,
雏鹰在屋檐下面歇翅?
雏鹰不是在平地和草丛里行走的禽类
它们的翅羽还很短小的时候,
就扇动着,鸣叫着
钻进高空密云里学飞。
风暴来临的时刻,
让我们打开门窗,
向茫茫天地之间谛听,
在雷鸣电闪的交响乐中,
可以听见雏鹰激越而悠长的歌声。
鹰群在云层上面飞翔,
当人间沉在昏黑之中,
它们那黑亮的翅膀上,
镀着金色的阳光。
啊,鹰就是这样诞生的。
汗血马
跑过一千里戈壁才有河流
跑过一千里荒漠才有草原
无风的七月八月天
戈壁是火的领地
只有飞奔
四脚腾空的飞奔
胸前才感觉有风
才能穿过几百里闷热的浮尘
汗水全被焦渴的尘砂舐光
汗水结晶成马的白色的斑纹
汗水流尽了
胆汁流尽了
向空旷冲刺的目光
宽阔的抽搐的胸肌
沉默地向自己生命的
从肩脚和臀股
沁出一粒一粒的血球
世界上
只有汗血马
血管与汗腺相通
肩脚上并没有翅翼
四蹄也不会生风
汗血马不知道人间美妙的神话
它只向前飞奔
浑身蒸腾出彤云似的血气
为了翻越雪封的大坂
和凝冻的云天
生命不停地自燃
流尽了最后一滴血
用筋骨还能飞奔一千里
汗血马
扑倒在生命的顶点
焚化成了一朵
雪白的花
落雪的夜
北方,
落雪的夜里
一个伙伴
给我送来一包木炭。
他知道我寒冷,我贫穷
我没有火。
祖国呵,
你是不是也寒冷?
我可以为你的温暖,
将自己当作一束木炭
燃烧起来……
华南虎
在桂林
小小的动物园里
我见到一只老虎。
我挤在叽叽喳喳的人群中
隔着两道铁栅栏
向笼里的老虎
张望了许久许久,
但一直没有瞧见
老虎斑斓的面孔
和火焰似的眼睛。
笼里的老虎
背对胆怯而绝望的观众
安详地卧在一个角落,
有人用石块砸它
有人向它厉声呵喝
有人还苦苦劝诱
它都一概不理!
又长又粗的尾巴
悠悠地在拂动,
哦,老虎,笼中的老虎,
你是梦见了苍苍莽莽的山林吗?
是屈辱的心灵在抽搐吗?
还是想用尾巴鞭击那些可怜而又可笑的观众?
你的健壮的腿
直挺挺地向四方伸开,
我看见你的每个趾爪
全都是破碎的,
凝结着浓浓的鲜血,
你的趾爪
是被人捆绑着
活活地铰掉的吗?
还是由于悲愤
你用同样破碎的牙齿
(听说你的牙齿是被钢锯锯掉的
把它们和着热血咬碎……
我看见铁笼里
灰灰的水泥墙壁上
有一道一道的血淋淋的沟壑
象闪电那般耀眼刺目!
我终于明白……
羞愧地离开了动物园。
恍惚之中听见一声
石破天惊的咆哮,
有一个不羁的灵魂
掠过我的头顶
腾空而去,
我看见了火焰似的斑纹
火焰似的眼睛,
还有巨大而破碎的
滴血的趾爪!

我是根,
一生一世在地下
默默地生长,
向下,向下……
我相信地心有一个太阳
听不见枝头鸟鸣,
感觉不到柔软的微风,
但是我坦然
并不觉得委屈烦闷。
开花的季节,
我跟枝叶同样幸福
沉甸甸的果实,
注满了我的全部心血。
悼念一棵枫树
我想写几页小诗,把你最后
的绿叶保留下几片来
——摘自日记
湖边山丘上
那棵最高大的枫树
被伐倒了……
在秋天的一个早晨
几个村庄
和这一片山野
都听到了,感觉到了
枫树倒下的声响
家家的门窗和屋瓦
每棵树,每根草
每一朵野花
树上的鸟,花上的蜂
湖边停泊的小船
都颤颤地哆嗦起来……
是由于悲哀吗?
这一天
整个村庄
和这一片山野上
飘着浓郁的清香
清香
落在人的心灵上
比秋雨还要阴冷
想不到
一棵枫树
表皮灰暗而粗犷
发着苦涩气息
但它的生命内部
却贮蓄了这么多的芬芳
芬芳
使人悲伤
枫树直挺挺的
躺在草丛和荆棘上
那么庞大,那么青翠
看上去比它站立的时候
还要雄伟和美丽
伐倒三天之后
枝叶还在微风中
簌簌地摇动
叶片上还挂着明亮的露水
仿佛亿万只含泪的眼睛
向大自然告别
哦,湖边的白鹤
哦,远方来的老鹰
还朝着枫树这里飞翔呢
枫树
被解成宽阔的木板
一圈圈年轮
涌出了一圈圈的
凝固的泪珠
泪珠
也发着芬芳
不是泪珠吧
它是枫树的生命
还没有死亡的血球
村边的山丘
缩小了许多
仿佛低下了头颅
伐倒了
一棵枫树
伐倒了
一个与大地相连的生命
海上蝴蝶
几十年来,我遇到过不少无法解释的奇迹
——题记
人们都会说:
能在海上飞翔的,
一定有坚硬的翅膀,
敢于跟风暴雷雨搏击。
可是,我看见过,
(千真万确)
几只黄色小蝴蝶
在渤海湾茫茫的浪涛上
不是贴着岸边飞,
是朝远远的大海飞去,飞去!
它们忽上忽下
很象矫健的海属。
黄色小蝴蝶,
火苗一般闪烁,
不象迷路,
也显不出一点儿惊慌;
它们越飞越远,
海岸渐渐地消失。
小小的蝴蝶
你们为什么不回头?
我是一颗早熟的枣子
童年时,我家的枣树上,总有几颗枣子红得特别早,
祖母说:“那是虫咬了心的。”果然,它们很快就枯凋。
——题记
人们
老远老远
一眼就望见了我
满树的枣子
一色青青
只有我一颗通红
红得刺眼
红得伤心
一条小虫
钻进我的胸腔
一口一口
噬咬着我的心灵
我很快就要死去
在枯凋之前
一夜之间由青变红
仓促地完成了我的一生
不要赞美我……
我憎恨这悲哀的早熟
我是大树母亲绿色的胸前
凝结的一滴
受伤的血
我是一颗早熟的枣子
很红很红
但我多么羡慕绿色的青春
巨大的根块
村庄背后
起伏的山丘上
每年,每年
长满密密的灌木丛
一到深秋时节
孩子们挥着柴刀
咔嚓,咔嚓
斫光了它们
只留下短秃秃的树桩
灌木丛
年年长,年年被斫
挣扎了几十年
没有长成一棵大树
灌木丛每年有半年的时光
只靠短秃秃的树桩呼吸
它们虽然感到憋闷和痛苦
但却不甘心被闷死
灌木丛顽强的生命
在深深的地底下
凝聚成一个个巨大的根块
比大树的根
还要巨大
还要坚硬
江南阴冷的冬夜
人们把珍贵的根块
架在火塘上面
一天一夜烧不完
报块是最耐久的燃料
因为它凝聚了几十年的热力
几十年的光焰
蚯蚓的血
我原以为
蚯蚓的血
是泥土的颜色
不对
蚯蚓的血
鲜红鲜红
跟人类的血一样
一条蚯蚓的生命里
只有一滴两滴血
然而为了种子发芽
为了阳光下面的大地丰收
蚯蚓默默地
在地下耕耘一生
我的身高近两米
浑身的血
何止几万滴
但是,我多么希望
在我的粗大的脉管里
注进一些蚯蚓的血
哪怕只是一滴

小时候
妈妈抱着我,
问我:
给你娶一个媳妇,
你要咱村哪个好姑娘?
我说:
我要妈妈这个模样的。
妈妈摇着我
幸福地笑了……
我长大之后
村里的人说:
妈妈是个贫穷的女人
一个寒冷的冬夜,
她怀里揣一把菜刀,
没有向家人告别,
(那年我只有五岁,
弟弟还没有断奶)
她坐着拉炭的马车,
悄悄到了四十里外的河边村。
村里的人说:
妈妈闯进一座花园,
想要谋杀那个罪大恶极的省长,
被卫兵抓住,吊在树上,三天三夜
当作白痴和疯子……
从此,远村近邻
都说妈妈是个可怕的女人,
但是,我爱她,
比小时候还要爱她。
选自《中国诗坛》和《鱼化石或悬崖边的树》
灵石扫描制作
欧阳江河诗选
欧阳江河(1956- ),原名江河,出版的诗集有《透过词语的玻璃》(1997)、《谁去谁留》(1997)。
最后的幻象(组诗) 寂静 墨水瓶 火 为蟑螂而写的一首诗 秋天:听已故女大提琴家DU PRE演奏 拒绝 男高音的春天 风筝火鸟 去雅典的鞋子
最后的幻象(组诗)
草莓
如果草莓在燃烧,她将是白雪的妹妹。
她触到了嘴唇但另有所爱。
没人告诉我草莓被给予前是否荡然无存。
我漫长一生中的散步是从草莓开始的。
一群孩子在鲜红迎风的意念里狂奔,
当他们累了,无意中回头
——这是多么美丽而茫然的一个瞬间!
那时我年轻,满嘴都是草莓。
我久已忘怀的青青草地,
我将落未落的小小泪水,
一个双亲缠身的男孩曾在天空下痛哭。
我返身走进乌云,免得让他看见。
两个人的孤独只是孤独的一半。
初恋能从一颗草莓递过来吗?
童年的一次头晕持续到现在。
情人在月亮盈怀时变成了紫色。
这并非一个抒情的时代,
草莓只是从牙齿到肉体的一种速度,
哦,永不复归的旧梦,
谁将听到我无限怜悯的哀歌?
花瓶,月亮
花瓶从手上拿掉时,并没有妨碍夏日。
它以为能从我的缺少进入更多的身体,
但除了月亮,哪儿我也没去过。
在月光下相爱就是不幸。
我们曾有过如此相爱的昨天吗?
月亮是对亡灵的优雅重获。
它闪耀时,好像有许多花儿踮起了足尖。
我看见了这些花朵,这些近乎亡灵的
束腰者,但叫不出它们的名字。
花瓶表达了直觉,
它让错视中的月亮开在水底。
那儿,花朵像一场大火横扫过来。
体内的花瓶倾倒,白骨化为音乐。
一曲未终,黑夜已经来临。
这只是许多个盈缺之夜的一夜,
灵魂的不安在肩头飘动。
当我老了,沉溺于对伤心咖啡馆的怀想
泪水和有玻璃的风景混在一起,
在听不见的声音里碎了又碎。
我们曾经居住的月亮无一幸存,
我们双手触摸的花瓶全都掉落。
告诉我,还有什么是完好如初的?
落 日
落日自咽喉涌出,
如一枚糖果含在口中。
这甜蜜、销魂、唾液周围的迹象,
万物的同心之圆、沉没之圆、吻之圆
一滴墨水就足以将它涂掉。
有如漆黑之手遮我双目。
哦疲倦的火、未遂的火、隐身的火,
这一切几乎是假的。
我看见毁容之美的最后闪耀。
落日重重指涉我早年的印象。
它所反映的恐惧起伏在动词中,
像抬级而上的大风刮过屋顶,
以微弱的姿态披散于众树。
我从词根直接走进落日,
他曾站在我的身体里,
为一束偶尔的光晕眩了一生。
落日是两腿间虚设的容颜,
是对沉沦之躯的无边挽留。
但除了末日,没有什么能够留住。
除了那些热血,没有什么正在变黑
除了那些白骨,没有谁曾经是美人
一个吻使我浑身冰凉。
世界在下坠,落日高不可问。
黑 鸦
幸福是阴郁的,为幻象所困扰。
风,周围肉体的杰作。
这么多面孔没落,而秋天如此深情,
像一闪而过,额头上的夕阳,
先是一片疼痛,然后是冷却、消亡,
是比冷却和消亡更黑的终极之爱。
然而我们一生中从未有过真正的黑夜
在白昼,太阳倾泻乌鸦,
幸福是阴郁的,当月亮落到刀锋上,
当我们的四肢像泪水洒在昨天
反复冻结。火和空气在屋子里燃烧,
客厅从肩膀上滑落下来,
往来的客人坐进乌鸦的怀抱。
每一只乌鸦带给我们两种温柔。
这至爱的言词:如果爱还来得及说出。
我们从未看见比一只乌鸦更多的美丽。
一个赤露的女人从午夜焚烧到天明。
蝴 蝶
蝴蝶,与我们无关的自怜之火。
庞大的空虚来自如此娇小的身段,
无助的哀告,一点力气都没有。
你梦想从蝴蝶脱身出来,
但蝴蝶本身也是梦,比你的梦更深。
幽独是从一枚胸针的丢失开始的。
它曾别在胸前,以便怀华灯初上时
能听到温暖的话语,重读一些旧信。
你不记得写信人的模样了。他们当中
是否有人以写作的速度在死去,
以外的速度在进入?你读信的夜里
胸针已经丢失。一只蝴蝶
先是飞离然后返回预兆,
带着身体里那些难以解释的物质。
想从蝴蝶摆脱物质是徒劳的。
物质即绝对,没有遗忘的表面
蝴蝶是一天那么长的爱情,
如果加上黑夜,它将减少到一吻。
你无从获知两者之中谁更短促:
一生,还是一昼夜的蝴蝶?
蝴蝶太美了,反而显得残忍。
玫 瑰
第一次凋谢后,不会再有玫瑰。
最美丽的往往也是最后的。
尖锐的火焰刺破前额,
我无法避升这来自冥界的热病
玫瑰与从前的风暴连成一片。
我知道她向往鲜艳的肉体,
但比人们所想象的更加阴郁。
往日的玫瑰泣不成声
她溢出耳朵前已经枯萎了。
正在盛开的,还能盛开多久?
玫瑰之恋痛饮过那么多情人,
如今他们衰老得像高处的杯子,
失手时感到从未有过的平静。
所有的玫瑰中被拿掉了一朵.
为了她,我将错过晚年的幽邃之火
如果我在写作,她是最痛的语言。
我写了那么多书,但什么也不能挽回
仅一个词就可以结束我的一生,
正像最初的玫瑰,使我一病多年。
雏 菊
雏菊的昨夜在阳光中颤抖。
一扇突然关闭的窗户闯进身体,
我听见婴孩开成花朵的声音。
裙子如流水,没有遮住什么,
正像怀里的雏菊一无所求,
四周莫名地闪着几颗牙齿。
一个四岁的女孩想吃黄金。
雏菊的片面从事端闪回肉体。
雨水与记忆掺和到暗处,
这含混的,入骨而行的极限之痛,
我从中归来的时候已经周身冰雪。
那时满地的雏菊红得像疾病,
我嗅到了其中的火,却道天气转凉。
一个十二岁的女孩穿上衣服。
花园一闪就不见了。
稀疏的秋天从头上飘落,
太阳像某种缺陷,有了几分雪意。
对于迟来者,雏菊是白天的夜曲,
经过弹了就忘的手直达月亮。
人体的内部自花蕊溢出,
像空谷来风不理会风中之哭。
一个十七岁的少女远嫁何方?
彗 星
太短促的光芒可以任意照耀。
有时光芒所带来的黑暗比黑暗更多。
屋里的灯衰弱不均地亮到天明,
而彗星的一生只亮了一瞬,
它的光芒关闭在石头和天空之中。
一颗彗星死了,但与预想无关。
人要走到多高的地方才能坠落?
如空气的目击者俯身向下,
寻找自身曾经消逝的古老痕迹。
我不知道正在消逝的是老人还是孩子
死亡太高深了,让我不敢去死。
一个我们称之为天才的人能活多久?
彗星被与它相似的名称夺走。
时间比突破四周的下颌高出一些,
它迫使人们向上,向高处的某种显露,
向崖顶阴影的漂移之手。
彗星突然亮了,正当我走到屋外。
我没想到眼睛最后会闪现出来,
光芒来得太快,几乎使我瞎掉。
秋 天
让我倒乡离我而去的亲人的怀抱吧!
倒想我每日散步的插图里的空地,
那谜一样开满空地的少年的邂逅,
他晒够了太阳,掉头走进树荫。
再让我歌唱夏日为时已晚,
那么让我忘掉初恋,面对世界痛哭。
哦秋天,不要这样迷惘!
不要让一些往事像雪一样从头顶落下,
让另一些往事像推迟发育的肩膀
在渐渐稀少的阳光中发抖。
我担心我会从岔开的小路错过归途。
是否一个少年走来,要靠近我时
倒下了?是否一天的太阳分两天照耀?
当花园从对面倾斜的屋顶反射过来。
所有的花园起初都仅仅是个梦。
我要揉碎这些迷梦,便两手在空中
突然停住。我为自己难过
一想到这是秋天我就宽恕了自己,
我宽恕自己也就宽恕了这个世界。
哦心儿,不要这样高傲!
初 雪
下雪之前是阳光明媚的顾盼。
我回头看见家园在一枚果子里飘零,
大地的粮食燃到了身上。
玉碎宫倾的美人被深藏,暗恋。
移步到另一个夏天。移步之前
我已僵直不动,面目停滞。
然后雪先于天空落下。
植物光秃秃的气味潜行于白昼,
带着我每天的空想,苍白之火,火之书。
看雪落下的样子是多么奇妙!
谁在那边踏雪,终生不曾归来?
踏雪之前,我被另外的名字倾听。
风暴卷着羊群吹过我的面颊,
但我全然不知。
我生命中的一天永远在下雪,
永远有一种忘却没法告诉世界,
那里,阳光感到与生俱来的寒冷。
哦初雪,忘却,相似茫无所知的美。
何以初雪迟迟不肯落下?
下雪之前,没有什么是洁白的。
老 人
他向晚而立的样子让人伤感。
一阵来风就可以将他吹走,
但还是让他留在我的身后。
老年和青春,两种真实都天真无邪。
风景在无人关闭的窗前冷落下来。
遥远的窗户,无言以对的四周。
一条走廊穿过许多早晨。
两端的花园低音持续。
应该将哭泣和珍珠串在一起,
围绕那些雪白的刺眼的
那些依稀夏日的一再回头。
我回头看见了什么呢?
老人还在身后,没有被风吹走。
有风的地方就有临风而开的下午,
但老人已从下午回到室内。
风中的男孩引颈向晚
怀抱着落日下沉。
在黑暗中,盲目的一切,
如果我所看见的是哀悼光芒的老人。
书 卷
白昼,眼睛的陷落,
言词和光线隐入肉体。
伸长的手,使知觉萦绕或下垂。
如此肯定地闭上眼睛,
为了那些已经或将要读到的书卷。
当光线在灰烬暗淡的头颅聚集,
怀里的书高得下雪,视野多雾。
那样的智慧显然有些昏厥。
白昼没有外形,但将隐入肉体。
如果眼睛不曾闭上,
谁洋溢得像一个词但并不说出?
老来我阅读,披着火焰或饥饿。
饥饿是火的粮食,火是雪的舌头。
我看见了镜子和对面的书房,
飞鸟以剪刀的形状横布天空。
阅读就是把光线置于剪刀之下。
告诉那些汲水者,诸神渴了,
知识在焚烧,像奇异的时装。
紧身的时代,谁赤裸像皇帝?
1988
寂 静
站在冬天的橡树下我停止了歌唱
橡树遮蔽的天空像一夜大雪骤然落下
下了一夜的雪在早晨停住
曾经歌唱过的黑马没有归来
黑马的眼睛一片漆黑
黑马眼里的空旷草原积满泪水
岁月在其中黑到了尽头
狂风把黑马吹到天上
狂风把白骨吹进果实
狂风中的橡树就要被连根拔起
墨水瓶
纸脸起伏的遥远冬天,
狂风掀动纸的屋顶,
露出笔尖上吸满墨水的脑袋。
如果钢笔拧紧了笔盖,
就只好用削过的铅笔书写。
一个长腿蚊的冬天以风的姿势快速移动
我看见落到雪地上的深深黑夜,
以及墨水和橡皮之间的
一张白纸。
已经拧紧的笔盖,谁把它拧开了?
已经用铅笔写过一遍的日子,
谁用吸墨水的笔重新写了一遍?
覆盖,永无休止的覆盖。
我一生中的散步被车站和机场覆盖。
擦肩而过的美丽面孔被几个固定的词
覆盖。
大地上真实而遥远的冬天
被人造的二百二十伏的冬天覆盖。
绿色的田野被灰蒙蒙的一片屋顶覆盖。
而当我孤独的书房落到纸上,
被墨水一样滴落下来的集体宿舍覆盖,
谁是那倾斜的墨水瓶?
火
她用袖子点燃一朵火焰
远远地把它携入风中,携入
一片黑暗的旷野,然后
它突然变大,充满整个舞台
她窈窕的身影在舞台上旋过
那蓝火焰在风中吐着舌头
往上蹿跳,几乎触到头顶的星空
接着在风中加速,把旷野
抛向身后。她远远地站着
看那一片奔腾的火在她身后熄灭
但是谁能看出火中的火,火中的
烛芯?那几乎被黑暗吞没的

又怎样使自己在舞台上大放光明?
谁在黑暗中饲养一条寂寞的火蛇?
那占据舞台的火焰,外表明亮
但内盲目,就像那寂寞的舞者
小小的火焰,以什么为燃料?
它燃烧黑暗,抑或燃料自身?
看它在墙角扭动着身子,仿佛
正在经历蜕变的痛苦:从小火中
养育出大火。那脱胎换骨的火
在舞台上大放光明:万众的火
跟随那唯一的火燃烧旷野
寂寞的舞者养育一个寂寞的夜
1997.9.20
为蟑螂而写的一首诗
用尽量隐身的方式减少
树敌的机会,并把它
发展成一门艺术,随时
探触到光明中隐藏的杀机:
拖鞋的践踏。主妇手中
随时准备落下的蝇拍。更残忍的
顽童的戏法。大地的嫡传
在一次次洪水时代中自我完善

你几乎谙熟时间的秘密
生存的机会在于侧身缝隙
童年的伙伴中,只有你
追随我,从江南的绵绵细雨中
越江而北,抵达红色的首都
在难以容身之地找到
安身立命之所。搬入新居之后
我以为将告别你谦卑的问候
数月之后,你重新把家安进了
我的厨房。保持羞怯而安分的天性
在我的目光中匆匆把自己臧好
而我的内心却刺过一阵隐秘的颤栗
从你的姿态中,我学到
以侧身向历史问候的方式
在患躁狂症的年代隆隆过去后
我们将留下来,守住大地的居所
1998.4
秋天:听已故女大提琴家DU PRE演奏
扰人的旧梦,转而朝向亡魂,在此时
此地。而你没有听到狂风刮过的强烈印象
在光亮中渐弱,终至叹息,在擦弦之音消失
和远处的
双唇紧闭的黑暗豁然绽开之前。
被听到的是:流水形成在上面的拱顶。
流水顺从了枯木,留下深凿的痕迹。
逆行的阴影,以及逆行的、阴影遮住的
两眼回睇,
我看见唯美一代的消逝只在回头时才是辽阔的。
将有难眠之夜从你耳中夺去那微弱的
传递到命名的火炬。怀着伤心旧梦
被时尚卷入并重塑。要是老年在早晨
或在夜里
消失,对于遗忘没有人是孤单的。
哦浪漫的唯美的一代!人类悲观本性中的
至善之举,为此你将付出你的肉体,
它热泪涔涔,空无所依。
只有肉体
是温存的,无论这温存是多么短暂。
拒绝
并无必要囤积,并无必要
丰收。那些被风吹落的果子,
那些阳光燃红的鱼群,撞在额头上的
众鸟,足够我们一生。
并无必要成长,并无必要
永生。一些来自我们肉体的日子,
在另一些归于泥土的日子里
吹拂,它们轻轻吹拂着泪水
和面颊,吹拂着波浪中下沉的屋顶。
而来自我们内心的警告象拳头一样
紧握着,在头上挥舞。并无心要
考虑,并无必要服从。
当刀刃卷起我们无辜的舌头,
当真理象胃痛一样难以忍受
和咽下,并无必要申诉。
并无必要穿梭于呼啸而来的喇叭。
并无必要许诺,并无必要
赞颂。一只措辞学的喇叭是对世界的
一个威胁。它威胁了物质的耳朵,
并在耳朵里密谋,抽去耳朵里面
物质的维系。使之发抖
使之在一片精神的怒斥声中
变得软弱无力。并无必要坚强。
并无必要在另一个名字里被传颂
或被诅咒,并无必要牢记。
一颗心将在所有人的心中停止跳动,
将在权力集中起来的骨头里
塑造自己的血。并无必要
用只剩几根骨头的信仰去惩罚肉体。
并无必要饶恕,并无必要
怜悯。飘泊者永远飘泊,
种植者颗粒无收。并无必要
奉献,并无必要获得。
种植者视碱性的妻子为玉米人。
当鞭子一样的饥饿骤然落下,
并无必要拷打良心上的玉米,
或为玉米寻找一滴眼泪,
一粒玫瑰的种子。并无必要
用我们的饥饿去换玉米中的儿子,
并眼看着他背叛自己的血统。
1990
男高音的春天
我听到广播里的歌剧院,
与各种叫声的乌呆在一起,
为耳朵中的春天歌唱。
从所有这些朝向歌剧院的耳朵,
人们听到了飞翔的合唱队,
而我听到了歌剧本身的沉默不语。
对于迎头撞上的鸟儿我并非只有耳朵。
合唱队就在身边,
我却听到远处一个孤独的男高音。
他在天使的行列中已倦于歌唱。
难以恢复的倦怠如此之深,
心中的野兽隐隐作痛。
春天的狂热野兽在乐器上急驰,
碰到手指沙沙作响,
碰到眼泪闪闪发光。
把远远听到虎啸的耳朵捂住,
把捂不住的耳朵割掉,
把割下来的耳朵献给失声痛哭的歌剧。
在耳朵里歌唱的鸟儿从耳朵飞走了,
没有飞走的经历了舞台上的老虎,
不在舞台的变成婴孩升上星空。
我听到婴孩的啼哭
被春天的合唱队压了下去——
百兽之王在掌声中站起。
这是从鸟叫声扭转过来的老虎,
这是扩音器里的春天。
哦歌唱者,你是否将终生沉默?
风筝火鸟
飞起来,就是置身至福。
但飞起来的并非都是乌儿。
为为什么非得是鸟儿不可?
我对于像鸟儿一样被赞颂感到厌倦了。
不过飞起来该多好。
身体交给风暴仿佛风暴可以避开,
仿佛身体是纸的,夹层的,
可以随手扔进废纸篓,
也可以和另一个身体对折起来,
获得天上的永久地址。
鸟儿从火焰递了过来,
按照风暴的原样保留在狂想中。
无论这是迎着剪刀飞行的火焰,
可以印刷和张贴的火焰;
还是铁丝缠身的斑竹的乌儿,
被处以火刑的纸的鸟儿——
你首先是灰烬,
然后仍旧是灰烬。
将鸟与火焰调和起来的
是怎样一个身体?
你用一根细线把它拉在手上。
急迫的消防队从各处赶来。
但这壮烈的大火是天上的事情,
无法从飞翔带回大地。
你知道,飞翔在高高无人的天空,
那种迷醉,那种从未有过的迷醉。
去雅典的鞋子
这地方已经呆够了。
总得去一趟雅典——
多年来,你赤脚在田野里行走。
梦中人留下一双去雅典的鞋子,
你却在纽约把它脱下。
在纽约街头你开鞋店,
贩卖家乡人懒散的手工活路,
贩卖他们从动物换来的脚印,
从春天树木砍下来的双腿——
这一切对文明是有吸引力的。
但是尤利西斯的鞋子
未必适合你梦想中的美国,
也未必适合观光时代的雅典之旅。
那样的鞋子穿在脚上
未必会使文明人走向荷马。
他们不会用砍伐的树木行走,
也不会花钱去买死人的鞋子,
即使花掉的是死人的金钱。
一双气味扰人的鞋要走出多远
才能长出适合它的双脚?
关掉你的鞋店。请想象
巨兽穿上彬彬有礼的鞋
去赴中产阶级的体面晚餐。
请想象一只孤零零的芭蕾舞脚尖
在巨兽的不眠夜踞起。
请想象一个人失去双腿之后
仍然在奔跑。雅典远在千里之外。
哦孤独的长跑者:多年来
他的假肢有力地敲打大地,
他的鞋子在深渊飞翔——
你未必希望那是雅典之旅的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