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百年华人诗歌选集7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30 06:02:48
彭凯雷诗选
火车 三月 北京初雪 三月的日食 回家 人大是我的祖国
火车
火车已经开动
巨大的轰鸣使寂静的我听见巨大的气流
巨大的风,将火车
徐徐吹动,从兰州吹到北京
迎面吹来的,还有陌生的面孔
由远至近,由弱至强,像一个个风暴的中心
途径宁夏、内蒙的大风呵,已摘下空调车体中的气温
而温暖的兰州话已开始漫游
我在低而薄的风中飞行
回忆起一段反向的光明,沉默不语的命运
车厢陷入黑暗,一个北大俄语系的女孩
她的脸在车窗上呈现
如同回忆依旧是一个陌生人
她谈到了漏洞百出的爱情
谈到知识充盈的教授,不能飞翔,只能行走
哦,让我在一闪而过的风尘中
感谢火车,它使校园生活崇高,使女学生完美
火车开始在沙漠中游走
粗糙的砂石细腻、柔软
在我的身体内滑行奔走,优美自如
沾满尘土的脸,洗出了光泽
陌生人,在火车上重新认识
让我于继续在黄河中散步
草原中呼吸的一节节火车中
大声谈吐,我尚未吐露的诗歌更加光荣
但我拥有红旗列车,拥有不太纯正的兰州话
就是拥有了化腐朽为神奇的权利
让我珍惜六十二元一张的火车票
狭小的座位赋予一个人乃至十个人交谈的自由
自由在火车上蔓延
暴力和那些肮脏的部分被疾驰的气流
吹绽成欢乐
这仿佛是独自写作,独自生活
寂静返回寂静中间,陌生的气流袭遍全身
我已投身其中。我深知在大风中谈话的日子不多
我在减速的幻觉之中谈论奇迹的出现
以跌宕的兰州话使英雄们无中生有
我可以想象自己三天三业无休无止长谈的脸
多么憔悴多么生动,多么深深隐藏在民间拥挤的火车中
而大风吹向北京,徐徐停住
当我忍受悲凉时,为什么火车倾斜于减速的幸福?
当我自火车上下来,北京大风重又吹动
从呼啸的地铁到木樨地以远
从兰州到北京,大风将兰州话和火车吹进我的内心
三月
——写给Y
三月,在大陆上空安置久远的黎明和星辰
三月,在人民心中埋下时光的马匹和良种
我看见了三月,在人群中游走
将春天以风带来,将冬天以风带远
越来越近,三月在人大校园安置生长的草坪
三月,在大气中写诗的三月
在生活中舞蹈,看见我长久爱慕的人
寒冰在体内消融,蔚蓝的暖意涌动
三月的情意由此发生以远
吹拂每个焦急等待的少年,昨天的心跳和今天的心情
三月是清晨,是清晨的长跑和黄昏的香功
暗香浮动的三月啊,它在快乐的面庞中找到了雷锋的家
三月辽阔的长风啊,将三月的火车从兰州吹到北京
在我心深处埋下惊蛰的雷声
三月如此优秀,记者们迅速溶入新闻
惊蛰的报纸开遍天空,让我们学习三月无垠的精神
我手捧在敦煌出版的《惊蛰的雷声》为什么听见长久的低哭
仿佛来自三月,仿佛三月的火车直抵我的内心
三月的善良美意如此辽阔悠远,如此长风阵阵
乃至一座小小的培智学校,成为三月痛苦的核心
坐落于人大校园不远,它不易察觉的心跳是我们的近邻
是的,不易觉察的春天不远
那些不易被春天忽略的孩子们不远
再远也远不过流向内心的流水,投影内心的长空
我认识其中一个孩子,仿佛如此遥远
她在这所学校中学习写字、手工
她的父亲远在大洋以远
她的母亲和爱情已在一望无际的海淀消散
她织的手工是最美的,
简易、洁净,这是春天珍藏的品质
她见到每一个陌生人
都会跳起最简单的舞蹈,那是春天孕育的天使
她已张开双臂,怀抱我们所有的灵慧
等待我们的亲吻,等待我们走到劳动的风中
和我们挣开每一双眼睛
让我摘掉眼睛
摘掉心中久积不郁的病尘,并把三月牢牢抓住
是我劳动的双手抓住了三月星空之尾
冰凉融化仿佛暗夜的长空,而三月不远
她没有带给我们以雨水,带给我们以长风
把我们流失的血液吹在一起
催促我们的嗓子上路,歌唱,捧出心脏闪闪发光
如此明亮,如此杰出
而三月,你把我的目光却安置在草坪之上
细水长流的时光啊,细小的铁,长流的管道
三月,你不要流远,不要带走彗星阴影仅留下黎明星辰
三月,雨水中的彩虹,让我在上升的城市中攀你上升
北京初雪
我的兄弟,
他是一个粗暴的人。
这微弱的雪,瞥见他粗暴的心脏,
那一刻,微弱的灯光在闪亮。
我的兄弟,
他在人大校园喝酒,写诗,办报纸。
今天的雪,无力阻止他
我的兄弟
和我在草坪间漫步
我们等待的是雪的降临,还是四级考试?
我的兄弟,人大的兄弟,他勾勒出一个戴红帽子的诗人,
我的内心是喜欢的,哦,挺着幸福的大肚皮
我的兄弟,
我们就这样迎接了北京初雪的降临
漫步,漫画而已,慢慢地让欢快的同学
将雪的幻影涂来涂去。
我的兄弟,
他在教二楼二层的玻璃窗前,贴着脸。
我是喜悦的,是你让我看见了我们的快乐。
直到我看你走远。
直到一对美好的恋人在舞蹈,在我们的画像上涂来涂去。
三月的日食
透过月亮,我们看不见春天的阴影
透过嫦娥和月桂,看见的只有虚无和透明
阴影在不断上升
三月的少女在其中消融
为什么城市中行走的人透过玻璃一无所有
北京的长风在春天站住,祖国的天空也没有云
城市中的青年打开家,打开书本
当然,还有做梦的诗人,陷入回忆的老人
仰望长空,长风在上
最美的女儿,被长风吹向太阳
取道长空
为美和不断老去的青春献身
而我们只能看见衣袖在飘散,在游走
游走的还有暗淡的脸庞,仿佛金黄的葵花绽向太阳
天空在变暗,而大地和人群更富于生机和晕眩
追随那轻盈明亮的舞蹈
从长江到黑龙江,从黄河到漠河
庆典的消息由内心,一支令箭射向天空
我仿佛也在变暗,也在上升
在我校园小小的居所,在六楼的顶层
我泪眼模糊,摘下眼睛已看不清渐渐消融的你
却看清了狭小的校园中那些熟悉的面孔
在林园,在静园,在阅报栏下
金融系的男生,长发披肩的女生
大地上所有沉默的脸 所有的暗淡
和你一样,由满月到新月,一举成为熟为举国的春天
大地犹如夜晚
而你最纯洁的天使
将从兰州到北京流散的美一一收拢
而我在大地上见到的只是故意生长的南方姑娘
哦,银色的皇冠已由太阳为你加冕
而你把木星、金星、水星一一指示给我们看
这仿佛和时光一样永恒,一样短暂
就像美如仙子的彗星
在遥远的地方以长长的彗尾飞行,越来越远
不要说,远我而去的是爱而不是爱情
不要说,珍藏在内心而不是少年的日记本
不要说,这是西山红色飞瀑中最美的一叶
不要说,“一叶障目”而是“一叶知秋”是我的挚爱
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重又明亮
当还有人在仰望,并说出“太阳”、“太阳”
他们狂喜或平静,而我流泪
街道重新跑动
对面当代商城的旗在一支乐曲中上升
回家
反抗传统的人
亲拥传统的人
是一个人,也是一对情侣
一个年代久远的家庭。
今夜,和历代接受洗礼和逃往的鸟一样
仿佛从梦魇中涌出
在宁卧庄宾馆重新团结
“走出家门过大年,团团圆圆年夜饭”
宾馆漫长而短暂的一天
哦,是经理不经意的一句
“初一到十五,我们继续优惠销售”
将小姐散漫而迟缓的脸推得更远
我近旁的一位老板说:“舞会还没有开始,
遥远的地方更加一无所有。”毕竟在兰州,
和陌生的朋友彻夜交谈
是第一天。或者是,
跳舞,下棋,卡拉OK
题灯笼,猜谜语。
我和弟弟分辨电视中,一年来渐渐
遗忘的脸。而父母和朋友在说话
多么漫长短暂的一夜。
我的父亲,母亲,我的长得高过我的弟弟
要在子夜时分回家。
而我,写诗的儿子和哥哥
一样满足和微笑,仿佛是向往本身,
而回家,依旧和传统媒介的脸度过一天
如同,为什么在新的一天里还要大声朗诵诗歌
如同,为什么,有理由的放逐,没有理由的生活
生活已经扑来,冰凉的车门在寒意中开启,
父亲发动引擎,一个家在舒缓的街道上团结
兰州的灯火渐渐稀疏
老式伏尔加向夜色逼近
黑暗在渐渐褪去,露出核心的部分
而我,已体味到一种飞翔的感觉
人大是我的祖国
黄昏时分,我斜依栅栏
栅栏后面是草坪,草坪明亮安静
天空明亮安静
依着栅栏,有男生女生丢失了
各自的嘴唇
也有孤独的穿着拖鞋的男生
超短裙在游走的女生
健康的人,学习的人,秋天吹开
尘世的青春
而我已郁结成病,但我热爱这样的风景
草坪 天空 干干净净
我斜依栅栏,没有围墙的人大啊,我想
到岁月的广场
我的师哥,陈初越到来
他和一个陌生人,在草坪中央搬运行李
他即将远去,安宁的目光向我示意
我没有走上前去,我没有说话
我斜依栅栏,夏天的血液早已在我的身上流遍
天空干净,草坪干净,人大校园是一个祖国
我听见自己最后的声音在轰鸣,“诗人是祖国的心脏”
安静下来,没有男生女生相信,我也不相信
我和祖国,我的祖国紧密结合在一起天空暗淡下来,我
否认会遇见奇迹 也否认自卑
草坪暗淡下来,我不否认黑夜的尽头,我的祖国壮丽的景色
草坪寂寞,天空寂寞,夜色来临
没有人说话,今夜所有孤独的人都在书桌前坐了下来
他们共同静等祖国平淡的一个早晨,他们独自成为祖国的黎明
覃子豪诗选
覃子豪(1912-1963),原名覃基,出版的诗集有《自由的旗》(1939)、《海洋诗抄》(1953)、《向日葵》(1955)、《画廊》(1962)等。
过黑发桥 追求 独语
过黑发桥
佩腰的山地人走过黑发桥
海风吹乱他长长的黑发
黑色的闪烁
如蝙蝠窜入黄昏
黑发的山地人归去
白头的鹭鸶,满天飞翔
一片纯白的羽毛落下
我的一茎白发
落入古铜色的镜中
而黄昏是桥上的理发匠
以火焰烧我的青丝
我的一茎白发
溶入古铜色的镜中
而我独行
于山与海之间的无人之境
港在山外
春天系在黑发的林里
当蝙蝠目盲的时刻
黎明的海就飘动着
载满爱情的船舶
追求
大海中的落日
悲壮得像英雄的感叹
一颗心追过去
向遥远的天边
黑夜的海风
刮起了黄沙
在苍茫的夜里
一个健伟的灵魂
跨上了时间的骏马
独语
我向海洋说:我怀念你
海洋应我
以柔和的潮声
我想森林说:我怀念你
森林回我
以悦耳的鸟鸣
我向星空说:我怀念你
星空应我
以静夜的幽声
我向山谷说:我怀念你
山谷回我
以溪水的淙鸣
我向你倾吐思念
你如石像
沉默不应
如果沉默是你的悲抑
你知道这悲抑
最伤我心
任洪渊诗选
任洪渊(1937- ),出版的诗集有《女娲的语言》(1993)。
北京古司天台下 黑陶罐里清莹的希望 司马迁的第二创世纪(组诗) 东方智慧(组诗选一) 汉字,二零零零(组诗选三)
北京古司天台下
古城。落日。断城上古老的青铜仪在越来越暗的暮色里
望着也问着越来越黑的天空。1966年8月,一个苍茫的黄昏,我来台下翘望。
这就是观过数百年阴晴动静的地方
我独自来问取未来天时的预兆
一断废城
倒在斜阳
站在这里,星空
也锈蚀了太高的肩膀
无边的宁静
悸动在胸膛
明天的天空重复昨天的天空
太阳已老
风云仍小
一声千年前的乌啼,早已
黄昏了今天
今天的黄昏这样长
我来问天,在这向天下告警的地方
我站成长长的黑影
穿过黄昏
眼里是黎明的夕阳
把喉咙震破把心震碎吧
回应那声天倾地覆的巨响
1966
黑陶罐里清莹的希望
——给F·F
又是洪水。混浊的泛滥
只有你的眼睛
我最早的黑陶罐
存下的一汪清莹
大火不熄。书籍和画卷
焚烧着你美丽的影子
蒙娜丽莎谜一样的笑
在你的唇边,没有成灰
不知是第几次崩溃。我不再担心
罗丹的《思》也被打碎
有你梦幻的额角,白色的大理石
都会俯下冥想的头,倾听
有过洪水。大火。崩溃
黑陶罐里清莹的希望
我和你相对
1976
司马迁的第二创世纪(组诗)
司马迁
阉割,他成了男性的创世者
他 被阉割
成真正的男子汉 并且
美丽了每一个女人
无性 日和月同时撞毁
在他身上 天地重合的压迫
第二次他从撕裂自己 分开了世界
一半是虞姬
一半是项羽
他用汉字 隔断
人和黄土 隔断
汇合成血的水和火 分流
原野的燃烧和泛滥
纵横古战场沿着他的笔 回流
一个个倒卧的男女
站起 人是不能倒下的承受
拒绝 坟 泥土
他走进历史第二次诞生
从未走完的过去
没有终结的现在
已经穷尽的明天
永远今天的史记
项羽
他的头,剑,心
落日的响亮 他
砍掉自己的头
保全了心
剑 横在头和心之间
乌骓马踏痛今天
一把火 烧掉了秦代
七百里的黑色
火焰成灰 黑色七百里
他点燃自己的一柱血
最后的火花
俯看烧掉的自己
上升为光明
剑砍掉的
都在剑上生长
除了自己割下的头 割断的思念
他把头颅的沉重 抛给那个
需要他沉重的头颅的胜利者
一个失败
心 安放在任何空间都是自由的
安放在人的兽的神的魔的 一个胸膛
温暖得颤栗
可以长出百家的头
却只有一颗 心
伍子胥
他用最黑的一夜辉煌了一生
昭关 最明亮的黑夜
一个个早晨凋谢在
门口
黑发
白发
头 碰不破黑夜
碰落了所有的白天
一步踩过
一生 用最黑的一夜辉煌
百年
白发 一根一根
生长漫长漫长的死亡
一夜摇落黑发上的全部太阳
几万次日出 一齐轰击
头顶
一个白洞
昭关 每一个黑夜
陷落
聂政
毁坏了脸,他自己面对自己
毁坏了死亡的脸
留二十岁的面容 笑成
她的玫瑰季节
时间 停在这个年龄
行刺谁 二十岁
不等皱纹分裂青春
刀剑 刺杀最后的衰败
在自己的脸上
中国上古史 从此
再也老不过这个年纪
咸阳的火 二十岁
乌江的水 二十岁
死亡 没有脸孔
毁灭完成的形象
最真实的 自己面对自己
二十岁
高渐离
挖掉眼睛的一刹,他洞见了一切
太黑了 眼睛
再也升不过黔首 黑色的头
挖掉眼睛
灵魂 白衣冠走出
为自己送葬
一道雪波 拍击
无边无涯
没有眼睛
就再不等别人的 光
再不等影子 层层叠叠地倒下
在一片没有底的土地
当挖掉眼睛的一瞬
黑暗破了
生命 痛楚得雪亮
筑声
明亮的开放 玉兰花
一盅一盅斟满白色的韵
叮叮咚咚碰亮天空
眼睛窥不见的神秘
突然银灿灿的 泄漏
无边无涯
孙膑
断足,没有凯旋的穷追
断足
他完全放出了自己 穷追
天下的男子 没有一支大军
逃出他后设的
三十六计
战场 从不死亡
人类衰老而战争年轻
被黑暗焚烧着
血 必然开成与太阳同株的花朵
死亡 选最壮丽的一朵庆祝生
失去双脚的
地方 路已经走完
空间塌陷在身上 星星
从一面面旗帜滚落
在他没有脚的脚下 胜利与覆灭
只是没有一次 凯旋
回到 他断足的
这一天
虞姬
推倒十二座金人,力静止在她的曲线
她轻轻地举起古战场
在巨鹿
在鸿门
在垓下
钢铁与青铜击杀的铿锵
缠绵在她的一支歌里
沉船 不过
背后死亡的河
她是岸
是不过江东的
江南
不收埋头颅盔甲战马
只种下两行泪
年年开杏花
水的焦渴 燃烧
大火 寒冷得三月不见

落满赤道
崩溃的回声滚过月边
推倒了十二座金人
力 全部静止
在她的曲线
简狄
凤凰飞来一团白色的太阳,她孕育青铜
她仰卧 望不过的


线
二月的梨花浪
除了银色的喧哗在涨
岸和眼睛都已沉没
美的死亡线
每一副脊骨都不能越过 只有
燕子探在春天前面的头
秋风追不到的雁翅
龟背上的千年铭文
重组的生命
凤凰 向她五彩飞来
只有青铜


孪生 美丽诞生的恐怖
一个接一个断头 高出历史
望不过的水平线
褒姒
她烂漫男人,烽火桃花
等她一笑
一丛丛无花期的花 开了
烽火
男人的桃花
一笑
灼伤了太阳 熔化了太阳
乱涌的星云
老了的血 谢洒成灰烬
只剩下最小的一滴 开始生长
残败在最红的开放里
耸峙的塌陷
又一种金属 在体内的深处
乱坠为花
没有火
没有刀兵的 烽

等她烂漫
男人 烽火桃花
俨然的战争
庄子妻
随她逍遥,游在日神的光之上
随她逍遥 游回
第一次呼吸和心跳
最年轻的节奏


世界
世界0
海洋淹没不了的那一叠 浪
飞成天空有飞掉天空的 翱翔
静寂撞响的悠远无尽的 回声
穿越宇宙的律动
把终点击落成起点
鲲鹏
痛苦
穿破痛苦的中心
一只红蝴蝶
伤口 通明了所有的界限
最幽深的降落
在日神的光之上
在酒神的醉之上
1987
东方智慧(组诗选一)
她,永远的十八岁
十八年的周期
最美丽的圆
太阳下太阳外的轨迹都黯淡
如果这个圆再大一点 爱情都老了
再小 男子汉又还没有长大
准备为她们打一场古典的战争的
男子汉 还没有长大
长大
力 血 性和诗
当这个圆满了的时候
二百一十六轮满月
同时升起
地平线弯曲 火山 海的潮汐
神秘的引力场 十八年
历史都会有一次青春的冲动
红楼梦里的梦
还要迷乱一次
桃花扇上的桃花
还要缤纷一次
圆的十八年 旋转
老去的时间 面容 记忆
纷纷飘落
陈旧的天空
在渐渐塌陷的眼窝 塌陷
十八岁的世界
第一次开始
年岁上升到雪线上的 智慧
因太高太冷 而冻结
因不能溶化为河流的热情 而痛苦
等着雪崩
美丽的圆又满了
二百一十六轮满月
同时升起
1985
汉字,二零零零(组诗选三)
语言的运动,在西方理性和逻辑的后面,
也在东方“不立文字”和“无言”的后面。
语言(尤其是汉语)运动的轨迹在呈现生命的疆界。
石头的字红移成绯色的天空
红移
红楼
青春了的字
绯色地升起
温润的雪
芍药花瓣静静堆起的撩乱
泪花在黑眼睛里开到最灿烂
词语的曹雪芹运动
红楼梦醒
石头记
吃尽了胭脂 还是一方方黑色的字
回到石头 补满天

天空破了
银河外的星 那些石头的文字
越飞越远 飞成
绯色的空间
红移
没有一个汉字抛进行星椭圆的轨道
连太阳的第十个
星 也拒绝
牛顿定律
在阳光下
隐藏
我从不把一个汉字
抛进 行星椭圆的轨道
寻找人的失落


在遥远的梦中 蝶化
一个古汉字
咬穿了天空也咬穿了坟墓
飞出 轻轻扑落地球
扇着文字
旋转
在另一种时间
在另一种空间
我的每一个汉字 互相吸引着
拒绝牛顿定律
词语击落词语
第一次命名的新月
——给女儿T·T
那么多文字的
明月 压低了我的星空
没有一个


等你的第一声呼叫
抛在我头上的全部月亮
张若虚的
王昌龄的
李白的
苏轼的
一齐坠落
天空是你的
第一个月亮 由你升起
词语击落词语
第一次命名
你 一个新的主语
孤零零诞生
抗拒死亡 穿过词与词
遥远的光年
追回所有的象形文字
你的新月 依旧圆在
苍老的天空
几千岁的童年
1988
若风诗选
若风(1967- ),现居青岛。
圣人的死亡 人形兽 黑马王子 梦见庄周 孔丘兄弟 空心人 唐朝的约会 月光是我心中澎湃的潮水
圣人的死亡
该结束,恩怨的欲念
疲倦的枝头,不死鸟瞬间的停驻
花朵的停驻
飞翔的停驻
很早就丢了神物的圣人
支撑躯壳,艰难活着
就因为这个秘密
圣人身不由己,日渐枯瘦
我知道是我黑色的声音
穿透洁白的纸壁
造成了秘密的死亡
使久病的圣人
在我的怀抱中长逝
圣人死亡的份量,圣人生前
沥血相觅的神物的踪迹
叫我心疚
使我黑色的声音顿成烟雾
该结束,这恩怨的欲念
我的冒失
以花朵开放的姿势
在人群的动感前缄默
圣人已逝
能够复归的只有
失去很久的远处的神物
身不由己的我
从此开始
追赶不死鸟飞翔的寻迹
1991、9
人 形 兽
这沉默的精光四溢的
人形之兽
造成了我猎手兄弟的死
以及我美丽情人的沉沦
漂泊的我
终于在这
搏斗前最寂静的时刻
在世界面前
用一种意志把自己拿开
人形兽平静地
向我走来
我只能从远处树林的喧哗中
感到人形兽的微微笑意
此时我发现自己彻底地
错了
那不远万里带来的
弹无虚发的猎枪
以及世上最锋利的匕首
都错了
在这寂静的最后时刻
我解掉了武装带
扔下猎枪和刀
我只有
以牙碰牙
用骨骼撞击骨骼
这最终的战斗
竟是兽搏
1989、2
黑马王子
他知道
有一种夜色弥漫在心中
夜色中的马都是黑马
他经过灰姑娘的木栅栏门
他目睹心无所归的美丽身影
和其对白色殿堂的诺多暇想
他无法久留于木栅栏门外
找寻一个机缘
解开灰姑娘的苦味心结
他感到一种语言
竟也埋藏在夜色弥漫的心中
一时又一时黑暗的打击
逐渐在他心中
汇集起黑色兄弟们的赳赳马队
他知道
有一种光芒正在心中疯长
1991、6
梦见庄周
多事之秋总有多梦之人
将爱情抽象
让风
来回在空洞中漫步
就是那天早晨
连太阳都未醒来
可言之物在空中远去
可梦之人在飘然中逍遥
诸多人事
都在秋风里枯叶般纷落
而那人连自己也抽象
留下空壳
在手术台被人反来复去地
注射生理的盐水
梦去梦回之时
总有个头绪
相接在透明的风中
1988、10
孔丘兄弟
春去秋来就隔这一杯苦茶
我说孔兄
茶凉人在时窗外有雨
雨不停便有风的尸骨纷纷降落
丝连于手的
是十条漫长的绳索
十匹火红的蝴蝶飞去又归来
我说孔兄
流浪回家只有九朵太阳
排着方阵负痛隐去
只有一个人
飘动着无数手脚
徒然地被风吹散
等到黑龙腾于天极
黄色的马插翅而去
宴桌上空留下一副碗筷
空洞成为图腾
直到很多人张开嘴不想说
很多河流健步迈上两岸
人群迁移中
我看见你单薄的肩头
你肖瘦如旗
到处是流动的枝杈
在风中扑打
破碎的锁链和破碎的
解放者的手臂
还好孔兄
多年来还有一杯苦茶
轻盈地置于你我身间
这时有风向天外奔走
窗楹上挂满了透明的太阳
直到茶越冷越浓
有道路破门而入
我说孔兄
走的时刻又到了
1988、4
空 心 人
隔壁拥护着狂欢的木偶
这是一个春天
生机布满角落以及
门洞里那个面带一丝忧伤的
布娃娃
她手中那束小花
如果依然盛开彩色的塑料花瓣
她就成为节日的一员
酒杯的旁边
还有些沉默的烟客
把灰烬前的一点亮光
从指间
一直燃烧到脚的后跟
这是个火热的季节
甚至连那小块的心境
也在热烈的碰撞中碎去
木偶们欢聚在
某座建筑物的骨节里
远离地面
反复地审判墙壁
反复挤出彩色的液体
用酒杯丈量着浇灌胸腔
再隔壁是位诗人
他看着那个面带忧伤的布娃娃
仿佛面对一次童年
她扔下手中枯败的花枝
她就可以伸出手
一直伸出空虚的门洞
隔壁是疲惫的木偶
再隔壁是诗人的遗作
诗人或者死去
或者已经在风中飞翔
1988、10
唐朝的约会
某天我被唐朝的僧人相邀
揭开某个地洞的隔板
来到某间深埋的闺房
某女纯静若仙子
某女深爱唐朝的僧人
至无云无雨之所
饮酒间唐朝的僧人
说起取经的途中
以及对身后
守望的情人的感知
以及苦行中的梦想
如今在酸怨的视野里
成为斑驳的袈裟
以及空荡的头顶上
蜂拥得让人苦寂的香痕
而情人的希翼
在破碎的经文的上空飘荡
深藏的女人
依然轻轻地
用酒壶斟满瓷盅
也许还有时间
从苦行的远途中运送些书卷
眼下的酒意
却使人清醒得空明
醉之后
唐朝的僧人已经脱下袈裟
要和深藏深爱的女人远去
我的手
依然端过杯中的残酒
酒后
将有人经过广场
1988、10
月光是我心中澎湃的潮水
是从天而降
还是深处的欲想
纯洁的鸽子飞翔
鸽子是月光如水的断章
春天走了很长的路
到我面前艳若桃花
桃花从很远处来
就象桃花迟早要来
就这样认知了
祖国母亲
她有无比的沉默和慈祥
如若飞鸽静止
天地就在飞逝
就这样认知了
远处的桃花
稚嫩的笑容
曾经的死亡
看远处,奔跃的狮子
象一头蚂蚁
看远处,一头蚂蚁
看另一头更小的蚂蚁
有时过一道河
要走很长的路
仿佛光从远空而来
有时一种深情
豁然漫过心岸
更多的潮水更多的月光
2000/4/18
灵石制作
桑克诗选
桑克(1967- ),诗作收入多种当代诗选。
还需要什么赐福 恶作剧 千禧年 暴君 重读安·阿赫玛托娃的《日记散页》 夏夜十四行 奥秘十四行 母亲十四行 我的邻居火车站 在晚宴上的自我介绍 漫长与不可以的狂欢节
还需要什么赐福
还需要什么赐福
我们已经拥有我们该有的,无论紫荆花开放的
思想,还是被水轻轻梳理的忧郁
我们已经全部拥有,这早期战地的弥撒
在我们席地喘息的时辰正式实施
我们来不及赞美和歌唱,在沉默的酒精和
劣质烟草的混合气味里
我们已经聆听过宁静
战争之后,我将拄着杨木拐杖,捧着金属的
荣誉证章,返回辞别已久的故乡
我来不及赞美和歌唱,面对连绵的山岭废墟一般的洁净
我将要想到一座留给什么人的墓碑
“我是一头为正义献身的猪”
恶作剧
再玩一次怎么样?不,不像你
想得那样费力,比象棋简单,只要把
我们的手伸向黑夜。怎么说呢?
黑夜咬住你的手,你疼是必然的反应。
这太像教堂里的仪式了。
它本来不是这样。
不管演出什么样的剧目,
你都该把眼泪留在座位上,再走。
街上的寒冷,谁也管不着。
你的艳遇,或者星夜坐着火车
去一个异地,都妨碍不了
这里游戏进行的速度,和程序。
天花板新设了降雨装置,有时候
也降下大雪。纷纭扬扬的,
和真的差不多,我弯腰捡起一些
咀嚼着:和锯末的香味确是一个来源。
我兴致勃勃,把多色的目光团结在
渺小的身体周围。与笔胆相似的鸢尾花
在墙上显影,幽灵似的,后面一架推土机
轰鸣。我明白:旷野上的风将吞没这里的格局。
谁号叫起来?我装作听不见。
影影绰绰地,似乎一个子宫样的袋子
在幽暗中飘飞,我如果能够捉住
对牛弹琴的肯定就是:渐亮的星辰。
千禧年
1.
吃过晚餐,我去拜访
一位不常见的友人。
他的住处不远,隔着一个
开着小雏菊的花园
当然,那是秋天。
现在,雪成了这出戏的主角。
2.
我胡乱想着一次淋雨的
经历:雨在怀里,像铁皮
弯成的小蛇,而且它很
活泼。我觉着人生凄凉
莫过如此。而友人笑着
递过一杯刚沏的茉莉花茶。
3.
月亮比较模糊,或许
鼻息使眼镜蒙上了一层薄雾。
我幻想整个身体
都能缩成一只手,掖在
裤袋里,既能保暖,
又能灵活地和自然亲近。
4.
路过文化公园,那里原是
离乡的犹太人的墓地。枯藤
缠绕着废弃的钟楼,下面一个
短发女子垂泪。旁边黄发男人
一口一口抽烟,很着急,
好象为了尽快完成悲伤的使命。
5.
我躲闪着电车,摩托车
还有人臃肿的没有爱的身体。
薄冰把我摔倒,用它的诡计。
我知道它还有同谋,我还知道
同谋的名字,它名字很长
"爱打岔的心灵"
6.
顺着斜坡,我看到
一个饭店门口,一个男人穿着
蓝色羽绒服在拉小提琴。
如果这是在电影里,我一点
都不奇怪,但是这是我亲眼看见的。
这就是我为什么相信宿命的原因。
7.
我突然想起小时侯,我背着
拖到屁股的花书包,从东山小学
往家走。我从衣袋里掏出一块
石头,抛向路边的蒿草丛。
一只艳丽的野鸡飞起。
并留给我一枚回忆的羽毛。
8.
羽绒服的帽袋摩擦着
耳朵,我听不清向我靠近的声音。
一滴火星儿洒落,我才发现
漫天的烟花。我看见树上
缠了红色的电灯笼,记得妻子
曾用一个形容词描写它:"艳"。
9.
友人可能在看电视,杂技和
滑稽的对话,他曾说:这才称得上
热爱生活。我想说扯淡,
但还是忍了,像面对新的罪恶。
没准他是对的。
我在心里早就厌了年轻时的革命。
10.
铁路桥上的横栏,涂了劣质的
口红。蒸汽机车刷地通过
像痛快的死刑。我在想车厢内的
客人,有没有像我的?
看着闾巷的画册,想着
他在京都的远大前程。
11.
霁虹小区仿佛迷宫
当然对于我的才能,还够不成
考验。小卖店招牌闪烁,
窗口灯全亮着,偶尔电压使它
忽隐忽现,它的行踪更是难以捉摸。
我要么选择其中一个,要么走开。
12.
芝麻开门。一个漂亮的女芝麻
"他出去了。您请进。"
多么美好的夜晚,我想起
这是一个多么平庸的句子。
但它对我是多么合适。
对我的时代多么恰如其分。
暴君
他该长着胡子,也可能是
小白脸。那更奸诈。
他吻你的时侯,一把刀子
也捅了进去。你不可能想通
这矛盾的举动,他干得非常和谐。
想起小时侯,老师拎你到黑板前
左手画方,右手画圆。你努力的
结果:两团东西像梨又像柚子。
他刚才还笑着杀人,转眼
他为一个寡妇的寂寞哭泣。
“给她两个身体棒的男人!”
他像个医生开出药方。
复诊时,他却把气息奄奄的美妇
当作番邦进贡的宠物。
历史学家污蔑他:反复无常。
而其实他仅仅是:记性不好。
他评价前几任的成绩,毫不犹豫:
“不及格!”宰相使个眼色。他赶紧
补充:“爷爷和爸爸还不错!”
散朝,他留下宰相的屁股
吃笋炒肉。他是恨铁不成钢。
铁怎么能成钢?大家认为他
缺少逻辑性。祸水立刻春心荡漾。
他无所不知,“大家的本质是灰烬。”
1997
重读安·阿赫玛托娃的《日记散页》
全世界我最痛恨的东西,肉眼看见的
首先是:自由人的监狱。而战场更为可怕。
它可以为任何一个地方冠名 像门外的
雏菊花园可能就是,而我的破书桌,
可能就是野战医院的手术台,人道主义
阿赫玛托娃在高声哭泣。为了隔湖
相望的奥西普灰烬,我投宿(投诉)
绝望的旅社——我写下每一句诗,仿佛
回忆古老的岁月——也就是现在。
感谢徐江将我和灰的名字列在一起。
欧罗巴旅馆,我正住的哈尔滨也有一个
住过逃亡者萧红,大洪水到来之际。她
望着道外矮楼的平顶。我其实只想说:
不管我是谁,核心都是冰雪覆盖的眼泪。
夏夜十四行
忧伤的小提琴曲,浮动着夏夜
一只高脚杯,一枚彤红的眼睛
一位痴情的女人,熬夜
乃至沉默,为圣安济洛,为游艇
你的城区,你阴郁而疯狂的酒液
为什么不啜尽
我一生都由你、你的同类组成,犹如
大地来自于旷野的乔木
感受过风,然后走进秋天,地铁车站的
爱情,这画布上的苹果会更加鲜艳
从玉泉路到积水潭,通向天国的路
就这样相爱。星光。圣安济洛。河流。
舞蹈的幻影。祈祷的墙壁,写满你的心愿
沉默着,别让任何人听见
奥秘十四行
我和你们没有关系,因为你们不是大树
在它的旅馆居住过雷霆,一个火红色胡须的老人
镀铬餐具已经剥蚀
豪华的皮椅在草丛中,蚂蚁揪着它的面皮
我只是一张破碎的面孔上面的一个破碎的洞穴
我黑暗的内部横栏也只住着一部受伤的书籍
接受抚爱,长别离,十字军远征异域的词语
没有光荣,没有忍辱负重,没有洗刷繁复的最小的雨
作为一篇散文的生命是多么幸福,如果它来自
一株隔世的青草,隔壁是一架旧式的管风琴
一位衣饰严谨的神学院女生,墨色的长衣
忧伤的鸽群在她胸腔的教堂尖顶栖息
我是最简洁的段落,复句,一个巨大的心脏
几枚鲜润的花瓣殉葬于永远焚毁的逝水
母亲十四行
远离母亲,我们当真以为我们远离母亲?
后园的荒草多么深邃,仙子的恩宠远若星辰
当暮色环合,回家的路湮没于巨大的暗影
我们哭了,我们当真以为我们有一位母亲?
她活在某处,膝下有两个和我们长相酷似的子女
他们将爱享受,而我们在暗中
嫉妒----我们这些被代替的孩子
我们当真以为我们在嫉妒那些不存在的幻影?
她聆听我们的哭诉,她的泪珠超过
这个世界的高度
我们虚幻的母亲伸出温柔的虚幻的手
默默地领取吧
这默默之中究竟有多少人所不知的事物?
艰辛、冷酷、危险、屈辱
1990
我的邻居火车站
白天,她看我是个
可怜的聋子,她
惊天动地的大嗓门儿
只不过是市场街上
一件花里胡哨的小摆设
而午夜,仿佛被
仁慈的“有关部门”
命名为助残时刻
她把睡衣当作翅膀
在霓虹灯的助威下炫耀
她随时脱离生活的本事
她过分宽容使她成了
社会各阶层的标本室
我的嘲笑她认为只是
一个实习医生的浅薄
而我像个老师傅似的
脸上一副讳莫如深的表情
1998,5,18,午夜
在晚宴上的自我介绍
我?不是日本人。中国人。
英语说不好。干一杯。
写诗,狭隘的国家主义。
我保守,在巴士站不敢与
女友接吻,而在秘室中
我的花样比法国人多。
个头矮小,限制了目光
对远大事物的算计,而那些
比微生物略大的,我也缺乏
耐心。不要把我的麻木
解释为沉静。不要把我的
没词儿解释为东方的羞涩。
其实非常肤浅,与杯中
液体的高度相仿。其实
非常随便...哦,不,非常
严谨地遵循“随便之主”
的教化:土里出生,
海里长大。
1998,4,16,午夜12:30
漫长与不可以的狂欢节
1.
一整天在酣睡,朱丽。
他能想象慵懒的样子:
刚吃饱的波斯猫,眼睛闪着
碧色,而且是“长弘化碧”的
碧。但他宁愿她细长的身体
模拟柔媚的瓷瓶,或者干脆就是
莫迪利阿尼笔下《坐着的玛格丽达》
纤细的玛格丽达,肯定已是
法兰西乡下一堆精美的灰烬。
2.
在朱丽的记忆里,香炉的铜壁
保留着微弱的体温,透过淡青的
纱窗,她可以看见蝴蝶风筝飞行
在远郊晴和的天空中。边角发皱的
书卷则斜倚一汪墨海。她轻启朱唇
泄露哀怨的气味。不是睡眠
让她这样,而是更广大的东西。
究竟多大?她也不知道标准答案。
但一场姻缘,模糊而柔和,早已确定。
3.
檐角的蒜头灯轻曳,仿佛
一只精巧的素手拽着它的胡须。
他看见枇杷树下一枚炭黑的棋子
正在镇压一粒米白的砂子。
“不合适。”朱丽站在回廊里
微蹙的眉山,使她看上去仿佛安静的
妹妹.若是在一个月夜,她将看见
满庭清辉。而现在她只看见半勾新月
在历史中,像一个括弧,一句寒冷的内心独白。
4.
看官掩嘴胡卢而笑,小石头却不
竹桥下的暗影也不。它亲眼看见
一个清醒人脑浆的颜色。他的六弦琴
在朱丽的回忆里是一只六翼蝴蝶
专嗅芬芳的庭树,对她却置若罔闻。
他的驿舍,朱丽把它想成远在天边的
一个国度。抵达那里,要经三千弱水
五百里葱岭,都是不折不扣的障碍。
抵达了。她能否目睹"曲终人不散"的妙境?
5.
日光炽烈,朱丽,或者那只猫
头皮吱吱冒油,仿佛无形的
烙铁勤勉地工作,所以这个夏天
被称作“残酷之夏”,刽子手在唱婉约之曲
使看官轻易省略他们扭曲的黑面目。
那只是众所周知的一面,另一面
他锁于匣中,如果他正处于“灵魂的
胚芽”时期。“和繁殖有关”,他选择
顾左右而言它的方式,“左右都是灾难之星。”
6.
内城充斥釉白的火焰。被灼烧者
成了有记忆的人,他们渐渐丧失
对现实的兴趣,身体则演化成树木。
当朱丽看到庭院里的槐树,便编出
这奇异的新闻。“真是真的,”他强调
仿佛他曾是那些树木中的一员。朱丽
闭目垂首:他是悲伤的旅行者,从他
饕餮的吃相就可看出。而她却忘记一个
朴素的常识:女愁哭,男愁唱,猪愁吃。
7.
水波湮没柔软的头发,金鱼
首尾相接成一条灿烂的圆环。
面颊上那两滴水珠
它们掉落时拖带下来的痕迹
是朱丽看见的最后的东西。
她从院子走出来:夜凉如水
一辆暗青色的骡车穿过碧绿的麦田。
在梦中的笔记里,朱丽深情如许:
“尘世,我也将从你的怀抱中滚蛋。”
8.
他装模作样念书,从早晨到午夜
在玻璃动物园里。他蠢就蠢在把
“众所周知”当作“独家发现”:玻璃
就是空气,影射他所在的辽阔的都城
他自己也被影射,准确的动词是:“恶攻”。
他颠三倒四于修辞的游戏,这点倒像个女人。
一只不请自来的蚊子对他的肤色予以高度
评价:这样的打印纸,不留痕迹没意思。
他附和:蚊蚋无知写红诗(写即泻;诗即矢)。
9.
“这些绮丽变幻的闺阁风云
不过是一盆即将被历史倾覆的
洗脚水”。他喜欢文雅的辞句
喜欢在伪君子的嘴上吐一口浓痰
而他本人却不遗余力地变成
神经质的胖子,紧紧搂住正在变酸的
黄昏。每一个勾栏瓦肆的黎明
“滑雪运动员朱丽正巧妙地绕过一个个
惊险的旗隘,决定性因素:她灵活的胯骨。”
10.
他假装他是无知的养子
无知而无畏。但他却怕冰激淋式
的三色革命,红蓝白,怕它胜过
怕朱丽的大肚子。在自由的夏天
欲望的任何一个派驻机构都有可能
独立。哦,地狱之门四季常开,而以
夏季最美.巴洛克式门环,葡萄藤蔓
玫瑰花瓣,小爱神颇富价值的鲨鱼翅
忽扇忽扇,飞临朱丽还是杨美的窗前?
11.
他研究“连续性”,颇像一次
橘子水的爱情之后一次香蕉水的爱情。
如此命名的依据:爱情是水,随物赋形。
这意味:爱情什么都是,即什么都不是。
多完全的幻影,朱丽沉浸在
残忍的旅行之中,大段大段贴心的台词
是她的意思,却不是她的句式。
“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到站了!”天未亮,他的嗓子就突然变细。
12.
他苦思冥想一种句子
既奇形怪状,又能一针见血。
“遗忘症的春风袭来,暖洋洋罗喂”
“拯救计划变成优雅的玩笑罗喂”
欢笑声仿佛发自地底,沉闷而有力。
她犹豫一下,请毛笔吃饱墨汁。
“理性始终被关在电冰箱里
当她把它小心翼翼地保释,她看见
它从各个角度分裂了它的身体。”
13.
挥霍时光,他撰写云蒸霞蔚的
垃圾,比平时所谓的“贱业”
更被人看不起。在海上,在暗中
他们相信:谁也看不见我们。
这不等于刽子手找不到躲藏的秘密。
细长的黑烟已在一株梨树下
布下机会,他们硬着头皮恭候永生的机会
他故作镇静:“我们愿意和你们共享
这顿盛宴。”朱丽心知什么是鬼话连篇。
1997.7.1--7.28
森子诗选
在雨中打电话 读一篇朋友写的小说 明媚的城区 面对群山而朗诵 夜宿山中 在昭平台水库观浪 乡间公路
在雨中打电话
你在雨中打电话,打给阳光灿烂的日子,
一晃四年过去,这个电话还是没有人接。
盲音,始终是盲音,说明电话线里也在
下雨,或是号码拨错了,打到了别的区,
偶尔也真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原来打个
本市电话,却接通了国外,电信局将账
单传来,一笔不菲的数字。你感到好冤
枉,就像打电话给天堂,结果接通了地
狱。这事没什么可商量的,是计算机系
统出了故障,电信局应当承担责任,并
赔偿用户的精神损失费。
你在雨中打电话,声音也被淋湿了,你
说:“你好”,声音听起来像“洗澡”,
确实你是在雨中洗澡,这个澡一洗就是
四年,你还站在洗盆里喋喋不休。你往
这个盲音区里拨电话,号码是不会错的,
那个接电话的人也许是用手语与你交谈,
说他眼前是明媚的春天。你用耳朵看见
说话人的口型,像樱桃又甜又红,樱桃
的后面是一排水闸,春潮滚滚从冬天的
喉咙里发出低沉的雷声。
你在雨中打电话,四年用同一姿式,同
一种腔调拨给盲音区。你知道他不在家,
出差或远游去了,可你却不能不拨这个
号码,除了这个号码已没什么可拨了。
你想他也许会突然飞回来,用羽毛掸掉
话筒上的尘土,然后叽里呱啦跟你说一
通时髦的话,并说明他没接这个电话的
理由,那一定是发生了天大的事情,你
不由得佩服他的口才,仿佛你是盲音
区,他在阳光普照的日子里给你打电话。
你感到电话线在某个交换处搞扭了,也
许是串线了,男声变成了女声,娇滴滴
地约你到S街去泡吧。
你在雨中打电话,还是打给盲音区,这
四年中你离婚,带着10岁的儿子无依无
靠。工作你也辞了,没有什么比拨通电
话更重要。也许你只想听到“你好――
洗澡。”这样的话,什么解释都不需要。
现在,你连当初为啥打电话的理由也想不
起来了,这也没什么,随便编一个就行了,
或者干脆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给你打电
话。”也许连电信局也不知道这个四年前的
号码,你的记性真好。
你在雨中打电话,电话亭换了一个又一个,
有的话亭现在已经不存在了,消失在城市
的盲音中。你也曾怀疑他搬出了这座城市,
或是在一次意外中失去了记忆,但这不能
阻止你打这个电话,让他听听这四年的风
雨,唤起他的记忆,让他知道四年前的这
场雨,下到今天依然未停。或者在电话中
再痛骂他四年,直到阳光照射这座电话亭,
告诉他,你已经欠了四年的话费,这比账
该由谁来付?“我已经输光了一切,只剩
下这个号码。”对面还是一片盲音,但你心
里清楚,他一定是听到了。
你在雨中打电话,连衣服也当光了,为了
缴清这四年的话费,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卖
了。现在你是裸体站在电话亭中,给盲音
区打电话,雨点在玻璃上噼啪噼啪地抽打,
行人围着电话亭转圈。你接通了盲音,对
盲音区说:“我已经不欠你什么了,话费
已经付清。请将升位的号码告诉我……”
四年的雨水一起涌入话亭,将盲音区吞没。
1999.11
读一篇朋友写的小说
读一篇朋友写的小说,在四处漏风的
空房间里,我感到清冷包围着我,简单的场景
像话剧的舞台效果,只有电压不稳的灯泡
闪闪烁烁,他是惟一的主角,可怜的朋友
对着自己的影子说话“你还好吗?过去……将来,
墙壁、笑声和旧窗框”,他希望(不如说绝望)
有一束光撬开记忆的秘码箱,这样他可以
翻看相册或打开发霉的柜子,看那些退色的脸庞
他自己的或别人的牙齿已经泛黄,旧的棉絮
被老鼠咬烂的衣物,噢——生活变质了
但他说过这样的话吗?他后悔搬家时的抉择
不该带走的都带走了,该留下的不曾留下
他说“惟一该留下的是我呵,但我的双脚装上了
滑轮,生活推着我向前跑,一刻也未曾停下”
理智提醒他这是对的,那个曾经居住过的人
不过是你复印的影像罢了,在二维空间里
早已被压扁,像柿子饼一样掉下一些白色的粉末
他在雨中飞跑,为了追上一辆读者看不见的
公共汽车,像一只落汤鸡似的他在小说的门廊里
报怨“鬼天气,臭婆娘,别往楼下泼水”返身
他投入发抖的回忆:阳光穿过晦暗玻璃发出的
金属之声,水果刀在白瓷盘中静静地躺着,猫在挂历上
舔它的爪子,直到(他说)时间像月牙一般弯下来
他颤抖的身子因颤抖而趋于平静,眼前晃动着
七上八下的水桶,他看见长腿的蜘蛛在他呼吸的
微风中荡下来,似乎好运气要降临他身上
在屋顶看不见的那张大网下,他的梦境像刚刚孵出
的小鸡啄破了壳。“我生活得很不如意,但我想让你也知道”
他想在小说的隔壁房间里开一扇向后的窗口,好让
读者窥到他的私生活。别人生活得都很好或者他们
比他生活得更糟,想到这儿的时候,他得感谢不如意和
接连不断的烦恼,是它们将他逼到书桌一角,这不
他没有在小说结尾的淫雨中微笑,也没有说“不好”
难以察觉的滑稽表情向外拉了拉他的嘴角
仿佛在对自己说“这没什么,你知道……”
在下一篇小说中,他将用缓慢的语词抑制读者的心跳
如果条件允许,保温瓶内的气候、地窖里的山川、棉大衣里
的雨水将反复光顾他的躯体,直到经过精密甚至是
玄妙的技术处理,他像一俱木乃伊一样成为
他小说帝国中的法老,这样的野心如荆轲的匕首
在语言画卷的铺展中每回总要露出一点影子
现在,他是以民间诗人的身份生活着
1998.12.10
明媚的城区
明媚的城区,一半还在阴影里
我已迫不及待地要赞美它几句
“贫民窟一样的房子,狭窄的过道
不服管教的浪子和身份不明的时髦女人
经常出入的地方。有一天黎明,你看到
一群男女将一个中年男子诱出胡同
当他恍然大悟、急呼‘救命’的时候
一只手已捂住了他的嘴,七手八脚
将他塞进没有牌号的广州标致牌骄车里。”
我就站在你现在说话的地方
观看春日阳光在城区上方的细微变化
垂柳的鞭梢炸响冬眠的蛇皮
每一个春日都是不同的,就像我们曾说过
每一个女人都是不同的,可让你说出
它们(她们)的不同之处,却又十分困难
这不仅仅是表达,更是呼吸和感受力的问题
十年来,我没有写过一首赞美春天的诗
这不是春天的错,是我的感受力
受到了抑制,有一种比直觉还强大的电流
使我产生了漠视,像倒春寒一样
它们扭曲了我眼中的树、人、草,甚至
天空也不过是一块谎言的屏幕,我不相信
“他们走进了狭窄的胡同,你想应该打
电话报警。也就是一分种时间,那辆没有牌照的
轿车驶出了短街,与电视剧中劫持人质的
情节惊人地相似,所以你曾怀疑这是在
演戏?导演、剧务、摄影、化妆师均不在场
围观的人也没有夸张的表情,一切就如同
没发生过,你揉揉眼睛,不相信这是真的
那几个训练有素的男女扭头又拐进了胡同。”
把春天比喻为一部机器,她能使情感发生
并具有造血的功能吗?在男性的语词表中
春天是位貌美的女子,她令我想起意大利人
波提切利的一幅画,春神拥着鲜花走向
密林的中心,青春、美丽、快乐三姐妹
翩翩起舞,而我则扮做那位脚上长翅膀的仆人
用手中的蛇杖点化树枝返青、小草发芽
现在我把这一幅画悬置在北窗以外30米高的低空
停留3秒钟,看它在春光中融化,听它在微风中
哗哗拉拉卷起,非现实的话语,我不相信
可又拿它没什么办法,直到脖子酸了,血液在
手指尖上叫“砸碎这2米×1.5米的玻璃吧!”
“那个被劫持的人消失在汽车的尾汽里
他是谁?出了什么事?为何会遭人绑架?
所有的推测都是没用的,已经发生了的事件
只剩下一条断了的尾巴,你跑下楼
街上已是一片沉寂,卖油条的一对年轻夫妻
正忙着红火的生意。‘听说那个男的是欠账不还,
让人抓去当人质了。咳,这有什么稀奇的?
我们见得多了。还是买一斤油条吧?’”
上午10点20分,一架波音747朝海南飞去
我的朋友带着妻子女儿举家搬到海口市。
“在海大的校园里,一半是海水,学生上课
要穿游泳衣。那里话语潮湿、阴柔如海底
的鱼儿,在珊瑚砌成的图书馆里,火焰是蔚蓝的工具”
我愿放下对春天的所有误解和敌意,祝福你
我愿拥抱中原山野的荆棘祝福你,春天
不该成为我们生命中的遗留问题。现在,天空
湛蓝,城区明媚,只要我从窗口跃出
就会赶上你所乘坐的飞机,“可是,你若后悔呢?”
“一切都已经来不及……”
1999.2.23——28
面对群山而朗诵
面对群山,以风弯曲树枝的
节奏朗诵,不留任何痕迹
甚至连一声喟叹也显多余(说不准会搅乱
蜥蜴的春梦、蜜蜂的早餐和兵蚁们出仗的仪式)
每一个词都渴望消失,离开字面上的意义
每一个词都不甘于搬运工的角色
每一个词都渴望嘴巴烂掉,置入空气
如果它能变成一株草、一滴露、一粒沙石
我愿意和它呆一起,以它的方式感受或消失
一张诗稿和一片树叶的区别不在于色泽或重量
在于她们各自散发出的味道、气息
我从没想过一首诗会超过一片嫩树叶
虽然叶片的纹理和诗的分行有些近似
我常常以烧树叶的方式写诗,烟薰火燎
污染空气,连化作花肥的企图也急功近利
面对群山,我再说一次
我的生命一半由废话构成
一半是火焰和空气。我朗诵的同时
听不到自己在说什么,张开的嘴露出机械的
牙齿,舌头也是橡胶做成的。看见的字
如长翅膀的蚂蚁爬来飞去,读出的音瞬间分离
我感到腹腔里藏着一个旧喇叭
它在唱着过时的戏,电压不稳,思路老化
需要一只梯子爬出自己的躯体
我竖起野兔一样的耳朵,想抓住这一感觉
抓住它,我的生存能力就有保障了
稀拉拉的掌声、咳嗽在山谷间响起
像树下的蝉壳毫无意义。这是第一次
面对群山而朗诵,下一次,我将邀请
豺、狼、虎、豹、蛇、蝎、鼠、兔作我的听众
如果是在夜间,还将邀请归巢的群鸟和繁星
1999.6.29 18:19
夜宿山中
夜色抹去了几个山头,登山的路像两小时前
的晾衣绳已模糊不清,我们饮酒、聊天
不知不觉中夜已深更,乡村饭店跛脚的老板娘
烧好一壶开水,等着我们洗脸、洗脚
她还铺好了被褥,补好了枕套
星星大如牛斗,明亮得让人畏惧、吃惊
仿佛它们有一双银色的弹璜手,伸出来要将
我们劫走。多少年了,我以为这种原始的宗教
感情不存在了,今夜却它活活生生地扯动我
没有润滑油的脖颈,向上,向上,拉动,拉动
千百只萤火虫、蝙蝠、飞蛾扑入我怀中
我耳边回响起蜜蜂蜇过一般的低语
“头顶的星空,内心的道德律。”大学毕业时
我曾把它抄在一位好友的留言本上,星空和道德
也舍我而去。这几年,我在陋室里和影子争论
终极价值和意义,却没有跳出紧闭的窗口
呼吸一下夜空的芳香。一位女散文家
曾同我聊过她去高原的感受“夜里,月亮
大得吓人,我一夜不敢睡觉……”
此刻,我似乎明白了,或者是愈加糊涂了
童年蒙昧中所敬畏的事物,不是没有缘由
或许,我出生前曾在月亮或火星的陨石坑里睡过觉
更坏的说法是我被洗过脑,像传说中的
玛丽莲·梦露在澳洲成了牧羊人的妻子
今夜,我感到自己似乎犯下了“重生罪”
覆盖,一代覆盖一代。我自以为清醒地在
楼顶间写下过这样的诗句:
“城市的浮光掠影惊吓了胆小的星星。”
现在看来那完全是胡扯,自欺欺人罢了
我抬头寻找着银河,在乡村饭店前的小河旁坐下
脑海里忽然冒出来一句话“宇宙诞生于大爆炸。”
1999.4.15 16:01
在昭平台水库观浪
有一刻钟,我伫立于岸边
看水涌起巨澜,经卷般一卷推动一卷
像时间和爱情拍打印有白色鸟屎和游人喟叹的礁岩
飞溅的水花触摸往事的伤疤,噢,似乎是要重新
撕开它,流出殷红的血。风的咒语
唤起低沉的朗诵,来自水底、鱼腹、贝壳和念珠
如果我能把水库倒过来,让鱼在空中飞,贝壳在
屋顶闪亮,我就是念珠,就是青蛙王子鼓出的双眼
在我的姓氏中缺少水,所以我常爱到水边转悠
我所能做的事很简单:洗把脸,涮涮脚
剩下的时间,多余的时间,陷入发愣和观看
大脑一片空白,各种信号中断,有一刻我感到自己
浑身湿透,手纹上的情感线绞在一块
我想起这座水库下面埋葬的古镇
滔滔巨浪只是它繁华街市的一景,小脚女人一样的
卵石亲密地依偎在岸边,她们闲散、谈吐优雅
像吃绿豆糕一样细细品尝着亘古的时间。我,一个读书人
离她们不近不远,长衫、布鞋、短剑,水面铜镜般
倒映出一张清瘦的脸。现在,我是走在古镇的石板路上
去探望我的表妹,她是我姓氏中的近亲
洼地、小河、商道、关帝庙和香客,丝绸卷动的
酒旗和窗帘,夕阳西下时我叩动表妹家的门环
“你来得不早不晚,正好赶上清明这一天”
我走入天井,晚霞流彩的丝带映入她会说话的瞳孔
表妹莲花一样的步履带有油菜花地的芬芳
暗香浮动,她的纤手无意中触了一下我的手尖
“糟糕!”我跳闸的大脑中枢系统又接通了电源
“汹涌的波涛呵!你成了我想入非非的画卷。”
一波一波的大浪平息在岸边,一卷卷经书散落到岩石上
生命、历史、个人生活和民间故事
不过是白日梦中的拾遗,但我爱过这一刻钟的水
汹涌澎湃的往事,卷走我一生的人与水结缘
1999.4.23 17:40
乡间公路
如果我没患上感冒,就可以嗅到油菜花和香椿的味道
雨过之后一切都是新鲜的,嫩绿,春天最短暂的绿
在树叶和草尖上立住它独舞演员的小脚,你想让它
停留多久就停留多久,在心弦的颤音上我听到
有谁在哭?是那个绰号叫灵魂的家伙
平时,他被埋得太深,以致让人疏忽了
体内还有一个没有长大的小动物。夜里我曾听他说过
暂借宿几宿,没想到他影子一般赖着不走
他不嫌我这身皮囊太旧,却相中了会战栗的毛孔
现在,微风一吹,皱纹里似乎有小虫在爬
痒痒的。有人说忧愁是幸福感的最原始的表达
像全身针灸,麻木、痛感和痒都源于手的爱抚
如果春天是这只手的主人,它也是大地的保健医生
它令僵死者复活,给儿童服下绿糖丸
而你所付给它的费用却少得可怜。在城里
我最怕去的地方是医院,我最不想见的
人是医生,我否认自己有病,不认为自己脑子
不正常,除了在梦里游荡,我没到过他乡
现在,我承认电脑损害了的视力,电视和报纸
夺走了我的想象,还有噪音变改了我耳朵的内部构造
为了适应,我不惜将自我拆散了重新组装
我是一个纪律性很强的人,一直以为自己还是个
有道德、自律的人,其实,我比动物园里的
那些同伴好不到那去,我歌唱或书写都带有被教导声、电汽声
服从声、无法形容的城市混声。我还一直认为自己
很纯洁,自从我的自信中多了个“很”字,一切都已变形
我生活在奥维德《变形记》的时代吗?哦,时代
像个随意嫁人的新娘,自从我取了她,就跟了她娘家的姓
还是说说春天吧,我走在乡间公路上,部分地赞同
现代文明,你别怪我观点右倾,恋旧喜新
阳光照在我身上,一半是光亮一半是阴影
我坐汽车用最短的时间来乡间做一次心灵的漫步,希望自己
能久病成医,脱口道出我们一代人的病症
1999.4.13 18:39
选自《诗生活》
沈方诗选
雨夜 冷空气 风 道路 你如此生活 无所不在 节日 奖赏 你听到了什么样声音 天堂之舞 教诲 戏剧 是什么蒙住了我眼睛 我满怀敬意 梦
雨 夜
这是深夜,
雨在我们周围
犹如书信中纯粹的话语,
传达出遥远的问侯。
雨中转瞬即逝的事物,
一种原始状态快乐体验,
悲哀也不会长久。
我始终在倾听,
一个蝴蝶变成的梦幻,
一部怀旧的小说。
在雨夜相识,
我要怎么做才能保持浪漫。
那些在习惯和奔波里衰老的人们啊,
在热闹中损失的记忆,
我拼凑这些,
好像一个捡拾垃圾的人。
在狂风不能支配的内心世界,
这场雨是一次崇高的娱乐。
雨啊,在我们的身体里流淌,
犹如植物的液汁。
这是雨夜,
雨使我容貌优美,回忆……
冷 空 气
当庄严的任命到达广场,
一座眺望星空的楼宇成为思想的永恒 纪念碑。
节日礼庆的彩色气球摇摇晃晃,
放学的小学生嬉笑着走过去,
一个水果贩卖商怀抱隐逸的心情站在 人行道上叫卖。
而病毒性感冒是城市不可缺少的一 部分。
我携带一块砖头来到火车站,
把城市的金钥匙交给德高望重白发长 者。
冷空气来了,
医生和他的手术刀在人群中,
检查失踪者生存的体温。
而女人们竖起的衣领,
使她们更漂亮,清香扑鼻。

那些支离破碎的格言,
那些传统的玩具,那些脸,
那些陈旧的早晨
简单的快乐。
我们终究要向前走去,
要越过倾斜的树,
扔掉喋喋不休的争吵,
我们去了,去了。
风到达哪里,
我们也要到达哪里,
并且开始喊叫,饮水,
以幸福的生活充饥。
那在黑暗中闭紧门窗,
浪费甜言蜜语的人,
枯守着一盏寒灯。
而风是叫啸的,
我们行进,穿越,
尘土飞扬……
吹吧,风。
道 路
天亮了,
一个糟糕的早晨,
道路已经开辟,
货物将运往远方。
我看见你站在广场上,
背后是庞大的建筑,
玻璃闪闪发光。
我不相信这就是
你最后的形象。
而人群在奔跑,
迟疑中,我看见景物在后退,
我们前进的事物在颠簸。
善良的人们啊,
要记住这一天。
有人指着你,
要我模仿你的生活,
但是我做不到。
又有人说你并不存在,
是一个失去的世界的幻象。
但是我不能泄露
这共同的秘密。
就在这早晨,
在不可逆转的潮流之中,
我看见了神情恍惚的你。
想到天亮了,
我禁不住转过身去。
你如此生活
你如此生活,
永远得不到怜悯。
要接近你,
要通过墙壁,
要携带敲打的工具。
你潮湿的灵魂,
在喧嚣的包围之中。
要进入疯狂,
要穿越摇摆的人群。
你购买食物,
以道德遮掩身体。
你垂首而立,
长发零乱蓬松,
你永不能回到光天之下。
家庭的亲切气氛啊,
生生死死的快乐啊。
是谁在挖掘?
是谁的手触摸到寒冷?
是什么星星呼啸坠地?
你不朽的体验,
你失声的忏悔,
是必须禁毁的愤怒。
拿起这盏灯吧,
看看你的生活,
你本是一个好人。
无 所 不 在
默默无言的朋友啊,
你天真的思想
永远是一个问题。
忘却是可笑的,
要发生的总要发生。
当春天的记忆,
从郊外来到
这座城市中间,
从我们曾经生活的家园,
突然逼近我们。
我唯一的朋友啊,
跟随他母亲,
穿行在雨中的街道。
在那个夜晚,
悲凉从此就如现在
我身旁的河流,
流淌啊流淌。
我离开了这一切,
在一个相反的方向
浪费掉大部分的时间。
我是一个花言巧语的人,
眼看着朋友离我而去。
就象这生日的烛光,
那一个夜晚,
震撼了我的心灵。
节 日
节日的宴会在进行,
我们围拢来,
在灯下,
保持清洁卫生。
在频频举杯之际,
纠缠于形而上的争论,
唇枪舌剑的杀戮
抨击了苍蝇。
动用辛辣的词语,
攻击隐秘心理,
突破疾病的封锁线,
我们疲于奔命。
赞美飞鸟吧,
超凡脱俗的微笑
也不过如此,
美梦中的猛兽
又如何找到机智。
节日的宴会难于言说,
殷勤斟酒的女子,
优雅的笑容是不是艺术?
我们是食客,
在公共场所的大厅,
这不是新鲜事。
奖 赏
用铁的事实
证明短暂的历史,
用美丽的图案
证明思想的存在,
用恭敬的语言
证明深刻的疑问。
感谢你们,
崇高的奖赏。
我离开了一个地方,
却不能到达另一个地方。
我头戴桂冠,
走出了荣誉的阴影。
在商店里购买高尚,
在形式中分发药物,
在纷繁的消息中传播沉默,
我嘲笑了一个人。
世界上有多少事物
可以作为玩具。
哑然失笑的人们,
让我们来玩一次吧。
当奖赏被证明,
你们在哪里?
你听到了什么样声音?
我的兄弟,
他走进电梯,
黑色的风衣淌下水滴。
外面在下雨吗?
他没有表情的面容
承受不住我们的冥想,
一不小心就会在恍惚中破碎。
在一个早晨
突然出现的形象,
来自一个问题。
就象一束花,先前的人们,
一段悲欢离合的故事。
我们要向许多人发问,
每一种生活场景
都是一个暗示。
对面那些窃窃私语的人们,
从前有过什么样的身分?
兄弟啊,他们来到这酒吧,
为回忆过去而匆忙。
这些曾经出现的事物,
所有的意义纷纷撤退。
你听到了什么声音?
天堂的舞蹈

我目光冰凉,走过这灯红酒绿的街道 。
是来到了天堂吗?
青春哑口无言,天真烂漫在拍卖之中 。
在轻柔的叫唤里,今年的羊羔五颜六 色。
生活重新开始,照耀出我卑微的身份 。
我掩住脸庞,泪水打湿了往事……
我感到水汪洋一片,一直到生命的尽 头。
在茫茫人海,沉没时的呼吸和心跳, 逃亡的歌声跌跌撞撞。
悔恨的旅客啊。飘泊。
无情的我,在一夜之间声名显赫。
玻璃门打开了,理发师慈善地流露微 笑。
我铁青着脸,不知道把行李放在哪里 。

坚定而锋利的玻璃是理想的残骸,是 冷酷的。
那仰面躺在地上的我是一个受伤的俘 虏。
从前我用消毒的爱情止血,并且让世 俗的交谈镇住剧痛。
弟兄们耗尽了一生的时间,挥霍掉宁 静的阳光和自由的风。
而今我抓起一把盐,将伤口揉搓了一 遍又一遍,
不是为了忘却,而是为了狂想远方的 岛屿、宫殿和恋爱中的蜜蜂。
我满头大汗。
畅开复又关闭的门啊,外面是一条大 道、太阳,
这一切风尘仆仆,兴致勃勃。
这精确而又虚幻的布局不会有什么泄 露。我是如此认真。

因为在阳光下笑得太久,我已经褪去 了鲜艳。
草地上生锈的铁锁是一个辞退的仆人 ,那是在雷雨前的下午发生的旧事。
我把捡拾到的钮扣当作了财富……
那棵树翠绿还依旧吗?当然还有树荫 下的竹笛,拆散的小闹钟,光亮的铜齿轮,
曾经在胆怯中丢失的时间。
我最初拥有的是一片疯狂的天空,因 焦虑而病痛。我反反复复
阅读一本书,喝完一碗碗汤药,
在苦涩中,我用舌头舔舔嘴唇,笑得 调皮,笑得惨烈……

撕碎一片星空,放入日常的饮食中, 丰富的营养灿烂华丽。
在健康的日子里,我用青菜的嫩叶遮 掩窘迫,想象石磨碾动的声音。
风吹拂我,问题不断出现。
一条伪装的鱼、一盒空洞的饼干和存 在于无可奈何的记忆。
要知道我的口袋里充满了硬币和温柔 的瞌睡。
我在燃烧。
痴迷中对一束花言语荒唐,我头晕目 眩,呼吸急促。
我选择了消失,把形像的灰烬如期归 还。

现在是什么蒙住了我的双眼呢?
很久很久,恍惚中,为飘香的石榴流 下口水。
是不是丝带的飘动,阳光在跳跃,媚 笑的少女乘坐一架秋千,
我不停地猜想。
一开始就已天花乱坠。
弟兄们。现在,请拿起铁锤砸碎哭泣 的男人。
石头中会有快乐诞生,倔强的花朵正 红得残酷,嘶嘶呼叫。
要生活就必须有辛劳,必须拉破脸皮 ,必须宰杀牲畜,准备足够的肉食。

可怜的背脊,蓬首垢面的影子,抚摸 膝盖的女人。
一个不肯安分的小东西,新鲜活泼的 夜晚,
一种堕落的呻吟,然后是白昼。
法律从宽敞的会议厅里流出来,响彻 打断演说的掌声。
在兜售裤子的商店里,我研究了穿裤 子的传统和放荡。
在忧郁的边缘,我脸上是别人的笑容 ,
不会再存在慷慨的感情。

于是我逃回到内心,习惯在临睡前洗 脸。
垃圾,污秽的抹布,丑恶的嘴脸一片 荒凉,
远方的看守双手捧着贿赂,打开了枷 锁。
在投掷石头之后,闪电悬挂在度过的 岁月上空,铁器沉默寡言。
我口是心非,满嘴的牙齿叮当落地,
在自选商场的货架旁,我不断地握手 言欢,表达爱慕。
我想起了动物园,忠厚诚实的动物和 解散了的自己。
我想起了洪水,想起了本来面目的家 庭。
苍蝇就是苍蝇,那些照本宣科的激情 ,
纯洁无邪的窃贼是一个玩笑。

我还要扔掉天堂的花朵,
抹去幻想的灰尘,生锈的自行车,臭 袜子。
货物在运输途中,烟草熏黑的失眠… …
我冒险撬开了铁栅,慌忙中将牙膏吞 进了肚子,
尾巴拖在地上。
出没于讨价还价,争论星星和芝麻的 重量,寻找一只碗。
这被现实伤害的童年,
这漂亮的契约、封锁所有的消息和赠 礼。
赞美啊。
神秘火焰上发蓝的刀锋,露出了温存 。
不要害怕病痛,
真实的骨头一生贫困。

推土机来了。
疯狂,阳光飞溅,摇头晃脑的推土机 来啦。咕噜咕噜地叫唤,履带在碾动。
匆忙的人们啊。
我满怀敬意,尖利的爪子抓向天空。
迷蒙的雾还未散去,还有泥土的腥味 。
那些在习俗中静默苍老的人们,经过 打击之后喘息不已,
有一般的哭泣。
我们披挂乡愁,从转瞬即逝的事物中 获得了什么乐趣?
我满怀敬意。
红彤彤的布帘悬挂起来,鞭炮鸣响, 糖果分给孩子们,大地蒸腾初恋的芳香袭人。
推土机来了,
一路上,家畜撒开腿奔跑。
残墙倒了,瓦罐滚来滚去,祖先在太 阳下磷光烁烁,
寻欢作乐的旧式帐幔拆除了,乌鸦的 巢穴倾覆了。
弟兄们,
家乡的妙龄少女将要进入火热的季节 ,
胜利的形态充满魅力。
10
我要向你们讲述想入非非。
在地下室,聚集着一群生意人,在讨 论买卖,在讨论法律之外的财富和生存价值。
这是闪烁其词的歌舞场,
陌生的调情是一种奢侈的浪费。
有人在呷酒,抽烟。女人到处走动, 脸和线条整理得异常贞洁。
这是付钱购买的下午,
我消费一种缠绵悱恻的追忆。
在闭目自守的时空,我不过是发黄信 件中爱情的错别字。
倘若没有瞌睡,我就要怀揣现金走进 仓库,
那里有去年的货物,不新鲜的纯情。
这是泡沫里浮动的星期天,
我向你们讲述冒险……
一种听凭自由支配的容易丧失立场的 考验。
11
我怀抱女人,在轻声诉说里摇晃,渴 望改变患病的生活。
街上的汽车爬来爬去,使我重温时间 。
早晨的新闻,闹钟和缝衣针,卫生间 里消毒药水的气味,树叶的忧伤。
我们是图画里的动物啊。
我苍白的手指只能梳理女人的娇情。
没有亲吻,没有家常的情爱和闪电,
只有苦苦的互相抚摸。
太热啊。嘴边的汗水有呕吐的感觉。
舞厅外面照样是一些失眠的人。
我闭上眼睛,嚼着口香糖,无聊地爱 上了这潮湿的夜晚,象婴儿吮吸瓶中的液汁。
孤独啊。
服务小姐提起她裙子的下摆花枝招展 。
洗手间里传来水的喧哗,一个男人在 翻阅杂志,一个空烟盒丢弃在黑暗中的座位上,
一挂项链有腋窝的气味。
这是一些无缘无故的表情。
在这起伏的夜晚,我兴奋得象一杯酒 ,
延续到凌晨。
12
沉湎于诱惑,我手持花束。
我知道情人光滑的肌肤是昂贵的。
饱尝灯光的打击,我的旅行袋里珍藏 遥远的爱情。
我知道喷泉的嘴唇冰凉,我知道钢琴 的祈祷已经渗入我的肺部,
我知道海洋的波涛和沉船的呼救。
我仿佛在进行一场游戏,玩弄一把钥 匙,围绕钻石的火焰,熏烤又冷又硬的微笑。
我付出足够的金钱,却买不到心中的 偶像。
一个女人在咏唱蝴蝶夫人的那个早晨 ,她有发光的利爪,笑得象传说中的狐狸。
酒吧里的红蜡烛还是那种古典的蜡烛 吗?
这些摇晃蛇皮小包的女人,扭动发烫 的大腿,说着猫的语言。
长青藤在颤抖,而另一些人疲倦了。
电梯缓缓上升,我面对城市的夜景欣 赏自己的容貌。
乐队开始表演了,在零落的掌声中,
一道强光射向那里。
黎明前,还有纯情的舞伴吗?
那些不易捕捉的歌唱,除了忧伤还有 不能明白的沧桑吗?
13
那时我身体卷曲,洁白的衬衣叠放在 一旁。
我觉得灯光剌眼,说不出自己的年龄 ,迷迷糊糊地寻找鞋子。
每一个玩具都有一个影子,所有的事 物都有可笑的一面。
那时我口干唇燥,内心干干净净。
生命只能懒洋洋地遐想一次,睡上一 觉是一种可以拍卖的幸福。
清晨的少女走过了,歌声在赞美男欢 女爱,
吞服大量安眠药的失恋者留下一纸遗 言。
消化不良啊。
14
观赏这一片晴朗,
树叶的嗫嗫嚅嚅里有一些风经过。
蚊虫毛茸茸的瘦腿在骚扰我。
一巴掌打下去。
板着脸的秘密和等待的人群,开始原 地踏步。
我的观点:
不敢涉足的地方就是悲剧。
这是一次失败的交易,是不能归还的 春天,仓库里堆满了混乱的物证。
买一个无名无姓的奴隶吧!
连同破产的心情,悬挂的灵魂,潜入 市场的同伙的诡计,玩具店花花绿绿的轶闻,
五年前的一首歌和歌中的草帽,以及 文件中禁止的所作所为。
因为我要生存。
15
还有习惯性的抒情。
越过餐桌上错误的交谈,一些纷纷坠 落的迷乱,一些大庭广众的爱,一些贪婪的口水,
一些冬季来临时不可抗拒的温情,一 些重大的贿赂案,
喧闹的会议就是事实。
但是,必须进入夜晚的深处。
一只不再啼叫的鸟,想起了往昔山区 家乡的传说。
而今天,时刻涌现的很多人物,往往 是失踪的消息。
一切事物在夜晚生长,这是身体以外 的快感。
拜访一些人,思考一些容易的问题。
一个危险的蓄留胡须的人,携带种种 矛盾闯入了不能到达的古代。
与其揣摩一个人,不如仔细阅读一部 有趣的书。
我发现夜晚是我的私有财产,拥有合 法的使用权益。
16
我打算做梦。保险箱里有飘动的月亮 。
我游到一艘船上,用纸牌预测诞生和 死亡。
雨纺织我订购的丝绸、虹彩、旅行团 的旗帜。
搬运工杭唷杭唷,扛来了制作严实的 大木箱,引起纠纷的遗嘱。
律师狡黠地在对面微笑……
一个多余的鼻尖冒汗的夜晚,我赞美 厚颜无耻。
弟兄啊,你要小心。
17
我愤怒地梳理头发,然后是漫长的冬 季。
我躲在坚硬的铸铁里磨练自己。
哦,一列仅有一名旅客的火车驶进了 梦乡,母亲给我送来满满一篮鸡蛋。
而收藏友情的弟兄打来长途电话:迫 切需要金钱。
聘请律师为新婚的法律辨护吧。
吱吱唔唔地,一只茶杯打碎了……
回答,被告的回答,连续播放的丑闻 ,
螺丝钉很容易就生锈了。
在处理道德的时代,我热衷于包装。
冒险家在行进,他们把杂乱无章的理 由说得唾沫四溅。
我要剥夺你的机遇,因为我的虚荣心 已经残废。
18
我也是一个流泪的人,在咬嚼一只红 辣椒。
短缺的医生在安装铁栅的房间时里, 病人在拒绝,
营养食品犹如流行性感冒,
健身器推销员敲开了家庭的门,一个 发愁的女人。
这样,就能获得制作精美的性爱吗?
波澜起伏,酒却越来越叫人害怕。
真实的存在应该有正常的体温。
在一次次握手之后,我庆幸地暗暗发 笑:
还活着!
19
我有一双害病的眼睛,
眼药水的副作用,只是一些概念模糊 的禁忌症。
当春天,我冷得发抖,调情的人们各 就各位。
我是会场上的瞌睡虫,鞋帽店里吞服 止痛片的主人,
在没有痛苦的走廊里穿越。
片刻的胆怯是一架拆散的虚幻机器。
还有多少时间允许我停留于这些言词 ,这些拳头般的主词。
海棠花在秋天毁坏了它的容颜,
收音机里传来的音乐,能安慰黑暗中 的昆虫吗?能维持蔬菜为主的饮食吗?
这临行前的最后一个夜晚,弟兄们饰 演商品推销员,有一种陌生的微笑
和熟练摆弄纸牌的表情。
就象雨天,行走于泥泞,一种容易枯 萎的自尊和腰酸背痛,害怕被出卖。
这是最后的心情,治疗胃病的家常打 扮,吃草食肉的动物啊,
让我们最后一次互相取暖。
20
追求两种生活,正面和反面的生活, 有时做梦有时不做梦,
我就是那个朗诵菜单的人。
买些盐放在心中,就不会有饥饿。
而目标呢?那使人苍老的目标的份量 呢?
雄辩之后垂头丧气的事实呢?
我们应该丢掉幻想顺流而下。
在有雾的早晨脚踏实地,耐心等待太 阳的出现,保持一种适当的高度。
一件普通的事物,就是存在依据的形 式。
21
成熟的女人宛若开始活动的昆虫,
相思是一片苍白的树荫,
满脸愁容的照片是盗贼的模样。
我把一条小狗抱在怀里,把整整齐齐 的原则、
有气无力的通知放在一边。
一针见血的教诲和保存秘密的箱子啊 ,
我是旗帜下面的那个人,倒立、后退 行走、披头散发。
我抚摸的是一只手工制作的小动物。
22
我不一定是一个客观的存在。
他们手持刀斧闯入我的内心,施予病 毒的折磨。
他们斥责我:拒绝和接受不会有任何 区别。
他们要掌权者出售权力。在我的厅堂 里进进出出。在动手的时侯,
他们关灭了电灯,在吵闹声中,他们 把我抬走了。
这是面目全非的存在,我甚至来不及 调查自己的身份。
于是美好的品德沉重不堪,于是风花 雪月,
于是结局中仅有一滴水的衷情,
于是一路上人们在采买迟到的爱和礼 品,于是夫妻们仓促赶回家去,于是促膝谈心,
于是忙碌中世界在改变。
23
我还要保持原始的爱和本能,
决不换取随心所欲的金钱。
在醉意中,手还有些温暖,
跳完通俗的舞蹈,并且这样露骨,三 分钟情景……
但是我点燃一根烟。
我还有些在乎,
尖叫、鼓掌、吹口哨,
至少还有我用无可奈何代替了挥霍。
这是真话。犹如难于拒绝温柔的泥土 ,
我接触到现实的体温,满足于梦的滋 生,默默承受空白。
引导我进入城市的风景吧,
一只无形的手,铁的规律,能发出被 打碎的声响不是坏事。
在新年的贺卡和情书之间,在软卧车 厢和清晨的报纸之间,
太阳天天升起,唱片和项链闪闪发光 。
离开一个地方是容易的,逃避一件事 是困难的。
24
远方的鞭炮在庆贺……
空气中有什么在飘散。
贫贱的声音老实得象打倒在地的外乡 人,树叶和破旧的衣衫
还是那样忠诚。
我幸运地接受这一切。
在各种场合摸索法律,硬币光辉夺目 ,我为滞销的商品到处旅行,
对于我而言阳光等于凡俗杂念。
一路上奔波的遭遇啊,
清醒的条文,价格的涨跌,我决不透 露卑微的身份。还有一场谈判在开始。
小店里丰衣足食的老板,大公无私的 代表人,老同志,
我决不会与慷慨激昂的人合作、交易 。
我爱形形色色的人。
25
比较许多事物,活生生的事物,在风 中喧哗。
从边缘地带,我获得了一种季节悄悄 更替的解释。
每年有如此多的荣耀,
有如此多的迷惑孩子的新花样啊。
没有公害的激情是广场上的喷泉,
世俗的交易,自由就是其本身。
女人,来自流行歌曲的女人。
一袭黑色的长裙曳地,从如烟的往事 里一闪而过,嘴里衔着一枝花,
出现诡秘的微笑。
是在天堂。
午夜还有很多陶醉于华丽的、留恋的 狰狞,
神经松驰,快乐从骨髓里散发出来。
我发现了自己的丑陋,彻夜不眠,
看见雨中的航班在搬卸货物……
弟兄啊,这是今夜的救灾物资,运往 尘世。
教 诲
我们将要出发,
去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
德高望重的长者,
来到我们中间。
我们的举止一本正经,
我们洗耳恭听,
我们阅读文件。
所有的争论,
应该在天气炎热以前结束。
散发馊味的词句,
是不能谅解的事实。
在放荡的植物与讲台之间,
一个时代诞生于喧闹的欲望。
要尊敬长辈,
要哺育孩童,
要热爱花朵,
要消灭形形色色的害虫。
而肆虐的苍蝇,
超越了我们的思想范围。
我们的欢乐,
是解脱之后的空虚。
让我们开始,
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这空洞的嬉笑啊,
从未曾发生的事物中
提炼出生活的精华。
盔甲悬浮在天空,
歌唱埋藏在泥土中,
刀锋抹上了蜜糖,
石头已经落地。
关于昨天的英雄,
雨中飘过的一段记忆,
诗篇犹如秋天的草地,
这是生活的必需品。
我们要虔诚祈祷,
这穿越过去的旅行。
在潮湿的国度
没有就是没有,
消失就是消失,
不要说话,
我们将要进入传染病区域。
要系紧缰绳,
做一个模范的榜样。
戏 剧
在蓝色夜幕下的戏剧里,
可爱的水果是否还有枝叶的翅膀。
晶莹夺目的耳环晃动晃动,
交相辉映,在精心构筑的今夜,
你孤独的叹息展开来。
背后是潮湿的墙壁,
犹如世界冷酷那一部份。
一首没有眼泪的歌,
是山岩上独自的嘶喊,
一种野兽的情怀。
当我沉默的时刻,是为了
倾听你内心,
树林里飞出的惊慌鸟群。
那里,太多的想象
在进行探险。
把你的右手放在心口吧,
动荡的生活就是如此。
从火焰中走出来,
呵,我为你鼓掌。
是什么蒙住了我的眼睛
很久很久,
恍惚中为飘香的石榴流下了口水。
是不是丝带的飘动,
阳光在跳跃,
媚笑的少女乘坐一架秋千。
我不停地猜想。
请拿起铁锤砸碎哭泣的男人,
让石头中诞生出快乐来,
让倔强的花朵红得嘶嘶呼叫。
要生活就必须有辛劳,
必须拉破脸皮,
必须宰杀牲畜,
准备足够的肉食。
哦,兄弟,
一开始就已经天花乱坠。
我满怀敬意
推土机来了,
疯狂,阳光飞溅。
匆忙的人们啊,
我满怀敬意。
手抓向风云散尽的天空,
还有泥土,泥土的腥味。
在习俗中默默苍老的人们啊,
我们披挂乡愁,
从转瞬即逝的事物中获得乐趣。
我满怀敬意。
红彤彤的布帘悬挂起来,
鞭炮鸣响,
糖果分给孩子们,
大地蒸腾初恋的芳香。
推土机来了,
一路上,家畜撒开腿奔跑,
残墙倒了,
瓦罐滚来滚去,
祖先在太阳下磷光烁烁,
寻欢作乐的旧式帐幔在折除,
乌鸦的巢穴倾覆了。
我满怀敬意,
家乡的妙龄少女将要进入火热的季节。

我躲在坚硬的钢铁里磨炼自己。
一只不再啼叫的鸟,
想起了往昔家乡的传说,
飘动的月亮。
哦,一列仅有一名旅客的火车,
母亲送给我满满一篮鸡蛋。
一些事物在身体以外生长,
一个蓄留胡须的人,
携带种种矛盾闯入古代的夜晚。
搬运工杭唷杭唷,
扛来了制作严实的大木箱。
律师狡黠地在对面微笑……
我游到一艘船上,
用纸牌预测诞生和死亡。
雨纺织我的彩虹和旅行团的旗帜。
盛兴诗选
盛兴(1978- ),其诗作已引起广泛关注。
安眠药 一个罪犯在逃跑 今年春天 珍宝藏在自私的人家中 天鹅没有眼睛 斗牛有关于春天 地狱无门 一个糟老头 记一棵树的死亡 更早 洗鱼的水 麦苗青青 贵夫人 邻家狗的颜色 承受肮脏的能力
安眠药
我的那些朋友们
将安眠药咖啡般轻轻搅匀
一口一口的小啜
剩在碗底的部分一饮而尽
向我摊一摊手
他们端着杯子的姿式
像一只坚硬的盾牌
在夜晚无懈可击
有时我们在去药店的路上相遇
彼此摇一摇头
就进入各自没有安眠药无法入睡的黑夜
你不能同时买下大量的药
你将遭到猜忌与拒绝无疑
而这些年我们所食安眠药的总和
足可以杀死一整个黑夜里的光明
救活一整个白昼里的黑夜也足够
在那些光明里
我们拖着无法成双的鞋子
在卧室趿来趿去
有时也举杯祝愿
彼此的黑夜与白天
杯子干了以后就聊一些与睡眠无关的话题
感受着睡意与清醒间的过渡
寻找着虚度了的岁月
与其它岁月的界限
一个罪犯在逃跑
一个罪犯在街上逃跑
看不到警察追赶
此刻警素不知在哪睡大觉呢?
逃跑穿过人群和闹市
人们不知道他为什么奔跑
因为罪恶藏在他的内心
你为什么不突然停住
装作陌路行人若无其事呢?
你为什么不混入人群
拐进旮旯胡同呢?
就这样奔跑
你究竟要跑到哪儿去
就这样奔跑
仿佛要跑尽一生的路
是警察在追赶你
还是你在追赶警察
可爱的罪犯在街上奔跑
今年春天
第一个看到流水漫过草芽的人
你将得到祝福
身体健康 吉祥如意
在喊痛的是解冻的冰
可是盲兄盲弟们
我要把虚构的美在耳边解释多少过
才会在你们心上刻下伤痕
杀人犯将尸体肢解
投入到郊外麦田机井里
等待着东窗事发
而此刻正在中学教室里用普通话回答问题的
是这个小镇上的公主吗?
致几乎同时就预言了她爱情的苦难
是狼弃恶扬善的时候了
听说连老鼠都产下了恶心的宝贝
一个孩子使错误的更加错误
让快乐无限快乐
是一个孩子无法进入你的凝视
而三百六十五个庄子涌向春天
绝对无法摆成一个方阵
牧羊人爱上了一只可爱的母羊
情理之中 意料之外
这是一个乡巴佬的新潮举径
我不必矫情和忘乎所以
应当承认陈旧的将继续陈旧下去
而新生的又会更新
就像春天的生命是新生的
而她的名字是多么苍老
珍宝藏在自私的人家中
珍宝藏在自私的人家中
最昂贵的珍宝藏在最自私的人家中
这个世界的珍宝越来越少了
其实是越藏越深了
有时候珍藏者在街上喝一种
很质朴的茶?脸上是宽厚的笑
大家以为他是一个无比真挚于生活的人
有人还向他讨教生活的真理
令人生厌的学着他的样子微笑
因而更加沮丧
原因和结果一折中
生活就是这样一段平常的日子
珍藏者不得不和大家一样嚼着大白菜
和大家一样苍老
只是常常就感到了莫名的幸福
和毫无根基的价值感
他几乎把所有的事情忘却了
包括他昂贵的秘密
珍宝从他家的地板下沉
直到地球的中心
差点就成了全世界的财富
天鹅没有眼睛
终于死亡了一只天鹅
终于曝露于平民的街头
终于被围观喧哗
“这就是天鹅吗?
怎么比鸭子还丑陋
翅膀简直是旧床单,
羽毛上还沾着白菜叶子
天鹅肉肯定难吃的要命.”
不,这不是天鹅
绝不是
‘看,那才是天鹅.”
众人仰视梦幻般湛蓝的天空
天鹅依旧梦幻般美好
死亡的天鹅被遗忘
比一只鸭子更深的堕成垃圾
真实,我深知天鹅的特征
天鹅没有眼睛
有谁曾和它们对视过呢?
它们陶醉于颂词与仰视之中
长期微闭的眼睛渐渐退化
只剩下一幅宽大的翅膀
更像一片羽毛
轻轻飘过天空
斗牛有关于春天
好久吃不到青草了
能不饿吗?
栅栏打开没有久待的青草
能不愤怒吗?
斗牛士新生的力量急剧膨胀
这是第一次被全部动用
呐喊与呐喊都是安静的座右铭
我害怕自己被踩成满地的青草
因此无需体贴牛吃草的柔情
地狱无门
你无法看到地狱的河流和山
薄雾和流岚
地狱是唯一的地狱
地狱外加人间才是更完整的世界
只有地狱,没有天堂
天堂在人间
等苦难平息
等邪恶灭亡
地狱城门大开
城外的人和城内的人
相拥流泪,欢庆重逢
坏人们曾经是好人
而一个好人首先是一个坏人
一个糟老头
从我家门前经过时
他已经糟得要命了
他如同一个垃圾场的父亲
戴着一顶警察的帽子
是因为感到了威武
穿着女人的花鞋子
是因为感到了漂亮
噢!该死,他糟透了
我不知他将继续糟下去
还是已经完美无缺
而警察突然就想把他拍死
如同一只苍蝇
而我却想喊一声爷爷
带我去你熟知的下水道
我?还想看看你口袋里有没有黄金
记一棵树的死亡
一棵树被伐去了身子,死了
或许还不能算死
根还深埋在地下
谁知道呢
这些事情发生在这些日子
一个老头用一个黄昏
把盛树根的坑填平
他什么时候背着树根回家的
地球这边看不到了他的影子
在一个天蒙蒙亮的早晨
那些被晒干的树根烧开了一壶水
剩下的就堆在墙角
已经很少了
或许还可以烧开一壶水
或许只能将一壶水烧开到??
那时候已经没有树根了
然后水开始变凉
更  早
比早晨更早的是井
青草打开问栏门大声喊道
“还有更早的吗?”
然后就当当敲了几下铃铛
转身继续恹恹睡去
只有马和其它有着深情眸子的动物没有声音
其实还有更早的
洗鱼的水
不知为什么
刚刚还在水里吐泡泡的鱼
突然被摔到盆里
(灭顶的灾难总是突然而至)
洗鱼的家伙把袖子挽到膊肘上
水里包着刀子一遍遍的洗鱼
水妄图把鱼彻底洗干净
由里到外
鱼终于被洗干净了
被洗干净的鱼扔到了一边
张着嘴巴,瞪着无神的眼睛
如同一个傻子
洗鱼的水在盆里散发着鱼腥
像是满满一盆鱼的灵魂
鱼的梦境
鱼以外其它的一切东西
麦苗青青
麦苗青青
绿了我的眼睛
你的眼睛呢?
这是公社的麦苗?
文化大革命的麦苗
麦苗青青
麦苗不乱占耕地
麦苗绿了汽车轮子
跑的飞快
绿了郊外加油站
停车加油
麦苗麦苗,怎么样
一片青青
看不到一丝成熟的痕迹
麦苗麦苗麦苗
连续叫上三遍以上
我像不像一只可怜的小羊
贵夫人
现在生活的地方曾是一片大海
现在的白天和黑夜在海面起落
那是一个贵夫人寂寞的年代·
贵夫人病了
贵夫人的病就是无止的时光
她的钻戒敲出木头一样的声音
她愈发的瘦了
她说出了爱着的人
被贬为了平民
她走进了医院
踏上了归路
她背后的花园与阁楼
与时间一样的速度倒塌
我现在胸前的饰物
曾经是她雪亮的牙齿
我现在的白天黑夜在海面升起
邻家狗的颜色
我曾经告诉过你
他是多么乖顺
(和我一样)
只咬突然的闯入者
像我一样爱着家人的裤脚
亲爱的,不知你忘了没有
连同我房子的地址
如果你在车水马龙的街上急得直跺脚
如果你快要认为我是个骗子
只要打听邻家狗的颜色
我就坐在那家相同颜色的窗帘后面
剪指甲
承受肮脏的能力
一张白纸承受肮脏的能力为0
一朵春天之花承受肮脏的能力
为全部
那是缘自一种深深的爱
应当还女人以清白
在没有世界以前
甚至没有梦想
也没有重力以前的样子
应当把爱都给孩子
追赶他们到孕妇腹内
一直到如一根两头光滑的棒捶
有时真想做一块石头
有坚硬的外壳
也有坚硬的内心
承受肮脏的秘密
连自己也不知道
选自民间诗刊《葵》
灵石扫描制作
沈浩波诗选
沈浩波(1976- ),民间诗刊《朋友们》的发起人。
她叫左慧 坐在湘江上 福莱轩咖啡馆·点燃火焰的姑娘 绝望 我们那儿的生死问题 墙根之雪 词语的变迁 雨中抒情
她叫左慧
她叫左慧
左右的“左”
智慧的“慧”
我们有时叫她“左”
声音洪亮清脆
仿佛回到文革时期
又仿佛她是
穿着绿军装的美丽姑娘
或者有时叫她“慧”
声音一样洪亮清脆
仿佛回到八十年代
在理想主义的温情时刻
这个名字熠熠生辉
当然我们通常还是叫她“左慧”
这时声音略微低缓
但依然生动活泼
洋溢着灵气
让人联想到“秀外慧中”之类
美好的形容词
并且让人进一步想到
她之所以长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
一定是因为她叫“左慧”的缘故
她之所以会在繁忙的工作之中
还能“扑哧”“扑哧”的
不断笑出声来
就像鱼儿吐出自由自在的水泡
一定也是因为
她叫“左慧”的缘故
那么她在这个
枯燥无聊的排版打字车间
已经工作了整整五年
难道也是因为她叫“左慧”的缘故吗
而当她好不容易脱下车间里的白大褂
换上的却是一套
暗黑色的西装制服
她站在工厂门口
活象一口陈旧的黑匣子在等候认领
这难道也是
因为她叫“左慧”的缘故吗
坐在湘江上
(赠海上)
循着鱼腥味
走上大石桥
在残损的栏杆之间
感受黄昏柔软的光线
你在说着关于水的事情
江水来自远方
带来陌生的气息
和遥远的声响
水中有时还有带翅的飞鱼
它将预言洪水
你说你曾见过它
你又感伤地提起去年的大水
那么多的尸体啊
你试图形容大水的声音
接着你说起水下埋没的灵魂
再接着我们陷入深深的寂静
这时便有摩托飞驰而过
在我们身前扬起微尘
穿薄毛衣的姑娘紧贴男友腰身
她甚至回头看了看我们
1999.9.27
福莱轩咖啡馆·点燃火焰的姑娘
你当然可以坐下
一杯温酒,几盏暖茶
总有人知道你倦了
便有音乐如梦抖落你满身的霜花
做男人不易,这你打小就知道
那年也是初春,寒气逼人
喝醉酒的父亲在院子里一边流泪
一边数着天上的星星
你说小姐我不喝酒了
你说小姐对不起
从今年开始我才刚刚是个男人
"要不然就换杯咖啡吧"
乳白色的羊毛衫落满灯光的印痕
爱笑的小姐绣口含春
"带火焰的咖啡最适合夜间细品
它来自爱尔兰遥远的小城。"
你眼看着姑娘春葱似的指尖
你说小姐咖啡真浅
你眼看着晶莹的冰块落入汤勺
你眼看着姑娘将它温柔地点着
你说你真该把灯灭了
看看这温暖的咖啡馆堕入黑暗的世道
看看这跳跃着的微蓝的火苗
在姑娘柔软的体内轻轻燃烧
1999.3.12,毕业前夕
绝望
公共汽车在结冰的路面上摇摇晃晃
它八面透风,像一个破纸篓
它发出很大声响
像冬天咳嗽着吐不出痰来的糟老头
而我正在呵出热气
让它把窗玻璃搅得一团模糊
我想这样,窗外的冰雪会离我远些
这时我看到对面的女人正在朝我微笑
她的头发很长,垂在脸庞上
在光线暗淡的车厢里,我看不清她的模样
她穿着红色的羽绒服,
映照得车厢微微发亮
我不禁有些轻狂
朝玻璃吹气就像吹气球
并且用手指在窗玻璃上写字
我瞥见那个女人一直在朝我微笑
她歪着脖子看我,我心里面暖和极了
而当我抱以微笑,定睛看它
我不禁被它的容貌惊得呆了--
她不仅歪着脖子,而且还歪着嘴唇
她哪里是在微笑啊
你看她的嘴唇歪在一边
向着上下左右伸展扭动
仿佛是在说话,更像是在恶狠狠的诅咒
她真的是在注视着我
眼中充满诡异,仿佛在看冰雪
我匆忙扭过头去,而窗外冰雪连天
一下映入眼帘。
2000/1/7
我们那儿的生死问题
我们那儿是一片很大的农村
农村里到处生长着庄稼、男人、女人
以及他们家里的畜牲
我们那儿有很多女人是自杀而死的
她们有的喝农药,有的上吊
但大部分还是选择了喝农药
我小时侯想不通那些喝农药的女人
她们为什么不去上吊呢?
为什么不去投河呢?
为什么不到公路上去让汽车撞死呢?
她们为什幺都要去喝农药呢?
后来我想通了
我们那儿家家都有农药
人们一伸手就能拿到农药
我们那儿的女人有时被丈夫打了
或者有时她们家的鸡被别人偷了
一时想不开就想不如死了算了
她们一想到死就真的伸手去拿农药
她们一仰脖子真的就喝死了
我们那儿管这种死法不叫自杀
就叫"喝农药喝死的"
我有时也很佩服这些喝农药而死的女人
她们是真正视死如归的人
从想死到死
她们甚至都没有好好考虑一下
就干脆死掉了
而有时候我又更佩服那几个上吊而死的女人
她们是真正考虑清楚了生死问题的人
她们真的决定好了要去死
这才去上吊死了
我们那儿管这种死法也不叫自杀
就叫"上吊吊死的"
墙根之雪
马路上的雪早已融尽
变成水,渗入地下
加大了地表的裂缝
而墙根的雪已经不是雪了
它是雪的癌症
它吃力地扶着墙根,它将
继续黯淡下去,直至消失
沿着墙根行走
每走几步,你就会发现这些
令人心颤的细微之物
它们看上去甚至还很新鲜
而它们到底形成于何时?
呵,在夜晚
竟会有那么多人匆匆奔向墙根
他们解开自己的裤子,或者
把他们的手指抠向深深的喉咙
他们在排泄和呕吐,加深了雪的肮脏
他们是否会因此而得救?
2000/1/22
词语的变迁
从前我喜欢"少女"这个词
每当我说出这个词
就好像从心中吐出清晨的光亮似的
纯洁无比
后来我更喜欢"姑娘"这个词
我喜欢它里面包藏着的
足以使这个词本身膨胀酥化起来的
那种迷人热量
而现在,我又开始喜欢"妇人"这个词
我刚刚在纸上写下这个词
就仿佛已经闻到这个词所散发出的
诱人乳香
我呀,我现在特别想
把我那已经从少女变成姑娘的女友
再一举变成一个妇人
好让她用她的亲身体验跟我一起完成
这人生审美道路上的三级跳
可是,当我将这美好的愿望向她提起
却遭到了无情的拒绝
这我就想不通了
我亲眼看着她高高兴兴地
从一个少女变成了姑娘
怎么如今到了人生路上最关键的时刻
她倒反而失去了追求进步的精神了呢
2000.3.7
雨中抒情
没有其他什么人了,走廊里安静得出奇,有些冷,仿佛堆满了积雪。
雨的哗哗声,像一柄巨大的扫帚,将人们冲刷进各自温暖的房间。
这么大的雨,在干燥的北方多么少见,这使我想起南方,我那温湿的家乡.
可现在我在北京 ,我已习惯了在尘土中奔走,风沙袭击着我的眼睛。
我日复一日在这鬼天气里操劳,阜成门的空气指数,每天吓我一跳。
但我毕竟看到了这场雨,它干得多棒,多么干净利索,
它冲刷得我心里痒痒的,仿佛这雨点竟在轻轻抓挠我的肺腑和心脏.
呵,天哪,怎么回事,我竟有些冲动,我竟想对着雨水抒情。
多么可怕,我知道我不该在雨中抒情,我的教养告诉我
别对着落叶伤感,别冲着夕阳发呆,
这会使你苍白的脸看起来益发可笑,你看上去像个昏了头的可怜虫.
真的,我严格遵守着这些没有人发布的律条,这使我看起来有很大进步,
适应了这个时代;这使我看起来彬彬有礼,像一个正常的有头脑的主儿。
可今夜我这是怎么啦,在这大雨茫茫之中,在这雨声不经意的冲撞中,
我竟无端地想起远在故乡的父母,呵,白发的双亲,你们可知道,
远在北京的儿子此刻的心情,儿子今年毕业,就将留居京城,
可能一年,都难回去一次,就像我那在上海工作的哥哥一样,诗人徐江说,
"眼看着世道人心一天天真实,"可就在这无边无际的真实中,我失去了我的南方
失去了我的故乡,失去了故乡连绵的雨水,失去了故乡白发的爹娘,
"独在异乡为异客",失去父母的儿子,永远在世道的真实中流浪。
父母呵,到现在我都学不会喜欢国安队,我知道,工体不是我的球场,
呵!我又一次陷入无来由的为前途和生计的怔忡,我又一次无来由的
为一些不可言说的情绪激动。呵,星散的友人,呵,初恋的情人,
呵,那消逝了一年又一年的互换的眼神,呵……
即使是现在我所能把握的一切,我又怎能知道他们不会在某个时候,
某个月转星移的夜晚离我而去,或者被如今夜这般
淋漓的大雨席卷而去,消失了,忘却了,变成了风雨中的一杯尘土了。
呵,这是我大学四年即将终结的时候,宿舍里还横七竖八地躺着六个兄弟,
昨天我们还在一处喝酒歌唱,过不了几日便将各自为前程奔忙,
小六和老大到广州执教;老五和二哥去往浙江,一个杭州,
一个温州,也是两地茫茫;我和老四留在北京,而我们
最小的兄弟,他独自一个人去了大连湾寒冷的战舰上。
呵……对不起,我俗了,在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中,
我俗了,我居然在抒情,我居然像我所不喜欢的诗人那样,
婆婆妈妈了一把。原谅我吧,这么大的雨,这么凉的夜,
我不知道,我该如何逃避我易于伤感的命运
1999,4,12于铁狮子坟西北楼433室
灵石制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