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青桐 : 总有一种生活远离不义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9 01:38:03
谢青桐 : 总有一种生活远离不义 - 一五一十部落 | My1510
 
(题记:世间最强大的东西,一定是以最弱的方式呈现,十字架上的血,佛陀的泪,孔子的仁爱,孟子的恻隐,老子的清静,庄子的逍遥。
 
在救赎的意义上,梦想被摧毁100次,还会为101次而争取;被不义的世界出卖1000次,还会相信第1001个人。这正是弱的强大所在。)
 
三年前,在澳洲图书馆的餐厅里,我打开电脑,向华语图书编辑安豆先生展示自己在写的一部小说的片段。安豆读后,心潮澎湃,催我尽早写完。三年过去了,浩大的小说工程至今无瑕峻工。反而是陆陆续续为国内外报刊撰写了一大堆文章和专栏。这其中很多是人情使然,难以推却。两三年下来,不知不觉,就汇聚成有一定规模的文字存量。
 
一代又一代,从岩石铭文到光纤数字,人们留下斑驳而绵密的文字,通过这些文字,人究竟想抵达哪一种方向呢?
 
人无法确定自身的方向,人类群体是这样,个体也是如此,现世的这种不确定性,正是人乐观的源泉,也是悲观的渊源。在所有的方向中,只有一个方向是可以确定的,从有到无,由生及死的方向。正因为不可幸免于这个方向,人就不得不去正视死亡的方向,不管多么陶醉于今朝的盛世,多么沉迷于今生的显贵,那一天终要在不知不觉中来到。埃及法老建造恢宏的陵墓,始皇派人到蓬莱求索仙丹,都是为了解决死后永生的问题,但是他们都不能获得永生,前者变成了僵硬的木乃伊,后者也动用全国当时所能提供的一切防腐技术,最终遗体还是腐烂变质。
 
思前想后,只有到了宗教层面,永生的问题才得以解决。任何宗教解决问题都是有次序的,先解决现世,然后解决永生。这样看来,宗教的高度就是人世的终极高度,或者说是生命的最高维度。宗教不仅是价值启示,也是价值理性;是形而上的认识论,更是伦理方法和哲学观念。就我个人而言,宗教首先不是信仰,而是哲学。其实,人是一定要有宗教的,可以是宗教信仰,但最好是宗教情怀,或者哪怕是内心的宗教感。
 
旅居海外那段日子,我必去教堂,不是去品赏宏伟的建筑艺术,而是想了解基督教在当今西方国家的境况,了解信仰在现代西方人的世俗生活中所占据的份量,更主要的是想临近神性,亲近神灵。
 
各式各样的教堂,高耸的尖塔指向天庭,穹顶富丽堂皇,营造出的气氛神圣威严。走进教堂,端坐在黯淡的一角,静默沉思,仰视前方,十字架上的凌辱和受难是弱的,十字架上的得救和永生却是最强的,十字架上的救赎是人类迄今为止最悲壮、最无私、最圣洁的感召。我相信“末日的审判”,天地之间,宇宙之间,自会有一种超社会和超自然的力量,把人间的那些恶贯满盈的孽债清算得清清楚楚。每一座教堂的每一个十字架上,谱写的是同一个关于爱、宽恕与救赎的传奇,不能让十字架的传奇成为绝唱,在救赎的意义上,梦想被摧毁100次,还会为101次而争取;被不义的世界出卖1000次,还会相信第1001个人。这正是弱的强大所在。
 
争强好胜的时代,欲望,欲望,欲望,已成为生存的唯一表达,甚至成为我们生存走向的道德宿命。而社会或者政体,又总是假手百姓天真的善良与坦诚的无知,擅长用假象制造假象,用欺骗完成欺骗。在这个所谓的强者社会里,从孩子到成年人,人人都置身于虚妄的忙碌中,人人都煞有介事地追求某种成功,但是,《圣经》上说,“尘归尘,土归土,来自哪里就回到哪里。给予给予的,失去失去的,获得获得的,黑暗回归黑暗的,光明寻找光明的,永远回归永远的。”或许,宗教能做的就是能激发人的悲悯与关爱,引领人类走上一种精神圣洁的高度。这是宗教的良善,也是宗教的实质。
 
在对现世的否定的上,佛教和基督教殊途同归。而在永生的解释上,两种宗教设置了不同的路径。
 
但是,这两种宗教共同的主旨却是,用最柔弱的心灵释放宇宙间最强大的力量,支撑全世界的慈爱,背负全人类的苦难。引导人走向永生的惟一归途就是:弱的谦卑,弱的悲悯,最终赢得弱的强大。
 
世间最强大的东西,一定是以最弱的方式呈现,十字架上的血,佛陀的泪,孔子的仁爱,孟子的恻隐,老子的清静,庄子的逍遥。
 
在佛教,柔弱到“空”。一个空字,有的人穷其一生也未能醒悟,有的人用了三十年,释伽牟尼只用了短短的七天七夜,其间是菩提树下的苦坐和冥想,当启明星升起之时,大彻大悟而成佛陀。
 
 
释伽牟尼在菩提树下夜睹明星,他悟出了什么东西呢?佛教中有一本经叫《圆觉经》,上面写到佛在菩提树下悟出了一切众生具有如来智慧德相,只因妄想执著,不能证明。那意思就是说:因为我们追求的东西太多,或者生活的太执著,而堵塞了我们的思想。所以佛教全部学说的一切都是按照“空”这个主题来展开的。
 
 
回国后,我试着去了一些地方,其中最远的是敦煌。从印度孔雀王朝开始,佛教传播的洪流中,有一支从西域到达河西走廊,再由河西走廊传入中原。这条与古代丝稠之路相融合的佛教传播之路被称为佛教的东传。沿着这条路线,能看到古老的中国如何接纳一种空前伟大的智慧的过程,这个交融的过程中,佛教与本土儒道一旦合流,竟然就产生了可以征服宇宙间一切苦难的威力。
 
 
有了这股力量,中国古代士人就可进可退,可生可死,可荣可辱,可福可祸。就可以自由选择,最弱的形态,却产生一种始料未及、无所畏惧的坚韧力量。
 
 
就像到洛阳城外打铁的嵇康,就像辞官归故里的陶潜。把声色犬马的世界交给那些热衷于“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式游戏的人们去挥霍消耗。心思简单的人只抱着古老的木琴走进后院。
 
 
做减法而不要做加法,剔除人生纷繁复杂的无意义过程和错综复杂的欲望,获得终极的圆满,这是人的生命历程中唯一的提升路径。荣格推翻了他的老师弗洛伊德的学说,他在《向死者的七次布道》中说到的“虚空”与佛教的“空”,“充满”与佛教的“色”相对应,在“彻悟”中体验伟大的宏观宇宙初始的统一和完满。中国现代诗人废名面对深夜孤灯苦思冥想而生的诗意,“深夜孤灯,于是乎心猿意马,海阔天空,然后又回到一灯之室”。然而此诗禅意浓郁,由“灯”而生的一系列意象“水、海、花、梦、月、火、影”,其共同的特点是虚幻,是佛禅“色空”的折射。“灯”本是实有之物,由这一实有之物而生发出诸多虚空之联想,最后又回归眼前之“深夜一枝灯”。
 
 
北京的康潜先生这几天在皖南旅行。他是学者,是报人,从不居功慕名,很多的时候,他的身影出现在云绕雾缭的青山深处,流云和山峦嬉戏,清净寂寥之域,倾听潺潺之水声,鱼影穿梭于深潭,花香飘扬于幽谷,他单纯地行走着。在皖南的日子,他每天用手机短信向我发送他的诗作,看着一行行短信,我遥想着那些我曾经到达过和没有到达过的迷人的山川和村庄,新安江两岸的香樟树遮掩着古老的村落。康潜上船的地方就是当年胡适离家的码头。去国离乡多少年,在北平、在台湾、在美国,胡适的梦里始终有那个香樟掩映的码头。
 
 
记忆追溯到几年之前,和康潜拜谒江南的古刹。冬阳照射下,丘冈下的湖面散去一层淡淡的雾霭。湖堤上,经冬仍绿的柳条在半空中斜飘出去,身后倏然飞出几只麻雀,落到湖边的草地上蹦着跳着,一边兀自不停啁啾作语。我们穿过紫竹林,登几级台阶,进窄楼入座,品茶谈心,坦诚交流。窄楼筑于山巅,轩窗明亮,照进室内的阳光充满暖意,时光在那个下午变得安祥悠慢,和住持僧人谈生论死,问佛询道,谈起生命活力的去向问题,说到沉迷半生方能体悟苦海泛舟的万般追悔。天色已晚,山寺大门紧闭。日暮风清淡,丘冈峰峦笼于烟霞,依稀见香烟袅袅,聚散无常。举目望去,红墙高耸,楼殿参差,山与庙俨然一体。从山门下坡走出,自东侧绕到后面,再从半坡上眺望,映入眼帘的是一大片深绿的茶园。心里默祷,明年清明时节再来,饮春茶,访禅师,清香满衣,天意茫茫。
 
头顶有一片信仰的星空,身后是一片山水田园。星空下的田园,哪怕孤独一人。世界上,总有一种生活远离不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