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雨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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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林生《 人民日报 》( 2010年11月17日   24 版)
人与人的相识,可能是因为一件事,可能是因为一个人,也可能是因为一个地方。康珠是我去年9月上旬在云南德钦县境内的梅里雪山背后的五子峰脚下的雨崩村认识的一位藏家女子,20多岁,眼睛很亮,脸蛋很圆,身材很匀称。
我与康珠相识是因为雨崩这个地方。
“雨崩”为藏语,用汉语翻译过来就是“世外桃源”的意思。它是一个仅有十几二十户人家的原始村落,景色优美,民风淳朴,只有一条人马驿道与外界相通。雨崩村分上村和下村,上村可以通往冰湖、卡瓦格博峰中日联合登山大本营;而下村通往雨崩神瀑等处,沿途可看到古篆天书、五树同根等景观。
据当地知情者介绍,雨崩很早以前并没有人烟。新中国成立前后,当地官员为了隔离藏族居住区的麻风病人,费尽周折将他们搬迁到了雨崩,进来的人不让出去,外面的人不准进来。这些一家一户的麻风病人慢慢生存下来,但一直过着刀耕火种、与世隔绝的生活。
走到香格里拉就够远了,再看看梅里雪山就更远了,而要到雨崩一游则是远上加远,很少有人能下得了这个决心,除非一些敢于冒险的“驴友”和老周那样的对少数民族风土人情特感兴趣的摄影发烧友。
从西当温泉到雨崩就无路可走了,要么自己爬山,要么骑马,大约需要五六个小时,我们选择了后者。
到达海拔3700多米的桠口,换马。也就是说西当的马帮只能把你送到桠口,然后交给雨崩上来的马帮再接着运送。挺新鲜的,各管一块儿地界。在西当交了费,到雨崩的这段路就不用再交费了;同样,从雨崩返回时交了费,到桠口换马到西当也不用交费了。这些规矩是马帮们自己商定的。不抢生意,合理分工,先来后到,一视同仁——藏族同胞的“生意经”原始、纯朴、公平、民主。
又经过两三个小时的艰难跋涉,雨崩村到了。
雨崩村不是渐渐地走近你,而是像云开日出似的一下出现在你的面前。这真是一个你在任何地方都没有见过的自然村落,从高处望下去,绿的树木、白的屋墙、黄的稻谷、清的河流、各种颜色的花草,在夕阳的照射下,在晃动的光影中,美极了,真的如“人间仙境”一般令人心旷神怡。
本想歇在半山腰的“徒步者之家”,第二天早上起来看“日照金山”,朋友老周一定要去沟底住宿。岂不知“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因为他的执拗,我们才得以有幸结识本文的主人公康珠和她的汉族丈夫李建飞。
健康、红润的康珠,一看就是个藏族姑娘;而穿一身旧军装的李建飞,一看就是个退伍军人。当时并不知道他们是一对夫妻。李建飞忙着做饭,康珠给他打下手。后来一问,才得知他们是两口子。“三江客栈”是租用康珠舅舅的房子开的,楼上几间是客房,有20多张床;楼下是厨房、他们自己的宿舍、杂物间等等。
住下后,我们早出晚归,也没与康珠多聊什么。康珠的大哥尼面独基在客栈帮忙,瘦高瘦高的。他一边干活一边拿出了一张女儿的照片让来客们看,一脸幸福之色。
我们返回的时候,康珠要到德钦县城买菜进货,于是我便与她一路同行。
那天早晨的太阳特别明亮,真可以用“光芒照四方”来形容。当我们骑着马沿着陡峭的驿道往上爬的时候,仿佛伸手能够到蓝得发紫的天空和白花花的云朵。
康珠土生土长,是什么原因促使她与一个云南籍的退伍军人走到了一起呢?在桠口下马后我开始步行,边走边聊,为的是向她一探缘由。
康珠告诉我,18岁时,她从她们西当村来到雨崩姨妈家开的“梅里客栈”当服务员。从部队上刚刚退伍的李建飞当时在云南一家旅游公司当导游,有几次带着游客到雨崩来玩,就住在她姨妈家的客栈里,一来二去,两个人有了感情,渐渐好上了。
康珠的父母坚决不同意。一是觉得女儿嫁给李建飞,将来得跟人家回云南;二是西当村有一个小伙子已向康珠求婚,他们已经收了对方父母送来的聘礼。按藏族风俗,女方家收了男方家的聘礼,就意味着此事不能再改变了。
康珠上过几年学,会说汉语,也向往外面的世界,更重要的是她爱上了对人真诚、吃苦耐劳、浓眉大眼、身体壮实的李建飞,所以死活不听父母及家人的劝告,最后义无反顾地嫁给了这个退伍兵。小李为了康珠,辞去工作来到雨崩生活,第二年他们有了一个活泼可爱的女孩。
“藏族和汉族在生活习惯等各方面都不相同,你们结婚后没遇到麻烦吗?”我问。康珠快人快语:“吵架的时候也有,但我就是喜欢他。说实话,我上面有两个哥哥, 我从小上学,在家也不怎么做家务活,可跟了李建飞,什么重活累活都得干,也不知吃了多少苦。”
在这样一个“世外桃源”能有多少苦可吃?康珠的眼睛一下湿润了。
为了能多挣些钱,康珠与李建飞开了这家“三江客栈”。李建飞不懂藏语,与人交往、打理客栈,里里外外都是康珠操持;雨崩无煤无气,烧火做饭都得靠康珠上山砍柴;去山外买菜进货,也是康珠跑,去一天,回来又一天,有马让马驮,没马就人背。
我说:“这些事应让李建飞做嘛!”
康珠笑了:“他主内我主外。砍柴他不会砍,进货他不懂行情。”
“你是心疼他吧!”
“也心疼。他跟我到这么偏远闭塞的地方过日子,你说我不心疼他谁心疼他?所以,只要我能干的事就不让他干。我们藏族都是这样,男人享清闲,女人最辛苦。”
正说着,半山腰马铃叮当响。我们与一队拉着游客去雨崩的马帮相遇。康珠和他们叽里咕噜说什么,我一句也听不懂。过后我问她,她说刚才那个穿蓝衣服白背心的黑眼睛是她的二哥鲁茸吾堆,二哥身边那个较瘦一点的马夫就是那个一心想和她好、追到家里和她定亲的小伙子。
康珠的二哥灿烂地笑着,友好地朝我们挥挥手;而那个神情黯然的小伙子,低着头一语不发。显然,他还没有从失恋的阴影中解脱出来。康珠说,那我也没办法,我只能选一个男人,而不能选两个男人。
到底是走不惯山路,我的脚上起了燎泡,特别是下坡的时候,一蹭一蹭,特别疼。康珠不时地过来搀扶我,遇到险要的地方,托着我的手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移动,提醒我左脚该踩哪,右脚该落在什么地方。
有这个热情、爽朗、健谈的旅伴,山没那么高了,路没那么难走了,不知不觉就到了西当温泉。西当温泉离西当村还有好几里地,有车来接我们,我让司机捎康珠一程。康珠便邀请我们去她家里坐一坐,盛情难却,当然应该去了。
康珠的父亲格茸开车跑运输不在家,小妹农布拉宗在昆明打工,母亲康珠次木和二嫂格茸次姆已经做好午饭,在家等着我们的到来。一定是康珠在路上用手机给妈妈打了预告电话,这孩子还挺会办事的。
我问康珠,怎么没有见到你大嫂?
康珠的大哥尼面独基快30岁了,一直没有成家。家里人本想把格茸次姆介绍给他,可她一直暗恋的是康珠的二哥鲁茸吾堆,说什么也不愿嫁给老大。
如果二哥自己成家,必须从家里分出来独门单过,那一个家就成了两个家,这是当地人比较忌讳的。风俗习惯不同啊,汉族人结婚分家那可是再顺理成章不过的事。父亲格茸希望二儿子为了保持家庭的完整,能够在婚后允许大哥和他们夫妻俩共同生活。父亲在家中有绝对的权威,鲁茸吾堆答应了。尼面独基在雨崩给我们看他女儿的照片,实际上是弟弟和次姆生的孩子。
藏家的饭菜虽然简单,但味道不错。比如蒸土豆,蘸着辣椒面吃,别有一番风味。腊肉炒蒜苗之类,也非常可口。康珠和母亲生怕我们吃不饱似的,不停地给我们上菜、夹菜,让我们在遥远的梅里雪山脚下,感受到浓浓的民族情意。
康珠无论如何不肯收下这顿饭钱。她女儿快过生日了,我以送生日贺礼的名义硬塞给她一个红包,她这才作罢。
晚饭后,我赶快给康珠一家人照相。她们都换上过节时才穿的鲜艳的藏族服装,脸上的笑容纯朴而又自然,如同高原的阳光一般明亮灿烂。遗憾的是他们家的男人都在外干活,没能回来和她们一起合影留念。
挥手告别时,康珠大声叮嘱我们:“欢迎你们再来雨崩,再来我们家做客!”我们答应着,心里充满温暖。
在返回途中,我忽然文思如潮,吟成一首歌词《雪山上的马帮》:
在那遥远的梅里雪山,
有个名叫雨崩的地方,
那里神瀑飞天,冰湖无边,
还有一队年轻的马帮。
他们常在天边走,驮着耀眼的太阳;
他们常在云里行,追赶头顶的月亮。
……
不久,我将给康珠一家拍摄的照片寄往雨崩,但她们到现在都没有收到。李建飞在电话中告诉我,因白马雪山那边修公路,游客少了,生意不好,他们的“三江客栈”也不开了,他现在在云南丽江那边打工,而康珠则和她二哥他们一样,加入了雨崩马帮的队伍。
噢,他们常在天边走,驮着耀眼的太阳;他们常在云里行,追赶头顶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