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年终特刊:传媒讲述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6 21:03:09
致敬之年度专栏作者
与其说是写作不如说是行动
作者:长平(《南都周刊》副总编)
这两年因为写时评,我获了好几个奖,心里很高兴。这些奖来自各个方面,有纯民间的,有半官方的,也有媒体的。南方周末这个“年度致敬”,没有奖金、奖品和奖状、奖杯,不该算个奖,我却当作一个分量很重的大奖。
一个朋友提议,这个“获奖感言”就别议论了,来点描述。他启发我说,小时候有没有遇到过一件什么事儿,让你觉得讲道理很重要?这个启发很管用,我立马就想到,我从小就不讲道理,因为自己姓张,就硬说张飞打得过李自成,和一个李姓小伙伴动嘴又动手,扭打到河沟里。
熟悉我的朋友都知道,我是一个感性的甚至耽于幻想的人。早年的朋友更知道,我从小就立志干描述性的文字工作,也就是写小说。我的第一篇见刊小说,差点就被一位文学前辈推荐发表在《收获》上,后来落草于《青年作家》1991年第5期。与此同时,我干上了新闻。我跟那时的文学青年一样,心里真是看不上新闻,还把报纸上的评论和副刊文字都贬称为“报屁股文章”。干新闻不过是一个为稻粱谋的临时工作打算,就像海明威那样。那时候我最羡慕的,就是海明威《流动的圣宴》里描述的生活:一个靠记者收入养家糊口的文学青年,走过塞纳河边的小街,找到一个熟悉的咖啡馆,坐下来雕章琢句;直到黄昏时分,再慢慢走回去,爬上楼顶的廉价租所,在金色的夕阳中,和心爱的妻子做爱。
从文字审美上说,新闻就是一个大垃圾场,你每天的工作就是翻检垃圾,找出一些有用的东西来,分门别类处理。那些年,我白天上班看新闻,晚上回家读小说和诗歌,就像是睡觉前洗个澡。
不幸的是,我的新闻生涯并不像海明威那样浪漫。这垃圾场的活可不轻松,不光是臭哄哄的,还紧张而又危险,前有阻击后有追兵——那是上世纪90年代初期,媒体刚刚向市场化抬了抬腿,面临着向普通民众讲真话的巨大诱惑,我有点动心了。当时热爱文学的人太多,愿意做新闻的人太少,我一开始就被领导重用,成为掏粪工的先进代表。后来因为老是被批评,不胜其烦,更因为眼看着文学梦日渐其远,几度辞职,都被领导以三顾茅庐般的伎俩给留下了。
不能怪领导,是自己上当受骗。媒体和现实的较量让我兴奋,那些及时性的回馈也给了我虚荣,觉得自己是一个有用的人。尤其是在南方周末工作的那几年,我开始觉得干新闻也可以作为一辈子的职业。以至于后来有人不让我干了,早年的朋友趁机鼓动说,你在这行干到这份儿上已经足够,赶快回家写小说吧,我还是没有醒悟;不仅没有悬崖勒马,还变本加厉地,白天继续看新闻,晚上的时间也越来越多地用来写时评。所看的书,也逐渐由小说、诗歌转向了理论。
遇到早年的朋友,我总是有些愧疚,深知这些“报屁股文章”实在无法对当年的理想作出交代。也许我真的在垃圾场中陷得太深了,但是我还是想辩解道:对我来说,时评与其说是一种写作,不如说是一种行动。如果说写小说是在书斋里码字,在名山大川中立碑,那么写时评就是在大街上呼号,在广场上呐喊。时评作为一种写作,远远不能和文学媲美,但是作为一种行动,我相信它的价值。另一方面,我也越来越怀疑所谓“纯文学”了。我的同事凌越前不久撰文指出,中国是世界上最大的“纯文学”生产基地,而世界优秀作家中,绝大多数都有鲜明而勇敢的政治立场和社会主张,我深以为然。
我是一个在心理上略有些行动障碍的人,生活小事上总是拖拖拉拉,而且对真正的大街和广场充满恐惧。因此,能够通过时评来坚持一种行动,让我感到十分安慰。我感谢所有为我提供机会的媒体和编辑,我相信我们共同完成的行动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