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丽在古城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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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丽在古城南京
    现在我们可以尽情地谈谈段丽小姐了。她此刻正在天上,在天上!服了两颗安定,裹着毯子昏睡不醒,嘴角流出一条亮晶晶的涎水。不出意外的话,她是于今天中午十二点半从北京登上法航285 次航班飞往巴黎的。我对她的航班如此清楚,是因为我帮她保管过机票。我们当中的很多人都帮她保管过机票。段丽每次喝酒以前,都要把护照、机票交给一个当时她最信任的人,然后便放心地开怀畅饮,直到喝得人事不省。从没见过一个女人喝起酒来像她那么爽快的,啊,段丽!如果酒是眼泪的话,那么天下的女人从此都没有泪水可流了。以前她喝酒不烦,尽管喝就是了,喝到最后总有一位男士自觉地留下来,耐心地等着她,把她领回家去,又耐心地服侍她直到她醒来,然后做爱,或者陪她再喝一点。后来不行了,眼看着段丽喝得势头不对,大家就开始借故开溜,当她真的一头栽倒在酒吧或者排档时往往身边一个人都没有。她这个人很倔,很自尊,挣扎着起来,独自回家。她有几次在自己家的楼梯口睡了一夜。她有几次差点被车撞死。她有几次是被110 巡警送回家的。她有几次是被一伙刚从迪厅出来的小流氓送回家的。她有一次差点被一个强壮而憨厚的出租车司机乘机强奸两次。段丽仍很坚强,也很麻木,一滴眼泪都没有。但是回到家关起门来就撑不住了,十多年坎坷的南京生活像黑白电影一样,一幕一幕地闪现在脑海中,她再也无法抑制心中的悲伤,走到桌前坐下,打开台灯,用左手支着下巴,默默地开始流泪。她流泪的时候一点声音都没有,从背后看过去,她就像在沉思,越思越沉,越沉就越没有声音。她流泪的时候从来不用手去擦眼泪,但是眼泪也从来不会滴到桌上或者地上。因为她的嘴很大,比你以为的还要大,而她的那双眼睛相对地说又靠得比较近,所以她的眼泪不管怎么流,最终都要流到她的嘴里去。
  她不曾损失过一滴眼泪,所以她总有那么多的眼泪要流。她的泪珠滚圆、硕大,流速很快,也很均匀。她流泪的时候是从来不听劝的,怎么劝也白搭,你劝死了,也不能让她眼泪的流速加快或放慢丝毫。从没见过一个女人流起泪来像她那么没完没了的,啊,段丽!如果眼泪是酒的话,那么天下的男人肯定已经全部醉倒、醉死了。
  此刻她正在天上,在天上!估计正穿越西伯利亚辽阔的上空,估计她正在做梦,正在断断续续地说着梦话。不能肯定她梦里的场景是巴黎还是南京,但是能肯定,她如果正在说梦话的话,操持的一定是南京白话。在我们朋友当中,段丽的南京话说得最为地道,乍听她和一个修鞋的城南老头对话时,你会以为她是一个城南老太。
  但是她不是老太。但是她不是南京人,连南京郊县的都不是。段丽是淮阴泅洪人,那个地方出酒,空气中永远弥漫着浓重的酒糟的气味,日久天长,这种气味已经渗透到了段丽的身体里。但是她不是酒糟。但是你如果以为她是酒,那么她就是酒糟。
  早些年她偶尔也说普通话,通常是在谈艺术的时候。说普通话时她的灵魂高度紧张,说普通话时她的南京口音更是暴露无遗。有人说,别逗啦,段丽,别折磨我们了,你还是说南京话吧。她假装没听到,继续说着普通话。段丽帮助我们认识到,普通话有酒糟的气味,艺术有酒糟的气味。听到没有?段丽!别折磨我们了,你还是说南京话吧。她还是没听到,继续顽强地说着普通话。段丽帮助我们进一步认识到,我们自己有酒糟的气味,我们都是酒糟。于是她把大家都给得罪了。
  整整三年,段丽没有再出现在圈子中。这个人很倔,很自尊,既然大家都不喜欢她,她就消失。这是她的第一次消失。关于她的消息不时传来,我们知道段丽还在南京,在跟一些生意人混,但是究竟跟谁混、混得怎么样,谁也不十分清楚,也不想搞清楚。
  三年后我们的段丽又回来了,总的来说,变化不大。最显著的变化就是有钱了。
  因为有钱,她的生活习惯也相应地有了些变化,比如定期去美容院做护理,比如定期去健身中心做操,比如定期去上海购物,再比如车、手机、信用卡、宠物等等。
  但是只要她一开口,我们就知道她没有变,还是以前的段丽,一口南京话味儿说得更为浓。她不再用普通话谈论艺术了。她也不再用南京话谈论艺术了。她不再谈论艺术了。和她相处我们也被迫变得谨慎许多,因为段丽已经不再热爱艺术,那么我们这些人在她眼里也就一文不值。在这新一轮交往的初始阶段段丽也有些矜持,坐得稍微晚一点,她就提出先走一步。也不要别人送,因为她是自己开车来的。你实在想送她,就必须会开车,而我们不会开车。在我的印象中,那是段丽最漂亮的一个时期,成熟、性感而且脾气温和,而且富有。很多以前和她有过关系的朋友都萌生了和她再搞一次的愿望,段丽没有让别人觉得有这种可能性,而且她让别人认识到这样想是不对的。但是你可以在她面前无话不谈,你可以随便开玩笑,段丽一点也不生气。后来渐渐地大家也习惯了,觉得有这么一个朋友也不错,虽然她不和你睡觉。再加上她经常请我们吃三文鱼、吃澳龙,或者请我们打保龄、打高尔夫,大家都觉得有这么一个朋友实在不错。
  mpanel(1);这时一个刚和我们认识不久的青年画家突然开始了对段丽的追求。他的名字在此我姑且略去,不是因为他现在大小也算是一个名人,而是因为段丽还爱着他,她一定不愿意别人骂他。我们不妨称他“那个傻B ”。那个傻B 有一点才气。那个傻B 善于钻营,对机会的把握就像动物一样敏捷。当时我们对他也没什么了解,见他疯了似地以爱的名义追求一个被上百个男人搞过的女人感到诧异,诧异之余还肃然而起敬意。段丽没有答应他。那个傻B 深受刺激,寻死觅活的,也没能感动段丽,但是把我们给感动得够呛。于是大家一起来给他打气,给他出谋划策。就我们对段丽以往的了解,我们认为她是经不住被人长时间追求的,果然一个月没到,段丽心软了下来。心一软,身体更是全方位地软了下来。就我们对段丽现在的估计,我们认为她已经不会投人地爱一个人了,她只会像爱宠物狗那样爱一个男人。但是我们完全错了。段丽全心全意地爱上了那个傻B ,而且倾其所有地要成就那个傻B 的傻B 事业。
  为了和那个傻B 在一起,段而做出了很大的牺牲。她断绝了和一个台湾人的来往,实际上也就断绝了她的经济来源。养尊处优的富婆生活像她那辆本田雅格一样开跑了,我们的段丽一点也不留恋。
  他们在一起同居了两年。那个傻B 变着花样挥霍完了她的积蓄,然后毫不犹豫地抛弃了她,去了北京。段丽半年前就预感到自己将被抛弃,终日神情恍惚。那个傻B 已经对她极不耐烦,动辄打骂,对她的过去极尽讽刺挖苦之能事。作为最后的努力,段丽悄悄地怀上了那个傻B 的孩子,她想只要把小傻B 生下来,就不怕那个大傻B 不回心转意。孩子四个月的时候,段丽为了安全起见偷偷地潜回泅洪,想不受于扰地在老家休养一段时间。但是那个傻B 还是发觉了,他打了辆出租车一路追到了泅洪,对着段丽的小腹一顿猛端。直到确信肚里的孩子已绝无活下来的可能,他才住脚,然后曲下一条腿,抱着昏厥过去的段丽痛哭流涕。
  段丽至今仍相信那个傻B 是爱她的。段丽至今仍相信那个傻B 是中国最有才华的画家之一。段丽所说的“中国”也就是“南京”的意思。
  也不能说那个傻B 对段丽一点贡献都没有。他重新唤起了段丽对艺术的热情,尤其是对当代艺术的热情。有人认为,段丽对前卫艺术不乏真知灼见,越前卫的她越有感觉,但是如果你的艺术不够前卫,那么她的反应就要迟钝一些。只要是在南京举办的展览,段丽肯定是要到场的。如果她没来,就说明这个展览很没档次。当然如果她来了,就说明这个展览档次不高。因为那个傻B 最早是我们介绍给段丽的,所以我们感到有些内疚。当段丽叼着一根烟滔滔不绝地用南京话谈论前卫艺术时,我们全都耐心地听着。我对前卫艺术知之甚少,听段丽用南京话说起来,我私下里觉得前卫艺术是一种非常土的、土得掉渣的艺术。从没有一个女人谈起艺术来像她那样不知疲倦的,啊,段丽!如果艺术是一个男人的话,那么他肯定早被段丽的唾液活活淹死了。失恋之后的段丽完全失去了控制,开始主动地去猎取男人,年龄、职业、长相不限,过生日的时候她还把一帮和他睡过的男人召集到一块喝酒,棒子棒子鸡,棒子棒子虫,棒子棒子棒子,其乐融融。段丽还到女士酒吧找过鸭。段丽还勾引过一个未成年的中学生。段丽的月经周期像新闻节目之后的天气预报一样,路人皆知。作为她多年的朋友,我们也不得不承认,这时的段丽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滥货。
  另外,那个傻B 还有一点贡献,是我们难以消受的。段丽坚持认为只有那个傻B 给过她性高潮。这种事反正由她一人说了算。
  也真是凑巧,正好在那段时间有一位汉语非常好的美国人喜欢跟我们混在一起。
  他是摩托罗拉公司常驻中国的商务代表,业余搞点诗歌翻译。他叫罗伯特,是密歇根州一个农民的儿子,我们叫他萝卜头,他自己更是戏称自己是“南京大萝卜”。
  他的汉语好得过分,好到有能力对南京白话感兴趣的地步。他很想找个老师比较系统地教他南京白话。于是我们很自然地介绍段丽和他认识。这么做一方面是应罗伯特的要求,另一方面我们也有为段丽找出路的意思。作为朋友谁也不愿意眼睁睁地看着她烂下去。罗伯特是个非常传统的老实人,刚跟段丽学了几堂课就直摇头。我们问他到底怎么了,他用南京话对我们说:“我是一个大傻B ”。我们认为罗伯特的南京话进步了,他以前只会说“我是一个大萝卜”,后来我们教会了他“我是一个傻B ”,而现在他却会说“我是一个大傻B ”了。他和段丽只相处了很短的一段时间。好在这段很短的时间对段丽来说已经足够,她迅速地搭上了一个罗伯特的老乡,开始了她漫长的国际之旅。
  整整三年,段丽几乎没有在圈子中出现。这是她的第二次消失。最早我们知道她呆在上海,因为那个罗伯特的老乡马克思当时正在复旦大学教书。后来的情况就知道得不详了,有人说她去了北京,有人说她去了昆明,有人说她已经出国。在这三年之中,我碰见过她一回。当时正传说着她已不在国内了,所以当我在南京的西苑酒吧里见到段丽时,我以为是在做梦。一个足有两米高的像炭精条一样黑的黑人文质彬彬地端坐在她的身边。我只看了他一眼,梦就醒了。
  三年之后,我们的段丽终于又回来了。时间也就到了今年年初。她整个人显得很平静,面容在浓妆之下仍略显惟淬,服饰当然还是比较洋气的,皮肤也白了一些。
  她虽然说的还是正宗的南京话,但是话很少,很少。段丽精疲力尽了。段丽可能已经得了艾滋病。她把护照和机票拿出来,让我们传着看了看,不是炫耀,是为了让我们先把心放宽,她是一个将走之人,不会拖累大家太久的。有两点我们看不太明白,之一,她护照上“职业”那一栏为什么填的是“文艺工作者”?之二,机票是半年之后的,为什么不是明天的?第一点无所谓,而第二点几乎要了我们的命。在这半年里段丽把我们所有朋友都拖垮了。我们不应该埋怨,我们有责任在段丽去国之前让她最后再充分享受一下南京生活。开始的一、两个月,大家在一起玩得还比较放松,双方都能从中体会到乐趣。后来随着登机时间一天天临近,我们的段丽有些不对劲了。我们发现她其实并不想走。她痛恨巴黎。她痛恨美利坚合众国。段丽内心一直在焦灼地等待着,我们当中能有一个人站出来将她挽留。谁都看出来了,但是谁也不想将这一点点破。
  段丽天生对飞机充满了恐惧。在国内旅行时,去再远的地方,她都只乘坐火车、汽车或者轮船。她从来没有坐过飞机。她打算一辈子不坐飞机。但是这一次她没有办法了,不但要飞,而且要飞十个小时,一想到这一点,她就必须大口大口地喝酒。
  段丽问过我们当中的每一个人,而且问过多次,坐飞机到底是什么感觉?
  这个问题大家实在懒得回答。如果段丽问“打飞机到底是什么感觉”的话,我想我们这些成年人会深有体会,会立刻齐声回答:孤独,落寞,悲哀,以及少量的快乐!
  段丽不简单,平生第一次坐飞机,就飞到了巴黎,真是飞得其所。她此刻正在天上,在天上!即使昏睡不醒,也像一位天使。我们这些在地上的牛头马面的朋友还能干些什么呢?祝福她吧,祝福她即将开始的新生活。
  用以上这段文字打发段丽是远远不够的。而且我感到,写得越顺溜,就越不应该。以下的这些片断抄自我的笔记,记录了一些与段丽有关的感受。虽然有些支离破碎,但是其中的情感要真切一些。这是我个人为段丽送行的一种方式,或者说向她致意的一种方式,与他人无关。
  液体0 :啊,液体,这流淌的光芒!
  液体1 :……绝对想不到,一条亮晶晶的涎水。她说她从小就是这样。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想睡就能睡着。也不管睡在什么地方。婴儿。如此柔软的婴儿。你不好意思惊动这样的婴儿。你不好意思把她叫醒,赶走。婴儿。如此无助的婴儿。身体不时惊悚地抽动一下,那么剧烈,这个正做着恶梦的婴儿。你不能肯定自己是不是此刻在她梦中正惊吓着她。婴儿的呼吸,魔鬼的叹息。温热、粘稠的涎水正在我的枕面上扩散,这个如此淫荡的婴儿……液体2 :她没有损失过一滴泪,所以她的泪不是献给任何人的。你不要不安,它与你无关。这是她自身的一种循环运动,一种运动,有益于身心。那饱满、微凸的嘴唇在泪水的浇灌下更加肥沃了。关不严的一条缝,后发你想象里面的空间和温度。但是它冷漠。它在以冷漠要求你。你像一滴泪珠那样被吸引住了,迫切地想滚动起来。你完全不关心从那张嘴里出来一些什么,你一心只想着把东西放进去,放进去。成威的,涩涩的,那正是泪水的味道。当她回收完最后一滴泪水,当她从桌边站起来,你会发现她的脸上一点哭过的痕迹都没有,你只会觉得那张脸干净,就像刚做过面膜一样。
  液体3 :没见过一个人是这样捋鼻涕的!她当众表演了她的绝活,用手指堵住一个鼻孔,用力从另一个鼻孔喷一口气。鼻涕就像子弹一样射出来,准确地击中了桌上的一只苍蝇。那只可怜的苍蝇,在一团粘液中张不开它的翅膀,它再也飞不走了。有人在一边说,那肯定是一只公苍蝇……液体4 :没怎么样她就开始出汗了。先是在后腰间的一个狭小的三角地带,然后是额头、鼻尖。然后是从鼻尖滴下来,盛开在你的胸口上。即使是寒冷的冬天也是这样,这是虚汗。虚弱的汗,虚假的汗,虚张声势的汗。腋下的汗最为汹涌,像两条溪水,顺着身体的曲线汇聚到深深的肚脐眼里,很快又从肚脐眼里满溢出来。
  乳沟间的汗珠逐步驱除了山谷里的阴影,一颗一颗的,像果实,也像星星,就是不落下来……然后浑身都开始均匀地出汗了,干燥、晦暗的皮肤有了短暂的光泽。你不能停止,你一停她就会迅速地暗淡下去。你是那个拉风箱的。你是那个于苦力的。
  腹部那条蜈蚣似的刀口开始微微泛红。整个人像无鳞鱼一样滑溜,你抓都抓不住……起初的汗水夹杂有香水的气味,然后无色无嗅,再然后就是越来越重的酒糟味。
  如果你不停地吮吸,你也一定会醉的!醉了你会很难受,头疼欲裂,想吐也吐不出来。空虚,绝望,阴道里的月亮。你醉得太不体面了,因为你不是喝酒喝醉的,而是吃酒糟吃醉的。
  液体5 :这时你像一个还没长牙的孩子,一个还在学语的孩子,幻想中的乳汁让你的胃安静,让你的灵魂安静。你好像是另外一个人正坐在旁边欣赏着这一幕,分享着温馨和祥和。乳汁是洁白的。乳汁又腥又膻,像马奶也像羊奶。乳汁带着母亲的体温……很快你意识到这是天大的欺骗,那两颗泛着桑葚的颜色、却像草莓一般大的乳头哺育过成群的大男人、老男人,却从未哺育过一个婴儿。
  液体6 :嘘,请不要大声说话!嘘,请听,它在小声唱歌。你爱听不听。嘘,美妙的嘘。嘘,再也听不出方言的嘘。嘘,这是一个停顿,你可以休息,点支烟,喘口气……液体7 :没有了。你早知道,她前些年就没有了。一滴也没有了。是一种病,也是一种心情。你这条涸辙之鱼。这个不再哭泣的眼,里面也看不出悲伤。阻力大了,是对你生活的一种比喻。没什么,你应该习惯。还没有学会手淫的青春期少年。
  磕磕巴巴的少年。疼痛,是因为你还不够成熟,还不够老。这是她的基本态度,这是她的世界观:没有了,就是没有了。
  液体8 :……又下雨了。梅雨季节的最后几天。你焦躁不安,找不着女人。一个都找不着。你觉得世界已经把你忘了。你一遍一遍地翻着你的电话本,看到了这个已经报废的呼机号码。对你来说,她已经报废了。忍不住还是拨它一次,看看到底有没有人回呼。放下话筒,你在等待,你在更为焦躁不安的等待中硬了起来。梅雨季节一次最潮湿、最荒唐的日出。竟然有人回呼!而且还是女声,告诉你她不在,她已经出国了。你追不及待地问到,但是,你是谁?……段丽刚走的那几天,大家见面的时候难免还会谈到她。很多人都觉得松了口气,那心情很好,愿意和别人尤其是别的当事人不过分地分享一下。一个星期以后就没人再谈她了。我想这也是段丽希望看到的结果。她如果希望我们记住她的话,她一定会给我们或者我们当中的某个人寄一张明信片,或者打个电话什么的。但是她没有。大家潜意识中也没有把段丽的远行当成生离死别,只是把它看作她的第三次消失。有了前两次,就有了这第三次,有了第三次,兴许还会有第四次、第五次,实在不值得大惊小怪。
  有一个朋友说,昨天他做了个梦,梦见自己收到了一封段丽的信,信中还夹有一张照片。他公开这个梦是为了表明他这个人念旧,不像我们那样无情无义。信的内容不记得了,但是那张照片他还记得很清楚,是段丽在巴黎街头的留影。她笑得非常灿烂,显然时差已顺利地倒过来了,但是即使倒过来了,也不该笑得如此灿烂呀。她两腿分得很开地站着,从她的胯下正好可以看见远景中的埃菲尔铁塔,塔尖已非常准确地、尽可能深地刺入到她的身体中。嗅,是这样,难怪她笑得如此灿烂。
  大家都认为这个梦是编造的,但是那个朋友却赌咒发誓说他确实做了这样一个梦。随它去吧,反正这种事和段丽所说的性高潮一样,由他一人说了算,别人是没法跟他较真的。在不多的几次关于段丽的谈论中,我听到了一些我以前不知道的细节。在这里我把它们不加甄别地汇编如下:信息1 :在进人我们这个圈子以前,段丽已在南京混了三年。这三年里发生了一些什么事,她从来没提过。这算是一个不大不小的谜。听说段丽的这三年与南京大学中文系的某教授有关。按年龄算起来,段丽刚到南京时刚满十六岁,标准的“芳龄二八”。而段丽的贞操是怎样失去的,更是谜中之谜。她是到某教授家做保姆的,做了三年保姆之后,不知怎么的,段丽成了一个执着的文学青年。某教授是南京的知名人士,矮胖、苍白,经常在电视上慷慨陈辞,呼吁提高全民族、全社会的道德素质。
  信息2 :段丽在南京并非无亲无故,她有一个姑妈住在下关唐山路。她姑妈在码头附近摆水果摊,摆了几十年了。她姑妈也生就一张厚嘟嘟的段家的大嘴,叫卖起来如雷贯耳。但是她不说南京话,听口音是苏北一带的。
  信息3 :这是朋友吴某亲口提供的,真实性不容怀疑。吴某曾陪段丽去鼓楼那边的铁路医院做过一次流产。那次并不能肯定肚里的孩子是吴某的,他这么做只因为他厚道。段丽之前已做了好几次人流,心里特别怕,正好当时刚有无痛药物流产,所以她想试一试。没想到药物流产技术还很不成熟,几乎要了她的命。吴某建议她向这家医院索赔,但是段丽考虑再三没有这么做。
  信息4 :段丽在中山门外梅花山庄的房子不是她买的,是租的。
  信息5 :和她刚认识那阵子。段丽把所有的旅游鞋都叫耐克鞋,把所有的香水都叫CD。那会儿的底裤是平脚的细花布裤衩。
  信息6 :其实有一个做VCD 发财的福建人一直对她很好,很照顾,他的公司就开在珠江路上。他本人是学电脑出身,是那种亦工亦商的全面人才。但是段丽似乎始终瞧不上他。这是她一个致命的毛病,瞧不起生意人,喜欢和所谓的文化人搞在一起。
  信息7 :段丽为什么选择在北京登机,而没有选择离南京近得多的上海?据说还是因为“那个傻B ”。多年来段丽还默默地关注着他,这一点我们是知道的。但是那个傻B 可不愿意让她关注。这一次他是在审查了段丽机票的复印件之后,才破例同意在她出国之前两人见上最后一面的。但是见面时间不得超过半个小时。但是见面时不得有任何身体接触。但是见面时不许吵吵闹闹。见面地点就安排在首都机场的候机大厅。
  段丽小姐实在让人受不了啦!我是朋友圈中公认的耐性最好的人,我觉得受不了,那肯定就是真的受不了。离她登机还有一个月的时间,大家商量着帮她把机票改了,好让她早点走。有一天趁她烂醉如泥,我们委托一个朋友拿着她的护照和机票直奔民航大厦。但是她买的是一种最便宜的OK票,不能更改时间,实在要更改的话,就要支付一笔不菲的费用。谁来负担这笔钱?钱!他妈的钱!谈到钱,段丽就更让人头疼了。起初她说她的钱都换成了外汇,让我们先垫一垫,后来我们发现她根本就没钱。我们当中的每个人在那段时间多少都借过钱给她。她总是说到法国安顿好以后直接汇一张支票过来,你要法郎还是美元?我们当中的每个人都决定不再借钱给她。因为我们对法郎和美元都不抱希望。而且我们也实在没钱。在我印象中段丽从没有这么狼狈过,她从来没有这么缺钱过。
  现在回想起来,大家之所以这么多年几经周折还能接受段丽作为朋友,其中还有一个重要的被忽略的原因,那就是她有钱。一旦没钱,她好象就一无是处了似的。
  钱让段丽彻底地伤了心。她埋头一个劲地喝酒,一声不吭。大概灌了十二、三瓶啤酒以后,段丽突然一拍桌子,指着我们的鼻子大声骂到,别的不说!你们一个个自己心里算算!跟我睡过多少次!每次我就收一百块钱吧,算算!你们一个个该给多少钱给我!跟我在钱上计较,妈的个B ,要我怎么说你们!当时在座的有十几号人,都被骂懵了,竟然没有一个人出来反驳,这样的场面连我看了都觉得意外。
  我原以为至少坐在我旁边的那两个自视甚高的朋友是肯定和段丽没关系的,因为这两个人平常提起段丽就一脸的不屑,对我这个公开承认和段丽有关系的人也侮辱有加,我一直都忍了。我站了起来,把椅子往后踢了踢,抬手就给了那两个家伙一人一记耳光,宣布和他们断交。那天的聚会就这么乱了,打得一团糟,大家也没有精力再去过问段丽的事情。
  但是各自回到家再想想段丽的话,我们都觉得羞愧难当。被她把话说到这份上,还有什么脸见她?还有什么兴致再和她坐在一起喝酒?大家不约而同地开始躲段丽了,听到“段丽”二字,就像听到空袭警报似的。
  段丽在南京的最后半个多月过得非常惨淡,再也见不到济济一堂、觥筹交错的场面。她每天只由一、两个脱不开身的朋友陪着。脱不开身是因为没办法,是因为实在看不下去。我陪过她两天。那两天正赶上我没钱,我只好亲自动手下面条给她吃。很多年前段丽就说过,她喜欢吃我的面条。因为我下面条比较硬,有嚼头。当时她的话让大家很享受。那两天她感冒得很严重,发烧,流鼻涕,吃完面条之后倒头就睡。等她睡醒,我再给她下一碗面条。我还给她煎了鸡蛋,但是她不吃。很多年前段丽就说过,她不喜欢吃蛋。因为以前在泅洪她家大哥就是养鸡专业户,她吃了太多的鸡蛋,吃怕了。不管是煮的、煎的、炒的,还是生的,她都能从鸡蛋中闻出鸡屎味来,这很难办,所以我只能请她吃阳春面。如此过了两大,第三天我不得不请她另外找个地方,因为我的女友将于当天下午从外地回来。我不是担心别的,真是担心我女友回来后段丽恐怕连阳春面也吃不上了。我的女友知道我和她认识以前和段丽睡过。我的女友知道我和她认识以后和段丽也睡过。但是我的女友原谅了我,因为她根本不把段丽放在眼里。段丽非常体谅我的处境,收拾好东西,拖着病弱之躯,一步三晃地走了。她一走我就连忙开始整理房间,因为满地都是用过的卫生纸团,是段丽用来擦鼻子的,我怕别人看了误会。之后我感到很过意不去,给段丽打过两次呼机,但是她一次也没有回。
  再次见到段而就是在她动身去北京的前一天。不管怎样,这是她在南京的最后一夜,以这样的名义才勉强召集起了一些朋友。段丽在电话中就声明这顿饭由她买单,而且是在洪武路的海鲜城,她又有钱了。我们不知道她哪来的钱,反正她只要一和我们泡在一起就会没钱,一离开我们马上就会有钱,这是条规律。在澳龙的号召下,那一天来的人也还是不多,总共才七个,加上段丽,正好八个一桌。段丽那一天的情绪显得特别好,明亮,平和,酒喝得很节制,似乎打定主意要给南京留下一个说得过去的背影。她而且主动说吃完了大家就早点散,她明天上火车之前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坏就坏在朋友吴某,他率先不合时宜地伤感起来,眼泪汪汪地和段丽碰了几杯。这一碰就碰出了问题,段丽叫服务员换一个大酒杯来。接下来的事情一点回旋余地都没有,众人只能一醉以谢段丽。我们在海鲜城喝到了十点多钟,然后又换到了青岛路上的半坡酒吧继续喝。在子夜到来之前,八个人无一例外统统倒了。再下面的事情大家都认为自己当时醉得不轻,记不真切了。但是实际上整个过程中每个人都是清醒的,比喝酒以前更为清醒。段丽有点开玩笑地埋怨说在南京呆了这么多年真没意思!跟我们一起混了这么多年真没意思!连一次性高潮都没得到过,你说有什么意思!这种话她讲过多次了,大家听到也就像没听到一样。但是这一次有个朋友忽然非常顶真地说,这样让段丽走,好象真有点说不过去,今天我们轮番和段丽于怎么样,说什么也要让她得到一次高潮,这就算我们大家临别送她的一个小礼物吧。在座的包括段丽都表示同意,于是大家踉踉跄跄地起身,离开酒吧,互相搀扶着去了一个朋友的家。
  特别遗憾,段丽还是没有得到她的高潮。到凌晨三四点的时候,段丽的下部由于不间断的、过度的磨擦而出血了,而且血流不止,在场的所有人都被吓坏了,除了段丽本人,她歇斯底里地喊着,继续!继续!但是没有人响应她,我们都萎掉了。
  段丽疯了似地从席梦思上蹦了起来,过来拉扯我们,但是大家都像耗子似地纷纷缩在了角落里,不肯上前。段丽站在那里,用一种从没见过的蔑视的目光扫视着房间里的每一个人。她伸手抹了一把已经流到膝盖的血,用最恶毒的话咒骂我们。但是她骂死了也没用,我们做不到,做不到就是做不到。最后还是那个最厚道的朋友吴某拗不过段丽,含着眼泪极为勉强地和她做了起来。我们在旁边都看不下去了,几乎是在哀求她,别于了,别于了,这样多没意思。没想到这会儿段丽还有心情跟我们开个玩笑,她略带挑衅地说,什么没意思!你们这一个个狗日的不是一直嫌我于嘛,不是一直在背后骂我是口枯井嘛,现在不正好?枯井又出水啦。我们谁也没笑,谁也笑不出来。朋友吴某这时面部扭曲地放声抽泣起来。从没见过一个女人做起那种事像她那样贪婪的,啊,段而!鲜血淋漓的段丽。我们只能一起祈祷她的高潮快快来临。即使明天不再来临,也请她的高潮快快来临。有人关掉了房间里的灯,但是在段丽斥责下,又不得不把灯重新打开。我们想立刻从这间房子里逃走,逃得远远的……谢天谢地,她终于要求停止了,因为她觉得头晕得厉害。她用两只手捂住眼睛,整个身体在床上蜷作一团,半天没有动弹。我们问她什么,她都不回答。我们让房间的主人找出药棉红汞来,想帮她处理一下,她也不让。她可能正在哭。她可能正在静静地享受。有个朋友急了,他结结巴巴地说,头晕,就对了嘛,头晕就是高潮的,感觉嘛。段丽这时坚决地摇了一下头。我们感到很沮丧,沮丧之余恨不得上去掐她的脖子。我们决定去他妈的高潮。
  这件事毕竟有些意外,事后谁也不提。因为谁也不提,所以就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大概过了一个多月我才第一次听当事人提起那个夜晚,但是仍然表达得相当隐晦,他是这样说的,谁又能想到呢,段丽原来是个处女。
  半年前段丽问我们坐飞机到底是什么感觉时,有人曾这样回答她,可能和高潮差不多吧。真愿意此话当真!那样的话,段而就可以得到她期待已久的高潮了,而且持续得足够漫长。段丽小姐沿着高潮平台一路走下去,走到尽头时禁不住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连忙伸手抓住飞机舷梯的扶手定了定神,然后拾级而下,踏上了法兰西的国上。
  段丽小姐还很年轻,到十月份才满二十八周岁。还可以算是“芳龄二八”。有谁关心她的未来吗?
  在南京的最后一段时间,她曾用机票作抵押向别人借钱。机票在传来传去的过程中被各色各样的手磨毛、磨脏了,当时就有人担心,这张机票还能用吧?还有,段丽也被磨旧了呀,浪漫的法国人还会欣赏吧?
  另外,还有一个语言问题。段丽虽然和老外混了多年,但是外语一直没长进。
  会说上两句的外语非常多,会说上三句的外语就不多了。而且不管是英语、法语、德语,还是日语阿拉伯语刚果语,她的发音都明显带有南京白话的味道……不管怎样,我衷心希望段丽在外面能混得好。混得不好也没关系,但是得混下去,千万不要再回来。因为只要一回来,她就在劫难逃!一个肮脏、无耻的命运正不急不躁地等待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