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专栏 ? 吾讲斯美 ? 东方的归纳和西方的推演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9 08:45:33

东方的归纳和西方的推演

  上周专栏的留言里,有网友说:老农你“似乎很强调作文和逻辑的关系,但俺认为‘三苏’的论政文也很好(当然他们可能更偏重于情而非理),他们逻辑性应不如今人,因为他们没学过数学啊。”

  文章好不好,评论起来可以相当主观。阿毛毛爱读史,他曾在《新唐书·马周传》页边批注道:“宋人万言书,如苏轼之流所为者,纸上空谈耳。”当然,纸上空谈也可以文字很优美,逻辑很严密。其实,跟宋人谈逻辑,没什么大意思,因为他们根本就不会使用推演法。你要开始用这法子了,咱们才可以讨论你的推演步骤是否符合逻辑。

  Lajizjb 网友曾经给出杨振宁先生一个演讲的链接。若干年前,杨先生在人民大会堂举行的“文化高峰论坛”上,称“《易经》影响了中华文化中的思维方式,而这个影响是近代科学没有在中国萌芽的重要原因之一”。杨先生认为,“中华传统文化的一大特色是有归纳法,可是没有推演法”,而归纳法的来源就是《易经》。西方有推演法,典范就是欧几里德几何系统——杨老誉之为“人类历史上一个大贡献,第一次把推演法规律化,其影响不可以道里计”。

  《易经》是否有这么大的负面影响,老农不敢肯定。不过,传统文化确实没有推演法,这个老农很同意。本文就是举例对比一下,看看两边的差异。

  一位作者有什么样的思想方法,谈大道理的文章看得最明显。下面试看苏轼的讲大道理但又简短浅白的《日喻说》。苏教版高二语文教材里有这篇文章,算选修。如果个别词句理解有困难,这里有两篇赏析,或许有帮助。一篇选自紊革前出版的《阅读和欣赏》(北京出版社1960年版);另一篇选自紊革后出版的《中华文学鉴赏宝库》(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大家可以看看,三十五年之间,咱们的语文教学有多少改变。

日 喻 说

苏 轼

  生而眇者不识日,问之有目者,或告之曰:“日之状如铜盘。”扣盘而得其声;他日闻钟,以为日也。或告之曰:“日之光如烛。”扪烛而得其形;他日揣籥,以为日也。日之与钟、籥亦远矣,而眇者不知其异,以其未尝见而求之人也。

  道之难见也甚于日,而人之未达也,无以异于眇。达者告之,虽有巧譬善导,亦无以过于盘与烛也。自盘而之钟,自烛而之籥,转而相之,岂有既乎?故世之言道者,或即其所见而名之,或莫之见而意之,皆求道之过也。

  然则道卒不可求欤?苏子曰:“道可致而不可求。”何谓“致”?孙武曰:“善战者致人,不致于人。”子夏曰:“百工居肆以成其事,君子学以致其道。”莫之求而自至,斯以为“致”也欤?

  南方多没人,日与水居也。七岁而能涉,十岁而能浮,十五而能没矣。夫没者岂苟然哉!必将有得于水之道者。日与水居,则十五而得其道;生不识水,则虽壮,见舟而畏之。故北方之勇者,问于没人,而求其所以没,以其言试之河,未能不溺者也。故凡不学而务求道,皆北方之学没者也。

  昔者以声律取士,士杂学而不志于道;今也以经术取士,士知求道而不务学。渤海吴君彦律,有志于学者也,方求举于礼部,作《日喻》以告之。

  苏轼这篇文章很有名,文字确实流畅简洁,值得背诵。不过,从现在的观点看,首先是政治不正确。第一段根本就是欺负盲人的胡编乱造。就算生而眇者,肯定也知道太阳出来明亮暖和,太阳落山黑暗阴冷。老农从来没听说过,盲人睡觉需要人提醒。他们肯定对太阳有某种感觉,绝不会单是听到钟声就以为是太阳,他们绝不像苏轼编造的那样愚蠢。编寓言可以如《庄子》般编怪人怪事;当真事讲就要编得像。编得不像,从比喻里归纳出来的“道理”,就失去可信之基础。

  古人讲道理都喜欢打比喻。苏轼深知其弊,“转而相之,岂有既乎”,比来比去无尽头,还是不明白“道”究竟是什么。那你自己谈求道就换个方式嘛!可惜苏轼不会推演法,结果自己还是打比喻:“百工居肆以成其事”,“南方多没人”。“道”本身不能以比喻明之,那么致“道”之道为什么就能以比喻求之?像没人那样整天泡在水里,“有志于学”,就能得道?你去问问今天那些整天泡在题海的学生。

  苏轼如果读过柏拉图的书,比如讨论美德从何而来的《美诺篇》,或许就不会这样写。他可能会意识到自己的方法有着内在矛盾:用比喻证明了比喻不可靠之后,怎么可以再用比喻点明致“道”之道?爱因斯坦曾经说过嘛:You cannot solve a problem from the sameconsciousness that created it. You must learn to see the world anew。

  《礼记·大学》曰:“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求道的最终目标仍是美德,我们不妨认为,《美诺篇》和《日喻说》讨论的是类似问题。苏格拉底是怎么谈的?柏老的对话记录太长太绕,说一条就够了:苏格拉底谈着谈着,居然用几何耍对手。他画了个正方形,让对方的童仆以为,长和宽都加倍,面积也加倍。然后他再告诉童仆,正确的做法是以对角线为边长,画一个新的正方形,其面积为原正方形的两倍。老农差点以为,这老小子接着要像毕达哥拉斯学派那样,用几何方法证明根号2是无理数。

  欧几里德几何是推演法的范例。虽然都是苏家人,但西洋苏在中华苏一千五百年之前,就已经熟练运用推演法了。

  咱们的赏析评论,对古人的思想,还是有点批判性思维的。这个唐朝作家体现了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软弱性;那位宋代文人没有接受党的领导,他对社会有批判却找不到革命的道路,等等。只是对古人的思想方法,不知道为什么,很少见到批判性思维。既然对古人的思想,能用西方传过来的马克思主义作批判;那么对他们的思想方法,为什么就不能用也是西方传过来的几何思路作点分析呢?

作为对比,咱们来看看“现代哲学之父”笛卡尔是如何思考的。笛老爹生活在十七世纪,还没染上今日象牙塔里的教授德性,他们为个三流文人写传,也能厚厚码上两千页。老爹的“钥匙”文本(the key text)——《第一哲学沉思集》(右图),只是薄薄六章,读一遍还不算费劲。

  休谟后来在《人类理解力研究》中,曾经如此谈到笛卡尔的方法:

  … much inculcated by Des Cartes and others, as a sovereignpreservative against error … [is a method] by a chain of reasoning,deduced from some original principle, which cannot possibly befallacious or deceitful.

  换句话说,这就是欧几里德几何系统的推演法。从一个不可能错的原则(公理)出发,沿着一根逻辑链条摸索前进。

  按笛老爹自己的说法,1619年11月10日的冬夜里,他在火炉边做了三个奇异的梦,给了他思考哲学问题的灵感。六天的思考成为《沉思》里的六章,虽说书的出版远在二十二年之后(1641)。他思考的过程,可以简单总结如下。

(0) 笛卡尔之前的十六世纪,既是现代科学开始发展的时代,也是文艺复兴带来的古希腊怀疑论(Scepticism)再次盛行的时代。笛卡尔的同胞、把散文这一形式带入文艺殿堂的蒙田,就认为人类的理智最多只能到达事物的表面。大思想家在批判流行思潮的基础上建立他们的独特理论;在怀疑论的洪水中,笛卡尔首先要构筑确定性的孤岛。

(1) 为此,笛卡尔作了一个类似于几何中反证法的假定:假设你们的怀疑都成立,假设我的感官所感知的都不是真实;甚至,可以假设有一个几乎全能的恶妖(evildemon),专司欺骗吾人之职,它向我的感官提供全套的、连贯的假象。把一切可以怀疑为假的东西都去掉之后,剩下的就应该是真实可信的。那么,什么才是这“剩下的”?

  我们难免觉得恶妖设想很荒唐,但老爹的意思是,如果荒唐但是为当时很多人相信的怀疑论“证据”他都考虑到了,那么这“剩下的”之真就更为可信。

(2) 沉思第二天的收获,就是阐明他在梦里得到的灵感。冬夜里令人舒适的壁炉、火焰和温暖,只是自己感觉到的,而感觉很不可靠。你感到舒适的温度,于他人或许太冷或太热。这些甚至可能是假的,仅是恶妖制造的幻觉。但火炉边仍有一样东西不可怀疑,即“能思之我”——这里的“我”,不是指身体,而是指“心”(Mind)。如果怀疑“能思之我”的存在,那么第一这种怀疑本身即为思,第二我必然先存在才能怀疑自己是否存在。这样笛卡尔就获得了推理的出发点——我思故我在(Cogito ergo sum)。 这是一条不可能为假的公理。

(3) 笛卡尔引了阿基米德的话:给我一个支点,我就能移动地球。现在他也有了一个支点。既然“我思故我在”是真的,那么,以此为准绳,任何命题,如果对它的分析能象“我思故我在”那样清晰而明断(clear anddistinct,按笛卡尔的说法,后者指可以与别的问题清楚地隔离开来),我们不妨认为该命题也是真的。

(4) 现在,我心中有个无限完美的形像,我对这形像有清晰而明断的认识。这形像不可能是我自己的创造,因为我本人是有限而不完美的。因此,一定有一个无限完美的存在,在我心中引起这样的形像。这一无限完美的存在,只可能是上帝。因此,上帝存在。笛卡尔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

(5) 因为上帝存在,而上帝是不会欺骗我的,他会驱散那类居心不良的恶妖。于是反证法导致了正面的结论:上帝是所有真理的源头,只要上帝存在,那么我的感官所探知的外部物质世界也存在;而且,通过理性的清晰而明断的分析,我可以理解这个世界。

(6) 笛卡尔发现,心的基本属性是思维,而物的基本属性是占有空间。物可以分割,这是它们的空间性的表现;但心(思维的能力)却是不可分割的。至于物不能思维则是显然的。所以,心和物没有共同的基本属性,他们必然是不同的存在。由于物的基本属性是空间性,物完全服从力学的规律。对物的研究(科学)可以与心的研究(宗教)区别开来。

  上述推理过程所引用一些假设是否成立,现代人可以提出大量疑问,但笛卡尔的逻辑很严密。

  笛卡尔的名言“我思故我在”,其实早于他一千余年,圣奥古斯汀已经说过这句话。笛卡尔受的是经院哲学教育,一定熟悉圣奥古斯汀这一首席教会哲学家的作品。笛卡尔超越圣奥古斯汀的地方,是他进一步提出了“清晰而明断”的标准,将理性作为思维的主宰。所以哲学史将笛卡尔作为法国唯理主义流派的第一人。

  笛卡尔自己是在1637年的著作《方法论》里首先讲这句话的,但上面(2)中用了他后来在《第一哲学沉思集》里修改讲法。“我思故我在”,看着象演绎,如果扩充成三段论,中间还要插个前提:我思,思者存在,故我在。但本来要证明的就是“思者存在”,于是这成了循环论证。笛卡尔的怀疑论批评者指出了这一问题。他在《沉思》里的修改讲法是:如果我怀疑自己的存在,我其实已经存在——这里把“思”的内容具体落实为“怀疑自己的存在”,使整个句子成为不证自明的论述。

  或许有人会说这是咬文嚼字,但合乎逻辑的“清晰而明断”的思维能力就是这样锤炼出来的。

  同样是对人类得“道”的能力有怀疑,苏轼扯了一通车轱轳话;笛卡尔却提出了“心物二元论”,使科学不再屈从于神学,从此蓬蓬勃勃自主发展。

  笛卡尔比苏轼晚了五百年。苏轼五百年之后的中国文人,总体而言,并不比苏轼更高明。虽然利玛窦——今年是这位伟大的传教士逝世四百周年——这时已经来到了中国,他给我们带来了欧几里德的《几何原本》;徐光启身为朝廷大学士,思想却不守旧,他在利玛窦的帮助下,已经翻译了该书的前六章。只是正如杨振宁先生所说:“不幸的是徐光启翻译几何原本的时候虽早(那时牛顿还没有出生),可是这翻译有将近三百多年在中国没有发生应该有的影响。”

  利玛窦去世四百年后,欧几里德几何在中国,是否得到了应有的重视?

  《中国青年报》社会调查中心曾经调查过:不计专业课,考研最应该考哪几科?问到的几位教授,都说现在这些“日与题居也”的学生文字差,文章逻辑也差(或曰不会推演)。考研最该考的科目,“调查中,排名第一的是中文(63.1%),排名第二的是逻辑(55.4%)”。所以被调查的老师和学生都知道学生的逻辑差,也觉得应该补,但是不明白怎么补——逻辑感不是抱着枯燥的逻辑教材就能读出来的,那是对着直观具体的几何证明练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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