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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中营前的舞姿
(2010-07-25 01:55: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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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中营前的舞姿
徐贲
澳大利亚墨尔本的一个家庭录像在美国引起了热烈的公众争议。事件的主角是一位89岁，名叫科恩（Adolek Kohn）的老人，他本人是纳粹屠杀犹太人的幸存者。摄像的是他的女儿珍妮（Jane Korman），她是一名犹太人艺术家。在这个4分半钟的视频中，珍妮和父亲以及2女1男3个大孩子，在好几个有敏感记忆的地方伴随着Gloria Gaynor 的迪斯科舞曲“我要活下去”（I Will Survive）跳舞，其中包括在通往奥兹维辛集中营的火车铁轨边，奥兹维辛集中营入口处的“劳动让你自由”的标语牌下，还有波兰境内的另外两处死亡集中营。
这段视频是今年1月份上传到YouTube上去的，开始并未引起人们注意。但是几个星期前，新纳粹组织将此录像下载到他们的网站播放，于是引起了公众的注意，引发了关于对科恩一家行为的公共讨论，产生了两种意见。一种意见认为，伴随着迪斯科音乐在死亡集中营跳舞，是对死者不敬。另一种则认为，这是科恩以欢庆生命的方式在表达对死亡和恐惧的记忆。
科恩在接受采访时为自己辩护道：“我为什么这么做呢？首先是因为我和孙辈们一起到了那里。有几个人能像我这样呢？……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已经死了。”但是，一位生活在慕尼黑的犹太人历史学家认为，科恩干了一件“很无聊”（tasteless）的事情，“这是一次很丢人的出风头。”另一位犹太人拉比说：“如果科恩把这录像放在家里，没有人会去在意。但它却被放到了世界性的网络上，因此受到了它本不该受到的注意。”
我把这段录像看了两遍，情不自禁地被震撼和感动。录像开始处，5个人严肃地站成一排，珍妮和两个女孩缓缓脱掉蒙在头上的纱巾，然后伴着音乐舞蹈起来，非常投入，也非常有节制，甚至给人一种在进行宗教仪式的感觉。有两个给我留下特别深刻印象的短暂情景，一个是那个男孩轻轻搂住科恩，像是在给他安慰；另一个是科恩自己作出表示胜利的V形手势，他穿着的汗衫上有“活着”（Survive）的字样。视频在渐轻渐缓的音乐声中结束，整个结构相当完整。
视频的许多留言也同样令我感动：“上帝保佑你，……给你更大力量”、“庆贺生命，真好，热爱生命”、“歌词说得真好：‘只要我知道如何去爱，我就知道怎么去活！’大屠杀幸存者活下来，守护了自己的人性，……值得我们所有人记取”、“只有哀伤和抗议，那就是死亡。擦干眼泪，庆贺生命！”
视频中的舞蹈不是轻浮的娱乐，而是庄敬的纪念，这和我们在“红卫兵餐厅”这种地方看到的情形是不一样的。“红卫兵餐厅”在一片轻松欢快的吃喝气氛中消抹和漂白“文革”记忆，帮助忘却“文革”对无数人造成的残害、恐怖和死亡灾难。那才是对受难者和死者的公然侮辱。科恩和他的家人对犹太人大屠杀的纪念方式是不可复制的，因为科恩本人就是一个大屠杀的幸存者。就像灾难口述见证中的“我”一样，他的舞蹈带着受难当事人特有的记忆印记。这个印记正在随着他那一代人逝去，因而也就越发弥足珍贵。
在美国的公众分歧中，批评这个视频不尊重死者和赞同它庆贺生命，看似相互对立，其实是基于人们共同保存的灾难历史记忆，也是出于他们对纳粹屠杀犹太人和残害生命的共同憎恶和谴责。视频引起公众热烈争议，而不是被冷漠地对待，这本身就显示了那些公众高度的道德敏感和明确的正义是非。600万犹太受难者，他们的遭遇和死亡仍然鲜活地保存在今天的公众记忆之中，死者的苦难也因此成为活着的人用来重新理解生命价值的共同人类教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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