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是非非说周扬(完整版)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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摇荡的秋千——是是非非说周扬--与温济泽谈周扬

 

与温济泽谈周扬

 

  时间:1993年8月13日

 

  温济泽——原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院长

 

  李:我听说你被打成右派与周扬有直接原因,“文革”后也有不少交往,像你这样的情况还不多。我想你有这样的经历,这里面你一定有不少感受。你最初接触到周扬是什么时候?

 

  温:我认识周扬是在延安。我1930年在扬州中学因为参加政治斗争受到通缉,就逃到上海。1931年上半年,星期天我常到四马路逛书店,在那里认识了丁玲和夏衍,但不认识周扬。下半年我被捕坐牢,在牢里看杂志,了解到鲁迅批判“四条汉子”,知道了他的名字。

 

  李:那时你倾向于哪一方面?

 

  温:我那时没有可能了解整个情况,也就说不上倾向于哪一方面。到延安后,我从陕北公学调到中宣部,对他了解就多起来。我知道他学问大,不过没有打什么交道。

 

  李:直接有交往是什么时候?

 

  温:是在建国之后。1949年进城之后,我在广播事业处工作,廖承志任处长,我在联络部任部长。后来改为广播事业局,我当副局长,局长是梅益。从这个时候起,开始和周扬打交道。“文革”后,我们的关系就更多了。1977年周扬担任中国社会科学院副院长。胡乔木当时任院长,在1978年把我调到科研局任副局长。成立研究生院时,周扬任院长,我兼任副院长。

 

  李:反右时你被打成右派到底是怎么回事?周扬起多少作用?

 

  温:我被打成右派,与他有关系。鸣放开始时,我在广播事业局负责对外广播工作。那年五六月间,宣传上有两件重要事情。第一是周扬在文艺界座谈会上,周扬发表谈话,谈贯彻双百方针,说什么意见都可以提,可以写,毒草也要等放出来再批评。我当时不同意这个观点,联想到裴多芬俱乐部,我认为只能放香花,不能放毒草。

 

  李:看来你还真够革命的,真够正统的。

 

  温:第二件事是李维汉在统战部的讲话,强调长期共存,互相监督。我觉得应该在前面加上一句“在社会主义方向下”。你看我并不右吧!

 

  李:当然不右。

 

  温:我把对这两件事情的意见,在中央联络部会议上提出过,因为对外宣传工作归中宣部和中联部共同领导。这样的会两周开一次,由熊复主持,王力是宣传处长。熊复在会上说中央已经批评了周扬的讲话是错误的。但他讲不要往下传达。我回到局里之后,考虑到工作的需要,在编委会上就传达了会议精神。编委会中有一个人正好是周扬的秘书的丈夫,他回去就问是否周扬犯了错误。这话传到周扬那里,他就火了,报告了陆定一。

 

  李:这大概埋下了矛盾。

 

  温:两个月后,反右已经开始,梅益来找我,说是我讲过周扬、李维汉犯过错误。我说记不得了。他从抽屉里翻出一个笔记本,说:“我查过大家的笔记本,当时的这个笔记本上有。”我看他手上的本子上的那些话是后加上的。他让我去给周扬解释一下。我对他们的做法非常不满,说:“他不直接问我,我也不必去,你替我说一下。”

 

  李:看来你这个人的个性还挺强的。

 

  温:中宣部召开会议,周扬做形势报告。我也去听,并且有意识去得早,坐在讲坛跟前,正对着周扬。中间休息时,我站起来去同他打招呼,对他解释那件事。他抽着烟,头一昂,不听我说话,他说:“我不在乎,你说我犯错误就犯错误了?倒是你应该想一想这会引起什么后果?”态度傲慢得很,当众训我一顿,下台走了。为此我不满。

 

  李:这可能与他当时已经在领导反右有关。

 

  温:第二年3月,梅益找我,说中宣部又在查,我说不是说过了吗,怎么还查?我就要求梅益和我一起去。到中宣部后,我们见到周扬,我又解释一遍当时的情况。等我基本说完,周扬就说:“现在不在于你当时怎样说这件事的。问题是,在右派向党进攻时候,你为什么要说两个中央委员犯错误?”

 

  李:这个问题问得很尖锐。

 

  温:我说:“我与右派没有联系,只是维护毛泽东思想。”周扬说:“你不要以为我很小气,不,并不是我要追查,是陆部长要追究。”谈得不投机,我没多说话,就散了。3月之后,开始整我了,由中宣部派人到局里来,在党组会议上要我做检查。5月份我还到莫斯科开会,回来后继续整,一点儿不讲理。他们收集我的稿子,最后归到一点:反党反社会主义,根本没有我申辩的余地。譬如在广播稿上,我删过“党的领导”这样的字眼,主要考虑到对外宣传应该特殊些。这就成了我的罪状。还说我在反右上不积极,保护一些人。

 

  李:当时你认为是整个反右运动有问题呢,还是认为完全是个别人在报复你?

 

  温:我当时想中央怎么可能会错呢?到10月份,要划右派分子,我被定为第三类右派分子,留用察看,开除党籍,撤销一切职务。行政级别从9级降到15级。后来听说,在中宣部领导会议上,广播局党组汇报时说:按照周扬同志意见把温济泽定为右派。不过后来听说,周扬打电话否认有过这个指示。

 

  李:那么到底是不是他的指示呢?

 

  温:现在没有确切的材料。但我亲眼见到的场面是清楚的。“文革”中说中宣部时阎王殿,我相信周扬他是个阎王。陆定一当时也很左。到70年代“文革”后期,廖承志告诉我:“你划右派我是从胡乔木那里听说的。”当时胡乔木到廖承志家里,说:你知道温济泽被打成右派吗?又冤枉了一个好同志。第二天,他们两人相约找到中宣部询问,回答说:上面已经批了,是彭真同志批的。廖承志告诉我这件事情的时候,还建议我给周总理写报告。几天后,他又告诉我:现在不能找周总理,周本身也遇到麻烦。

 

  李:你平反是什么时候?

 

  温:我平反比较早。1978年,廖承志、乔木、熊复、吴冷西联名为我呼吁平反,把信送到胡耀邦那里,这是他收到的第一份右派平反的呼吁。他指示下面去办,下面人说中央还没有关于平反的精神,毛主席只说过可以改正。胡耀邦说那就改正吧。这样,我就成了中央机关第一个平反的右派。

 

  李:现在你个人对历史上发生的事情怎样看呢?就是说,对周扬本人与你个人的遭遇怎么看?

 

  温:我觉得我们不要把责任归于个人。我恨周扬、梅益吗?当然,各个人也有个人的动机,如向上爬等动机。

 

  李:还记得“文革”后你和周扬的见面吗?

 

  温:当然记得。1978年大批老干部获得解放,许多人住在中组部招待所。我常去那里看一个老朋友,一次在招待所食堂吃饭时,我遇到了周扬,这是好多年后的第一次相逢。我们互相打招呼,但我开始并不情愿同他讲话。一天,他吃完后,搬一个凳子坐到我的旁边,问我现在还在写科学小品吗?我说打右派多少年了,不写了。他要我到他房间去玩。我的朋友对我说,周扬还是敌我矛盾,我不相信,还是去看他。大概去了两三次。

 

  李:请再详细谈谈当时和他在一起的情况。

 

  温:每次我去看他,发现他都在读马恩全集,他说有好多心得要好好学习。我看他的态度还不错,不像从前了。在要求平反右派时,我也找到他,想让他写证明。但他忘记我是右派。他说:“我们这些老同志,右倾思想可能有,但怎么可能是右派呢?”他一说,就哭了。我不怀疑他是真忘了。那次我们谈了许多,还谈到冯雪峰。有次他病了,我去看他,他身旁就放着一封给中央的信,要求给冯雪峰恢复党籍。他让我看,给我的印象很深。

 

  李:我一直听说他就冯雪峰的事情写过一封信,但到现在为止也没有听说谁见到过,你是我所知道的第一个。要是能找到这封信就好了。

 

  温:可惜具体内容我记不住了。后来我们都在研究生院,日常工作中他也很尊重我,放手让我工作。

 

  李:“文革”后你对他的总体印象如何?

 

  温:这时我有这样一个感觉,过去他左得莫名其妙,后来又说他右,我不承认,我看是他真正成熟了,掌握了辩证法和马克思主义。死的时候,对他也不公平。

 

  李:他因为异化问题受到批评,你对此怎么看,他和你谈过这个问题没有?

 

  温:1983年异化问题后,周扬受到刺激,从此一病不起。他对我说过:“稿子是我的思想,是别人写的,但我负责。没有什么错误。乔木来谈了三次,我拍了三次桌子。薄一波找我谈,要我承认错误,我说我只是作为学术问题。不过,我也承认考虑不周。”后来新华社记者去,他谈了一些想法,这就作为他的检讨发表了。

 

  李:他的情绪好像就是这之后变坏了。

 

  温:他心里埋下心病。我去看他,他说想不通,为什么马克思主义不能研究?周扬看书多,谈异化问题,谈马克思主义讲得有道理,否定之否定,老是讲不行。我劝他挺过去,心情要愉快,我们这辈子遇到的事情太多了。我要他到中山公园多做几次气功。最后一次我去医院看他,他伸出两只手抓住我,不让我走,流泪满面。苏灵扬说周扬是气死的。我认为,一个人最后改变了。

 

                 (根据谈话记录整理,未经本人审定)

 

  

  

 

 

 

 

 

 

 

 

摇荡的秋千——是是非非说周扬--与王力谈周扬

 

 

 

 

 

 

 

 

与王力谈周扬

 

  时间:1993年7月28日

 

  王力——原中央文革领导小组成员

 

  李:作为历史人物,你对周扬怎样看?

 

  王:这位同志在历史上的地位是重要的。这不像有些自传、回忆录所强调自己重要,他是真正重要。在党的历史上他是重要的,不管对或者错,都是重要的,值得研究,是了不起的人物。在历史上,他是党在文艺界的主要代表。反映着党在文艺思想上的发展历史,也和中国共产党的整个路线密切联系着。我认为离开了当时的中国革命,离开了党的历史,孤立起来是不能理解他的。

 

  李:我同意你的这个看法。描述周扬,解剖周扬,实际上是解说一段历史,解剖整整一种类型的中国知识分子。周扬和鲁迅的矛盾,可能是一个最值得研究的课题。

 

  王:我觉得毛主席强调鲁迅,是因为鲁迅的意见在反对王明路线上,是和他一致的。遵义会议只解决军事路线问题,毛主席还没有在党内占据领导地位。但鲁迅是与王明路线对立的,是格格不人的,他是拥护毛主席的,在这方面冯雪峰起到了很大作用。

 

  李:你是说毛主席在很大程度上,是感激鲁迅对他在精神上的支持。

 

  王:是的。周扬在左联时期执行的是王明的路线,那个党是受苏联情报机关的影响,是王明占统治地位的党的路线,那是斯大林式。

 

  李:毛泽东到延安整风才最后确立他在党内的绝对领导地位。

 

  王:搞延安整风,毛主席就是要做到这一点。他要搞自己的,是对是错自己搞,摆脱苏联的影响。关于遵义会议的过程,毛主席对我说过,现在我正在写这方面的回忆。毛主席强调的是中国人的骨气。鲁迅是伟大的,他不知道中共党内的斗争,但他与毛主席是相通的。不管你的来路怎样,打什么样的旗号,都要走自己的路。他拥护苏联,但不同意照抄。搞不适当的斗争,他也不赞同。在毛主席还困难的时候,鲁迅明确地拥护毛泽东,这比党内的许多同志还要早得多。刘少奇在白区工作,他后来为什么到了第二位,就因为他也不赞成王明,支持毛主席。他真正懂得也真正拥护遵义会议。

 

  李:据我所知,毛泽东并没有明确表示对“两个口号”的态度,更没有说过是鲁迅对还是周扬对。

 

  王:周扬的“国防文学”口号当然有错误。“两个口号”论争中,站在更高的是鲁迅。他提出的口号不好懂,但反映了独立性。不是统到国民党那里去。其实,包括提口号的,参加论争的,也不懂得这里面的背景。

 

  李:周扬到延安后,最后还是受到毛泽东的信任,被委以重用。从那之后他就成为文艺界的主要领导人,毛泽东文艺思想的实践者。

 

  王:周扬从不是代表他个人,任何人处在那个位置,都得那么做。包括胡乔木。这就决定了他的历史不是个人的历史。延安整风前后,对于很多人来说,包括我自己,都有大的变化。很多文学家从亭子间到民众中间,这就是变化,周扬也是。这一点,不管怎么说,不能否认毛主席的《讲话》的哲学意义,这就是怎样对待党的事业,对待革命,对待群众。

 

  李:从肯定鲁迅到信任周扬,你认为毛泽东看重周扬的是什么呢?

 

  王:这就是周扬推行毛主席的《讲话》成绩很大。

 

  李:你最早和周扬接触是什么时候?

 

  王:他比我大一辈。我一直在山东解放区,直到1949年后参加第一次文代会才同他见面。我写过一篇小说《1944年的晴天》,与赵树理的风格相似,还是第一篇描写农民的小说。康生到渤海调查,告诉我毛主席很欣赏这篇小说。不过,后来我一直做党的宣传工作,没有再搞文学创作。

 

  李:你们个人交往如何?

 

  王:他对我很尊重,我更尊重他。1953年之后我在华东局宣传部任秘书长,后来调我到越南胡志明的宣传顾问组任组长。去之前,我专门找过他听取一些指示。我在上海时,他从北京来一定要找我。后来,我从越南回来后,调到北京在中联部工作,又办《人民画报》,到外文出版社。这个部门业务归中联部,但领导归中宣部,这样就同周扬继续有些交道。

 

  李:反右时他能管你们吗?

 

  王:《人民画报》归他管。我不同意他把我手下的人打成右派。开始他要把《人民画报》的一个副总编打成右派,我反对,最后我分管的下面没有人成为右派。我认为中宣部的反右是错误的,而且周扬有的做法超过了毛主席的想法,凡是他分管的部门,几乎都很厉害。反胡风时虽然是毛主席批的,但周扬执行得要过一点。

 

  辛:除这些外,还有哪些事?

 

  王:1958年大跃进时搞《红旗歌谣》,他也是有创见的。那些新民歌,提倡民歌与古典诗歌的结合,把新诗全否定了。新民歌宣传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对冒进产生了推动作用。

 

  李:《红旗歌谣》是郭沫若和周扬合编的。

 

  王:主要工作我想是周扬做的。这些诗歌煽动性很大。当然,他的作用不是一个个人的品质问题,也是历史环境造成的。

 

  李:你觉得毛泽东对周扬怎样?

 

  王:还是器重的。有一件事情可以证明。1958年创办《红旗》杂志,是毛主席亲自提出编委名单,他们是:邓小平、彭真、张闻天、王稼祥、康生、陈伯达、陆定一、胡乔木、柯庆施、舒同、陶铸、李达、周扬。上次叶永烈采访我时,我提到这个名单,但忘记了…………周扬,你这次来,正好提醒了我。周扬在历史上的地位,不仅限于文艺,他还负责社会科学规划,领导思想批评,作过许多大报告,经常是毛主席在上面修改。毛主席对我讲过周扬,文章的内容他很满意,但不欣赏周扬的文字和文风。今天先谈这些,以后找机会再谈。

 

                 (根据谈话记录整理,未经本人审定)

 

  

  

 

 

 

 

 

 

 

 

摇荡的秋千——是是非非说周扬--与骆文谈周扬

 

 

 

 

 

 

 

 

与骆文谈周扬

 

  时间:1991年9月21日

 

  骆文——作家、延安鲁艺教员

 

  李:你在鲁艺当过教员,1941年延安召开文艺座谈会,毛泽东发表“讲话”,在这件事情上周扬起的作用你是否清楚?

 

  骆:就我所知,文艺座谈会的筹备召开,周扬在这之前起到了很大作用,可以说有很大功绩。他给毛主席提供了上海的情况,国统区的资料,和鲁迅往来的资料。“讲话”的初稿是周扬搞的。

 

  李:听胡乔木说主要是他写的。

 

  骆:这我就不清楚了。座谈会是5月22日、对日开的,毛主席24日到鲁艺来做报告,内容和座谈会上的讲话差不多。有两点我记得很清楚。他说:“你们是小鲁艺,应该走到群众中去,群众是大鲁艺。”操场旁有一棵大槐树,他就指着大树打比方说:“不要小看群众的东西,特别是他们的艺术,豆芽菜会变成大树。”另外一点是谈知识分子问题。他说:“黔之驴,撩蹶子。希望知识分子不要像贵州的驴子一样撩蹶子,应该知道自己,应该知道别人。”

 

  李:你们当时听到这话心里怎么想?

 

  骆:我们觉得他讲得对。那个时候对毛主席的印象要比现在好得多。

 

  李:整风时鲁艺整人厉害吗?特别是抢救运动时。周扬怎么样?

 

  骆:整风时周扬很矛盾。后期搞抢救运动,主要是毛主席听了康生的话。康生说不少国民党的特务混到延安来了。结果鲁艺90%以上的人都受到怀疑,被打成特务。我也是。这种情况下,我想周扬心里有数,但也不能不执行党的决定。有一天,他把我叫去他家。他问我:“为什么在国民党统治区大后方,有这么多特务,而且来到了延安?”我说:“如果有这么多的特务,就不可能有进步的学生运动。如果那样的话,党的办事机构,可能存在吗?不可能。”他一句也不讲,不吭声,而是岔开话题,问孩子要不要盖被子。后来他只是说:“组织上怎样对待你们,你们也不要对抗,反正问题总要弄清楚的。”

 

  李:好多人都谈到他在运动中总是无条件的执行上级的指示,看来早在延安就是如此。

 

  骆:他有矛盾。左与右的矛盾,正确与错误的矛盾。当时在他的主持下,为配合抢救运动,鲁艺集中几个人写了一个剧本《抢救失足都,有陈荒煤、周立波等参加写。让我来主演,还有同学未平康。我演大特务,他演小特务。排到第三场,忽然停排,因为风声不对了,抢救运动要停止。写也是周扬授意写的,停也是他让停的。

 

  李:做了官就身不由己了。他在鲁艺和大家的关系怎样;

 

  骆:他和教职员工的关系不错。见面总是聊聊天,说说话。对教员,种菜的,理发的,都是这样。他没有什么架子。这种情况当时在延安带有普遍性,特别是朱老总、周恩来、刘少奇都是这样。

 

  李:江青那时你们有接触吗?

 

  骆:她常到鲁艺来跳舞,她倒是有架子。我当时是俱乐部主任,负责点灯,张罗一些事务。毛主席也来跳舞。朱老总不跳舞,他跑乐队,会打扬琴,都是一些老曲子。跳得最好的是周总理和少奇。毛主席是偷着跳,一边跳,一边聊天。周扬跳舞跳得不错,但他好像不怎么跟江青搭腔。

 

  李:当时听说文艺界已经形成两派,一派是鲁艺,一派是“文抗”。

 

  骆:大致上是分为两派,不过鲁艺的人私下也和“文抗”的人来往,像我就常去看艾青。鲁艺以周扬、陈荒煤、黄钢、陈涌等为主,“文抗”以丁玲、艾青、舒群、刘白羽为主。周扬和丁玲闹翻主要是批丁玲的《三八节有感》。

 

  李:开始是不是“文抗”占上风?

 

  骆:也不完全是。1942年整风后,批判王实味,鲁艺就基本上占上风了。

 

  李:现在你对延安整风中的一些做法怎样看?

 

  骆:我觉得受共产国际的影响,左的东西多少年来没有解决。延安还好一点儿,但没有彻底解决。把知识分子打成资产阶级,在延安也不例外。整风时,特别是后期的抢救运动,和“文革”一样。同时也有哗众取宠的。

 

  李:我总觉得我们有很多历史的研究是空白。“文革”的发生,依我看,不仅仅只是反胡风、反右的继续,实际上也应该从延安整风的一些做法中寻找历史原因。当然,这是一个非常复杂而敏感的问题,不是一两句话说得清楚的。还是谈周扬吧。

 

  骆:周扬这个人品德还是比较高尚的,比较好。知道整人整错了,路线错了,他就不止一次地做自我批评。有时已经做过了,还要做。这一点,我觉得是难能可贵的。为什么他不固执已见?主要是他的阅历经验,整个视野有了改变。他毕竟是搞文艺的,搞理论的。他搞翻译,可以从这些角度感受一些东西。譬如,对异化问题的思考。

 

                  (根据谈话记录整理,经本人审定)

 

  

  

 

 

 

 

 

 

 

 

摇荡的秋千——是是非非说周扬--与曾卓谈周扬

 

 

 

 

 

 

 

 

与曾卓谈周扬

 

  时间:1991年10月

 

  曾卓——诗人。1955年曾被打成“胡风分子”

 

  李:你因为胡风冤案而受到迫害。那么,对于与这个历史事件有密切关联的周扬,你有什么看法?

 

  曾:我与他只见过几面,没有谈过话,根本没有往来。

 

  李:不过,作为历史过来人,还是希望你能客观地谈一谈。

 

  曾:周扬作为左翼文坛形成一直到现在过程中的重要人物,要写这段历史,他是有代表性的。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越过他。他做了很多有益的事,但是这段文学史上的许多缺点、问题,譬如教条主义,社会庸俗论,宗派主义,他都有份。可以说,革命文学史的缺点表现在他身上,或者说他体现了文学史的缺陷。一直到“文革”开始,他几乎是第一号文艺领导人物。在上海左联时期,在延安鲁艺,他也是主要领导人物。

 

  李:你怎样看待在大的历史背景下他个人所起到的一些作用?

 

  曾:对他个人来说,所起的作用也是随着历史的变化而变化的。他的修养,他的品格可以在一定情况下起到好的作用。时代潮流是不可扭转的,但他也可以以个人的作用改变一些现状。他过去只是跟着毛泽东走,在文化界起推波助澜作用,按照他的地位和影响力,他本来应该能够做得更好一些,但他没有做到。

 

  李:你认为他的错误主要反映在哪些方面?

 

  曾:主要有三个问题:一是关于艺术和政治的关系,一是宗派问题,一是权力欲问题。

 

  李:宗派主义这个问题现在看非常明显,但有人认为他并不把当官看得很重,这个权力欲问题怎样解释?

 

  曾:权力欲不能简单地看作只是做官,实际还有另一个层次的问题,就是唯我独尊的意识。

 

  李:就是说必须确立自己在文艺界的绝对的权威。他的这种欲望,正好和毛泽东希望在一切领域建立自己的权威相结合起来了。我想,这就是为什么在很长时间里周扬能够利用毛泽东发起的运动而确立自己的地位。

 

  曾:我觉得可以这么分析。他是一个悲剧性人物,表现在他还有一些艺术素养,能看出一些问题,但在那种政治情形下,不能坦率地说出来。他说过胡风懂文艺,这至少是一种钦佩。

 

  李:从左联时期他从事文艺运动领导工作之后,他的艺术才能并没有得到发挥。

 

  曾:依我看他是懂艺术的,也做了一些工作一他作为文艺领导,他不能不扶植新人,不能不让文艺界繁荣。但真正在他的扶植下成为大家的作家有没有呢?没有,至少我数不出来。有少数有成就的,如陈涌、马烽等,别的我就数不出来了。政治斗争麻痹了他的真正审美能力。作为一个理论家来评价,他的许多文章现在看,只有史料价值,从中来了解文学斗争的发展。但基本上没有艺术上的建树,也没有丰富世界文学理论。何况有些文章对他本人来说也是不光彩的。

 

  李:关于他“文革”后的反思和忏悔,不同的人有不同看法,你怎样看?

 

  曾:他因为是四条汉子的主要代表而受到迫害,“文革”后又因为探讨异化问题而受到迫害。双重的打击使他对过去的事情有所反省,在这方面许多人称道他。他真诚地向别人道歉,结果被他自己所造成的势力,反过来把他打倒。他去世前的心情是不愉快的。

 

  李:撇开这些因素,从个人的角度,你又怎样看周扬呢?

 

  曾:对我个人来说,我不怎么喜欢他。他是错误路线的主要执行者,对此我想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原谅他。1984年在第四次作家代表大会上,许多人给他写致敬信,我就没有签名,虽然也知道他有所悔改,但我不能原谅他。他打击了那么多人,晚年的忏悔已经太迟了。这种感情我扭不过来。

 

  李:我能理解你的心情。我们在总结历史经验时,往往不是只看重个人作用,就是只看重环境和条件的作用。其实,具体到每一个历史事件,或者每一个历史人物,环境或个人的作用大小是因时因地而有很大不同的。

 

  曾:周扬的情况也不是他一个孤立的现象。他和一些人牵涉到一些公案,像“两个口号”论争,夏衍仍然坚持他的看法。周扬也同样如此。茅盾的回忆录也有许多地方不符合事实。

 

  李:现在看来要想把历史问题弄清楚恐怕永远也不可能了。

 

  曾:周扬本身就是一个牺牲品。不止他一个。郭小川、袁水拍也是。1955年后,郭小川找卢甸的爱人做工作,要她离婚,然后另外帮她介绍对象。自己最后“文革”中也没有好遭遇。袁水拍“文革”中当上文化部长,对徐迟这样一些老朋友也不理。最后在寂寞冷清中死去。

 

  李:许多类似的事情,非常值得研究,只有这样才能从中总结出历史教训,才能使悲剧尽量少发生。问题是,历史常常被人淡忘,重蹈旧辙的人依然存在。

 

  曾:政治运动就是不断地扭曲人,即使善良的人也会被扭曲。于是,文坛总有帮凶、帮闲,在很长时间里,周扬应该说是集大成者。

 

  孪:是个人因素起作用吗?

 

  曾:个人作用也很重要。周扬的个人素质,实际上有些加深了坏的东西,结果真正被一种异化的力量所打倒。譬如他和胡风的个人矛盾,就促成了胡风的冤案发生。对毛泽东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胡风并不反对,他只是主张在文艺上应该有不同的解释。可周扬只是从政治上谈,没有从文艺上阐明,还为此把罪名加在胡风身上。听说丁玲被打成右派后,曾给周扬写过信,说:“我多么想回到你们身边。”但没有回音,不知周扬是如何想。

 

  李:这里插一句,我还想认真研究一下《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与中国知识分子、与中国文艺的关系,你怎样评价“讲话”?

 

  曾:今天不可能谈得详细。我作为一个作家,从创作而言,“讲话”后延安出了多少好作品?没有。只是作为宣传的需要,从政治的角度才去看。赵树理的作品算好一点,但很浅,气质也不怎么样。《高干大》、《太阳照在桑干河上》,根本没法看。

 

  李:《太阳照在桑干河上》,我看过两次,都没能看完。我非常同意你的这个意见。你难道不认为胡风和周扬一样,也是一个历史悲剧性人物吗?

 

  曾:胡风当然也是,但是两者之间有很大不同。胡风的悲剧造就了他的伟大。周扬是个悲剧性人物,但真正受害倒下去的是他自己。胡风有他的理论和作品在,有他的成就在,有他的文章传世。周扬呢?都没有。除了那些大批判文章和总结报告之外,他的文集还能有什么更有价值的东西呢?我看他最好的文章,是和王若水、王元化合写的关于人道主义和异化问题的文章。

 

  李:类似周扬这种情况的作家、理论家还不在少数。

 

  曾:这是他们一代人的悲剧。我和邵荃麟很熟,在武汉编《大江报》时,和他有过来往。1946年前后我常去看他,他和我谈文艺问题,全是胡风的观点。可是,1947年他一到香港就全变了,反过来成了批胡风的主将,他批判的观点,实际上都是他当年同我谈过的观点。

 

  李:听说乔冠华也是这样。

 

  曾:在重庆时,他和胡风是好朋友,但一转眼就变了。可以说,政治扭曲了文艺,也扭曲了人格,即使善良的人,有作为的人,也不能摆脱。冯雪峰与他们有很大区别,但也没有避免这种命运。胡风对他解放后步步紧跟不满意,他讲了许多言不由衷的话。说实话,我对他后来的表现也很失望。

 

  李:我总觉得,周扬这些人表现出来的历史悲剧性,其实是左翼文艺运动本身的悲剧。你从开始创作起就属于左翼文艺,你对此怎样认识?

 

  曾:我个人是受左翼文艺的影响而参加革命的。30年代的左翼文艺,当时对我很有吸引力,首先是因为有鲁迅,还有当时的一些作品我喜欢,如沙汀的小说。我不同意胡风对他的批评。还有艾芜、张天翼的作品。我,还有一些朋友,都是类似的经历。左翼作家的作品,帮助我们对生活、对社会有所认识,在政治上有所追求,成为他们政治上的追随者。到我开始发表作品之后,有些看法与30年代有些不同了。感到当时左翼文艺的缺点和错误。现在看来,这些错误我认为几乎是不可避免的,有苏联的影响,共产国际的影响。等年纪大些,艺术修养增加之后,我对艺术有了自己的想法,认为艺术上无力,政治上就是空洞的。我可以代表一代人的想法。

 

                 (根据谈话记录整理,并经本人审定)

 

  

  

 

 

 

 

 

 

 

 

摇荡的秋千——是是非非说周扬--与李纳谈周扬

 

 

 

 

 

 

 

 

与李纳谈周扬

 

  时间:1993年9月9日

 

  李纳——作家,鲁艺学生

 

  辉:你是什么时候到鲁艺的,在那里和周扬熟悉吗?

 

  李:我在1940年到延安,1941年到鲁艺文学系,先是何其芳当主任,后来是荒煤。我在那里时间不长,是最后一期。我的上期同学有冯牧、贺敬之等。我与周扬接触不多。他上大课,我去听课。他找我谈过一次话。在四个系中他比较接近文学系,亲自兼文学系文学部主任。

 

  辉:还记得主要讲哪些内容?

 

  李:他讲“左翼十年”,根据毛主席对鲁迅评论的精神讲鲁迅。

 

  辉:他对你们怎样讲他和鲁迅的关系?他说到他和鲁迅的矛盾没有?

 

  李:他讲到和鲁迅的矛盾,主要是“两个口号”论争的过程。他检讨自己年轻气盛,对鲁迅不够尊重。

 

  辉:当时你感觉到鲁艺和文抗是否有矛盾?

 

  李:我感到有矛盾,至少有彼此不同的地方。鲁艺和文抗各办一个刊物。鲁艺叫《草叶》,文抗叫《谷雨》。文抗一部分作家认为边区还是有缺点的,有缺点就应该批评。周扬认为太阳也有黑点,不赞成批评。文抗的罗烽写《还是杂文时代》提倡鲁迅笔法,鲁艺有人不赞成。同学中写诗的多,有人喜欢何其芳,有人喜欢艾青。何其芳主张歌颂。同学中两边有所争论。文抗的罗烽认为还是杂文时代,鲁艺不赞成。同学中间也分两派,有的拥护何其芳,有的拥护艾青,何其芳就是要大家歌颂。同学中有许多人喜欢艾青的诗,请艾青来讲课。艾青从文抗步行20多里路到鲁艺讲课。

 

  辉:听不少人说过,在整风开始后,最初鲁艺当时在延安的部门中,整人是比较严厉的。

 

  李:是的。1942年延安学习整顿党风、文风、学风三风。开始是整顿学风,这时,空气还是轻松的。看小说的空气很浓,随便发表议论。周扬还进行过一次调查,调查大家读了些什么小说。我们在鲁艺的半年中都读得不少,后来周扬总结说,读外国作品的分量多了些,但没有坏处,多读了只有好处。后来转到整顿党风,气氛就紧张起来了。开始审干,写批判文章。

 

  辉:你当时的处境如何?

 

  李:我在延安患眼疾,出去看眼病,后来学习党风,学校将我调回来。年底气氛紧张起来。延安有个刊物,叫做《部队文艺》,在这刊物上写文章的有公木、李之琏、朱子奇、晋驼等,后来把这几个人调到鲁艺整风,在会上批判了他们。由文学系负责批判,主持人是何其芳。起初批判他们的人性论,后来逐渐发展成敌我矛盾。在批判过程中,有过火的地方,也有牵强附会、给人扣帽子的现象。我记得还批判过天蓝。天蓝是文学系的名著选读教员,外语底子很好,曾写过《队长骑马过河了》,很得好评。怀疑他是托派,也受到批判。当时的嫌疑分子,重一点的都有人跟着。鲁藜是嫌疑分子劝说他。当时组织了若干个劝说小组。他不讲话,只念几句:太阳出来了,但太阳不是我的。

 

  辉:听说鲁艺被揪出来的“特务”很多,有的教员和领导也被掀出来。

 

  李:当时有所谓“抢救失足者”,弄得草木皆兵,据说是康生创造的。文学系里有一个人坦白自己是特务,在会上做报告,心理描写很动人。他一坦白,便被解放,又来动员别人坦白,说只要一承认便没事了。所以假坦白的人就多起来。但也有坚决不承认的。如江丰、李又然,李又然被有的积极分子打了,还是不承认。学员中有一半以上被打成失足者。

 

  辉:你是怎样受到牵连的?

 

  李:抄一个女同学的家,这个女同学崇拜萧军,平时喜欢讲讲怪论。从她那里找到一本托派的著作,这书是她从我这里借的。我也是借来的,也不知道是托派的著作。她说出是我借的,自然就会怀疑到我。“抢救失足者”到了末期,劝说小组找我谈话,头一句就问我:“你相不相信组织?”我说:“相信”。又说:“你既然相信组织,那么组织说你有问题,你就有问题。”我真如五雷轰顶,接受不了,真想跳崖算了。

 

  辉:文学系的教员中情况如何?

 

  李:严文井、周立波都没有被怀疑。

 

  辉:是周扬主持审干吗?

 

  李:不止他一个人。他主持大会,做报告。每次做报告都是号召有问题的坦白交代,不要等待观望,不要存侥幸心理。做过的事情是客观存在,抹不掉,早日坦白,轻装上阵。他惋惜我们这代青年,有心革命,但却上了国民党红旗政策的当,是很不幸的。他说责任不在你们身上,坦白了就好。但若要负隅顽抗,那就由自己负责了。大家听了很不高兴。自己最明白自己了,并没有受什么欺骗,是甘心来延安受苦抗日的。

 

  辉:鲁艺有人死吗?

 

  李:有死的。美术部有个石泊夫,30年代在上海参加左联,不知什么问题被抓走。他的老婆在一天晚上把窗户堵死,烧一盆炭火,两个孩子和她一起熏死。第二天在大操场召开大会,周扬宣布了这件事,他没说是什么性质的问题,只说她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把孩子都拉起和自己一同去死,可见她对党的仇恨有多大。还有疯了的。我的一个女同学,因丈夫被抓,去抄家。丈夫是写诗的,是扬州一个盐商的儿子,不知什么问题被抓。这个女同学因此神经错乱,疯了。后来弄到保安处,据说丈夫平反后,又将她接回老家。

 

  辉:你说说你的情况。

 

  李:我在鹅凤池与丈夫刚谈恋爱,不久就分开了,两年没见面,不通讯,不知下落。他在党校三部,同在一个地方,就是不能见面。我这还不算什么。公木和他的爱人同在鲁艺,还是不能见面。春节团圆,他爱人从我们窑洞搬去与他相聚,那高兴的情景我今天还记得。整风结束后,鲁艺等于解散,变为“工合’、“农合”,实际就是劳动。我还好,没有人工合、农合,调到延安中学教书。据说还是周扬同意的。

 

  辉:你认为是照顾你,还是别的?

 

  李:我觉得是照顾我。到中学教书,需要些参考书,图书馆也封起了,但教语文却要找些资料。于是我找图书馆通融借阅。在借阅中,也夹带拿了些古典文学书籍。不久,周扬写一个条子叫我去谈谈。他说:“听说你现在又读古典文学了。我的意思,以后读为好,改造思想嘛,现在的思想还不巩固,以后再读也不晚。”平易近人地与我谈,用商量的态度,使人很容易接受。他又说:“你向组织打听你男朋友朱丹的事,我也打听到了。他很好,正在接受审查,相信还是会回到党的怀抱里的。据我们这里有人交代。他在南京比较活跃,也搞“红旗政策”,相信他会向党靠拢的。这样,你们还可以继续好下去。

 

  辉:你和丈夫什么时候见面的?

 

  李:我丈夫1944年恢复自由便来看我。当时他还没有做结论。他会见我时旁边坐了一个人在纺线,我们都意识到是派来监视的。两年不见,我有许多话要说,苦于有人监视,不能说。幸亏他带来一些饼干,我们便在饼干上互相写字。他写:我们结婚吧。我不假思索地便写:同意。当时我没考虑我们都在受审查,结婚不是容易批准的。后来,我提出结婚问题,鲁艺干部处陶明很为难,他说你们都没有做结论,有一个出问题可不能怪组织。

 

  辉:你们的结婚当时大概也是一件重要事情。

 

  李:是的。我们结婚曾引起轰动,因为在不到两年的时间里,文化界被隔绝,有的人被囚禁,有的人被限制了自由,结婚的事太渺茫了。批准我们结婚,说明情况有了转机,有了希望。用现在的话说,就是“解冻的信息”。我丈夫当时所在机关是党校三部,三部的人大多是文化人,他们受压抑沉默了两年,能够有机会快乐一下是多时向往的。所以结婚那天,大家都很兴奋。艾青、萧军、塞克、方纪、郭小川都来参加婚礼。当时郭小川的妻子杜惠还关在枣园,小川的心情很抑郁。他是朱丹的好友。看着我们,自己也很高兴,可能他也从我们的结婚中感到与杜惠团圆有望,所以在婚礼上还清唱了《林冲夜奔》中的一段,萧军唱了“大板城的马路长又宽……”。大家都感到高兴。我头次到食堂吃饭,刚一进饭厅,便听到满饭厅响起掌声。这是知识分子对战友由衷的祝福!

 

  辉:你后来在作家协会与周扬的交道多吗?

 

  李:不多。50年代初我从东北到北京来。周扬托人告诉我,叫我去看他,我猜想大约是分配我的工作。但我已决定进丁玲创办的文学研究所了,所以没有去。我的作家协会支部之后不久即遇上肃清反革命工作,派我到外委会去,看到一下子把许多人定成怀疑对象。我在延安受过冤枉,对审查的人很慎重。我也不相信有那么多反革命,后来证明又冤枉了一批好人。我到作协不久,赶上批判胡风,接着又整陈企霞的问题。

 

  辉:陈企霞的事情是怎样恶化的?

 

  李:陈企霞写了一封匿名信给刘少奇,反映作协的问题,于是引起很大的震动。从语气中推测是陈写的。问陈,坚决不承认。有人反映说陈对周扬有意见,对周扬不服,经常顶撞,为追查这封信,开了一夏天的会,批判了沙鸥、李又然、严辰,后来发展的陈企霞,由陈企霞又发展到丁玲。开会由刘白羽主持,名叫“党组扩大会”,每次都有中宣部的人来参加。

 

  辉:周扬来吗?

 

  李:周扬也常常参加,调子一天天高上去,由内部问题发展成敌我矛盾,发展成了“丁、陈反党联盟”,帽子大得吓人。与丁、陈有来往的都感到人人自危。

 

  辉:反右时的情况你熟悉吗?

 

  李:反右的事情秦兆阳可能比我熟悉,你可以找他谈谈。当时,丁玲的一反党小集团”的帽子已经在会上平反了,忽然一下子转了向,真是180度的大转弯。丁玲又变成了阶下囚了。开始我到住的颐和园迎松巢去玩,忽然接到黎辛的电话,要我赶快回城参加大会。我赶到机关,一进门只见文艺界的头头脑脑全到齐了,会议由周扬讲话。他说找大家来是为了准备开批判丁玲的大会。我一听,心里震动很大,后来在文联礼堂开了几十次党组扩大会,牵连了许多人。我当时最不能理解的是斗争冯雪峰。雪峰是我敬佩的人,为人耿直,一生为革命奔走,怎么一下子扯到他身上呢?我不明白。从心里我同情胡风那一派。当时开大会批判冯雪峰,我和周立波的夫人林兰坐在一起,我们都崇拜冯雪峰,看到他受批判,我们都掉眼泪,第二天我们都不去了。整冯雪峰是不得人心的。

 

  辉:陈涌怎样被打成右派的?

 

  李:陈涌跟丁玲、陈企霞没有关系,只听说他后来好像和周扬的关系不好。好像说陈涌在解放前讲过一句“这是大变动的前夜”。周扬在批判会上声色俱厉质问:”什么样的变动?你要什么样的变动?”陈涌被打成右派的根据我不知道。

 

  辉:如果从总体上来概括周扬的一生,你怎样看呢?或者你就随随便便说说你对他的总体印象。

 

  李:对周扬一生的概括评论,我哪有这种水平?我只能说一点个人的感觉:周扬一生,有得有失,功大于过。

 

                  (根据谈话记录整理,经本人审定)

 

  

  

 

 

 

 

 

 

 

 

摇荡的秋千——是是非非说周扬--与袁鹰谈周扬

 

 

 

 

 

 

 

 

与袁鹰谈周扬

 

  袁鹰——作家

 

  1993年8月10日

 

  李:你从50年代至今,一直在《人民日报》文艺部工作,还参加中国作家协会的一些工作,与周扬一定有比较多比较深的了解。

 

  袁:我在1953年初从上海调到北京在《人民日报》文艺部,由于工作需要,曾经被派去列席文化部部务会,大概有两三年。多数部务会是由沈雁冰部长和作为常务副部长和党组书记的周扬主持,这就有机会同他们常见面。更多的是作为文艺部编辑人员,到他那里去讨论文艺宣传选题,审阅社论,接触更多些。

 

  李:周扬最初给你的印象如何?

 

  袁:他最初给我的印象是,才华横溢,水平很高。在文艺界的一些大会上,他经常不拿讲稿,只拿一张小纸条,上面写几个字,就可以滔滔不绝,一气讲三四个小时,越讲越精采。一般是前几个方面讲理论问题,常有精采的阐述和新的观点。

 

  李:50年代时他的情况怎么样?

 

  袁:我觉得那时他对待干部比较宽容,比较符合政策,50年代初“左”的思潮总的说还不那么严重。在文化部部务会上谈到工作中的毛病,他对下面的人并不严厉。譬如故宫失窃,郑振铎痛心疾首,周扬最后对故宫的工作人员表示理解,说那是坐冷板凳的工作,新同志没有经验,不必追究个人的责任。在发展文化事业上,下面的文艺工作者反映地方官员横加干涉之类的事,他多数时候支持文艺工作者,反对粗暴干涉、官僚主义作风,尤其非常痛恨污蔑迫害艺人的事。他还要我们写述评在报上批评这些情况。

 

  李:就是说那时在他的领导下工作还是比较顺心的。

 

  袁:在我的印象中,他的形象是高大的,作为一个人的人品,他很有吸引力,有魅力。听他的报告,人们作为一种乐趣,一种享受。西方的、古典的、近现代的、马列主义的,他都熟悉。听中宣部和文化部的干部说起,他在工作上是非常放手和信任下边同志的。

 

  李:当时《人民日报》文艺部和中宣部的文艺领导工作是怎样协调的?

 

  袁:邓拓多次说过,《人民日报》的文艺宣传是双重领导,而且以中宣部为主。文艺部每个季度的评论计划,都必须拿到中宣部文艺处讨论,最后都由周扬审定。重要的文章、社论、评论文章,他都改。他的字学毛主席,用毛笔改,改得非常仔细,有时要改两三遍。

 

  李:江青那时是怎样插手《人民日报》的文艺工作?

 

  袁:我最早感到江青的影响,是在1954年批判《红楼梦》研究期间。开始隐隐约约听说有两篇文章引起注意,有问题要批判。10月中旬,听说江青来报社开过会,有周扬、邓拓、林默涵、林淡秋、袁水拍参加。江青带来毛主席的意见,但还没有拿信来。周扬在会上认为不宜在《人民日报》发表,分量太重,报纸版面也不多,还是作为学术问题为好,江青就把这样的意见带回去,那时方针已定,他的意图不仅不会被采纳,反而引来严厉批评。

 

  李:邓拓当时是什么态度?

 

  袁:邓拓比较稳重,在会上没有讲什么。那时报纸的重点是宣传过渡时期总路线,他也不清楚为什么忽然现在要批判这个问题。后来毛主席的明确指示下来。他就马上组织稿件参加批判,写文章,邓拓亲自指派我赶紧重读《红楼梦》和有关评论,赶紧写支持李希凡、蓝翎的文章。

 

  李:接受这样的任务,你当时有什么感觉?

 

  袁:当时我想不通,怎么突然搞起《红楼梦》来了?俞平伯研究《红楼梦》的观点可能有问题,但是值得在中央党报上那样大张旗鼓地展开批评吗?不仅是我,包括袁水拍、林淡秋都不明白,甚至邓拓、周扬也未必知道严重性。那时候只知道应该支持、提倡新的观点,却不曾想到要来一次政治运动。

 

  李:可能对于许多人来说,都没有意识到进行的不仅仅是一次学术讨论学术批判,而且谁都不可能预想到随后的胡风批判。

 

  袁:是这样的。袁水拍的《质问〈文艺报〉编者》,是江青传达毛主席的指示,在秘密状态下写的。要袁水拍用个人的名义,开始他并不同意,到了毛主席那里之后,加上“袁水拍”的署名。袁水拍一直对周扬、林默涵作为领导看待,包括冯雪峰,他都是作为前辈看待,从来没有想到会要写文章公开批评。发表前一天还跟邓拓说,这类文章用个人名义发表不合适,是否用社论或者短评的名义发表。

 

  李:那种情形下大概谁都无法改变。

 

  袁:见报前我们一点儿也不知道,所括我写文章也是秘密的,谁也不知道,连当时的总编室主任李庄也是看到大样斟酌我那篇文章题目时才知道有这件事。周扬知道《人民日报》要发表文章,但不知道具体内容。

 

  李:可能是有意识地避开周扬。

 

  袁:《质问〈文艺报〉编者》发表后,作协马上开会,是和文学研究所一起开的。周扬和郑振择主持,他的调子并不高,强调应该从理论问题谈起,讲话比较心平气和。说李希凡和蓝翎的文章,尽管有点简单化,但还是有意义的,反映古典文学研究领域新旧观点的矛盾。参加会议的有邵荃麟、冯雪峰、俞平伯、冯至、王瑶、吴组缃等20几位学者和评论家,但大多都像一棍子打闷了似的。冯雪峰做检讨,郑振择还说大家可以各抒己见,平伯先生也不要紧张。又说我年轻时就佩服过先生的文章等。在这种情况下,尽管《人民日报》连续发表好几篇文章,但学术界的气氛并不那么紧张。

 

  李:胡风问题的出现可能大家当时还没有想到。

 

  袁:没有想到。开始只是谈《红楼梦》问题。接下来开全国文联扩大会议,郭老主持。胡风在会上发言。他很激动,认为这是一次表达自己意见的机会,批评作家协会,批评《人民日报》和袁水拍也压制新生力量,因为积压了阿城一篇长文未发也未退。最后几天,形势发生变化。周扬做大会报告《我们必须战斗》。他只提“胡风先生”,不称“同志”,我感觉到问题复杂化了,周扬的战斗性出来了。他们的矛盾我过去就知道,现在批判重点转移,对胡风的批判就开始了。

 

  李:在批判胡风问题上周扬显然起到了很大作用。

 

  袁:批判胡风之后,就打丁玲陈企霞反党集团,作协党组几次扩大会我都参加过。在这个问题上,周扬的作用好像更大一些。起因也许就在延安种下的根子。丁玲对周扬不那么佩服,不那么尊重。那时给人的感觉,周扬是具有很高的权威性,是党的路线的贯彻者。他们俩都是由上海去延安,又从延安出来,这同别人不一样,资历都老,丁玲的地位也高,当然还是比不上周扬。

 

  李:当时人们对批判丁玲是什么态度,怎样看周扬和她之间的矛盾?

 

  袁:从我个人来说,对批判丁玲感到意外。对丁玲有所了解,年轻时就崇拜她。她30年代就是著名的左翼作家,怎么一下子成了反党集团呢?说胡风是反党集团,看当时的材料还能接受,但“丁陈反党集团”就接受不了。听了几次会,只是算旧帐。会议是周扬或者林默涵主持,丁玲也辩解。从那次起,我开始感到党内斗争严厉、可怕。周扬在这方面表现出来的战斗力是强有力的。他领导这场斗争,他本人讲得并不多,是林默涵、刘白羽他们讲得多。

 

  李:反右运动中作协的工作周扬具体负责吗?

 

  袁:反右运动中作协的会议,周扬基本上没有出席,是作协党组的几位负责人主持。会议一般二三百人参加,在北京的文学界人士差不多都参加。丁玲痛哭流涕,非常委屈。艾青常常说记不清楚了。罗烽、白朗基本上不发言。雪峰做检讨,从30年代讲起。台下就有人质问:你从陕北到上海为什么去找鲁迅,不去找周扬?雪峰说是中央给的指示,让我去找鲁迅,他的住址比较稳定,周扬他们住址不定不好找。会上的情绪很激动,很有斗争会的火药味道,大家都有点喘不过气来。

 

  李:冯雪峰与周扬的矛盾一直很深,反右中对雪峰的批判,应该说周扬起到了很大作用。

 

  袁:雪峰检讨从30年代一直讲到解放后在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工作,主要是他和周扬的矛盾,对周不够尊重,等等。周扬在这方面本来是可以做些控制,不让主持人助长这种气氛。会议给人强烈的感觉:反对周扬就是反对党。文艺界这种不正常的党内生活,可以说从那时期就开始了。

 

  李:反右中文艺界过去一些重要人物,像丁玲、冯雪峰都遭殃了,是不是可以说这对周扬还是有利的。

 

  袁:反右以后周扬在文艺界真正树立了绝对权威。过去反对过他的,对他不大尊重的,包括不一定是不尊重的人,都被打下去了。

 

  李:我看了一些材料,60年代“文革”前的那几年时间里,毛泽东好像对周扬也不满意。有代表性的就是那两个关于文艺的批示,明显是针对周扬和中宣部、文化部的。

 

  袁:毛主席60年代的两个关于文艺的批示,当时没有公开,只在文艺界小范围内传达,到“文革”时才看到。那里面明显地明确表示了对周扬领导的文艺界的强烈不满。那几年周扬身体不好,工作已不怎么管。他还是努力来贯彻党的文艺政策,落实毛主席的想法。1958年同郭老一起主编《红旗歌谣》,写文章歌颂大跃进。1962年七千人大会后,毛主席强调阶级斗争,在思想战线上拔白旗,文艺界批判人性论,中间人物论,批判邵荃麟、赵树理。毛主席实际上对周扬已经不满意,也可能江青的影响力大起来。毛的身边懂文艺的是江青和康生,能起到作用的是他们。大约1964年元宵节文艺界一个晚会上,有猜灯谜、表演芭蕾舞等活动,有一个部队文艺工作者就写信反映,说是乌七八糟。中宣部把它发表在内部的情况上送上去,这也加深了毛主席的印象,其后就有了那个提到“裴多菲俱乐部’的批示,口气之严厉是前所未有的。

 

  李:中宣部一直由陆定一担任部长,他和周扬的关系如何?

 

  袁:过去好像还没有什么,1965年人代会上陆定一任副总理兼文化部长,明显把周扬排斥在文化领导之外。周扬这时已患癌症,常在南方养病。从那以后,周扬、林默涵都没有了势力,夏衍、陈荒煤也都调出文化部。文化部大改组,文联。作协名存实亡。报社文艺部领导也改组,陈笑雨调出报社,由一位副总编兼文艺部主任。我1965年夏天到京效参加四清,一年后回来,“文革”开始。周扬领导文艺的时代,也就到此结束了。

 

  1993年8月24日

 

  李:上次我们主要谈的是“文革”前的周扬,今天请你谈谈“文革”后的周扬。在这些年里,你和他接触可能更多一些。不少人都谈到,“文革”后周扬开始反思过去,对自己历次政治运动中整人的行为感到后悔。你在这方面有什么印象?

 

  袁:“文革”后最初的几次开会接触,我感到周扬的思想感情有很大的变化,也很让人感动。四次文代会筹备工作由他负责,要我也参加。在一次会议上,我建议应该整理一个“文革”中被迫害致死的文艺家的名单,“文革”后期有些大的案件要说一下,如关于电影《创业》的批示,我简要说了经过,还提到白桦、张锲等人的名字。周扬说他一点儿也不知道这件事。后来,阳翰老找我整理一份死者名单,当然很不全,他在大会上宣读志哀。在这次文代会期间,在西苑饭店举行的作协代表大会上,周扬作了长篇发言,主要是讲自己过去的错误。他说由于思想僵化、教条主义,对毛主席的指示机械地理解,在文艺领导工作中有许多错误,特别是在一些运动中,很粗暴地伤害了一些好同志,像丁玲、萧军、艾青、罗烽、刘绍棠等,他在台上向他们赔礼道歉。萧军坐在第一排,他在座位上大声说了一句,大意是:有错误,检讨了就好。引起全场热烈掌握。

 

  李:是不是就是因为他开始认真检讨自己而导致他和几位友人的分歧?

 

  袁:他一检讨就有了对比。有的人根本不谈自己,不承认错误。我想周扬和他们的分歧,可能就是从那次开始的。小组会上,大家对周扬的态度很满意,还替他说了些好话,也含蓄地批评有的人至今还不讲话。

 

  李:那次文代会上有人提出了胡风问题,说应该也请他参加,但最终没有同意。

 

  袁:关于胡风当时没有平反的事情,好像是中央的意见。先解决“四人帮”时期的冤案,否定“文革”。

 

  李:你认为周扬的反思是不是真诚的?

 

  袁:我认为他的反思是真实的,诚恳的。他不讲空话套话,不哗众取宠,讲话时很激动,好几次哽咽无语。中国的文人总的来说是宽容的。不管受了多少委屈打击,只要领导真心认错,感受就好得多,就会原谅他,尊重他。

 

  李:丁玲的平反好像也不顺利。

 

  袁:丁玲平反遇到波折,可能与他也有关系。但详细情况我不清楚,可能不止是他一个人的意见。

 

  李:“文革”后你当过作协书记处书记,周扬具体过问作协的工作吗?在领导方式上和过去有什么不同?

 

  袁:我在1979年后参加作协书记处工作,经常开会,周扬也常来参加,来了总要发言。他不大过问作协的具体工作,谈的多数还是大的原则方针问题。比如人道主义和异化,比如要团结各方面的作家,要大力培养新生力量,搞优秀作品评奖,等等。我想这是他对多年的体验而感觉到的大问题。按照他的想法,“文革”后应该是更加宽松宽容的局面,不能再搞运动,要真正贯彻双百方针。关于双百方针,他从50年代中期讲到60年代,“文革”后又讲,讲得最多最全面。但他的思想与毛主席似乎有距离,特别在60年代后,毛主席提出阶级斗争的路线,但他没有完全按照新的思路去理解,仍然根据原来的理解去解释双百方针。

 

  李:结果他被打入冷宫。

 

  袁:我觉得“文革”后的周扬,是很注意反“左”的,认识到多年来“左”的危害性。1982年我在协和医院住院,有时外地同志来看我,谈到各地文艺界十年浩劫后的状况。上海的袁雪芬与我谈到当时上海文艺界存在的“左”的问题,不易解决。我就在医院里写信给周扬和夏衍,转告袁的意见,我建议最好由中宣部出面整顿柯庆施、张春桥遗留的问题,铲除“左”的根子。我把信从医院的邮筒里寄去。一天,我送人出门,已经5点多钟了,看到周扬的秘书露菲正在门口等着。她说已经等了2个多小时了,没有探视牌,不能进去。她说周扬看过了我的信,赞成我的意见,已经转给夏衍。她又说周扬也认为,有些问题根深蒂固,一时不易解决。

 

  李:“清除精神污染”后你还常去看他吗?

 

  袁:1984年6月,他率领一批作家去广东参观访问半个多月,我也参加了,一路上同他接触较多。他对广东的改革开放,对深圳特区,都给予热情的支持,使广东同志都很感动。因为那时候对特区还有不少冷言冷语。9月,就听说他在广州突然病重,报社领导派我去探望他。这次离我同他分手只有两三个月,但已经变成了另一个人。他住在小岛宾馆,我去的那天,他夫人苏灵扬告诉我,今天不要多讲话,上午刚发过脾气。原来上午中宣部一个干部来过,态度很不好,问周扬为什么还不表态。他一气之下,一句话也不讲。苏灵扬发火了,对来人说:“你去跟上面讲去,周扬的病就是他们整的,他们就是白衣秀士王伦。你就说是我苏灵扬说的,开除党藉我也不怕。”她告诉我,周扬病情突然加重有两个原因。一是上厕所滑了一下,摔倒在地;另外前几天文联来了个干部,向担任文联主席的他汇报文联机关学习“反精神污染”的体会。这个人对周扬说这些,不是糊涂就是别有用心。周扬问:“你们现在还在学习这个东西,一年多了。”回答说这是长时期的任务。自那次之后,周扬就失语了,再也没有恢复。他一见我走进房间,就抓住我的手直摇,好像要说什么话,我连忙劝阻。我心里感到酸楚,预感到很难恢复。那个口若悬河、生龙活虎的周扬,只有三个月工夫,竟变成如此老态龙钟。他也时而笑一笑,但只能断断续续说几个字。我告诉他北京的朋友关心他,他念出几个名字:胡绩伟、王若水、秦川。周扬回北京治疗前一天,广东省委书记任仲夷请吃晚饭。他很想讲话,说广东改革好,不要走回头路,不要受各种影响。任仲夷看到他说话困难,就劝他不要多说:“你的意思我全明白了。”他先坐飞机回北京,下飞机就直接到北京医院,从此再也没有出来。我去医院看望,他已经不能说话,只能点点头表示了。

 

  李:你能否从整体上说说周扬的地位和作用:

 

  袁:总体来讲,建设中国现代进步文艺事业,像他这样有突出贡献的人不多。他把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引进来,并不单纯是传声筒,也搞理论研究。毛主席的文艺思想中,有不少是政策、方针和口号,是周扬把它理论化、系统化,结合中国实际加以贯彻,建设一支新的文艺队伍,这支队伍到现在仍然是文艺界的中坚力量,不能忽视他在理论建设和事业发展上所起到的作用。尤其在晚年,他对过去有严肃的反思和认真的探索,没有这样的体会,他就做不出《三次伟大的思想解放运动》这样深刻的报告。

 

  他的思想局限和错误也是明显的。50年代初期他受到教条主义和苏联文艺路线的影响,他关于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意见,就影响了至少一代作家。他强调文艺为政治服务,强调得太厉害,这当然影响到理论和创作的发展。自然不能说这是他一个人的作用。

 

  李:他毕竟是担任领导职务的官员。”

 

  袁:他是文艺领导官员,马列主义理论家,但也有作家的一面。讲人道主义那么多,就是一个证明。1984年春天法国共产党《人道报》代表团来《人民日报》访问,提出一定要见周扬,我和秦川陪着他们去。法国人对周扬说他们老早就想来看他。周扬说:“我这个人一直信奉人道主义,你们是《人道报》,我就要见《人道报》的同志。”那天周扬很动感情,法国同志对他都很尊重,大家谈得非常高兴。会见后,从他的安儿胡同寓所走到附近的四川饭庄,客人们都簇拥在他身边,边走边谈,谈得很投机,融洽。

 

  李:人道主义对于每一个真正的作家都是重要的。

 

  袁:我认为那种没有力量的批判并没有让他改变自己的思想,更没有征服他。作为一个作家,人道主义是根本的思想。中国经过多少苦难的一代知识分子,人道主义旗帜从没有放下。作家们至今仍然谈人道主义,周扬起了很大作用的。

 

  李:有人谈到他虽然做官,但也还有艺术家的气质,你怎么看?

 

  袁:我觉得他本人有艺术家气质,悲剧也在这里。一方面是文人,他早年学习日本文艺,作为理论家,人道主义贯穿始终。另外一方面,他长时期担任领导文艺工作,党性和党的纪律约束了他。他的责任感、使命感,需要将对立的矛盾统一起来,就只能压住内心属于自己的想法、个性,或者不愿意谈,或者不便谈。日积月累,就压得比较深,表现得也就很淡了。从实践上看,特别是60年代后,他对毛主席的认识有了变化。我以为是否可以从这个角度深入理解和分析周扬,在20世纪这一代中国知识分子党员中是很有突出的典型意义的。

 

                  (根据谈话记录整理,经本人审定)

 

  

  

 

 

 

 

 

 

 

 

摇荡的秋千——是是非非说周扬--与王若水谈周扬

 

 

 

 

 

 

 

 

与王若水谈周扬

 

  时间:1991年9月13日

 

  王若水——理论家,原《人民日报》副总编辑

 

  李:50年代你就在《人民日报》理论部工作,是不是从那时起就和周扬有所接触?

 

  王:因为我不在文艺部,与周扬打交道不多,每次他来报社,只是见见面,没有过深的交谈。批判俞平伯时,是毛泽东直接领导。当时要邓拓安排人写文章批评《文艺报》。文章是袁水拍写的,发表后周扬打电话来质问邓拓,因为事先没有给周扬打招呼,他不知道背景。

 

  李:我想这也是一个很奇怪的举动。大概他也没有想到是毛泽东的指示。

 

  王:虽然《人民日报》是党中央机关报,可《文艺报》也是党领导的。《人民日报》批评《文艺报》,好像党内不一致,口气又那么严厉,事情居然没有事先通知分管文艺工作的中宣部副部长周扬,的确也是少见的事情。

 

  李:你那时候对他是什么印象?

 

  王:我常去听他的报告,他很善于演说,有演讲才能。思路很清楚,不太人股,听起来总有些东西,大家也就爱听。到60年代后,打交道开始多一些。1969年批判赫鲁晓夫时,刘少奇提意见,不能光写文章,那还不够,应该写小册子。于是拟了十来个题目,其中有一本是批判人道主义,有洪禹、汝信、邢贲思、王春元、罗国杰等人参加,我也在内。周扬负责牵头。大概是在1963年开始。

 

  李:他牵头,是名义上的,还是也亲自参与写作?

 

  王:周扬不光挂挂名,还亲自参加,过目审稿。我看出他办事比较实在,只要我们找到他,他就实实在在地出主意,不过他没有亲自参与写作。

 

  李:是不是在那个时候周扬就开始思考异化问题了?

 

  壬:我们几个人在万寿路那里集中讨论,开始研究异化问题。我看了一些外国书,包括苏联、东欧、南斯拉夫等国的。我们还编马恩关于这个问题的语录。当时我们在批判人道主义这一点上意见是一致的,但对异化有不同看法。我主张不能完全抛弃异化概念,认为这是辩证法的概念,不是唯心主义的概念,后来周扬同意这个观点。让我分工写有关异化的一章。1963年他给学部委员们做报告《哲学社会科学工作者的战斗任务》,其中谈到了人道主义和异化问题。毛主席对这个报告很感兴趣。毛打电话找在北京的刘少奇,让刘找人帮周扬修改好。结果,陈伯达、康生都来了。这个报告是龚育之起草的,我的贡献就是关于异化的定义。

 

  李:是不是可以说周扬采纳了你的异化观点。当时这个观点没有受到注意,或者批评吗?

 

  王:定稿是由毛泽东亲自修改,关于异化的这一部分没有动。毛和周扬还谈过一次话,说异化的概念是好的,是有普遍性的,不仅人类有,自然界也有。这段话就加在周扬的报告中。毛还有一个批示:高屋建瓴,势如破竹。这是夸奖这篇文章的。文章登在《人民日报》上,一版转三版,这时毛泽东似乎很欣赏周扬,周扬也想努力把批人道主义的小册子写好。但到1964年,小册子初稿完成时,毛泽东关于文艺工作的两个批示下来,周扬回文化部去检讨了。他有些狼狈,这个小册子也没有修改成,没有出版大家就散伙了。

 

  李:那时你们对“文革”即将发生有没有预感?

 

  王:我们没有。但周恩来可能感到毛主席要批文艺界,所以他才搞《东方红》,歌颂中国革命和毛主席。节目排出来后,请毛主席来看,毛看后点点头。

 

  李:但最后还是先拿文艺界开刀。“文革”中你对周扬的情况有无了解?

 

  王:“文革”中我们没有接触。从秦城监狱放出来后,他住在中组部招待所。我去看过他。

 

  李:当时的情况你还记得吗?你怎样看他在“文革”刚刚结束后的思想变化?

 

  王:他的变化我想是他大概接触到一些地位比他低的人,这对他的思想有所帮助。他这时想看书,想借黑格尔的《小逻辑》。我就把自己的一本借给他看,还有一本英文的解说黑格尔的书。我看到,有一些延安时代的同志去看他。他每次一开会他就做自我批评。他极力赞同调我去中宣部,张平化也同意,但胡乔木不同意,我自己也不想去。

 

  李:1983年那次起草关于人道主义和异化问题的报告,周扬是怎样找到你的?大概这次你和他打交道更多一些。

 

  王:1983年是马克思逝世百周年,要开两个会,中央的纪念会由胡耀邦作报告。另外有一个学术报告会,决定让周扬来做主要讲话。中宣部定了一个题目,是关于文化的,指定几个人代周扬起草。周扬答应负责,但觉得光谈文化这个题目太小了。他大概不想局限于文艺,想讲更广阔领域的东西,同时也不满意中宣部为他指定参加起草的那几个人。他自己找到顾骧、王元化和我三个人。也许,他认为我们的思想开放一些。

 

  李:你们是到天津起草吗?

 

  王:是的。我们在天津迎宾馆一个地方谈论。后来邓力群批评我,说我“钻到”周扬身边去。其实我那时不太想去。当时我正闹离婚,焦头烂额。后来我还是去了。最后由周扬决定文章要讲的内容,共分四个问题。前三个问题由王元化起草。最后一个问题是人道主义。我因急于回北京,推辞了,由顾骧起草。但后来周扬又叫我去改。在讲人道主义时要不要联系异化。这是一个煞费踌躇的问题。有一个晚上他没睡好,第二天说还是要讲异化。写出来后在《人民日报》先排出来,1983年3月巴日在中央党校开大会,他拿去做报告。先讲了几句,就让广播员念稿子。整个会场鸦雀无声。王震在主席台找到周扬,说:“讲得好!讲得好!就是异化两个字怎么写?”《文汇报》记者当场找到周扬,要求在他们报纸上发表。第二天《人民日报》发会议新闻,为了怕《文汇报》抢发,就在消息里预告要全文发表周扬的报告。

 

  李:这个情况我可以去查查报纸。

 

  王:周扬想要《人民日报》登报告全文。这个报告事先没有送审,事后送胡耀邦、胡乔木各一份。3月9日会议休会,传来消息说不能休会,要继续讨论。还说有人有不同意见。会议延期举行。我感觉到情况有些反常。3月10日来通知,说胡乔木到周扬家里谈话,要我参加。我去了。还有夏衍、贺敬之、郁文等。胡乔木说:看了报告,讲得很周到,我首先声明不反对人道主义,自认为是一个热烈的人道主义者。周扬说:我相信。胡乔木说:但还得说是社会主义的人道主义。资产阶级就说社会主义不人道。学雷锋也是人道主义。不能抽象地谈人道主义,还得要展开谈。

 

  李:胡乔木对你是什么态度?

 

  王:胡乔木批评了我几句。说我怎么把人道主义说成是个怪影。还说:你的文章逻辑性强,也比较生动。对他的批评我也无所谓。

 

  李:他提到异化问题没有?

 

  王:他并没有谈到异化问题。周扬还说:“我没有用‘不人道’的说法,我用的是异化这个词。你看怎么样?’湖乔木避而不答。我想他是没有研究过这个问题,不好回答。胡又批评现代派文学,点了〈当代文艺思潮》、《收获》、《人民文学》杂志的名,还点了李陀的小说《自由落体》。他还说:周扬年高德劭,是不是索性辛苦一下,把问题讲清楚一下,然后出个单行本。周扬说《人民日报》还要发表。胡说发表时前面最好加个说明。

 

  李:从你说的这些情况看,似乎并没有要批判异化问题批判周扬的迹象。

 

  王:是呀。当时我听完之后,松了一口气,看他没对异化问题表态,没有正面批评周扬。只是含含糊糊说文章抽象。回来后,就把情况向秦川汇报。我没有理解的是,胡乔木当着周扬的面,说话比较客气,绕了很多弯子,叫人摸不清他的真实意图。党校两整天没有开会,在紧张地准备不同意见。12日,由黄楠森等四个人做报告,但都说得很含蓄。周扬的秘书来电话问文章何时发表,我说:乔木同志的意思是修改后再发表,不知周扬同志如何考虑?周扬说就照这个稿子发表。我就为难了。我请示秦川。我和秦川都不愿意送审,一商量,不送审。第一,周扬的文章没有错,第二,题目是探讨,可以讨论,不是中央文件。同时把另外四个人的文章也发表。这样,就在3月16日,把周扬的文章发表了出来。

 

  李:结果你们捅了一个马蜂窝。

 

  王:当天上午邓力群来电话找我,批评说:“特别是你,亲自听乔木同志的意见,你为什么还要登?你要负主要责任,秦川要负重要责任。”我说:乔木没有说不让登。胡乔木听说后说:“怎么没有说不让登,我这里有电话记录。”他让人把电话记录找来。那是9日胡乔木打电话给郁文:“周扬同志的文章不好办,不是加几句话删几句话能改好的。现在谈人道主义是什么意思,究竟给人以什么影响?是要批判‘文革’,还是别的什么?如果是批‘文革’,现在又没有‘文革’,这么抽象地讲容易让人认为社会主义不好。要找几个人去台上讲一下,这样才能说到要害,否则周扬的文章发表了要出大问题。”这时我才明白,是胡乔木授意让四个人去的。

 

  李:这些意思10日胡乔木找你们谈话时没有提到吗?

 

  王:没有。根本没有。我和秦川承认在组织纪律上有错误,没有请示胡乔木,但认为文章本身没有政治上的错误。我还给胡乔木写过一封信,列举世界上一些国家的共产党的党纲和领导人对人道主义的观点,都是肯定的。我提出中国对此应该讨论。4月初,通知秦川和我到中宣部开会。走进会议室,大家都坐好了,有邓力群、贺敬之、郁文、周扬。中宣部当时在中南海里,是华国锋的旧居。我坐在靠里的地方。胡乔木一进来,大家都站起来。他越过别人,直接握我的手,说:你的信我收到了。很好!很好!

 

  李:看来情绪还不错。

 

  王:我觉得气氛很亲切。但很快情况就变了。胡乔木坐下来,说让邓力群念一下中宣部给书记处的报告。即调我离开《人民日报》,批评周扬、秦川。胡乔木讲话:“并不是国外的问题,我们都要讨论。”还说:这个报告书记处已经同意了,但要征求你们的意见。

 

  李:周扬是什么反应?

 

  王:周扬很生气,声音很大。他本来很有辩才,但气得说不出多少话来,只是说这种做法不正派,说话不算数。胡说:“你这么说不仅是对我的污辱,也是对中央的污辱。”我也讲了话。反驳说我宣传人道主义没有错。会议就这样不欢而散了。若干天后,邓力群又把我们找去。有周扬、秦川和我。说中宣部的报告修改了,你们看看,政治局要讨论。你们到时可以列席。但后来并没有叫我们列席。周扬说:这篇文章是我的,要处理就处理我,不能处理王若水。

 

  李:你后来并没有调离人民日报社。

 

  王:对我的处理后来被胡耀邦压下来了。胡乔木、邓力群没有办法,就绕开书记处,直接找邓小平,说意识形态很乱。邓小平问:“什么叫异化,这是个怪名词。”他们就讲了一通。结果,二中全会上邓小平讲了两个问题,整党和精神污染问题。二中全会后,我就被免职了,但还要留在《人民日报》参加整党。我始终没有做检讨。整党结束后我就要求离休了。二中全会那时,周扬的压力很大。他发言为自己辩护,但没有用,因为邓小平已经表态了。后来采取周扬接受新华社记者采访的方式,做了检查。

 

  李:这件事之后,周扬和胡乔木关系如何?

 

  王:胡整了周扬,还到他家里去看他。他还写了一首白话诗送给周扬,大致是这样的:

 

  是谁让我的剑飞出了剑匣

 

  割伤了我的好友的手指

 

  血从手指上流出

 

  也从我的心上流出在此同时

 

  请原谅,但锋利并不是过失

 

  伤口会愈合,友谊会保持

 

  暴风雨将过去

 

  雨后的阳光更美啦

 

  照耀一对拥抱的战士

 

  这首诗我在周扬处看了,就背下来了。我不知道胡乔木为什么会说这是“割伤手指”。这次批判对周扬的心身打击都很大,后来终于一病不起。

 

  李:似乎对你的批评更严厉一些。

 

  王:邓力群在二中全会上做了长篇发言,集中批评我的言论。他把我和周扬区别开来,说周扬虽有错误,但和王若水还是不一样,而且有些意见周扬也不同意。

 

  李:我听说他在起草报告时对你的一些观点持保留意见。

 

  王:周扬确实对王元化、顾骧说过我走得太远,要他们对我注意,不要受我的影响。

 

  李:周扬被批评后你见到他,他是什么想法?

 

  王:我时时去看他。他妻子骂胡乔木是白衣秀才王伦。夏衍说过:“周扬,你的那篇文章只有一个错误,就是那是你写的。”周扬病得很厉害的时候,还对我讲:“若水同志,我们将来再搞异化吧。”

 

  李:就是说,周扬并没有因为这次批评而放弃对异化问题的思考。经过这样一些历史交往,你对他有什么样的总体评价?

 

  王:我认为他是知识分子高层人士中比较能反思、有悔悟的人。但终于摆不脱正统观念。这也是无法对他苛求的。他能走到这一步已经很不容易了。他要编自己的文集,但大部分是适应当时形势,批判文艺界的所谓问题的。现在看来大部分是站不住的。这使他很难过。尽管这样,毛泽东和胡乔木还嫌他“左”得不够,把他当作自由化的人物。这对于他来说,不能不说是一个悲剧。

 

                  (根据谈话记录整理,经本人审定)

 

  

  

 

 

 

 

 

 

 

 

摇荡的秋千——是是非非说周扬--与唐达成谈周扬

 

 

 

 

 

 

 

 

与唐达成谈周扬

 

  时间:1996年11月28日

 

  唐达成——评论家,原中国作家协会党组书记

 

  李:请你坦率地谈谈个人对周扬的印象。据我的了解,从50年代开始,你的经历,与周扬一直有着直接间接的关连。

 

  唐:我一直有个顾虑,觉得在现在这种情况下谈周扬条件还不成熟,特别是我,不愿意伤害他。他从秦城监狱出来后,我觉得比许多人都好,比较有反思精神,有自我批评。后来,关于思想解放运动的意义,他也比别人说得透,说得清楚一些。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我把自己的经历和盘托出,也会伤害他。这恐怕对他,对文艺界形势没有好处。因为不赞成他的人都还在。

 

  李:我觉得似乎不必有这个顾虑。周扬已经成为一个历史人物。反对他的人也好,赞成他的人也好,现在应该说一般是从历史角度来看他。另外,和盘托出,也未必会伤害周扬。历史就是这样发展的,个人也是无法脱离历史而走下来。他也是如此。我想,把他的过去真实地讲出来,反而更能让人去认识他后来的转变的意义。过程,也是重要的。你认为呢?

 

  唐:那就先从我个人开始说起。我1950年初到《文艺报》工作,22岁,是从新华社新闻学校第一届毕业分配过来的。我本来愿望是想当一个记者。那时读高尔基的回忆录,总认为应该满世界转,这样才能搞文学创作。没想到组织上把我分配到了《文艺报》,也就转向理论和评论方面。

 

  李:你到《文艺报》时杂志刚刚创刊不久,是不是还是丁玲当主编?

 

  唐:丁玲主编,陈企霞副主编。那时左得也够厉害的。我一到那里,杂志几乎成天都在批评作家。批萧也牧的《我们夫妇之间》,杨朔的《三千里江山》、碧野的《我们的力量是无敌的》,甚至孙犁的《风云初记》也被批评,等等。我有这个印象,好像对国统区来的作家都有个思想改造和转变的需要,否则作品是写不好的。

 

  李:丁玲和陈企霞都是从解放区来的。

 

  唐:所以我感到特别兴奋。我崇拜延安来的老革命,能和丁玲、冯雪峰、陈企霞、林默涵这样一些作家接触,我觉得很幸运。第一次见到周扬是在文化部的大院里,他来给一批文艺干部做报告,会场是在露天。我看到一个中年人,穿着一身洗白的干部服,修长挺拔,脸白白的,书生味十足的样子。这是他给我的第一个印象。他是湖南口音,我是湖南人,感到很亲切。

 

  李:不少人都谈到周扬很会做报告。

 

  唐:是的。他很健谈。没有讲稿,但一讲就是两三个小时。他讲文艺的作用,任务,为工农兵服务等。我们当时认为文学的任务就是歌颂新社会,革命感情高于一切,像茅盾、老舍、巴金、曹禹这种类型的国统区作家都不行,都需要改造。

 

  李:他的报告也是这个意思吗?

 

  唐:没有讲这么具体,但总的精神应该是一致的。听了他的报告,的确很佩服他。自觉自己思想觉悟低,理论水平差。心想,还是周扬看得高。这并不只是我个人的感觉,当时在文艺界大家都这么看。那时一听说周扬要做报告,大家都很重视,当成一件大事,包括一些老作家也这么认为。

 

  李:那时他在作家心目中的地位大概是历史上最重要的。

 

  唐:地动山摇。是领袖人物,是毛泽东文艺思想的权威解释者,这一点不容置疑。也从来没有想过要怀疑,绝对没这种想法,是当然的文艺界领袖人物。只是到1953年斯大林去世之后,苏联开始文学“解冻”运动,我们年轻人的思想开始活跃起来。我们才略有醒悟,哦,原来斯大林也会犯错误,我自己开始有一点独立思考。

 

  李:你是不是写过一篇与周扬商榷的文章?

 

  唐:写过。主要是关于文学作品怎样写英雄人物的问题。当时文坛谈论写英雄人物应不应该写缺点。我认为可以写,但这要看作品描写的对象和总体构思。陈企霞也这样认为。我说,像英雄人物的性格缺点,如脾气暴躁,生理缺陷,如口吃之类的事情,总还是可以写吧,还可以写克服缺点。这也不影响英雄人物的形象。现在来看,这实际上是小儿科一类的讨论,可当时就是这种看法也不行的。一次胡乔木来给文联作协的干部做文艺整风的总结报告,我负责做记录。他提到了关于英雄人物的讨论,批评我们这种可以写缺点的意见,是“天下乌鸦一般黑”的理论。我大吃一惊,但仍然想不通。

 

  李:有时我想,历史上有些事情实际有种滑稽感。那么多的人,把精力和时间,很庄重地用在实际上并不重要的事情上。你是不是有这种感觉?

 

  唐:的确是这样。但是,你没有处在那种环境中,你也许很难想象能够有一点自己的看法,并且坚持下来是多么不容易。

 

  李:周扬当时是什么意见?

 

  唐:他在那次会上也讲了话。他说英雄人物应该是光辉灿烂的。1953年10月召开第二次文代会,他做报告时,又谈到这个问题。他说:英雄人物有没有缺点,可不可以写?既然英雄人物本质上是革命的,是优良的,非本质的缺点,如对老婆不好等,也完全可以忽略嘛。写英雄何必要写非本质的东西呢?

 

  李:这种说法今天听来很好笑。

 

  唐:当时我年轻气盛,觉得这样说太教条主义了,也太抽象了。接下来毛主席提出“双百方针”,陆定一写文章予以阐述,文艺界顿时活跃起来。我们编辑部的人又谈论起这个问题。我就写了一篇7000字的长文,题目叫《繁琐公式可以指导创作吗?——关于写新英雄人物与周扬同志商榷》,发表在1956或者1957年初的《文艺报》上。我是根据读车尔尼雪夫斯基的著作的感想来谈这个问题的。我说抽象地提出可以不可以写缺点,是一种形而上学的提法,因此无法确切的回答,实际上只有根据不同情况来决定是否写缺点。高尔基笔下的母亲形象,还有夏伯阳的形象,都不是完人,都有转变过程,不也是英雄人物吗?文章后面说得厉害一些。我说,按照公式或者所谓本质来写英雄,虽然写出了英雄,但实际上人物失去了灵魂,失去了生活本身鲜活生动的真实。

 

  李:这种意见在当时要算很尖锐的。特别是对周扬这种身份的人物公开进行商榷,你也够胆大的。

 

  唐:在当时那种鸣放气氛下我也没有考虑到别的。只记得文章一发出,蒋和森就来对我说,你胆子够大的,敢在太岁头上动土,老虎嘴里拔牙。我还不同意,反驳他,不以为然,认为这不过是学术观点的商讨。后来才醒悟他是对的。

 

  李:你的文章发出后,周扬是什么态度?在反右中,你肯定跑不脱了。

 

  唐:是呀,这篇文章成了我当右派的罪状之一。对党的文件和领导人的文章反驳这还得了?不过,周扬没有出面,是由《文艺报》的领导提出批评的。最大的震动是《人民日报》率先在头版下角发了一则关于作协反右的报道,直接点了我的名字。说我和唐因怎样反对领导,如何想用自己的思想改变《文艺报》的办刊方针。这个消息还向全国广播,这样我一下子感到天旋地转。心想,自己身败名裂,真的很紧张,惶恐甚至恐怖。

 

  李:那时你在《文艺报》担任什么职务?

 

  唐:唐因是总编室主任,我是副主任。副主编萧乾是党外人士,而且来的时间不长。我们俩就成了主要代表人物了。我那时年轻,是总编室副主任,还是中直机关团委委员,正处在一帆风顺的阶段。但这样一来,一切都完了。父母也来信指责我,批评我怎么能反对党,反对领导人呢?后来,在文艺界反右总结大会上,周扬做报告,又点了我的名,吓得我心惊胆战,觉得无脸见江东父老。

 

  李:把你打成右派,主要是因为这篇文章吗?

 

  唐:最重要的还是关于丁玲的事情。

 

  李:你到《文艺报》时还是丁玲做主编,但她好像走得很早。

 

  唐:开始是丁玲,文艺整风后主编换成冯雪峰,到批判俞平伯之后,又换成张光年。我受丁玲的牵连,主要是为她鸣不平。

 

  李:你对丁玲和周扬之间矛盾的历史渊源有了解吗?你怎么看待?

 

  唐:对他们过去有哪些矛盾我其实并不清楚。一开始在我眼里,他们都是令人尊敬的来自延安的老革命,在文艺界有影响,有成就。我根本没有一点儿意思要介人他们之间的矛盾。现在想来,丁玲在《文艺报》做主编的时候,一些做法其实也左得很。

 

  李:那你一个年轻人为什么会卷进上一辈文人的纠纷中去呢?

 

  唐:1955年把丁玲、陈企霞作为一个“反党集团”进行处理,作协还给中央写了一个报告。我觉得有些言过其实。1956年进行复查,加上鸣放的气氛,丁玲上书要求平反。在作协党组扩大会议上,我和唐国都发了言。我认为在丁玲问题上有些做法不是实事求是,而且我看不惯墙倒众人推的做法。一有事情,过去关系本来不错的人,一下子都展开批评,还夸大其词,甚至有的还进行人身攻击。对于这些,我不理解。当时也年轻气盛,什么都敢讲。在发言中,我还引了泰戈尔的一句话:“虚假不能凭借权力变为真实。”

 

  李:这次会议周扬在场吗?

 

  唐:当然在。他对我的讲话非常愤慨。后来听人讲,他这样说过:唐达成拿资产阶级的语言向党进攻。不过,那是1956年,还没有反右,事情也就放下了。到反右时,我当然也就跑不脱了。

 

  李:你被打成右派,你认为周扬个人起到作用吗?换一句话说,他有可能具体过问吗?

 

  唐:我想他不一定亲自过问。我毕竟是个年轻人,应该说不会在他的视野之内,我和他也没有什么个人接触。他关注的是丁玲、艾青那些有名的人。但他的情绪肯定会有所影响。我倒也荣幸得很,竟然成为丁玲、冯雪峰反党集团的一个成员,还有艾青、李又然、罗烽、陈企霞等。

 

  李:你现在怎样看待周扬和丁玲、冯雪峰之间的矛盾呢?客观地讲,撇开你的个人因素。

 

  唐:冷静客观地看,他们追求的大目标都是一致的,并没有什么尖锐对立的矛盾。但是,在30年代上海时期,历史环境十分复杂险恶,党中央在陕北根据地,左联在上海,都处于敌人直接的包围与威胁之下,两地相距甚远。左联与党中央较难有联系和经常的请示。因此,往往不能及时得到中央的有关方针与政策性的指示,有时只能间接地了解一些情况。雪峰同志当时受党中央的委托和指示从陕北到上海,对周扬同志提出的“国防文学”的口号,认为不合中央的精神。但他似乎并没有及时与周扬等同志联系传达中央的精神,而是直接与鲁迅先生联系。当时左联对鲁迅先生又尊重不够,这样就有了“两个口号”之争。历史条件形成的隔膜与互相通气不够,争论过程中又难免夹杂意气和宗派情绪,这个矛盾就未能妥善解决,在延安时似乎有所解决,但也没有解决得很彻底,很平心静气。于是,又忽隐忽现地在以后的岁月中表现出来,发展为新的矛盾。本来,文艺具体问题和做法上不同的看法和意见,我以为是可以“求大同存小异”的,这样就可以更好地团结,相处也会更融洽些。但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指导思想下,许多问题被任意地上纲上线,矛盾不仅不能得到解决,反而更加尖锐起来,其实都是革命队伍内部的矛盾。在大目标上,这三位极有影响的文艺领导人,我看并没有什么不一致,或者有什么不可解决的矛盾。当然,形成矛盾也还有个人气质、素养、胸襟等等因素,但这就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得清楚的了。

 

  李:被打成右派后,你去了哪里?

 

  唐:反右结束后,领导找我谈话,说党把你和唐固定为右派,问我是否同意。如果同意,就要到农村去劳动。如果不同意,就得离开作协,自谋出路。我害怕离开组织,当然同意,就在1958年到唐山的一个农场劳动。同在那里的有许多文艺界的右派。

 

  李:我听萧乾说过,他和你在一起劳动。

 

  唐:还有蓝翎。那里事情就不谈了。

 

  李:你又见到周扬是在什么时候?“文革”后吗?

 

  唐:不是。是在作协一个农场劳动时。1959年冬我从唐山的农场转到北京八大处作协的一个小农场,和杨犁广文革”后曾任现代文学馆副馆长)两个人一起负责挑水种菜。那里也是作协的一个疗养所。当时,作协党组书记邵荃麟到八大处养病。一天,我正在从山下往山上挑水,突然通知我,说周扬同志来了,在邵荃麟那里,要我去见他。我一听,心里顿时紧张起来。我有些害怕,不知道是福还是祸。我马上去邵荃麟那里。只见他们两个坐在藤椅上,看上去态度很和蔼,我心里才踏实了。

 

  李:周扬还记得你吗?

 

  唐:他当然记得。他问我觉得怎么样?我说,我是学生出身,劳动改造锻炼一下也好,现在已经适应了。周扬说,你还是一个文艺干部,不能老是干活。他问:还看书吗?过段时间还要干文艺工作的,还是要关心文艺界的动态,多读一些作品。

 

  李:你当时是不是特别激动?

 

  唐:是呀。你想,一个右派,又是年轻人,能够得到周扬这样的领导人的关怀,而且态度和蔼,当然很激动。觉得自己还没有被组织忘记。他还说,你是上过大学的,那你懂英文吗?我说原来懂,后来都丢了。他说:英文怎么丢了?应该捡起来。我现在每天睡觉前都要看看,对外交流有用。既然学了,就不要忘记,每天抽些时间看看。劳动不是要你们成为干活的人。听了他的话,我还真的有些受宠若惊。

 

  李:感到有希望了。你认为他是做出一种姿态呢,还是真正关心你?

 

  唐:我想他对年轻人还是关心的。这件事很快在文艺界传开了。他当时的一举一动都引起人们的关注。大家说,周扬还召见唐达成了。他们也认为我的问题快要解决了。

 

  李:见周扬后,是不是很快回作协工作了呢?

 

  唐:没有。我的处境并没有改变。接着又从八大处转到河北怀来作协的农场劳动。到1960年的9月,我才摘掉右派帽子,另行分配工作。那时爱人已经调到太原工作,我就想到那里去,希望全家团聚。但爱人想回北京。这时,作协通知我到英文《中国文学》去。《中国文学》当时还由作协负责,周扬的一个鲁艺的学生何路在那里做副主编。

 

  李:会不会是周扬关照的,让你再把英语捡回来?说不定在什么场合他对何路提到过你学过英语这件事。

 

  唐:我不清楚。估计他不会亲自过问这件事。我不愿意在《中国文学》干,每天看各种刊物上的作品,觉得没有什么意思。正好侯金镜主持创建创作研究室,他就把我调了过去。去了后参加的第一件事,也就是创作研究室成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召开大连农村短篇小说创作座谈会。那是一次很重要的会议。时间是在1962年8月。

 

  李:我前不久在《收获》第四期上发表了一篇关于赵树理的文章,里面还写到了这次会议。我谈到赵树理在这次会议上的发言,还讲到赵树理在60年代阶级斗争越来越盛行的时候,再也无法按照以阶级斗争为纲的理论来进行创作,他走不下去了,而浩然沿着这条路走下去,这样才出现了《艳阳天》以及后来的《金光大道》。

 

  唐:大连会议本来就是想改变一下多年以来文学创作中的教条主义,提倡创作除了写英雄人物,也可以写普通人物。会议是邵荃麟主持,当时中国文坛上一些以农村题材创作为主的作家,像周立波、赵树理、李准、西戎、康濯等十几个人都参加了,茅盾、周扬也都到会来讲过话。座谈会本意是要开一个轻松的会,邵荃麟特地强调不揪辫子、不戴帽子、不打棍子,实行‘三不主义”。要大家畅所欲言。

 

  李:他肯定没有料到自己被打得最厉害。听说那次会上大家的发言还是比较实事求是的,很反映了一些生活实际,特别农村中的灾害情况,大跃进人民公社所暴露的问题。

 

  唐:我负责安排座谈会的会务。邵荃麟说,要安排大家吃好一点,这两年在下面都吃得不好。

 

  李:周扬来讲些什么?

 

  唐:我还负责座谈会的记录。周扬来的那天,我本来不想去见他,就坐在房间里没有下去。

 

  李:你害怕见他,还是不好意思见?

 

  唐:主要心里有些发怵,内疚,不好意思去见。但开会前邵荃麟和侯金镜告诉说还有唐达成来了,周扬就说:去叫来见见面。这样他们又来把我叫去。他和我握握手,寒暄了几句。他是刚从北戴河参加完党中央的全会来大连的。就是在那次会议上,毛主席做了关于阶级斗争要天天讲的讲话。但是,周扬在讲话中好像对此没有反应,还是讲一些肯定会议的话。

 

  李:这些在座谈会上的讲话都发表出来没有?

 

  唐:没有。一回到北京,情况就开始紧张起来。

 

  李:但我看当年一些报刊对大连会议还是有报道,也展开过讨论。

 

  唐:不过没有按照预定的那样充分展开。而且中宣部很快就来调会议讲话记录。是先拿走周扬的。侯金镜找我,说:赶快拿来,要交到中宣部去。过了几天,又把其他发言也要去。我当时觉得大家讲话很重要很好,就记得特别详细。结果没想到,“文革”中这成了他们的罪证。有人后来对我开玩笑说:唐达成呀,你干嘛记那么详细?可把我们害苦了!

 

  李:这些记录你手头还有吗?

 

  唐:没有了,全交上去了。不知道是否还保留着。

 

  李:好像赵树理文集里有一篇文章是他当时的讲话。你知道情况为什么发生这么大的变化吗?

 

  唐:谢永旺当时写过一篇随笔,指出作品写人物只有几种类型,而且似乎向正面反面两个极端分化,意思是说人物不够多样。黄秋耘当时是编辑部副主任,看到这篇随笔就加了一段:“不好不坏,亦好亦坏,中不溜儿的芸芸众生,似乎很少人着力去写他们;写了,也不大能引起人们的注意。”这段话后来成为主张“写中间人物”的典型语言,在批判中,常被引用作为罪状,认为是宣扬大连会议精神。没有参加会议的谢、黄二位,也为此吃了不少苦头。主要是一个文艺界的领导把这归纳为“中间人物论”,问题就严重了。一年之后,1963年底就有了毛主席关于文艺工作的第一个批示,批评文艺界只抓封建主义和资本主义的文艺,而不抓社会主义文艺,言词很激烈。第二年6月,又有第二个文艺批示,这次批评得更厉害了。说什么文联各协会和刊物,大多数跌到了“修正主义”边缘,不接近工农兵。

 

  李:这些部门一直是周扬负责,毛泽东显然对他的工作非常不满。据说江青从中起到了很大作用。

 

  唐:当然是对着周扬的。第二个批示6月做出,8月份就开始批判大连会议了。《文艺报》首先发表一篇文章《写“中间人物”是资产阶级文学主张》,公开批判大连会议。戏剧电影界开始批判阳翰笙的《北国江南》,夏衍的〈早春二月》,田汉的《谢瑶环》。“四条汉子”中三条都被批判。就剩下周扬一个人。

 

  李:没有点周扬的名?

 

  唐:当时还没有。但他明显受到冷落。正好他也有病,得了癌症,去做手术。接下来就是“文革”。

 

  李:“文革”中大批判时你见到过周扬吗?

 

  唐:没有。“文革”后我从山西回到北京,才听说他在秦城监狱里关了好几年。那时,他已经放出来,听说在招待所住着等候结论。一次我到民族宫看日本画家东山魁夷的画展。出来在门口看到人行道上有两个在漫步,原来是周扬和苏灵扬。我没有前去打招呼。远远看去,他精神气色还不错。人胖了,脸色很白。

 

  李:“文革”后,你回到《文艺报》担任副主编,又担任作协领导职务,和周扬的交往是不是多了一些。你对他文革后的情况如何评价。

 

  唐:四次文代会上他做报告,流泪向受过委屈的作家道歉,说自己做过很多对不起同志的事。我感到很意外。看来十年“文革”对他的冲击太大了,大概思考了很多问题。这真不简单。过去做报告,总是教训人,指责人,而这次是反思和道歉,很令人感动。他不止在一个场合讲。他过去的身份主要是解释毛主席的思想。“文革”开始时,我听说50年代关于新英雄人物的讨论时他的观点实际上是毛主席的观点。有人就对我说:你哪里在和周扬商榷,是和毛主席商榷。据说是文代会前,周扬去毛主席那里汇报,谈到文艺界的动态,说正在讨论可不可以写英雄人物的缺点。毛主席就说:可以忽略非本质的东西嘛,写英雄干嘛非要写那些非本质的东西呢?不过,实际情况是不是这样,还不能确定。我当时确实没有想到还有这些情况。

 

  李:“文革”后的周扬,在对历史的反思方面,你觉得他到底达到什么程度,对于他在文艺上走过的道路具有什么样的意义呢?

 

  唐:我觉得他在“文革”后是经过了认真思考的,这一点和一些他的同辈人有所不同。他对解放思想,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在思想上、感情上是接受的。不然,不可能写出《三次伟大的思想解放运动》那样有分量的文章。那是他反思的结果。不过,他又是一个政治性很强的人,只是把结果说出来,并没有说原因。

 

  李:这好像不仅仅是他个人的特点。

 

  唐:他只是把结论作为背景,来反证过去的做法是很不实际的,譬如个人崇拜。而不能直接剖析过去。讲正面,这也是周扬的特点,他始终没有离开过这个思维方式。

 

  李:这大概是历史造成的。同时,也是环境所限制。他无法脱离现实。

 

  唐:他本来懂文艺,读过不少书,有研究,也有见解。但为什么过去还是整过不少人呢?他是一个政治性很强的人,上头的意见要无条件执行,个人怎么看并不重要。其实,以他的水平和学养,按说许多事情是应该不难辨别的。但是他遵从领袖的看法,他也老挨批评,这样就更加要按上面精神办。

 

  李:从一个文人的角度看,这是不是他的悲剧性呢?

 

  唐:我觉得他是一个处在矛盾状态下的人。个人爱好和公开的讲话、指示,实际上不是一回事。乔木也有这个矛盾。他未尝不喜欢沈从文的作品,不喜欢戴望舒的诗,但公开表现出来的就是另外一种态度,个人兴趣要服从一个时期的政策的需要。我看这也是很多文艺界领导的通病。内心和外在的往往不一致。周扬就是,甚至他反思,也不把反思过程讲出来,怎么反思的,不讲。

 

  李:我在研究中就感到有很多无法弥补的空白。譬如,“文革”到底在多大程度上改变着他,是怎样改变的。在监狱的生活如何,他怎样从哪些具体事情和问题人手进行自己的思考的,很难找到资料和他自己的阐述。所以,只好多找人来谈,不同的人眼中的周扬是不一样的,甚至完全是相反的。也许这样,才有可能看到一个完整的周扬。

 

  唐:我同意这个看法。希望我的谈话对你有所帮助。

 

                 (根据谈话记录整理,经本人审定)

 

  

  

 

 

 

 

 

 

 

 

摇荡的秋千——是是非非说周扬--与龚育之谈周扬

 

 

 

 

 

 

 

 

与龚育之谈周扬

 

  时间:1995年5月3日

 

  龚育之——理论家,中共中央党校副校长、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副主任

 

  李:你从50年代就在中宣部工作,想听听你当时和周扬的接触和印象。

 

  龚:我1952年清华大学毕业后到中宣部科技卫生处,当时周扬在担任中宣部副部长,但他还担任文化部副部长和党组书记,主要精力在文化部,并不常来中宣部。即使来,我们这些年轻干部也没有直接接触他的机会。主要是从他的文章和报告中来接触他。1955年才经常回中宣部上班,这样见到的机会就多些。

 

  李:那么是不是正好赶上批判胡风,你对其中的情况有无了解?

 

  龚:批判胡风对我们的震动很大。和前不久开始的批判胡适思想不同,解放以前我们就知道胡风是左翼。同知道周扬的名字一样,我也是从鲁迅答徐懋庸那封公开信里知道胡风的名字的。虽然后来也略约知道在重庆和香港的时候,党的一些理论家对胡风有过批评,但那是属于左翼内部的争论呀?所以当时我很纳闷,怎么现在搞得这么严重,而且径直称为“反党”,还突然升级为“反革命”了呢?不过,在批判胡风的事情上,周扬做过和说过什么,我全无接触。

 

  李:他主要负责文艺,和你们科卫处怎么有联系?

 

  龚:其实他分工负责文艺处和科卫处两个部门。记不准是不是在1955年,胡绳不管科学处了,原来的副处长于光远做了处长,周扬作为副部长,分管我们科学处的工作。记得那天在中南海庆云堂的一间会议室里,周扬来参加我们处的会,宣布他的施政方针。他说,他分管两个处,按重要性来说,他认为搞建设了,科学比文艺重要。但是,他还是会用更多时间管文艺,这与他个人的经历和背景有关,大家一定会理解的,并不是他认为科学次要。科技卫生处开始只讲自然科学,后来卫生分出去,自然科学又通过聂荣臻的科学规划委员会负责,不通过中宣部。这样,到1956年科技处就开始专门做一些政策方面的研究,负责哲学社会方面更多一些。

 

  李:对1957年文艺界反右时周扬的情况你是不是了解得多一些?

 

  龚:这个事情,周扬最有影响的文章当然是《文艺战线上的一场大辩论》。说它最有影响,不仅因为它是周扬写的总结这场大事变的大文章,而且因为它经过了毛泽东主席看过,毛泽东还为此给林默涵写过一封信,说:“此文写得很好。我作了几处小的修改,请看是否可以?如果最近一期文艺报尚未付印,最好将此文在文艺报和人民日报上同时发表。”说是“小的修改”,其实有不少是重要的修改。这个情况当时许多人都是知道的,至少我们中宣部的干部都是知道的。那时不像后来,没有把毛泽东修改的地方一一用黑体字标出或传达的习惯。但是,有经验的人们从文气上就可以读出哪些是毛泽东的手笔。

 

  李:但是这篇重要的文章,周扬生前编选《周扬文集》时没有收进去。这一情况你知道吗?

 

  龚:80年代中期,有一天我去看望周扬,他同我谈起他的文集,谈起保留历史原貌的编辑方针,并且具体地谈到《大辩论》这样的文章都要原样收入,另加附记。他也说了附记难写,但表示很有信心写好。不过,这一方针后来有了改变。我又一次到医院去看他时,他告诉我,主要是文艺界有一些同志非常不赞成他把《大辩论》这些文章再编进今天出版的文集中去。这样的意见我也理解。但是我说,只要不是采取重新肯定过去错误批判的态度,而是采取保存历史、纠正历史错误、总结历史经验教训的态度,收入和重印这些文章,是不至于引起误解的。周扬向我表示,他赞成这样的看法,这也是他本来的意见,他准备坚持原定的编辑方针。

 

  李:可能还是有不少阻力,所以现在《周扬文集》已经出齐,这篇《大辩论》没有收入。反右时中宣部的运动他参加吗?

 

  龚:开头斗一批青年知识分子,好像他没有过问。后来发展到反对李之琏同志等领导干部时,他过问了。

 

  李:我找李之琏谈过,他好像对周扬有一肚子火。他说周扬因为丁玲问题而在反右时对他进行了无情批判。

 

  龚:李之琏当时是中宣部秘书长,机关党委书记。文联、作协的党委由中宣部机关党委领导,李之琏作为党委书记,受理了丁玲、陈企霞对1955年把他们定为“反党小集团”一案的申诉,采取了听取意见。客观调查的公正态度。结果这在反右中丁、陈被打成大右派以后,就成了“为丁、陈翻案”的大罪状。中宣部对李的批判,先是在小会上,后来扩大参加者的范围。我们这样的一般干部都被扩大进来参加过几次。

 

  李:周扬参加会议吗?

 

  龚:他参加。正是在这些会上,我亲见了周扬疾言厉色。咄咄进逼、令人可畏的一面。

 

  李:听于光远讲,他当时也受到过批评。周扬参加了吗?

 

  龚:他参加了。但给我们的印象和他在李之琏面前的态度又有不同。对于光远的批评,没有上到右派的纲上,但是有些发言还是相当尖锐的。最使我们困惑的一个问题是,有些发言批评于光远和他主持的科学处,不该反映那么多科学家的意见,似乎反映科学家的意见,就是代表科学家,就是代表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乃至于就是做了右派的传声筒。周扬听了会上的发言,做了总结。这总结很巧妙,或者说很策略。通篇都是批评,但站得很高,没有太多的具体的指责。关于代表科学家的问题,他从两个方面立论,说只要是站在党性和党的政策的立场,作为中宣部的科学处,当然要向党中央反映科学界的意见,转达科学界的呼声,在这个意义上,也可以说就是要代表科学界,另一方面又说了,如果怎样怎样,那当然就要失去立场……这当然只是他讲话的大意。当时我们科学处的许多人,从他的这个发言中感到既受到了批评,又受到了保护。从周扬批判李之琏来看,周扬的确非常厉害。但不像陆定一粗暴。周扬讲话锋利,看得出李之琏很委屈。张际春副部长只是简单表了态。后来“文革”中看大字报,才知道李之琏为什么委屈,因为在1955年肃反后丁玲的专案,是他和张际春等一起决定予以撤销的。这才引起了周扬的不满。

 

  李:和丁玲的矛盾,恐怕是周扬一直没有解决好的问题。反右时周扬的情况你了解多少?

 

  龚:我记得周扬表示过,他一直想保护王蒙,但最后也没有办法。实际上,周扬处在那个位置,也无法随自己的心愿做事情。

 

  李:身不由己。他领导你们科学处,关于科学界的工作做了那些事情?

 

  龚:1961年初开始搞,周扬来科协做报告,谈红与专问题。1963年,哲学科学部召开大会,他来做《哲学工作者的战斗任务》的报告。这是经过毛主席修改过的报告,当时影响非常大。当时的风气是批左。他强调所拟定的有关科学的原则,还这样说过:“这些东西再也不要变动,应该刻在石碑上,再也不改动。”

 

  李:实际上很快就改变了。

 

  龚:这一点当时我们谁都没有预料到。记得刚拟定出来时,从周扬到我们还都很兴奋,觉得做了一件大事。

 

  李:看来历史有些发展的确出人意料。在周扬的领导下,你们在文艺方面做了哪些政策研究?

 

  龚:文艺处制定《文艺十条》。但《文艺十条》始终没有拿出来。主要是陆定一不同意,认为站得不高,应该抓大问题。这就不去谈了。记得当时谈到写中心等问题,林默涵、童大林等也参加,我也被吸收参加,我接触文艺问题就是从那时开始的。

 

  李:这大概是哪一年?

 

  龚:1961年。记得当时谈到关于戏曲的作用,有三种区别,有害、有益、无害三点论。主张只要政治上无害,但艺术上无害、生活上有益,就应该允许。把陆定一的政治划分做了调整。

 

  李:是周扬主持修改《文艺十条》吗?

 

  龚:还是由陆定一主持修改。广州会议时,总理问,《文艺十条》草稿反映很好,怎么不见出来?后来陆定一又抓,出来后叫《文艺八条》。从这件事情过程中我觉得和陆定一相比,周扬还不是政治上很强的人。

 

  李:周扬1963年有个《哲学社会科学工作者的战斗任务》,听说当时非常受到重视,影响也很大。

 

  龚:这是他在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委员会第四次扩大会议上的报告,这个报告是由我们科学处起草的。但是,周扬从来不是念别人的稿子,都是自己发挥,动脑子。他会做报告,也喜欢做。他的字写得很小,秀气。对我们起草的报告修改很多,改动大。报告是10月26日作的,10月31日为送审这篇讲话稿给毛主席写了一个报告。毛修改退回后,周扬很高兴,告诉了我们这个情况。按那时的习惯,他没有一一告诉我们哪些地方是毛改的。我们只能从他誊录过来和再加修改过的稿子中,猜测哪些地方是毛改的。这恐怕是周扬最神气的时候。

 

  李:我听过不少人回忆说当时爱听周扬做报告。他非常健谈,而且确实很有风度,有威风。

 

  龚:我觉得他很神气的报告有这么三次:第一个是反右报告,主席做过不少修改。第二个是1960年第二次文代会的报告,也是主席修改,讲得高屋建瓴,势如破竹。经过这两个报告,他在文艺界的绝对威信确立下来。第三个就是这次在学部扩大会议上关于社会科学规划的长篇报告。这个报告以与苏联论战为背景,从哲学方面批人道主义,批苏联的异化,利润挂帅等。毛主席主要修改前面部分。这个报告和“九评”是同时。主席说,周扬的报告就按照同等规格发表。记得中央广播电台是由著名播音员齐越播的,每小时8000字,比陆定一、陈伯达的规格还要高。

 

  李:那个报告在哪些方面体现出周扬的思想呢?

 

  龚:那个时候他就提到了异化问题。我建议删掉异化部分。周扬还是增加了。由批苏联的异化,确立异化的概念的“对立统一”。他讲自然思维都有异化问题。我不同意。一度接受我的意见改过来,社会领域也存在,我很高兴他同意我的意见。后来他又改过去,王若水讲这是毛主席确立过的,异化是普遍概念。我没有听周扬自己讲。这一部分主席没有改,从稿子上可以看得出。

 

  李:看来周扬那个时候就在思考异化问题了。

 

  龚:不过他并不明确。而且也不是后来达到的那种认识。80年代胡乔木批异化后,我问过周扬,毛主席当时怎么讲的异化问题,你还记得么?他说我记不清了。回答含糊。

 

  李:你前面说你们帮助他起草这个报告,是怎样帮助呢?整个过程是怎样进行?

 

  龚:帮助他起草是由科学处副处长林涧青具体组织,我们几个人参加。说是帮他起草,其实帮不上多少。不但先由他几次详细地讲述设想要写的内容,而且我们分别写的一些初稿,他都详细改过。还有许多完全是他自己写的。我们只是对他写的稿子做一些文字整理,提出一些修改意见。他用很清秀但有些难辨认的毛笔字,改得密密麻麻。我们誊清和稍加整理之后,排出清样,他又改得密密麻麻。不但讲话以前仔细修改,讲完之后,还反复修改。这次从讲话到发表,又改了两个月时间,直到发表的前两天,他还要我们帮助他考虑一些修改的问题。

 

  李:“文革”开始前周扬在中宣部的情况如何?毛泽东的连续两个文艺批示,好像都是针对中宣部,特别是与周扬有关。

 

  龚:毛泽东关于文艺的第一个批示是在1963年12月12日,给周扬修改文章是在11月,也就是只相差半个月。批示非常严厉地批评文艺工作。

 

  李:只相差半个月,态度怎么会有这么大的不同?

 

  羹:毛泽东的批示出来后,周扬就很被动,这是大家都会感觉到的。至于这种批评,对于周扬来说,是基本支持前提下的批评,还是准备予以打倒的根本否定的批评,我们还没有往后一种可能去想。我们看到的现象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周扬总是努力去紧跟毛主席的思想,又总是跟不上。刘少奇讲话,要我们根据这个批示再起草一个文艺文件。我和李曙光都参加。到天津起草,处在被动状态,搞不出来。1964年6月,毛又作了第二个批示,文化部就开始整风。周扬对夏衍、陈荒煤讲过:今天我不起来和你们做斗争,我也就和你们一样了!

 

  李:是不是可以说是丢率保车?

 

  龚:我看是保帅。文化部整风后,好像又有缓和。由周扬做总结,夏衍、陈荒煤调离文化部。彭真来做报告,讲要松一松。没想到1965年冬《海瑞罢官》批判就开始了。

 

  李:当时有没有什么预感?

 

  龚:没有。1965年开过一次“全国青年业余文学创作积极分子大会”,由中宣部、团中央合办,周扬做报告,这可能是他“文革”前最后一次报告。这次周扬做报告,他自己准备提纲。我们起草的他不满意。这个报告当时发表过。题目叫《高举毛泽东思想红旗,做又会劳动又会创作的文艺战士》。批判调子也很高。记录稿他又整理。当时他住在中宣部,就是中南海里的子民堂。在报告中他也批判,从清官到厉鬼,是他自己又加上去的,看得出已经采取姿态。

 

  李:看来他还是有一种预感。或者说,他仍然想跟上形势,按照过去的惯例来适应新的情况。他可能没有想到最终自己也打入另册。

 

  龚:他的报告最初还引了毛主席两个文艺批示中关于社会主义改造完成之后还有阶级斗争的那段很长的话。在整理记录稿时,周扬说,这里是内部讲话,公开发表不宜全部引用。后来姚文元批判周扬,就说周扬不全部引主席的话。但是,姚文元自己也省了一句。我挨批判时,心想姚文元他自己不是也不引用全吗?半斤八两。没有引的那句话是说电影等成绩不可低估。周扬的这个报告,1966年发表于《红旗》杂志第一期和1月1日的《人民日报》。当作重要文章发表的那种阵势,不减当年。有一点同当年不同的,就是没有听说他送给毛泽东看过。我帮助他做过这篇讲话的准备和记录稿的文字整理,如果送过,毛主席有什么表示和修改,他不会不向我们说明的。如果没有送,那又说明什么呢?

 

  李:是不是已经失宠了?姚文元的《海瑞罢官》批判文章在上海发表后,你们在中宣部是怎么一种反应?

 

  龚:《海瑞罢官》批判开始时中宣部对情况根本不了解。周扬把我们找去,在他的客厅里布置三篇文章:1.一篇批评《海瑞罢官》;2.一篇批评吴晗的历史观;3.一篇批评吴晗的道德伦。其实,这时中宣部已经不在重要位置上了。

 

  李:那组织这些文章,也就是为了表明一种态度了。

 

  龚:批判《海瑞罢官》这篇文章由我负责组织,请戴逸等四个明清史专家来。批历史观的那篇,请戚本禹写。道德论请关锋写。周扬也讲一些意见,但不多。戴逸写过论清官之类的文章,觉得姚文元的文章批判不合理。我觉得戴逸的理论观点可取。当然,那种形势下,批判味道也很浓,上纲也很高。

 

  李:对于吴晗,周扬当时是什么态度?有没有和你们私下谈论过?

 

  龚:说过。周扬说,无论如何,民主革命时期,吴晗还是个左派,总不能说他是有意识反党反社会主义。只能说是无意之中。

 

  李:中宣部组织的这篇批判文章发表没有?

 

  龚:发表了。中宣部组织的这篇文章题目叫《〈海瑞罢官〉代表一种什么思潮?》,署名方求。1965年12月26日发表。当时我们还很得意,认为没有讲罢官问题。后来这也成了后来挨批判的一个罪状。

 

  李:就是说,对于罢官问题,你们心里实际上已经知道是一个敏感问题。

 

  龚:周扬私下说过:“如果要说问题严重,那还是罢官问题,但不能提。一个是海瑞是毛主席提倡讲的,另外吴晗也不会说是毛主席讲过的。这里讲的是社会思潮,泛泛而谈就可以了。”

 

  李:从这一点来看,周扬还是很有政治经验的。

 

  龚:当时对姚文元文章的背景我们一点儿也不知道。只好硬着头皮写。周扬这次他认为写得不错,没有做什么修改。他还说:“听说吴晗有委屈,觉得与孟超、田汉相提并论。他有什么委屈?田汉老资格了,孟超也是。我青年的时候,田汉大名鼎鼎,见上一次面也不错!”

 

  李:关锋和戚本禹的文章发表没有?

 

  龚:关锋和威本禹的文章后来没有发表。关锋批判吴晗的道德继承论是和蒋介石的新思想运动一样,我们不同意,关锋讲一个字也不能改。我们只好给中央五人小组写报告,请他们指示。

 

  李:是不是关锋私下有后台,不然他怎么会这样呢2

 

  龚:不清楚。也许得到了某种暗示。戚本禹他没写完。只写了从海瑞罢官到国防部长(兵部侍郎)。我们不敢发,从来没有想到要提彭德怀。我们还是打报告上去,问是否可以提到彭德怀问题。

 

  李:看来1996年的春天,中宣部里面还真是复杂得很。

 

  龚:我印象中关锋也写过道德继承论的文章,就找了出来,在给五人小组的报告中提到了这件事,说他原来跟吴晗的观点差不多。1966年4月底,听说关锋、戚本禹的文章就要发表了,我们忽然彻底被甩开了。

 

  李:有没有措手不及的感觉?

 

  龚:当然有。正在这时周扬病了,得了癌症,是肺癌。组织文章的事情就由另一个副部长许立群负责。许立群不同意发他们两个人的文章,五人小组也没有回话。情况很快也就变化了。

 

  李:你们当时写的这些情况反映和请示报告是不是还在?

 

  龚:可能还在。当时谭元寿由于演出了《海瑞罢官》也写出检讨,说自己没文化。我们又写了一个情况上去,认为不要追究这些演员的责任。还有《光明日报》等文章提到了郭沫若、范文澜,我们也把情况反映上去。郭沫若写过关于海瑞的诗,很紧张,把中国科学院党组书记张劲夫找去,说:“我这个人要揭开盖子,臭得很。”我们分析,原因大概是郭老游海南,写过凭吊和赞扬海瑞的诗,批评吴晗和翦伯赞的历史观之后,恍明日报》等报纸的内参刊物不断反映学术界不少人说,郭老和范老文澜也发表过相似的观点,这些内刊郭老都能看到。张劲夫也把这个情况反映上去。我们的处境很困难。后来说我们反映这些情况,是打击左派,是收集的黑材料。

 

  李:如果把整个过程都写出来,一定是很重要的历史记录。

 

  龚:等有时间再说。

 

  李:你在“文革”前的最后一次见周扬是什么时候?

 

  龚:具体日子说不准。他在医院里做手术期间,我们去阜外医院去看过他。他快做手术。为了不烦扰他,上述这些棘手的事情,没有同他谈。只是问候问候,谈些轻松的话题。江青的《纪要》发表。周扬说:“我有两个癌。一个是肺癌,一个是30年代。肺癌手术不知前景如何,手术可能动得好,也可能动不好。生死未卜啊!”他情绪低沉。我们尽量说些安慰他的话。后来他的手术动得很成功。为酬谢医生,中宣部请他们看了一部很好的法国电影。刘少奇带话要周扬好好检讨,养病。他到天津住。深秋或者冬天,才把他从天津弄回来批判。

 

  李:第一篇点名批判周扬的文章好像是在《光明日报》发表的。

 

  龚:那篇文章是阮铭写的。我们也挨批了。开始还怀疑周扬是否还活着。等把他带回部里批判,发现他身体还不错。有一次我还作为陪斗对象一度被叫到台上。批判我们时说方求的文章是围剿姚文元的,带头对着干。还有人说“方求”就是周扬,一位教授的论据是,“求”和“周”是同一个韵,“方”和“扬’何一个韵。中宣部的一些人还有一个猜测,是“妨碍打乒乓球”的简称。因为,我们那时讨论和修改文章,就在办公楼上的会议室里,那里有一个乒乓桌,休息时间,就有人推门进来想打球,一看见他们,我们就说:“对不起,妨碍你们打乒乓球了。”

 

  李:到底有没有特别的含义或者来历呢?

 

  龚:其实取这个笔名,是从毛主席诗词里来的。他有句词说“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我们就用“方遒”。但遒这个字不好认,就说用和它同音的“求”。

 

  李:在批斗会上你和他讲话吗?

 

  龚:开始还不那么严重,我们私下里还讲话。在批判之后,有一次他还问我:那篇文章还是好的吗?是指方求的那篇文章。批斗会上还批判30年代的国防文学。会上有群众怒声质问周扬为什么要提出“国防文学”口号,他很委屈地说:“我那时才20多岁嘛,很幼稚嘛,与中央又失去了联系,得不到党组织的指示,处境很困难。从苏联杂志上看到他们提国防文学,从巴黎《救国时报》上看到党中央的《八一宣言》,知道党主张团结抗日,就写文章提出了口号。

 

  李:“文革”后你和他的接触多吗?

 

  龚:有过一些接触。异化问题挨批之后,我去他家里看望他。他关心他的一封说明情况的信,是否送到了上面。他说,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人指责他不赞成坚持四项基本原则。他抑制不住激动,眼中含着泪光,说:我一辈子跟着党,追求革命,千辛万苦,千四百折,怎么会反对坚持四项基本原则呢?我只是根据过去的历史教训,认为应该注意不要轻易地把一些不同意见说成是反对四项基本原则。我不可能反对四项基本原则嘛。80年代后期,他的病情转重,看他时,他只能简单地说几句话,后来话也不能说了。但你握着他的手,看着他的眼睛,还能感到他有认识你的感情表露,眼角有时还流出一点泪水。

 

  李:王若水说胡乔木事后还送过周扬一首诗。

 

  龚:我曾建议乔木和周扬谈一谈。乔木说,他也想找到一个机会,同周扬从容地仔细地谈一谈,但很难找到。他说,只要心平气和地谈,他相信能同周扬谈得很好。你说的这首诗他给我看过。诗前还有一封短信:“周扬同志:近日写了一首小诗,谨以奉呈。祝春节安好。灵扬同志并此问候。胡乔木1月26日。”诗是这样的:

 

  谁让你逃出剑匣,谁让你

 

  割伤我的好友的手指?

 

  血从他手上流出,也从

 

  我心头流出,就在同时。

 

  请原谅!可锋利不是过失。

 

  伤口会愈合,友情会保持。

 

  雨后的阳光将照见大地

 

  更美了:拥抱着的一对战士。

 

  乔木还给我解释,前一节是作者问剑,第二节是剑的回答。

 

  李:我听说你在他去世前,还有过两次上书,希望能够对他的一生做个结论。

 

  龚:1988年5月,我上书说:“今年秋天要开文代会,文联要改选,周扬现在仍然是文联主席,这次当然要改选他人。可否就此换届改选的机会,对周扬一生为中国革命文艺事业和马克思主义理论工作做出的贡献,给予恰当的、肯定的评价,以某种较为郑重的方式,做出表示?就周扬一生来作总的评价,我想不会有多大的争议,而从文联改选提出此事,又比较自然。我觉得,做这件事有好处,比等到周扬同志逝世后再做好些。”9月,我再次上书。说:我建议在授予别人以名誉主席或委员时,做这样的说明:鉴于周扬同志病重不能担任名誉主席,大会向他表示慰问,并对他几十年来为中国革命文艺事业和中国文联工作做出的卓越贡献,表示敬意。在第二次上书中,我重申:“我觉得在文联换届时提出此事比较自然,从总体上对周扬一生的贡献作肯定评价,也不致有什么争议。这样的话,现在讲一讲,比日后到追悼会上去讲要好。”

 

  李:不过,最后还是到1989年9月追悼会上才有对他的一生结论。

 

  龚:我知道文艺界有许多纠葛。好在我不是文艺界人士,也极少认识文艺界的什么人,不会被认为有什么背景。

 

  李:但他最后的问题又不仅仅限于文艺了。

 

  龚:不管怎样,我很遗憾,我的上书没有回应。后来关于纪念的文章,我写过一次,但只开了个头,又放下了。我想以后再有机会写吧。今天,能够只先和你简单谈谈这些,以后再补充一些内容。

 

              (根据谈话记录整理,并参照本人长文补充)